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用了晚膳后，靠圈椅上发了半晌呆，然后谴了人去请皇上。又命人沐浴更衣，除了后冠，换上了入宫前的常服。秋白秋落很是诧异，皇后笑道：“今日来了兴致，去备上吧。将小榭的灯都点上，不要熏香，折些红梅。”

皇上见到秋落时很是诧异，这么多年了这似乎是皇后第一次着人来请他，他将手头的折子放下，便坐了娇撵往正阳宫来。

秋落领皇上往正阳宫的水榭走去，水榭难得的灯火通明，灯火倒映在湖里，煞是好看。

“皇上请进，皇后娘娘命奴婢在外头候着。”秋落低头道。

皇上推门而入，皇后穿了件白色的常服，正笑吟吟的看着皇上。

“皇上。”皇后三跪九叩，行了大礼。

“皇后快起，你这是……”皇上将皇后扶起，问道。

皇后借力站起，笑着说道：“臣妾这些年缠绵病榻，断断续续的病着，万分感谢皇上看顾。”

“这都是朕应该做的，当年战场危急，得亏你舍身护朕，救了朕一命，”皇上牵着皇后的手行至贵妃榻，叹了口气，“那一箭去了你半条命，还绝了你子嗣上的可能，终究是朕亏欠你。”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妾只是做了该做的。”皇后摇摇头，似有些不支，斜靠着道，“当年皇上顶着压力，迎我入宫，还将我推至后位，以慰我父亲母亲在天之灵，您为臣妾做的，臣妾都记得。只是耽误了您跟岚妹妹，是我占了她的。”

“皇后莫这样想，当时吴达欺朕年幼，以兵权相迫，逼朕纳德妃为后。你也知道。”皇上掐下一朵梅花，目光沉沉，“先皇在时，林将军与那厮分庭抗礼，还有人能治他。你父亲去后，他威逼利诱拉拢朝臣，这天下都快随了他的姓。”皇上冷哼一声，将梅花碾碎。

皇后目光黯然，也想起了那段难熬的日子，父母骤然离世，自己重伤在床，树倒猢狲散，原先的部下死的死，走的走，仅留下的几位叔叔在吴达的强压下举步维艰。

“朕娶了你，纵是为了补偿，何尝没有私心呢。”皇上用帕子擦了擦手，“朕需要你身后的力量支持你称后，也需要一个为后的你支持林家军。至于岚儿，是朕对她不住。”

皇后默然。

“臣妾这身打扮，皇上可还记得？”皇后擦了擦眼角，也不等皇上回答，又冲皇上笑道，“臣妾年年冬日都会病的重些，待开春了就会缓过来。今冬尤为严重，前几日离儿落了水，我有心去瞧上一瞧，却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今儿晨起，意外的神清气爽，想必是大限将至了……”

皇后努力笑着，轻声道：“臣妾今日很是开心，离儿恢复的很好，似乎也懂事了很多。臣妾很开心。”

皇上这才仔细打量皇后，虽涂了脂粉看上去气色不错，目光却涣散，似有油尽灯枯之势。

“朕这几日朝务繁忙，离儿又落了水……朕去给你宣太医。”

“皇上。”皇后忙拽住皇上的袖子，“臣妾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知道，您陪我说说话吧。别费时间了。”

“皇上，”皇后用力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清明些，“臣妾在这世上没什么可惦念的了，父母具在黄泉，也无兄弟姊妹。唯有一个心愿，还望皇上应允。”

“你说。”皇上按了按皇后的肩膀，“凡是朕能做到的，朕一定应允。”

皇后取过小几上的参茶，灌了几口，道“臣妾去了以后，后位空悬，臣妾斗胆，恳请皇上立岚妃为后。”

“岚妃书香门第出生，性子温婉。后宫多方势力错综复杂，恐怕……”皇上沉吟道，“德妃与你具是将门出生，性子也爽朗坚韧。”

“爽朗坚韧？”皇后掩了掩眉，冷笑道，“皇上这是属意德妃为后吗？”

“朕……”皇上迟疑道。

“皇上就不怕三殿下步上大殿下的后尘？”皇后恨声说道，本涣散的精气神，突然变得尖锐，似乎又变成了当年的飒爽女将军。

“皇后这是何意？阿启是因为得了天花才去了的，你说是德妃害他，可有证据？”皇上诧异道。

“臣妾若有证据，岂能容她逍遥快活这么多年，”皇后攥紧拳头，缓了缓气道，“臣妾一生无子。德妃先诞下绾儿，我有意亲近，但德妃明里暗里的拒绝，唯恐我夺了她的孩子。次年，岚妃得了大殿下，岚妹妹怜我无子，我因这后位，对岚妹妹心有愧疚，故而我们走的很近，阿启与我也亲近，小小的人儿，还很聪慧，才一岁多就能喊我母后。”

“皇上忘了吗？那个喊你父皇的孩子？”皇后定定的直视皇上，“当年查出，说是绾儿的奶嬷嬷将阿启传染了，那绾儿为什么好端端的，一点事儿也无？那奶嬷嬷的孩子因天花而死，是在阿启患病之前，德妃将这么一个人带进宫，是什么谋算，皇上当真猜不出？”

“不是同时发病的吗？”皇上诧异道，“朕记得是差不多时候患病的，那奶嬷嬷还自缢了。”

“哼。”皇后冷笑道，“她当然要自缢，不然怎么死无对证呢！我派人将奶嬷嬷病死的孩子挖了出来，仵作断定已死了半月有余。”

“当真？”皇上震惊，质问道，“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凭什么？就凭一具腐败的婴孩尸体？还是凭那个在天牢也能顺利自缢的嬷嬷？”皇后咬牙道，“因中宫无后，阿启是长子，朝堂上隐隐有立阿启为太子的声音，也有让臣妾抚养阿启，便可立嫡立长。”

皇后抬眸一眨不眨的盯着皇上：“所以阿启必须死！”

“这都是你的推断！”皇上站了起来，蹬着皇后。

“那您查去吧，在臣妾身死之后，您有大把的时间。只是德妃……如今又嫌离儿碍眼了。”皇后冷笑一声，低头把玩袖口，漠然道，“皇上，您的德妃似乎想让您断子绝孙，只留她的二殿下活着，好继承皇位呢！”

“一派胡言！”皇上掀了桌席，“离儿落水，又与德妃有干系？你可有证据？朕命尚法监彻查此事，当时只有离儿一人，随侍的也都是雪阳宫的人。皇后莫不是因与吴将军不对付，故意……”

“故意栽赃陷害？别将臣与那厮相提并论，武者光明磊落，清风朗月，吴家的家风却是霸道无理，顺昌逆亡！”皇后打断皇上，低笑一声，“您看，您怀疑臣藏了私心。这就是臣当年缄默的原因。”

“所以，你向朕讨了绾儿来养，只是为了报复？”皇上恍然大悟，冷声道，“亏朕还怜你无子。”

皇后又喝了口参汤，缓了口气道，“臣妾的确不忿，但不至于如此狭隘。德妃这样的母亲，能教养出怎样的女儿？”皇后凝眉，反问道。

“且岚妃还会有孩子的，臣妾养着绾儿，也希望德妃下次下手前掂量掂量，毕竟血浓于水，她总归有些顾忌。”皇后冷笑道，“不过看德妃娘娘如今，似乎没有臣妾以为的那样仁德慈善啊。”

“德妃……这么多年了，她性子爽利，有一说一。朕观她，全然与她父亲不同。”皇上也有些犹疑。

“您是皇上，她是妃子。”皇后轻笑一声，“她您面前，自然是做小伏低，全无心计的样子。阿启一死，她的二殿下便是最大的皇子了，若离儿能木讷些，您能少宠爱些，离儿大约也不会遭此横祸。离儿才多大啊！这寒冬腊月，御花园的内湖都结了冰，离儿非选了个通活水的湖跳？”

“这……”皇上迟疑道。

“皇上是九五之尊，志在天下，但后宫与前朝不同。三军对垒，兵临城下，为敌为友，一目了然。这后宫之中……”皇后目光恳切，“冲您笑的，不一定是真的对您好的。对您好的，不一定是对您的孩子好的。臣妾是看着离儿一点点长大的，臣妾是真的把他当成自个儿的孩子。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上且想一想，离儿一死，受益者是谁。阿启死了，受益者又是谁？”

皇上望着烛火，沉思道，“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德妃……”

皇后喝了最后一口参汤，将茶碗慢慢放在小几上。

皇后冲皇上展颜一笑：“臣妾要去了，不能再护着离儿了，不过人都快死了，也不怕被您疑心了。离儿，就只能仰仗他父亲母亲多加看护了。”

皇上上前一步，扶着皇后：“朕晓得了，朕会权衡的。”

皇后顺着力道，靠向皇上，仍笑着说道：“臣妾去了以后，皇上便将林府散了吧，家财可冲入国库，府卫可入朝为兵将，助皇上稳定朝纲。我林府的府卫都是武艺了得的人，爹爹在时，他们感于爹爹知遇之恩，守着林府。爹爹去后，守着臣妾。如今，都好了……”

“好。”皇上忍不住落下泪来，当年大战，他不慎入伏。林将军同林夫人掩着他撤退，敌众我寡，他二人拼上性命才勉力撕出一个口子。撤退时，蛮夷放箭追击，一个纤瘦的身躯敏捷的挡在了他身前。如今怀里的人瘦骨嶙峋，再不复当年林家小将的矫健机敏。

皇上握住皇后的手，轻声道：“好，你放心，我答应你。”

“谢皇上。”皇后费力凝了个笑模样，缓缓阖上了眼睑。

皇上半抱着皇后立了许久，那个喊着太子殿下，在校场跟他比箭的林然，穿上戎装跟他一起出征的林然，杀红了眼睛的林然，舍身救他的林然，奄奄一息差点死去的林然，凤冠霞帔的林然，替他守着后宫的林然，还有眼下这个穿着常服的林然，那年上元节，他们约着溜出宫玩，林然穿的似乎就是这样的青色长衫。林然，可能从来就不想成为皇后。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身子康健，入朝做一名小将军，父母具在，可以一同骑着马儿在草原上肆意驰骋。

“来人，”皇上将皇后放平，扬声道，“皇后，薨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