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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满地残红宫锦污
娇华殿内,冷冬不期而至,毕剥作响的炭火的味道被熏香掩盖,一室的温暖和寂静。
“公主什么时候会醒?”是顾且行平淡的声音。
太医揭去覆在我手腕上的丝帕,起身时衣衫沙沙作响:“公主脉象平和,依照靖王爷交代,最慢明日便会转醒。”
“明日?”顾且行将这两字咬得意味深长,似又踱开了步子,忽而道,“这么说,长公主时日无多了?”
太医没有回话,我闭着眼睛默默地皱了皱眉。时日无多?是回光返照的意思吗?
可我还没有活够,我想张嘴问清楚,接着却听到他们开门走出去的声音。
其实我醒了有一会儿了,只是睡了太久,未能立时起身,嗓子里像是喝了一满桶热鸡血,又黏又烫,也说不出话来,不能确定自己是死的还是活的。
听顾且行和太医这样说,我便是活的了。可他们又说我是回光返照,这让我对彻底清醒过来感到新的恐惧,好像从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生命便会进入倒计时。
我便又睡了一觉,这一觉醒来身体清爽了许多,嗓子也没那么烫了,只是仍然很黏,像是卡了一口浓痰,想想就觉得恶心。
我在思考是接着这么恶心自己,还是起来把痰吐了再接着装死。门再次被推开,吹进来一串冷风,将那口痰往嗓子眼里又压了压。
房间里还是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我很好奇,以我这个身份,如今半死不活了,身边怎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又觉得很伤心,看来我过去这二十年,做人还是做得不够地道,竟没人哭着喊着要给我送行。
床榻被压下去了一些,有人坐在我的旁边,伸手要将我扶起。
仍然是太医的声音,听上去很犹豫:“皇上……”
顾且行小心地把我从被窝里一点点扶起,道:“朕要亲自喂她。”
太医道:“靖王爷交代过,月灵芝至寒至毒,公主日后都不宜服用苦寒之药……”
“哼。”顾且行哼一声,冷得我这床柱子都跟着颤两颤,“容祈容祈,没有容祈,你们太医局里便尽是些废物了吗!退下!”
太医被顾且行撵了出去,他这火气发得我有些伤心,我知道他是因我快死了才这般忧愤。我心里既觉得欣慰,又想若是顾且行还像以前那么讨厌我,现在看着我要死,端着胳膊幸灾乐祸的样子也不错。
顾且行坐在床边将我抱着,侧脸贴上我的脸颊,应是在外面走了很长的路,他的脸凉凉的。
我于心不忍,便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顾且行呆呆地望着我,仿佛我这眼睁得很不合时宜,我便只能勉强地笑了一笑,问他:“皇兄要喂我喝什么?”
顾且行手中的汤药荡开一层微不可察的涟漪,他没有回答。我说:“我就要死了吗?”
“不是。”顾且行似乎没打算跟我撒谎,直言道,“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我给你做主,但这次会是你喜欢的。服下这药,睡醒后你便自由了。”
他说得十分肯定,乃至有些命令的口吻,这对一个昏迷太久的病人是十分奏效的,我险些就张开口乖乖喝了下去。
汤药入口之前,我抬眼看着他,问:“意思是,要让我睡得更久一些?为什么呢,我醒来有什么不好的呢?”
顾且行便又愣了愣,我自问自答地说:“为了避开一些人的目光,让他们以为我这一病就过去了,甚至,是避开天下人的目光,好让他们都以为长公主顾且歌已经死去。如果是这样,我猜,皇兄已经为我备好了一副尸身,《宫典》上说过,天家未出阁的女儿若不幸早逝,当以锦缎覆面,只要皇兄说死去那人是我,谁会说不是呢?”
顾且行淡淡地看着我,目光肯定了我的猜测。
我又问:“可那之后,不是公主,我又是谁呢,一个只有皇兄你才认得的人?”
“这就够了,朕会安排好你需要的一切。”顿了顿,顾且行道,“这难道不是你所期望的?”
“是,”我说,想了想,身子坐正了一些,“但是我有必须做公主的理由。皇兄。”
我唤了他一声,直视着他的眼睛,顾且行看了我一瞬,绽开一抹冰寒的苦笑,似也不想强求我什么,说:“朕明白了,朕,会让你情愿的。”
说罢,顾且行起身拂袖而去,转身的动作碰倒了重新搁下的药碗,磕出一串刺耳的声音。直到顾且行彻底走了出去,太医才带着伺候的人手慌忙进来。
其实顾且行的建议我挺喜欢的,父皇仙去之后,我这日子就过得一日不如一日,我所珍视的人死去的死去、背叛的背叛,皇宫已经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可偏偏父皇给了我一道清君策,我虽然不认为这东西当真会有用武之地,可只要顾且行在位一天,只要还有一个人在打皇位的主意,我就得守着它。我若不是公主了,我手里的清君策就没人信了。
太医为我请了脉,道了平安,我这场病算是暂时了结了。殿里的人照往常那般忙忙碌碌一阵之后,我身边就只剩下了紫兰姑姑一人。
这些天为我守夜陪床,紫兰姑姑眼圈乌青,整个人看上去又老了许多。原本紫兰姑姑就年纪大了,过去为我守夜陪床这种费神的差事都是描红在干的。我还是要关心下描红的死活,紫兰姑姑说是没有听闻,便猜是不死不活。
我又问:“如意郡主还在宫中?”
“是,公主要见郡主吗?”紫兰兰姑姑问。
我摇了摇头,我不急着见她,见了也没什么好说的。紫兰姑姑何其通透,顿了顿问道:“还是公主想打探靖王爷的消息?”
我只好又摇了摇头。
靖王爷容祈,我那一出生就被指婚的倒霉夫君,三番两次娶我不成,打着给我治病的幌子将我折磨得羞愤欲死,我才不想问他。
这都是虚话。
其实我知道,连紫兰姑姑都知道,如今郁如意还在宫里押着,人质还在,就说明容祈也还好端端地活着。而我唯一能为自己做的,就是对他只字不提,假装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描红在狱中想是受了许多苦头,姑姑若是照顾得到,便尽量照顾着些,到底是有些情分的。”我道。
紫兰姑姑低头称是,担忧地看了看我。
紫兰姑姑对我的担忧,是最体贴的担忧。娇华殿里没有人比她更明白我如今的处境,我与顾且行的不清不楚,太后的夙愿,我有个见不得人的身世,且又失去了未来夫君容祈这个靠山,可谓孤苦。
但总有一件好事,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脱离病床之后,我在顾且行的安排下去白塔寺烧香还愿,谢天谢地谢命运。
天气一日日冷下来,飘飘扬扬一场大雪,皇城落了一地茫茫的白。我懒懒地坐在马车前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挥舞着手中的马鞭子。紫兰姑姑从小窗里露出脸来,轻声对我道:“公主,雪下得正大,您到车里休息吧。”
我摇了摇头,抬头看着面前白色缎子一般的山路,远处的白塔顶上堆了层冰雪,好像伸伸舌头就能尝到淡淡清甜。越是这样的时候,我越是能感觉到自己立足于天地间之渺小,我心中无限怅然,被抽空的那一块,渐渐被冰雪填满。
与去年相同的是,到达白塔寺的时候,不巧又碰上了前来进香的秦老夫人,也就是容祈他娘。我不想撞见这位大妈,却记得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将人家的宝贝压断了,这大妈约莫是精神上有些问题,我还是绕着点走比较好。
秦老夫人尚不知道我的到来,此刻正在佛堂偏殿算命。我无意打扰老人家的兴致,静悄悄地站在几步外,听那解卦的小童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施主为令郎所请之卦象中,有流年不利之兆,若不得解,恐将有血光之灾。”
秦老夫人的令郎说的应该是容祈,白塔寺算命素来有些名气,便是宫中有什么大事,也是要过来请上一卦的。按照小童的说法,容祈便是要闹血光了。
好事儿。
秦老夫人果然很迷信,只听到这么几句话就受不了了,身子颤颤巍巍的,全靠身旁侍女扶着才能站住,她便问那小童,此卦如何得解。
卦童道:“夫人莫要忧心,从卦象来看,令郎并非福薄之人,必能承贵人相助,逢凶化吉。”
哦,绕了个圈子,还是没事。算命的大多如此,先是将情况说得多么多么危险,而后峰回路转,搬出贵人之说,若是那危险之事没发生,便是那贵人的功劳;若是发生了,不好意思,你运气不好,贵人在路上堵车了。
秦大妈急忙顺了两口气儿,又问道:“这两个八字,姻缘可相配?我何时才能抱上孙儿?”
可真够贪心的,本公主这先皇定下的儿媳妇都还没过门——虽然也不会过门了,这就惦记上孙子了?我第一反应便是如此,稍作琢磨,便想起来秦家现在已经有个偏房郁如意了,大约秦老夫人想问的是郁如意和容祈的事情。
小童将两张写了生辰八字的小笺递还给秦老夫人,他回答:“八字所指二人,并无姻缘之象,所谓缘定三生,姻之果也,无须强求。从方才的卦象来看,令郎的姻缘已至,红线彼端,正是能救令郎于水火的那位贵人。”
我在秦老夫人背后大大方方地偷听,觉得这小童胡扯的技术不错,便想吩咐紫兰姑姑今日的香火钱翻倍,可一想起来这么点小事就让我开了尊口,有点划不来,索性算了。
秦老夫人转身,刚好对上了我的眼睛。我既在她儿子那里吃了那么多憋屈,自然对容家想干的一切都留不得半分好脸色,只那么高贵冷艳地微微一笑,便将秦老夫人笑得昏了过去。
我并不在乎她是装腔作势还是真的体力不支,我恨不得她每次见我都能昏过去,这样我就不用考虑如何去面对这尚且活生生的一家人,以及如何处理我与她一家的恩怨纠葛。
毕竟我不会跟一个垂死的老妇人一般见识。
不过说起来有件事情我还是有些好奇,在我上一次昏过去之前,娇华殿里死了个女子,那女子便是容祈的相好初一。听宫人们说,初一死于乱箭穿身,就死在我的寝殿门口,那之前她对我做了什么,我已记不得,旁人也不曾看到。
只是她死了,我的病就跟着好了,保不准是顾且行找了什么仙家道人,搞了些以命换命的巫术。
这事情顾且行不同我解释,我也无处追寻。
但根本上,我是喜欢公主这个身份的,我早就习惯了对几个无辜平民的牺牲漠然相待,习惯这种笑一笑就能祸国殃民的存在感,所以我也意识到了,在我昏死过去之前,那种“择一人终老,择一处天涯”的愿望是多么天真。
眼看着秦大妈让随行的人慌忙抬了出去,我让她这一昏昏得心情大好,烧完高香便红光满面地回了皇宫。
这几日朝中在张罗大昌岛国来使朝贺的事情,顾且行也就不怎么管我,我逍遥自在却也闲得发慌,便招呼了几个小姐妹过来打马吊。
到底我是活过来了,总要为往后的日子做打算,与皇后陈画桥的表面关系还是要搞一搞,于是将同样闲得发慌的陈画桥请来了。
同时还要为过去犯下的错做些弥补,于是把深陷于与秦子洛的恋情之中的三妹妹玥娇请过来了,牵绊着她的时间,好让她收一收荡漾的春心。
剩下一个,便是一直被扣在娇华殿里的郁如意了。
我不确定自己和陈画桥的关系是何时缓和过来的,但如今我看她依旧不爽,打马吊的时候便有意占她便宜。陈画桥倒是输得痛快,果然做了皇后的人,心胸比以往宽广多了。
三妹妹嘴里时时会提起秦子洛,看得出来每次提起这位公子的时候,面上难掩两团娇羞与窃喜,已然把他放在了心尖尖上。
每每如此,陈画桥和郁如意皆是了然一笑,继续将马吊搓得排山倒海,好像同我打马吊,是谁委派来的任务一样。
我竭我所能将日子混得风生水起,若是长此以往无人打扰,虽是偶感乏味,也足以称了许多人的心意。
这日马吊搓得正欢,有人进来与郁如意耳语,如意不由得瞟了我一眼,轻轻地将来人打发了出去。
在这娇华殿,跳过我而直接请示郁如意的事情,必定是与靖王府相关而与我不太相关的事情,我便没打算追问。
玥娇忽而道:“靖王爷日前被派去大昌做接引使,也该回来了,不久便能与皇姐相见了。”
玥娇不曾看到容祈那刻薄对我的样子,仍当我们是对鸳鸯,我不欲作答,陈画桥道:“今早就已经随使者进宫了,这会子该已经闲下来了,说不定……”打了个呵欠,说,“本宫有些累了,今日先散了吧。”
陈画桥也装起好人了,这是打算把我的娇华殿空出来,好等着容祈过来兴风作浪吗?
我急忙拉住陈画桥的手:“别走啊,我这一手清一色差个八万就齐了!”
陈画桥大方地伸头过来看看,从自己那头抽了张八万塞给我:“齐了齐了,今日的账且先记着,这些日子你赢得也足够了,改日要输回来的。”站起来,陈画桥对三妹妹使了个眼色:“三公主,随本宫到心鸾殿坐坐。”
“哦。”
陈画桥带走了三妹妹,我噘嘴推翻了牌局,一下一下地摆着长龙。郁如意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问:“你不想见他?”
“谁?”我没抬眼。
“容祈。”
我将打头的马吊轻轻一推,整条长龙次第倒塌下来,我抬起头看着郁如意,道:“他如何对我,你看得很清。”
“或许他也有苦衷。”
我轻轻笑了笑,摆摆手道:“便是有再深的苦衷,也不至于将一个人对他的情奚落到泥沼之中。我对他心念已灰,若不提起还好,再提起,恐怕就是护国长公主与逆臣贼子之间的事情了。”
郁如意愧疚地低下了头。我道:“皇兄没有动作,想是秦子洛与容祈还没做出真正显露谋反意图的事情,过往那些,只当是利用本宫,多捞取些权势罢了。很快我就会请皇兄放你出宫,你若说得上话,便劝秦子洛和容祈收心本分一些,国泰民安,才是长久之计。”
娇华殿里虽是清静了,但容祈到底是没如陈画桥所料过来招惹我,或许是他并不想,或许是顾且行不准。时至今日,真正能守我安宁的,只剩顾且行罢了。
天一点点黑下来,与大昌使者的晚宴已经结束,容祈千里迢迢归来,必是着急回去看他老母,我便慢悠悠地溜达去了乾和殿。
但顾且行不在乾和殿,而在距离娇华殿不远的一处园子里,侍卫远远看着,顾且行身旁只有一个陪同的,看背影,是个男子。
深更半夜,两男子偕游花园,我看到这令人深思的一幕,没舍得马上凑过去打扰,直到两人在亭子里站定身子,我才看清那男子原是容祈。
竟是消瘦了如此之多,叫我只看背影没能认得出来,看来大昌的伙食的确不好。
总归是在深宫大内,侍卫们也没有跟得很紧,容得我猫腰靠近,在一簇花树遮挡下蹲了下来。
顾且行负手而立,看着像是有些生气,冷冷道:“容祈,朕念你救她有功,才留你一条狗命,你还妄想同朕讨价还价!”
容祈清清冷冷地笑了笑,道:“皇上留着臣的性命,不过是担心臣还留着一手,并没有将她的病彻底根治。皇上应该明白,臣比皇上更在意她的生死。”
“朕如何得知,那女子不是你安排的另一出好戏?”
“医者仁心,臣受家父遗训,救人于疾患,医己所能医,绝不会为治一人生,而置另一人于死地。皇上若当真在意公主安危,便该给她谋一个更合适的去处,宫中危机暗伏,究竟是何人最想置她于死地,你知我知。”
我听着容祈的这番话,看着他过于消瘦的背影,很难和那个在娇华殿百般凌辱我的负心汉联系起来。但顾且行说得很对,他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戏,为了能好好活下来,故意把自己饿瘦装可怜也是说得通的。
顾且行呵斥道:“凭你敢议论天家是非,朕便可赐你死罪!”
容祈轻缓一笑,似乎是根本不把顾且行的威胁放在眼里,他道:“皇上要臣的性命,一句话足矣,不过皇上若是以为,凭臣与锦飒郡主区区两条性命为支点,就能暂时维持朝廷与郁王旧部之间的平衡,似乎是过于抬举微臣了。贺拔胤之之心昭然,定安与漠北三年之内必有大战,皇上承先帝仁德,定不愿血染江山生灵涂炭,既是牺牲一名女子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动用千军万马?”
“牺牲?”顾且行冷笑,负手背对容祈,眸光冰寒,“在朕的字典里,没有牺牲二字,你只要记住,你不过是朕的俘虏,朕留着你念的是先皇的面子。哼,至于长公主,朕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容祈想都别想!”
他们的话说得东一头西一头的,寥寥数语就提到了太多的事情,我一时也捋不明白。
依照我过往涉猎那么多禁书小本得来的经验,可以粗粗得出这么两条原因,其一,是我和容祈两情相悦,顾且行不喜欢容祈更不喜欢我,所以要拆散我们作为报复;其二,是顾且行和容祈两情相悦,容祈要背叛他们的感情娶他的妹妹,他们相爱相杀了……
我内心是倾向第二种推论的,长这么大终于见到活着的断袖情深了。如果真的是这个原因的话,我会立马走出去,然后向这对勇于挑战世俗的断袖致以崇高的敬意,并向他们保证,本公主绝不破坏他们的姻缘!
可惜这都纯属我自娱自乐,人家容祈和顾且行乃不折不扣的、笔直笔直的、刚正不阿的典范,两个人碰到一起,是撞不出火花来的,但是可以把夹在中间的那个人挤成肉饼。
本公主正是不幸做了肉饼的那个。
顾且行到底是为什么不准我嫁容祈,我心里是很明白的,可那原因我实在是不想面对。顾且行朝我这边看一眼,冷冰冰道:“出来!”
我便只得分花拂叶地钻了出来,尽量避开容祈的目光,装出一副对顾且行伏低认错的态度,但我知道,他并不在乎我偷听这段墙脚。
耳畔落入容祈的声音,他说:“方才的话,请皇上记住,无论何种境地。”
顾且行很神气地说:“这是自然。”
容祈便微微点了个头,又微微看我一眼,抿了抿唇,告辞退去。
他没跟我说话?他没为难我?他今天滚得真是太善解人意了。看着容祈走远,我心里大松一口气,于是抬起了假装认错的头。
又被顾且行一眼给瞪了回去:“不好生在殿里待着,出来做什么?”
“找你。”我说。
“找朕?何事?”在外面顾且行还真是装得一本正经。
我想了想,道:“忘了。”
我是真的忘了,好像本来也没什么事情非要找顾且行不可。
“忘了?”顾且行低头看我一眼,唇角浮起丝丝笑意,“我看你是怕了。”
“我怕什么?”
“你是听说容祈回来了,所以怕了。怕他去看你,惹你麻烦,怕不知该如何应对。你找朕,不过是想听听朕怎么说,好在心里有个底,嗯?”
顾且行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我露出无奈的表情,顾且行便笑得更好看了,语气也温柔了许多:“现在呢,心里有底了吗?”
我轻轻摇了摇头:“听到你们提到贺拔胤之……”
顾且行也仰头叹了口气:“去年贺拔胤之离去之时,你与他约定了什么?你倒确实给朕添了一桩实实在在的麻烦。”
“要打仗了吗?”
“也许。”
“打仗不好,不要打仗。”我说。
顾且行:“非打不可呢?”
我撇撇嘴:“那就必须打胜仗。”
顾且行笑了,伸手抚了抚我的耳发,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比说出来的多,也希望你不要说出来,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你只要同父皇在世的时候一样就好,明白吗?”
我拨开他的手掌:“皇兄若是还同那时一样讨厌我,我会装得更像。”
我要变回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根据我的经验,无忧无虑的公主必须做的事情就是逛窑子。
其实以顾且行现如今对我的优待,我要去青楼,大可以跟他打声招呼,然后他拨给我十七八个护卫,一众人马大大方方地杀进去。但是这样太破坏氛围了,偷偷摸摸有偷偷摸摸的快感。古往今来不乏绝世佳人倒贴落魄书生、奸商恶霸假惺惺施粥散财的事情,更有甚者我听说从前有个皇帝,喜欢装死,看见身边人被吓到的样子就很高兴,于是后来他真的被人刺杀了,死了好久都没人发现。大约就是人往往在做与自己身份不相符的事情的时候,更容易获得成就感。
所以我逛的不是青楼,是情怀。
这日我来到醉生阁的时候,正巧赶上一桩喜事,后院里有名雅妓要出嫁。我摇着小扇挤过去凑热闹。甄妈妈今日穿得很端庄,很有些娘家长辈的模样,有条不紊地张罗着琐碎的事宜,拉着新娘的小手交代了又交代。
直到看着新娘上了红花轿,我才凑到甄妈妈面前,拱拱手打算道喜,甄妈妈顾不得招呼我,面上一急,嘴里叫着“红衣子红衣子”。
后头有个小丫头飞快地跑上来,手里端着方红布包的小盒子,甄妈妈打开来看过,原是一颗新鲜饱满的鸡心,还冒着热乎气儿呢。
我问甄妈妈成亲带个鸡心是什么讲究,甄妈妈叫人带过去交给新娘,等花轿抬走了,才无奈地说:“这丫头之前与一名书生相好过,将自己交了出去,书生得了功名,将她弃了。这又寻了个不嫌弃她出身的人家,洞房时将红衣子挤碎了,用血擦在床单上,好蒙混过去。”
嗯,是个佳人爱才子、才子慕功名的故事。
我说:“这不是欺骗新郎官的感情吗?”
甄妈妈边走边道:“若真是靠骗得来的感情,又能维持得了几时。完美无瑕素来难求,真假难辨时,留个好看的印记,大家都舒心。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缘就好,何必苛求真伪,累了自己。你说对吗,荆公子?”
甄妈妈早已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她这一声“荆公子”才又将我拉回了状态,此刻我正是个嫖客。
我打着哈哈夸甄妈妈讲得有道理,甄妈妈得意地扬着绢子,冷不防提醒道:“但仍有些事情,是万分马虎不得的,公子切莫忘了。”
我自然晓得甄妈妈这是在代替甘霖皇叔提醒我不要忘了清君策的事情,只是自我醒来,就没见过甘霖皇叔的身影,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甄妈妈回前厅招待客人,我也不好跟着,如今醉生阁也没有郁如意,我身边也没有吟风描红,这青楼逛得有些寂寞。
好在本公主从十四五岁就开始当嫖客,嫖客最会找乐子排解寂寞,且我打马吊挣来那些钱总要花一花,花在醉生阁总比花给外人强。
今日办喜事,前厅本就有些落寞,我在一处厢间坐下,大手一抬,道:“给爷把十二知音带进来!”
小厮赔着笑:“爷,十二知音在待客。”
“一个不剩?”
“一个不剩。”
“那四大花娘总有吧,有一个算一个。”
“花娘们也接客呢。”
我抬头怀疑地看着他:“你们今日不是办喜事吗?方才我还在后院见着她们,这一眨眼就都卖出去了?”
小厮回道:“都让赏意阁的客人包去了。”
赏意阁便是原先郁如意专门待客的厢间,算是醉生阁中最豪华的,我朝那处望了望。什么人?小爷在京都逛了这么些年青楼,也没见识过这样贪吃的土豪。
总归顾且行让我做原来的自己,那就是请我多惹几个麻烦,大约帮我擦屁股是一桩能让他收获愉悦的事情。
我得去见识见识。
赏意阁的布设最为雅致,进门绕过屏风,空旷且一览无遗,地毯花色素雅,几扇轩窗斜敞,窗外楼下车水马龙,阁内微风习习,牵引着人的发丝一摇一摇。
那是平日里的赏意阁,今日这里头已经挤满了人,弹琴的跳舞的搂搂抱抱的,还有不动声色饮茶的。
我花了好一会儿的工夫,才在声色靡靡中分辨清那饮茶人的容貌,自打那一觉睡醒之后,我的眼力似乎有所退步,尤其是在这个人身上。
而这人对面坐着个胖子,正搂着好几个花姑娘,看着背影就能想象那油光满面的嘴脸。
我想还是不较这个劲儿退出去算了,送酒的小厮偏偏将我朝里挤了一挤,我愣了个神,那饮茶的人已经到我身旁拦腰将我扶住,笑眯眯地说着:“小心。”
小心你个头,说好的从来没逛过青楼呢,伪君子,嘴里没一句实话。
我想将容祈推开,甚至想把顾且行安排在我身边的那些便衣侍卫都招呼过来,却见容祈朝门口望了一眼,那些刚探出头来的侍卫纷纷将头缩了回去。
他们到底听谁的?
容祈依然揽着我的腰,把发呆的我一步步带回了刚才他坐的地方搂着,我这才反应过来,却又推他不动。
然而我现在穿的是身男装,与他这么搂着确实不大好看,只觉尴尬。
对面的矮胖子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容祈微笑着用那种语言回答了什么,矮胖子便拍着巴掌笑了开来,用蹩脚的中原话称赞“美男子”。
美个头,大爷是花姑娘。
我扭着腰瞪容祈,他轻声解释:“是大昌使者。”
“你跟他说了什么?”
容祈笑道:“我说,家内夫纲严苛,特来监督。”
我便又瞪他一眼,不想同他斗嘴。我觉得容祈有病,脑子有病,可能是人格分裂,也可能是间歇性失忆症,他忘记在娇华殿怎么欺负我的了,忘记对我说过的那些负心薄情的话了吗?
我仍尝试挣脱,容祈一本正经地说:“外面危险。”
“再险也没你的嘴脸阴险!”我骂道。
他将我搂得更紧一些,一瞬间使我产生了错觉,仿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变,容祈没有人格分裂也没有失忆,那些让人难过乃至憎恨的东西是我自己被害妄想症假想出来的。
容祈解释道:“你没发现今日这里多了很多习武之人?”
我说:“那都是皇上派来保护我的。”
“顾且行的暗卫我当然认得,我说的不是那些。”
“哼,出了宫连皇上都不称了,贼子之心昭然若揭!”
容祈轻飘飘地敛了敛目,说:“他们保护不了你,在这里,你最安全。”
“是你的人?”
“我只是来陪这个胖子。”容祈看了眼对面的大昌使者,对我使了个无奈的眼神。
我扭了扭身子:“不要给你的风流找借口,无耻!”
“你看我身边有别的姑娘吗?”
我咬牙:“哼,辣手摧花不是你很擅长的吗,要不要试试我这招?”说着,我便在他大腿根处狠狠地掐了一把,虽没掐中要害,也足使他疼得失色。
容祈抿着嘴皱着眉,握在我纤纤玉腰上的邪恶手掌也不禁松了松,我急忙抽身跑开,几个大步冲出了赏意阁。
就算外面真如容祈所说的那样危险,我有顾且行安排的暗卫在侧,倒也不怕。总比待在容祈身边,像踩了狗屎一样恶心要好。
可才刚出门没两步,甄妈妈就在我面前栽了个大跟头,这跟头栽得很实,若不是刚好被一名薄衫女子接住,恐怕是要有毁容的风险。
我呆呆地望着甄妈妈,甄妈妈也呆呆地望着我,干笑着说:“阁子里太久没修葺,地板都松动了。”
我也勉强笑笑,打算走上去扶她,余光瞟到薄衫女子冷冽的眼神,忽而有些畏惧。
甄妈妈仍保持着要摔不摔的姿势,就这么被薄衫女子架在手上,望着我的眼神有些莫测:“降雪了,天寒地冷,公子身子单薄,早些回吧。改明儿帮妈妈捎来一壶去舌去尾的雨林甜茶。”
甜茶我倒是喝过,雨林甜茶是什么品种,我还真不知道,又要去舌去尾。很快我便反应过来,甄妈妈这是在跟我打哑谜,雨林为霖,甜字去舌为甘,这是让我去找甘霖皇叔。
根据我从小本上学习来的经验,这会儿甄妈妈的腰上已经被那薄衫女子顶了一把刀子,她不方便站起来,这是在撵我快走。
我朝正门处望了一眼,门厅空冷,越是平静的地方越是暗潮涌动,正门走不得。而那薄衫女子方才看我的眼神,仿佛是认得我的,并且有将我一并收入囊中的意图,我若退,只能退回赏意阁。
踟蹰间,容祈已经牵住了我的手,甄妈妈递给我一个肯定的眼神,我只好急中生智,劈手甩了容祈一个大耳刮子。
指着一侧的房门,我冲容祈大喊:“你出来做什么,你不是说今生只爱我一人,你不是说你和那蹄子已经一刀两断,你为何还来这里与她寻欢作乐!你走!你走!你走!”
喊着喊着,我就推着容祈走进了一间房内,怕这戏演得还不够生动,便不知疲惫地在他胸膛上拍打着。
直到大约已经安全了,房门不知被什么人关上,容祈一把将我紧紧拥进怀里,扶着我说:“别怕,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我冷冷地看容祈一眼,将他推开,转身寻了处窗子,打算跳窗逃走。
容祈又把我拉住:“你冷静些。”
跳窗确实不是个好办法,既然醉生阁里有坏人,那附近也可能有坏人,我又不会飞檐走壁,出去也是被抓。
可是和容祈同处一室更不安全,我嫌弃地把他甩开,站在一个自认为相对安全些的位置,抱着胳膊问他:“你到底为什么在这里?”
容祈看了眼隔壁:“我已经如实相告。”
然而他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他,我问:“那你知不知道那些人的意图,是冲着我,还是甄心,又或者是那个大昌来的死胖子?”
“都不是。”容祈朝我走近一步,看我十分抗拒,识趣地停了下来,稍压低了些声音,“或许,是为了清君策。”
不错,是清君策。甄妈妈的身份往简单了说是醉生阁的老鸨子,复杂了就是甘霖皇叔的手下。甘霖皇叔为人低调稳重,大约不会结上太多仇家,唯独手上那份清君策让人分外眼红。
可是什么人想要清君策,他容祈难道不算其中一个吗?那么现在我就� ��在他面前,也是十分危险的。
我笑:“真不错,连你都知道清君策在谁手中,看来已经不是秘密了。”
“这本来就不是秘密,所以你现在的处境更加危险。”容祈说,大约是怕我紧张,又安慰道,“不过我看那些人并不想惊动大昌使者,我们与他一起,还算安全。”
“乱臣贼子还怕打扰一名区区使者狎妓的兴致吗?”我问。
“如果想抢清君策的人并非乱臣贼子呢?”
不是乱臣贼子又想抢清君策的,那就只剩下顾且行了。
我正思索,容祈说:“我不欲挑唆,但顾且行对你的优厚,是否真如他所表现出来那般简单,你要想清楚。”
我眯眼看他:“还说不是挑唆?”
容祈有些无奈:“如果你觉得是,那就是。”
“哼。”
我虽然知道容祈这个人很会说谎,但他每每说谎时都一脸真诚,又总是让人不禁动容。他这一挑唆,还是有些用处的,让我对顾且行产生了些许怀疑,可不论我有多么了解顾且行那翻脸无情的脾性,也不太愿意相信他当真会对甘霖皇叔下手。
我对甘霖皇叔是怀有崇敬之情的,我以为顾且行也会是这样。如果顾且行真的会对甘霖皇叔下手,那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对我下手?
若当真如此,我的安身之处到底是在哪里?
容祈趁我思绪万千时,又偷偷走近了一步。我警惕地看着他,倒退一步:“你干什么!”
容祈的唇角荡漾开一圈温柔,微笑着说:“我只是很久没有这样与你好好说话了。”
是很久了,从他当日领兵出征,到如今我已不再计算究竟过了多少时日,似乎很长,又似乎并没有多久。也许是时间长远,一些情的确会随之变得缥缈单薄,情若淡了,仇也不会很深。
我虽还记得在给我治病时他的刻薄无情,却不想过分计较以免惹得自己心烦意乱,但我总会在被伤害之后,生出一分小心翼翼。
所以他的柔情,我是抵触的,他的任何解释抑或花言巧语,我也是不会允许自己去听的。
彼时一道微风从洞开的小窗外旋进来,穿过我二人之间相隔的空间,我们像隔着整整一条银河。
我焦灼地听着外面打斗的声音,期待他们早些平静下来。
“如果不是你安排的,你为什么不出去帮她?”我问容祈。
容祈说:“我只会先保护你。”
“你现在就死在我面前,便是对我最好的保护了。”我冷冷地过着嘴瘾。容祈死不要脸地回答:“就算是这样,也该死在最必要的时候。”
“你们姓容的到底是顾氏家奴,马屁拍得比戏台上唱的还好听。”
又过了许久,兵戈声渐渐隐去,容祈的护卫敲门汇报安全,容祈才先一步走了出去。那敲门的护卫看上去是受了些轻伤,醉生阁内除了赏意阁里喝醉酒的胖子,一派寂静。大门外血迹斑斑,看来是一场恶战。
安排好了矮胖子,容祈打算亲自送我回宫,我觉得他要动我应该在醉生阁里就能下手,便暂且信了他,只是坚决不同意他与我同乘马车,容祈只得做了车夫。
坐在车里我就想,他会不会把我拉到荒郊野岭,然后重新露出那副可怕的嘴脸,搞不好这个人月圆之夜是会变身的。
我的担心自是多余,尚未走进皇宫的大门,迎接我的大内军团就已经阵列数行等待在那儿。我从车上跳下来,容祈自作多情地为我披了件斗篷,大庭广众的,我真烦他这样。
走了许多步,走进大队人马之中,顾且行站在最尽头的位置等我,目光冷冷的。我没觉得我闯祸了,我虽然是溜出宫去逛青楼,但这个溜也是在他的默许之下,碰上打打杀杀这种事,我也不想的。
况且我一根汗毛都没少地回来了。
但在回后宫的一路上,顾且行都没有给我好脸色看。直至进了娇华殿,顾且行毫不避讳地将殿内宫人尽数支开,擅作主张地扯掉我身上带着容祈味道的斗篷。
一个穿一个脱,好像我自己没手没脚似的。
我一点没觉得他们这是在对我好,只感觉像是在抢什么东西一样。
我在榻上坐下,随手剥了个橘子,告诉顾且行:“甄心被人抓了。”
顾且行横眉竖眼地说:“我知道。”
“那你知道是谁干的?”
他用严厉的目光看我,我接着说:“为什么要抓甄心,原因我们都知道。”
“你怀疑是我?”
我没回话。
“容祈这么对你说的?”
我撇了下嘴。
“他还同你说什么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皇兄是不是觉得,容祈应该对我说些什么?”
顾且行何其聪慧,听我这么说,就料定容祈没对我说什么太要紧的事情,斜了斜眼,道:“容祈这个人,两面三刀,说什么你最好都不要相信,你这么笨!”
我又撇了撇嘴,小声说:“我知道你们有事情瞒着我,连皇兄你也瞒着我。”
顾且行:“是为你好。”
“哦。”
我知道他们有事瞒着我,但我现在还没那么想知道,虽然我也有好奇心,但我更知道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我只想混我的日子当我的公主,胡天胡地蹉跎着青春。
事情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甘霖皇叔依旧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找不到他,但他一定已经知悉了甄心被劫持的事情,并且有自己的安排,不需要我去操心。
我也偷偷在吟风那里确定了清君策是否安好,答案是我想要的。我并没有收回来,因为我觉得那东西放在一个武功高强又聋又哑的丫鬟身上,比在我身上安全得多。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到容祈,我并不关心容祈去了哪里,靖王府的人依旧好好地活在那里。顾且行给的说法是,容祈被派到一个秘密的地方修建皇陵了,且那皇陵是个相当浩大的工程,短短两月就耗资百万,放眼朝堂之上,最不可能贪污的就是容祈了。
秦子洛被打发去边关已经有段时日,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地帮顾且行打仗,南夷一带收复在即。不管我们怎样怀疑他的狼子野心,但秦子洛是帅才,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情。顾且行说,知人善用,我但求他也能知恩图报。
顾且行是个厉害的皇帝,手段比父皇要激烈得多,往往任何地域有点小动作,他说打就打从不含糊,定安疆土治理得有条不紊,眼下是一片太平盛世。
而平静之中往往酝酿着波涛,我这里最波涛的事情,不过是忙于朝政的顾且行,总要隔三岔五地来娇华殿走一遭。也没什么事,他就是隔着方桌子让我陪他下棋,规矩总是下到我赢为止。
他不提朝政不提恩怨,更不提容祈,唯有一次喝多了酒,神经兮兮地跑过来,对我说了一句:“我不懂如何照顾人,但是容祈能做到的事情,我都必须做到。”
宫里有了什么好东西,除了太后那边挑挑拣拣,便都是先往娇华殿里送,最后才能轮到皇后陈画桥。而陈画桥心态不错,也不主动找我麻烦了,闲时同玥娇一起过来找我谈天打马吊,我们姑嫂几个相处得格外融洽。
但顾且行对我的好是宫中有目共睹的,我若是站在旁人的角度来看,险些要当自己是顾且行的哪个宠妃了。但我是长公主,没人敢公开非议我们的关系,私下里也免不得有闲言碎语。
顾且行都不在乎了,我便更加洒脱。
转眼又是一年,据说容祈还在给顾且行修坟头,秦子洛结束了南夷的战事,暂时回都过年,古泉汗王已经退位,安享晚年生活,贺拔胤之以漠北汗王的身份向帝京发来新春祝福。
除夕夜,照旧是索然无味的家宴。宴席上又是太后和太皇太后的唠唠叨叨,催促顾且行不要太操劳,琐事就放心交给下面的人办,一方面要多注意身子,另一方面则是在公开暗示他,该琢磨琢磨后嗣问题了。
太后还提议,国丧虽然应当,但不孝有三无后最大,就算是父皇泉下有知,也更愿意看见他扩充后宫开枝散叶。顾且行不是个对付女人的能手,可惜后宫里除了几个没长大的皇弟,全是些女人,各种亲妈后妈亲奶奶祖奶奶,唠叨得他眉头越皱越紧。
我觉得顾且行不是对女人没有兴趣,而是他不知道如何同女人相处,怕麻烦罢了。若是换了往日我那爱管闲事的性子,我会很乐意教教他的。
我在宴上基本属于被无视的角色,太后能容忍我在宫里住着,已经算给足了她儿子面子。陈画桥如今被提到生养问题,也不似往常那般故作羞怩了,自从发生小产的事情,她整个人看起来有脑子多了。
大约是被伤着了吧。
我看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先起身遁了,除了玥娇朝我看了两眼,其余人等也不怎么在意。自从父皇去世,虽然顾且行对我照顾有加,本公主之荣宠亦不比当年,而且我现在老实了,大家也就不怎么拿我当回事了。
我不想回娇华殿,便在宫里瞎转悠,不知不觉转悠到母妃常去的梅园。大约是去年吧,容祈曾将这里搞得银灿灿的,而今日,梅园的红灯依旧高挂,素白的冷梅绽放,再也不复当日落星般的光彩。
独自坐着那秋千,我不愿想起容祈,有些时候又不得不将他想起,但我已经不想花更多的心思去琢磨他了。他一会儿将我奚落成尘埃,一会儿又把我捧在手心。他说初一是他最爱的女子,我信了,可那女子死在他怀里没几日,他连个哭丧脸都没有转头就来讨好不知算新欢还是旧爱的我,哪怕是真情,也太始乱终弃了。
我对男女之情仍抱有一丝敬意,便不太相信
真有这样善变又薄情寡义的人,所以更相信容祈无论怎么对我,都是别有目的的。
无论他说什么,我是真的不会信。
站在梅园的拱门外,我转头朝其中望了一眼,心间不经意浮起去年星海般的梅园,他站在其中怅然若失的身影。有巡逻的侍卫走过,我将领头的叫了过来,命他去找人连夜把这园子铲平,梅香熏得本公主头疼。
顾且行从青松后绕出来,打发了侍卫下去,勾起似有若无的笑纹看我:“一起走走?”
我们在宫里瞎晃,但因身份的关系,不管走到哪里,都有浩浩荡荡的宫人队伍在后头跟着,实实在在没有意思。
皇宫是个人多口杂无事生非的地方,何况我和顾且行之间本身就不大清白。我们俩这深更半夜撇下一众长辈妻小散步,也不好不让那些尾巴跟着。
其实我心里还是很坦荡的,只是顾且行面上有些不悦。帝王不单单是帝王,也是别人的儿子、丈夫乃至父亲,更是天下人的典范,是体统的代言人。所以他喜欢我,只能藏着掖着地喜欢。
挺窝囊的。
我心里又不免窃喜他够窝囊,若顾且行打定主意做个暴君、昏君、不要脸君,真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我给办了,或者给父皇扣上一顶绿帽子,把我这见不得光的身世给揭发了,我也就真逃不出他的五指山了。
而我,只是脆弱的心灵受了点小创伤,还没达到心如死灰的地步。我觉得如果顾且行不是皇帝,我们俩不是隔着千层捅不破的窗户纸,我喜欢上他也是有可能的。
这么胡思乱想着,就晃到了御花园墨溪湖边,前面传来三妹妹玥娇略显稚嫩尖细的声音:“说了许多遍,你们不要再跟着我了!”
有宫女点头应“是”,我和顾且行有意将身体躲藏,看着玥娇提着盏小灯笼,朝一方拱门下走去。
这般神神秘秘的,莫不是去夜会情郎?
我眯着眼睛对顾且行笑笑,大步跟了上去。顾且行对被甩在后面的宫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停下脚步,也跟着我走了上来。
走到拱门外时,玥娇的贴身宫女要对我们行礼,我眼疾手快地阻止了,低声问道:“三公主这是去做什么?”
“奴婢不知,公主不许奴婢跟着……”宫女低低地回应。
我将手指竖在唇边,轻笑着对她道:“那么今日本宫和皇上也未曾出现在这里,知道吗?”
宫女急忙跪下来,低着头不敢回话。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多嘴说上这一句,大约是抱着做贼心虚的心态吧,反正三妹妹如此鬼鬼祟祟地来这地方,定也是不希望有旁人知道的。
顾且行本想大大方方地从拱门走进去,但我觉得既然是偷窥人家的隐私,便要有点偷窥的态度,就像我们俩去年上元节在青楼里一样,人家那头鸾凤和鸣好不激情,你这么大大方方地出现了,一来扰了人家的兴致,二来自己也看不到好戏。
我干脆让那宫女去远一点的地方候着,因为我知道这里头是个死院子,没有后门的,但是要通向这个院子,也不是非得走正门或者爬墙不可。
一旁就是墨溪湖,我纵身跳了下去,吓得顾且行马上跟了下来。但是本公主这一跳,是有预谋的一跳,除了脚底吃痛以外,没什么附加伤害。可顾且行今日有点缺心眼儿了,天气这般干冷,湖面早已结冰,他还是以下水扎猛子的方式往下跳,难免就要摔着。
于是我这边还没站稳当,他以为我头脑发热要投湖,急忙跟着跳过来,落点很准确,就是直接朝着我来的。
我被顾且行推倒了。
幸而冰面够结实,不然以他这个跳跃力度,足够把我塞进冰窟窿里了。我仰躺在冰面上,背后垫着顾且行的手掌,扑面而来的是他带着酒香的气息,近在咫尺的眉眼被夜色和湖边的红灯衬得很柔和。
尴尬极了。当然他比我还要尴尬,几乎到了傻眼的地步。所以这么适合揩油的时机,他错过了,顾且行,你真是个君子!
他站起身子,伸出一只手将我拉起来,面上尴尬未消,我估计他尴尬的是,他居然以为我要投湖,傻了吧唧地冲下来救人。
因冰面太滑,我们的手拉在一起,顺着湖面往前滑,绕过拱门来到后面的院子。
在湖边蹲下身子,我斜视着顾且行,觉得他这偷偷摸摸的样子很喜感。小院子里,玥娇持着两支烟火棒,面上是真诚的欢笑,她不时扭头去看站在后侧的身影:“子洛哥哥……”
果然是夜会情郎来了。
坦白说,秦子洛和顾且行长得真有那么点像,不过是一个好摆严肃谱,一个整日痞子相。而此时,秦子洛在喜欢自己的姑娘面前,也知道装谦谦君子了,痞气收敛,红灯下玄色衣衫长身而立,自是好一派风流倜傥。
过了这个年,玥娇也十六了,是正儿八经找对象的年纪了。虽说秦子洛现在不算个好东西,可这条红线是本公主亲自牵的,眼下的情况还真是叫我有些头疼。
顾且行估计也挺发愁的,不管怎么说,玥娇是他正正经经的亲妹妹。
那头烟花燃尽了,少女甜蜜的笑声仍在,秦子洛走过去微笑着看她。不愧是常常同我厮混的三妹妹,开放程度可见一斑,直接就抬手环上秦子洛的脖子,在人家嘴巴上“吧唧”一口。
美色当前,秦子洛也不含糊,揽住她的腰,在三妹妹因为娇羞而退避的时候,及时迎了上去,直接将三妹妹的嘴巴给含住了。
我和顾且行尴尬地对视一眼,顾且行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我心里挺自责的,但如果秦子洛现在真的踏实了、不造反了,三妹妹跟了他也是好事一桩。
唉,我糊里糊涂地都干了些什么混账事啊!
我对秦子洛还是有些了解的,他不是那么容易把心交出去的,所以他对三妹妹,必然是利用大于感情的。过去我们一起在宫外瞎晃时,我见过他同许多女子打情骂俏勾勾搭搭,在这方面对他也算有些了解,就是花花公子一枚!
是我昏了头把三妹妹推进火坑里,我得把她拽回来。
我忽然理解顾且行的抢婚行为了,彼时我将棒打鸳鸯视为天底下最丧尽天良的行径,如今我才懂得,原来真的有种行为叫作——我这都是为你好……
人家那边正亲得来劲,我从湖里跳出去也不大好看,我琢磨着还是先绕回去,从正门进来比较好。
可秦子洛啃了我家天真活泼的三妹妹的嘴巴不够,还舔了人家的脖子,然后扯了人家的襟口,将玥娇按在小院里的石桌上……
我觉得再这么看下去,就有点不道德了,况且顾且行还在呢。而顾且行眉头越皱越紧,眼看着那边两人越来越动情,顾且行拳头一握,作势要跳出去把他那不知羞耻的妹子拉回来,没准还得同秦子洛打上一架。
但是我,饱读风月小本儿的本公主,很及时地将顾且行按住了。
顾且行瞪着我,眼中有些不解之意。
我知道因为郁王府的事情,顾且行对秦子洛有很大的意见,留着他是因为还没想好怎么漂漂亮亮地收拾他,因为牵扯的人太多了。而秦子洛以及他身后的秦家军队,都是打仗的好手,将领的培养和军权的交接都需要些时间,所以顾且行只能暂时把容祈和郁如意押在手里,表面维持着君明臣贤的和谐圆满。
所以我始终也认为,容祈不是去修什么狗屁坟头,而是被顾且行抓起来了。
顾且行作为一个标准的妹控,控完了我还不够,还得控一控三妹妹,这我都能理解。问题是,我看三妹妹同秦子洛相处的那种状态,已是越过了半推半就的阶段,这基本可以说明,他们这样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如果顾且行此时杀出去,这不是逼着三妹妹去死吗,她一定会含羞自尽的。
这三妹妹也真是,怎么就这点底线都守不住,跟她皇姐我学什么不好,学风流!
我和顾且行顺着冰面摸回来,我有些歉疚地眨眨眼睛,对他道:“我看这事情,还是不要管了。”
顾且行还是皱着眉头,很生气,乃至不经意用责怪的眼神瞪了我一眼:都是你惹的好事!
自己的妹妹和自己的对手搅和在一起,顾且行总是摊上这种头疼事。可如果三妹妹真的已经将自己给秦子洛了,我们又能怎么办?好歹三妹妹是个女子,这一棒子打下去,拆散的不是一对鸳鸯,而是妹子血淋淋的心啊。
今日的事情,我们到底还是没管,甚至吩咐了两个侍卫在附近看着,不准任何人靠近。到底三妹妹的颜面更为重要。
路上我对顾且行说:“不然你将那国丧取消,把三妹妹许给秦子洛吧,没准还能收收他的心。”
“哼,”顾且行仍然不悦,说道,“你是忘了,他当初接近玥娇的用意?”
呵呵,我自是忘不掉的,摇摇头装傻道:“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事儿,能有什么用意。”
我相信世界上有种东西叫作造化,我认为如果真的为玥娇好,就得顺应她的造化。如果她的造化就是爱上敌对的人,以至于今后同我们敌对,那是命里逃不掉的事情。我不是想不到以后兵戎相见的后果,而且我是个女子,我知道这其中的痛苦,问问当初沉醉在爱情里的顾且歌,就算她知道容祈在利用她,她也是一千一万个不想从梦里醒过来的,哪怕是死在梦里头。
如此,我也纠结了,万一有一天玥娇醒过来了,她能像我这样挺过来吗?她自小在宫里就受人挤对,现在碰见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哪怕是骗她,也带给她被当成掌上明珠的感觉,失去这感觉的时候,她会不会想不开去死?
是长痛不如短痛,还是让她安乐死,这是个问题。
“女儿家长大了,心是管不住的。既然现在已经这样了,真要她再等两年,两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总归落实了个名分,不至于叫她成了个笑话。”我继续劝道。
顾且行不理我,为了三妹妹短暂的幸福,我只能豁出去了,站住脚步,对顾且行正色道:“这宫里有我这一个笑话还不够吗?”
顾且行抿唇看着我,目光极度严厉,心里必是恨铁不成钢的。他道:“你什么意思?”
如今我已经将自己定位成一个笑话,因为宫里都知道我和容祈好,曾好到如胶似漆,可是容祈敢在我娇华殿里公然抱姑娘,而且那姑娘最后死在娇华殿了,一定有人怀疑姑娘是被我故意弄死的。
倘若有朝一日我嫁了容祈,我们两个人和和美美地过上日子了,这些事情大多被当成消遣,一笑了之,时间长了就没人再提了。问题是我已经不打算跟容祈好了,我决心忘了他,可不就是个笑话。
顾且行约莫是听出我话里的意思,所以他有点激动,他问我:“你当真就放得下?”
我并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言道:“三妹妹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现在是让咱们知道了看见了,这要是传了出去,又或者,哪日不小心给你搞出个小外甥来,你让她怎么做人?”
“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你可知这三年国丧,毁了多少妙龄待嫁的姑娘,还有官宦家那些满了岁数等着选秀的女子,普通人家不敢提亲,你再不让她们进宫,她们就老了,嫁不出去了!”顾且行脚步飞快,我追在后面唠唠叨叨。
“又不是我不准她们嫁人!”
“那你取消国丧!”
“不行。”
“为什么?”
顾且行忽然停住脚步,我紧跟在后面,他转过身来时,我们差点撞个满怀。他抿唇看着我,眼睛里涌着黑潮,一字一字道:“因为你!”
年初一,照例是挨个宫门串着拜年,从太后到太妃,最后大家齐齐会聚于太皇太后宫里。
我已经不是那个只知懒散的丫头片子,我知道太后和太皇太后不喜欢我,所以得尽量表现得乖巧点,让她们认为我是无害的。太后是怎么折磨我,以至于想弄死我的,我不可能忘,但我没那个能耐和她对着干。
去年陈画桥收了奠定太子妃身份的镯子,今年收的便是送子观音、百子图、枣如意,反正都是求子的东西。可是我看那陈画桥,兴许是被我胡诌的一个故事吓的,现在对生孩子一点兴趣都没有,被顾且行闲置后宫,她也没有意见。
人真是说变就变,变得让人适应不了。
之后又是关于选秀女进宫的老生常谈,这事情我自己琢磨过,选秀女兴许只是太后想出来的一个借口,一来,后宫确实需要扩充,她一个更年期的妇人,丈夫死了,婆婆爱好吃斋念佛躲清静,儿子忙见不到,唯一的儿媳妇肚子又不争气,她实在闲得发紧,正缺几个年轻妃嫔给她管教管教;二来,要大选秀女,就要取消三年国丧的婚嫁禁制,禁制一取消,我和容祈的婚事也不好再拖了,太后知道顾且行对我那点心思,本就很发愁,如此也好把我打发出宫去。
这事情不只我琢磨明白了,荣太妃也琢磨明白了,不取消婚嫁禁制,她女儿玥娇就嫁不了秦子洛,恐怕夜长梦多,那边太后一提选秀,她急忙附和。
可怜顾且行这个皇帝,一年到头只有大年初一放这半天假,今日他不是皇帝,而是这帮女人的儿子、孙子。这帮女人抓准了这个时机,没完没了地唠唠叨叨,拐弯抹角各种说辞。先是说好听的,修身齐家平天下,要国泰民安,就得齐家,要齐家,就得有儿子有接班人。然后太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演戏,说什么当年你父皇就是太注重修身了,后宫不宽裕,总共就你们几个孩子,你父皇走得早,弟弟妹妹都还小,你现在做皇帝那么操劳,都没人能帮衬你,看看把你累的……你要理解做母亲的苦心……
顾且行仍旧不为所动。
太后急眼了,放了狠话道:“哀家看你是不把哀家这个母后放在眼里了!”
太有压力了,太后是存心不让顾且行下这个台。其实顾且行这个儿子也很叛逆的,我虽然没见过他们母子吵架,但也可以想象,顾且行那一贯心里不痛快了就不伺候的作风,定也没少往他母后身上用。只是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顾且行才没好意思同她争论。
“此事就这样定了,明日就差人拟旨,甄选品貌端良的适龄女子,出了正月,便进宫面圣,由哀家亲自过目,哀家就不信,这天下间还选不出个皇帝看得上眼的妃嫔!”太后说着,竟然莫名其妙地扫了我一眼,那目光之火辣严厉,扫得我为之一颤。
急着抱重孙的太皇太后也发了话,只是语气慈祥点儿,她道:“皇帝近来消瘦不少,想是操劳的,差御膳房配好药膳,多多进补。”
补肾!
后来王侯贵族家的儿子女儿陆陆续续赶来拜年,但凡年满十四模样过得去的姑娘,都被太后拉到眼前去看了个仔细,他们母子这点倒是一致,做事雷厉风行令人拜服。
外姓王爷也算皇亲国戚,容祈名义上在修建皇陵不便回京,靖王府总要出个拜年的人,郁如意虽然是个妾室,好歹担着个郡主的名分,自然也来了。
散场之后,我将郁如意留下,旁敲侧击打听秦子洛的事情。秦子洛自南夷回来之后,便一直住在靖王府,郁如意也没能说出点什么有用的,笼统概括就是一日三餐,吃吗吗香,逛逛花楼,串串门子,也没旁的事情了。
“那他有没有提起玥娇?”
“三公主?似乎,不曾提起的。”
其实问了也是白问,就秦子洛那浪子行径,玥娇定是一厢情愿的。
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顾且行迫于压力真的将婚嫁禁令取消了,到底会不会依着我的意思,给玥娇和秦子洛赐婚呢?而秦子洛便是娶了玥娇,又能不能待她很好……
我决定还是先把玥娇看住比较好,最坏的打算是,秦子洛狼心狗肺甩了玥娇伤害了玥娇,她起码要像她姐姐我一样站得起来、想得开。所以她总要习惯心里没有秦子洛的日子,那么生活就需要多一些色彩。
我这个做姐姐的,别的没有,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陪着她看着她!
之后的日子我几乎日日将玥娇请到娇华殿来,陈画桥回娘家拜了年,没事干也往娇华殿钻,再加上郁如意,我们白天黑夜地打马吊,打得顾且行不好意思来找我,玥娇没机会同秦子洛约会,陈画桥打发了寂寞的宫闱生活,郁如意这活寡守得也算丰富。
当然,我们几个已经做了几个月的牌搭子,过去的恩恩怨怨在牌桌上烟消云散,娇华殿里马吊声滚滚。
太后嫌我们搞不良之风,曾派人传口谕过来吓唬过我。我将口谕的事情同顾且行透露过,他知道我天天扣着玥娇打马吊的原因,回道:“打个马吊,还能将天捅破了吗?”
有他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为了让我们打得尽兴,顾且行额外给本公主、三公主以及皇后娘娘加了俸禄,输赢大了才更有激情,他不愧是几家私营赌坊的幕后老板。
至于郁如意,靖王府有的是钱,只看她好不好意思花了。反正若是换了本公主,守着你的活寡还不花你的钱,天理何在!
终于有一天,我们四个打马吊打累了,累得都直不起腰来了。我趴在桌子上,看着我这三位年轻美丽的战友,有气无力地说:“不行,我快吐了……”
郁如意接话道:“不行,我还在庄上呢,等我下了庄你再去吐。”
陈画桥:“近来做梦都是马吊……”
还是玥娇一语点醒梦中人:“皇姐,不然咱们换点别的花样吧,我也……快吐了……”
我真是让马吊打傻了,不就是搭伙混日子吗,干点什么不行。我邪邪一笑,说道:“不然咱们出宫?”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顾且行的时候,他一口药粥差点没呛住。本公主要带领着三妹妹、皇后娘娘以及锦飒郡主——靖王爷的侧妃出宫,我们这几个恩恩怨怨牵扯不清的女人,这是个何等天才的组合。
顾且行不舍得管我,可是我们四个出宫太危险了,这一出事就是组团出事。顾且行问我打算出宫去什么地方,他必须得把暗兵给我配上。
去青楼?醉生阁都倒了。想了想,我说:“赌坊!”
顾且行眼皮抖了抖,显然松了口气,说道:“去千金台,我的坊子。”
我美滋滋地答应了,瞥眼看看顾且行放在案上的药粥,窃笑道:“你还真补啊?”
顾且行脸一沉,没有搭理我。
其实顾且行根本上还是个很孝顺的儿子,就是性格别扭了点,多年来他母后对他的要求,他能做到的都尽量满足了。所以若是吃吃药粥这种小事情,照着办了也没什么。可惜本公主小本儿看多了,思维方式有些不正经,很快便洞悉了太后给他进补的意图。
这补啊补的,补出火来了,有了火总是要灭的,要灭火就要纳妃,她们的奸计就得逞了。
想到这里,我便插了一嘴,问道:“选秀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旨意应是拟好了的,什么时候放下去?”
“怎么,太久没欺负人了,需我弄几个进来给你调教?”
“这不是皇帝不急急死公主吗?”我嘿嘿一乐,打算遁走。
谁想顾且行的思维也不走寻常路,硬是在我话里听出些旁的意思来,趁着殿里没人,将我封死在榻里,偏头道:“公主急什么?”
我干巴巴地望着他,唇角抖了抖,回答:“我……内急!”
啊呸!又说错话了,他那个脑子,被补大发了的脑子,约莫还能想偏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急?”顾且行眉一挑,挑出两分孩子气,同平时威严的样子很违和。
“你……急吗?”我不停地眨着眼睛,瞟见紧闭的殿门,真心诚意地建议,“那你就听话纳妃嘛。”
顾且行松开撑在桌案和扶手上的手臂,站直了身体俯首看我,说:“解了婚嫁禁令,容祈便会拿父皇的圣旨来要你,你嫁?”
那些事情等到时候再说嘛,办法是用来想的。我敷衍道:“有那圣旨,我说什么都得嫁,便是再等两年,也改变不了什么。”
“对,你说得没错。”顾且行清冷一笑,仿佛想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