第九十一章 终不似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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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菩殊……”

奚羽来回咀嚼着这个名称,眼神湛湛,仿若有光。

“是的,东菩殊。”郑仙芝老人颔首道:“确切来说,只是浩瀚东菩殊的一隅之地,其疆域广袤无边。唯有中原腹地最是丰美肥沃,气象万千,多有风调雨顺之年,这方天下人口多聚居于斯。想我神木门渊源流长,宗法千古不灭,但也只不过位于偏南方的边荒弹丸之地,山险水恶,多有猛兽凶禽、迷瘴毒物,是以修真派系传世不多,故而被很多自命不凡的同道中人戏称之为末法之境。”

“此外,除东西南北四大洲,更是传有汪洋大海,浩瀚无际,辽阔比之陆地有过之而无不及。古老相传,在无尽大海的另一畔,是荒古遗世的一支先民蛮人散布的化外夷地,被几重大洋所隔开,茹毛饮血,尚未开化,真假还在两说。”

“当然,这一切对你来说,还未免太过遥远。”郑仙芝老人神态慎重,一字一句道:“你只需谨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天外有天,人外亦有人,万不可好高骛远,但也无须妄自菲薄,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

“记住了吗?”

“嗯。”奚羽郑重点头。

“好,你且谈谈,你心中认为修行是什么?”郑仙芝发问。

奚羽沉思了良久,对照先天一气的薄册所载,开口道:“洞悉天地变化,养精练气?”

郑仙芝老人颇为诧异地望了少年一眼,不想他竟有这番见地,倒是高看了奚羽,他只不过是拾人牙慧照本宣科罢了,然而其在顿了一下后,摇头断然道:“错。”

“那修行究竟是什么?”奚羽眼现迷茫。

“修行不在于盘膝吐纳,苦想冥思,而在乎于心。不修心者,纵然是打枯禅上百年千年,形销骨立,强争个与天同寿,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一块臭顽石,和茅坑秽粪无异。但如若是见性心诚,念念回首处,一茶一饭一花一叶,皆是修行。”

郑仙芝老人面容清淡,古井无波,又问道:“那现在,你明白什么是修行了吗?”

“还是……不懂。”

奚羽老老实实,只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些话拆开来他每个字面都能懂,但凑在一起便晕晕乎乎,如在云里雾里。他是越听越糊涂,蕴含的深意几何他半点都没有明了,一窍皆不通,双眼发怔,犹同在闻天方夜谭。

少年愚钝,合着费了一番口舌和对牛弹琴也相差去不了哪里,郑仙芝老人立时失笑,他大半生悟出的道理对于十几岁的奚羽来说,还是太过玄虚了一些,倒没有强求。

他只淡淡一笑,道:“这些你记着就好,不必要求立刻领悟,日后时辰到了,自然就会慢慢懂了。”

“物华凝聚,生灵显现,太古之年早已佚不可考,亦不知几时几刻方得有人行走于大地之上。太古之后灵智渐开,蒙昧去除,前民眼见诸般奇异之事,风行云动、电闪雷鸣,始有天灾人祸,连绵不穷,哀鸿遍野,是以觉得昊天之上咫尺青冥,云渺间有大罗神灵蛰居,厚土百丈之下亦设立有九幽阴司,是亡魂归处,终须伏首于森罗殿堂审罚生世罪愆,苦惧难言。

于是神仙一说,故此流传于世。凡夫俗子无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求三餐温饱,终生劳碌压身,片刻不得解脱,有生便有死,等到老来西去,不再如燕归巢,花开花谢,难有重样人。一抔黄土,数滴浊泪,只此而已,亲朋亦皆亡故,便也就索然了无痕迹。黎民百姓们向着自己臆想创造出来的各种神明顶礼膜拜,祈福诉苦,虔心祷告,藉以排解忧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此之下,遂有长生不死之说久兴不衰。较比于其他生灵物种,我等人族虽然在体质躯形上有先天劣势,但是万物灵长绝无虚言,在追求长生的赤忱慕念驱使下,涌现出无数聪明卓绝之士,一代代筚路蓝缕、前赴后继,投入毕生精力,皓首穷经,苦苦钻研直至寿终。

不知是何年间,谣传有大能古修于众目睽睽高台之上霞举飞升而去,得道登仙,有理有据,似是确有其人果有其事,生平亦可考证,多记载于俾林野史,衍生出种种传说。自此,尘世间访道之风盛行,致使更多人纷纷仿效,争先恐后舍生忘死地投身入修真炼道一途,延绵至今。”

其时云雾飘逸过来,氤氤氲氲,郑仙芝坐在石墩上,指点烟岚,一口气说了很长一通。奚羽抱腿坐在他膝前,全神贯注,倾耳聆听,生怕错过了一个字,不时出声询问。老人不动声色悄看了奚羽一眼,暗道孺子可教,只是不知以他寻常灵根,来日是否可期。

当下,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今时今日,世间修真炼道者已多如过江之鲫,更甚繁星,数不胜数。又兼荒古圣洲浩土无垠,人间奇人异士频出,代代薪火维继,故修炼的法门也林林总总,俱皆不同,莫衷一是。

方今之世,盖上古八王定鼎乾坤,人道大昌,妖邪退避。时有天宫大教高立云端,秉承天地气运,分拓疆土领域,为各家牢牢占据,联袂统御世间,更有四大魔统或蛰伏幽暗密林,或自封深山大泽,无缘得见,千年以来偶有门人现世,剑仙丹符等等传承古来流传不断,妖魔精魅亦在所多有,窝藏于人心微澜龉龃之中。

只奈何真正长生之方尚未寻到,彼此之间倒逐渐有了派系之见,正邪之别,而由门户之见产生的勾心斗角乃至杀戮争伐,多如牛毛。许多人沉迷于修炼所带来的强大力量,以至于无法自持,为非作歹、杀人夺宝亦份属常事,还有甚者,竟不吝行那惨绝人寰的血腥绝灭之事,炼就一身旁门左术来换取突破大限,早已失了初衷。”

郑仙芝老人抚须长叹,眼神有一瞬的空洞悲凉,情不自禁,显是触动到了往事。

“那修行境界究竟是如何划分的,什么时候才能像郑师伯您一样驭虹飞行呢?”

奚羽不合时宜地插嘴问道,语气中满是憧憬,点到了忍了很久的正题。

“还没学会走,就想学飞了?”郑仙芝莞尔一笑,蓦然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初入师门何曾不是这样憧憬,站在山顶仰头羡慕地望着自己峰上的各位师兄师姐在晨曦里驾起各色光华,于云天之中恣意遨游,仿佛天下之大,心念一动,皆可去得。一望便是一整天,直到第二天脖子似落枕般酸痛肿胀,也乐此不疲。

当时他修道日浅,火候不足,天天都是这般艳羡,心里想着有朝一日,定要飞上青天和师兄师姐们并肩翱翔个痛快。可却没有想到那一日到来的那天,天还未亮,统峰的师兄师姐们就都奉密令出行,他因为辈分最低,又初踏门径,尚无法腾挪自如,不能和他们一起同游,生了几天的闷气,憋着一股暗劲发誓一定要飞得比兄长们更好。

他不分白天黑夜日日在峰头上练习,在能够随心而动掌控自如后,就开始满怀欣喜地等待,有时等到郁烦,孤零零地飞上云端,不多时又沉潜下来,期盼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露出大吃一惊的神色。

可山上花开花落,他形单影只守着峰头,摸头安慰打趣他的师兄师姐们再没有回来。

第二年,他有了同门,不过是师弟师妹,小师弟变成了大师兄。又过了很多年,身边师弟师妹们也一个接一个故去了,只有他始终一个人,每次飞上云空的时候,那股孤零零的感觉便分外强烈。

而在一个秋天,他的独徒也不在了,那个说要一辈子赖在他身边不走整日没个正形的跳脱青年。

白发人送黑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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