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紫薇朱槿花又残
铜镜中,往事依稀恍惚,那时两情相悦,郎才女貌,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便已物是人非。隐藏在风流儒雅下的狰狞面目显露,而我终于将自己折磨成自己最不屑的模样。
我看着眼角下斑白的伤疤,看着领口下半遮半掩的烙铁印痕,看着自己乌青的眼圈、毫无血色的嘴唇和脸颊,这丑陋憔悴的面容,连我自己都无法忍受。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我想把镜子蒙住,想把自己的眼睛蒙住,我不想看到镜中倒映的现实,我请他不要再说,不要再把那些伤疤反复揭开。他不准我死,又不让我好好活。
心里的痛苦无处发泄,我抬手将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全都扫到地面上,只有那些完全没有规律的焦躁的声响,才能让我在嘈杂中寻到一点点解脱。我趴在妆台上号啕大哭,现在我唯一能做的想做的事情就是哭,哭的时候可以不必思考,可以暂时逃避烦恼。哭是最全心全意的放松。
可是他连哭的权利都不给我,他在我身后,声音虽然不大,却能轻而易举穿透我的哭声,冰冷戏谑的言语刺进耳膜,他说:“除了哭真的什么都不会了吗,还是说,又在巴望我像从前一般哄你?”
我趴在妆台上忍住眼泪,身子一抽一抽的。容祈的手掌穿过我凌乱的发丝,他触摸我的脸,力道很缓很柔也很冰冷。他的手掌似乎有魔力,使我抬起脸来面向着他。
我看着那张令我神魂颠倒过的容颜,看着他还未完全平复的伤痕,我忽然想到,其实容祈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大约是他自己伤成这样,所以见不得我过得完整,为了报复,为了心里爽快,要让我也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
冷言冷语伴着冷笑,他像贪得无厌的赌徒:“不过你这梨花带雨的模样,果是叫人不由得心软。求我吗?便拿出些诚意来。”
容祈,从来就是个操控人心的高手,就像最开始,他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便扮演成那副模样,他甚至早早地预见到,当我知道他在欺骗我时,我会原谅他。他知道如何控制,让我逐渐无法自拔,他也知道,此刻我最害怕什么,他用什么样的方法,能够利用到我。
我瞪着眼睛看着他,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流下,而我很确定自己的脸上并没有哭泣的神色。现在,无论我怎么说怎么做,在他眼中只能是各种不堪的伪装。
“想不起来?”容祈嘴角弯成轻蔑的弧度,他的指腹揉过我的眼角,原本就要枯竭的眼泪,因他这动作而愈发汹涌。他伸出两手来擦,将我的脸捧在手中,微笑着看我,他说:“你可还记得你父皇驾崩前,所下的最后一道圣旨是什么?”
免死金鉴。
原来他想要的是免死金鉴,他知道自己伙同秦子洛阴谋造反,事成便罢了,倘若一朝失败,必然逃不过最残忍的刑罚死罪。
容祈不是那种一根筋的人,他要做什么,总会提前铺好一条退路,哪怕是造反。
所以他这样逼我,逼着我求他,逼着我为了不必承受他的折磨,而将免死金鉴交出来,以保他此生不为生杀所绊,可以放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用这样的办法,他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程度。
我不哭了,并非强忍,而是真的一点儿都不想哭了。
我忽然找回一年前属于且歌公主的骄傲。我看不起他,他非但是个吃软饭的,简直就是条狗。既然他这么不想死,还凭什么跟我讲条件?既然是我有他想要的东西,凭什么还要看他的脸色?
当我决定不再爱他,不再想自己曾经爱过他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发现他对我的折磨,都不再成为折磨。我一点儿也不心痛,只是觉得大家都很可笑,觉得他这个人如果去唱戏,一定能红遍大江南北,这真是梨园里莫大的遗憾。
我自然也不必求他什么,也不必拿出什么诚意,那免死金鉴他可以用偷的用抢的,但只要我不开口,谁拿到手都没有用。
我竟然忘了,凭我的身份,我可以让他生,也可以让他死,甚至让他生死不能!
我冷笑,甩开他的手掌,目光轻蔑:“畜生求人的时候还知道摇摇尾巴,你这求人的手段很是清奇。”
容祈的目光抖了抖,心痛似的闭上眼睛,缓缓舒了口长气,目光再度变得凶恶,他更用力地钳住我的下巴。泪水将皮肤泡得很脆弱,便是这么点儿力气,都扯得脸皮生疼,仿佛要撕开无数条口子。
“你,再说一遍!”
这人真有意思,明明知道我是在骂他,还想听第二遍,真是比狗还贱。而我顾且歌,岂是被他掐一掐下巴就会服软低头的。我便诚诚恳恳咬牙切齿地重复:“畜生!”
他的手掌松开我的下巴,飞快地抓住我两只手腕,两手同时用力,他将我的腕骨折断,再不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他还是怕我会想不开,他怕我轻生寻死,掐断了我两只手,我便不能做很多事情,包括拿刀子捅自己。
容祈前脚离开,顾且行后脚便走了进来,就像是约好了一般。我无力地垂着手,手腕红肿,身体却想要狠狠地发力,将郁结在心中的痛苦发泄出来。
可是容祈弄断了我的手腕,为了折磨我,他真是算无遗策用心良苦,这个王八蛋!
我无力地靠在轮椅上,顾且行看到被我从妆台扫到地上的狼藉,看到我兔子一样的红眼睛,知道我是心情不好。他大约不想让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便推着轮椅往床边去,不声不响地将我抱到床上,不声不响地盖好云被,不声不响地准备离去。
“皇兄。”我忽然叫住他。顾且行坐在床边看着我,他应该了解自己不懂得安慰人的毛病,过去他每次想安慰我的时候,说出来的话都恨不得直接将我气死第二遍,所以这次他什么都不说,只是这么看着我。
我试图抬起双手,因为手腕太疼,抬起一半又无奈地垂了下去。顾且行没有碰我的手,大约是怕弄疼了我。但是他理解了我的意思,他将身子靠近一些,揽过我的肩将我抱进怀里,揉着我的头发说:“你哭吧。”
我伏在他肩上摇了摇头,我不想哭,我就是觉得心里空得很,想有个人能死死地抱住我,让我觉得四面八方都被环绕着,让我觉得安全。顾且行穿得不厚,我张开嘴巴一口在他肩上咬下去,残余的眼泪无声地落下两行。
我咬得很用力很用力,比每一次同他打架的时候都用力,那时候我是怕把他咬坏了,父皇会责罚我,而现在我早就明白,咬是不会死人的。顾且行默不作声地承受着,或许是因为疼痛,他将我抱得更紧。
天气不错,我让描红给我梳了发,稍稍洗漱一番,由她推着我在院子里转一转。转到后院小浣衣房的时候,初一还在院子里对着水池洗衣裳。
初一走过来,双手叠在腰侧给我行礼,她的手上依然布满斑驳红肿的伤痕,在水中浸过的手掌上,似涂了层蜡,大约是抹了治伤的药膏。但不管那药膏有多厉害,她这手总是浸泡在水里,或者做别的事情,不方便不说,恢复起来也会很慢。
我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在宫里她的容貌不是特别出挑的,但是长相温婉,性子恬淡,一看就是个很容易相处的人。
尽管我痛恨厌恶容祈,却并没有为难她的打算,也许是因为我这个女子被他们耍得遍体鳞伤后,便特别理解其中的痛苦,所以看到和我境地相似的女子,就很容易同情心软。我让描红拿出准备好的手套,外邦进贡的顶好材质和做工,轻薄透气,最适合她现在将养手伤。
描红将手套递给初一的时候,温和地说:“姑娘这阵子辛苦了,浣衣房的差事已经找到专人接替,姑娘择日便准备出宫吧。”
初一握着手套抬眼看我,眼中有隐隐水汽,我知道她那并非出于感谢,反而在她的眼神中看出些心疼和无奈的感觉来。
我什么都没有说,描红正走过来推着我离开。我不知道容祈是什么时候站在院子口的,我转身看到他紧抿着唇,那姿势大约是已经站了很久了。我不想看他,对描红示意让她继续走。容祈忽然大步走过来,擦肩而过时,我嗅到只属于他的墨香,心里莫名一阵激荡。
容祈走过去将初一的手握在手中,他在问:“她找你做什么,有没有伤害你?”
我虽然不想听,可还是忍不住听到了心里去,勉强将心酸压下去,不自觉地苦笑着。
描红推着我经过水池子时,身旁忽然
飞过一样东西,我不经意朝水中看一眼,看到我送给初一的那双手套渐渐没入水中。定是容祈扔的,他故意扔在我眼前,他大概是想告诉我,他们不需要我的施舍或者宽容。
我觉得他这个行为太小心眼儿了,可惜不管怎么小心眼儿,他都刺激不到我了。我冷冷一笑,描红将我从后院里推出来。顾且行正在亭子里坐着,他远远看着我,玄色绣龙的长衫,裹着那副高大挺拔的身躯,他的眼神是一贯的淡漠,而转身面对着我的身姿,却是一个迎接的姿态。
我微笑着靠近他,顾且行拂了袍子大步走过来,我仰头看着他:“皇兄,我想出去走走。”
我想我该出去走一走了,我将自己封闭了太久,我以为封闭就可以不受到其他的伤害,其实是没有用的。真正能够刺痛自己的,只有自己的心,我总要学着对与宫闱和皇权有关的刺激不痛不痒,往日在父皇庇护下,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也必须长大了。
顾且行走到身后,从描红手中接过轮椅,不声不响地推着我往外走。我倚着靠背,脑袋正好歪在他的手掌上。也许是我这个动作过于亲密了,我能感受到顾且行弯曲的指节僵硬地抖了抖。
秋季的天空很高很蓝,我很久没有看过天空了,我把自己关在娇华殿,关在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太久了,我觉得我好想念天空。
顾且行将我推到御花园附近的水塘边,红色鱼儿在池水中游来游去。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微笑低语:“书上说,鱼儿的记忆很短,眨眨眼就什么都忘记了。”
顾且行负手立在我身旁,淡淡地道:“两年,留在我身边两年,两年后你若还是不能接受,或者厌倦了,我会准你离开。”
余光瞟到身侧他的身影,其实顾且行很潇洒的,尤其是他故意用不带感情的语气说这种让人心动的句子的时候。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长得这样高了,站在我身边像座小山似的,他撑起了这江山,也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默默撑起了娇华殿的天幕,属于我的世界。
我苦笑着自语:“可惜我没有两年了。”
顾且行转身低头看着我,眼底闪着坚定的光,他说:“有,我说有便一定会有。”
我微笑:“好,我答应你。”
不答应他,我还能去哪儿呢?可我又如何不明白,倘若有朝一日我和顾且行真的对彼此有了超乎兄妹的感情,便只能是另一个悲剧。我们是定安的尊严和体统,是父皇留下的血脉,若我们以现在的身份纠葛,会被世人唾骂乱伦。若我找到了自己的身世,顾且行将这身世公告天下,便是给父皇扣了顶大大的绿帽子,而他硬要同我这野种在一起,也成了个笑话。
我并不希望顾且行和父皇因为我的存在而蒙羞。好在现在还不是操那些心的时候。
天色渐晚,花园里骤起一阵冷风,顾且行掉头送我回娇华殿,我打起精神笑嘻嘻地同他说话。我说我一直不喜欢御花园的布局,那边河上应该再修一座小桥,因为对面有个偏门,往常我经常从那里往外溜,但是要绕到河水的上游太远了。
顾且行说:“依你。”
我还说娇华殿里药味太重了,等我病好以后,必须要重新修葺一遍,我曾在画上看到那种一到夏天就被树叶绿荫包围起来的屋子,觉得住在里面很浪漫。
“依你。”
我歪着头想了想,又道:“可是那样,房间里头会不会有好多虫子啊?我挺怕的。”
“那就……”一句话刚起了个头,顾且行的声音顿住,我抬头朝前面看过去,看到陈画桥和太后搀着手走过来。顾且行大约以为我不想同她们见面,选了附近一条小路,推着我过去。
我觉得这样有点儿落荒而逃的意思,而且我们看到了她们,她们二人必也看到了我,顾且行这么带着我走了,更要使旁人怀疑我们在耍什么猫腻。我摇了摇头,把跟在几步外的描红招呼过来,让她搀着我上去同太后请安。
我不知道太后见到我时是怎么样的心情,反正她们都是粉饰太平的高手,我这么柔柔弱弱礼礼貌貌地过去了,她们婆媳二人便也热情地搀着我起来,嘱咐我一定要好生将养身子,父皇才刚去了半载,若是知道我眼下的憔悴模样,定是要心疼坏了的。好在顾且行孝顺,同我兄妹感情很好,如今对我照顾有加,也算慰了父皇的在天之灵。
我微笑着听她们打着官腔放着屁,顶着与她们相同的假惺惺的嘴脸,好一通寒暄应付。直到顾且行站过来向太后请了安,他们母子二人也不显得亲近,更不要提顾且行和陈画桥这对夫妻了。
太后说有事,带着陈画桥走了。描红推着我朝娇华殿走,在一处无人的拐角,顾且行吩咐描红退下,他站在两步外,低头看着我:“你身上的伤,到底是谁做的?”
我苦笑着摇头:“皇兄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办呢?”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是不是……母后?”
我浅浅笑着低下头,我不是好心地要帮太后隐瞒,我只是太明白,无论太后如何对我,顾且行拿她也是没有办法的。
我始终认为顾且行并非良人,我不想葬身这天家帝王冢,我想两年以后我是一定会离开的,我用两年的时间来同顾且行告别,同过去的一切告别,几百个日日夜夜,我认为绰绰有余。
甘霖皇叔说我身上的伤疤是不必担心的,等我的病治好了,他便会给我些除疤的药方,多严重的伤痕都会抚平。甘霖皇叔这么说的时候,我不争气地朝坐在远处的容祈看了一眼,所以他身上那些斑驳的伤痕,也是可以去掉的吧。
我放了初一出宫,最近甘霖皇叔和容祈经常泡在娇华殿里,他们时时观察我的身体,寻找最佳的用药时机。
直到甘霖皇叔和容祈都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准备在第二日给我用药,顾且行因为担心特地过来看我,他问我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这是让我交代遗言的意思。
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本公主是不奏效了,我心中亦没什么太大的牵挂,我若真的死了,那些人的死活我便也不会多么在意。
我满心所想,不过是若我没死,日后当如何珍惜生命罢了。
望了眼窗外巍巍红顶,我道:“等我醒了,便不必受这病魔束缚,想去哪里去哪里,可以走很远很远了吧。可是,往后再拿什么装病呢?”
顾且行有些动容,望着我说:“不需装病,想要如何,朕都依你。”
不知道顾且行安的哪门子慈悲心,他说这段时间容祈为我的病操劳了,也许久没有回家了,便准他今日回家探望探望母亲。我总觉得这个行为像是过河拆桥的前兆。
容祈离开的时候,寝室的殿门开着,我坐在正对着院子的软榻里,笑吟吟地调教顾且行剥橘子。
大概是从小被照顾习惯了,顾且行一点儿都不会照顾别人和自己,他是我见过的生活自理能力最差的人。
橘子皮被剥成满地残花,我大剌剌地嘲笑着他。顾且行看看我,将橘子随手扔进盘子里,命描红将棋盘送上来,他要同我杀几局。我对下棋没什么兴趣,但想到从明天开始就要大睡特睡了,便觉得不能浪费了清醒时的大好光阴。
描红取了棋盘过来,吟风怕待会儿起风,打算过去关门。我顺着她的方向望去,一不小心就和站在院子里的容祈对视了两眼,他那两束眸光如无波的古井深邃而平淡,又好像纠缠着不舍的情绪。
唇边骤然浮起冷笑,我将目光收回,眼底没有不屑和轻蔑,更没有怨怪和难过,就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
关门时,余光瞟过最后的缝隙,我看到容祈转身离开的背影,那抹沉沉夜幕般的色彩,我一次次告别,擦身而过乃至阴阳两隔,而他每一次决定离开我,或者将我越推越远的时候,我都没有察觉。
我实在是太迟钝了。
吹了灯,我把宫人打发出去,看着黑夜中的床帏,大概是生病的缘故,我最近眼神也不大好,夜里到了没有亮光的环境里,眼前完全是一团漆黑。甘霖皇叔说这叫作夜盲症,等我这病治好了,调理一段时间就无碍了。
到底还是会紧张的,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我总觉得我治病这个事情不大可能这样顺利。而我一贯就是个乌鸦嘴,但凡不好的事情想到什么来什么。
这一夜很长,发生了不少事情。
先是皇后娘娘陈画桥的心鸾殿闹了飞贼,据说还
是个采花贼,差点儿把我们圣母般纯洁的皇后摧残了;然后是整座皇宫风风火火地开始抓刺客,各处宫殿都被搜了个遍。
自然我娇华殿也未能幸免。
什么淫贼敢采皇后的花?这不是色胆包天而是干脆魔怔了,但凡熟知宫闱闹事之道的人都明白,这采花就是个说法,或者是被人伪装出来的假象,其背后定然有个不方便说开的真相或者阴谋。
要是真的有人在后宫里采花,这种公然给皇帝戴绿帽子的事情,反而没人敢直说了。
我对闹贼的事情是毫不知情的,但我也不能保证,我娇华殿里当真搜不出一个半个毛贼来,以我最近的倒霉程度来看,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特别大。
侍卫在外头轰轰烈烈搜院子,我巴巴地瞪着眼睛看红灯穿透窗纸投进来的影子,心里琢磨着,心鸾殿闹了采花贼,虽说这花应该是没采上,可这个名号委实难听,陈画桥得将自己哭成什么样以证清白。
在宫里,采花这种事情真是说不准,野史上就有不少关于妃嫔宫中闹贼的记载,经过我的研究鉴定,采花和私通之间,其实就是层窗户纸的事情。
我这么瞎琢磨的时候,脖子上传来丝凉意。我抬起尚且不够稳便的手想在脖子上抓一抓,一不小心碰到个生铁一样冷冰冰还很锋利的东西。
哦,是匕首……
眼下也看不到是个什么人,只觉这人手掌在我肩头施力,不准我乱动乱嚷嚷的意思。难道这就是心鸾殿里逃出来的那位采花贼?
唉,跟一个早就把小命插在香炉子里、随时准备化成灰的人玩恐吓,他真是倒霉到家了。
此刻房门外正有许多侍卫,估计不久就要破门搜进来了,我不知道这个歹徒是打算拿我当人质,还是打别的主意,我很确定的是,本公主现在随随便便喊一嗓子,拿刀架我脖子这货,就有幸同我一起携手赴黄泉了。
我刚张了张口,一声尖叫起个头,他便急忙伸出手掌捂住我的嘴巴,但是这双手,同寻常的手有些差别,触感比较粗糙,那不是手心的茧子,而是带着胶皮的味道。
正是我给初一的那双手套。
我不再挣扎,一动不动地由他擒着,外头搜捕的侍卫已经快要进来,他这才松了手,将手里的匕首放在床上,拉开了蒙脸的黑巾。
我转过头来勉强看清她的脸,尽管猜到了那双手套,我也没有想到,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人,竟是初一。
她抿唇看着我,目光真切,什么也没说。房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他们要进来搜采花贼了。
这女子怎么可能是采花贼呢。
但她穿着黑色夜行衣,就算被冤枉了采花,也明摆着不是来宫里干好事的。再对上她的眼神,我还是看不到丝毫的恶意。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示意她先藏进被子里,随手整理了垂下的床幔,对门外道:“进来吧。”
侍卫们便进来搜了一通。
听到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初一从被子里钻出头来,光线很暗,我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能看到她额上满布细密的汗水,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在被子里捂的。我伸手想去拉她一把,初一急忙避开,就像是迅速蜷紧身体的刺猬,我之所以会这样感觉,是因为即使我的手并没有碰到她,却能感觉到从她身体中挥发出来的灼热,我以为她发烧了。
我并不好奇她出现在这里做什么,反倒是好奇,她往皇宫什么地方逃跑不好,怎么偏偏逃到娇华殿来,或者说她哪里来的信心,知道我一定会帮她。
“谢谢。”初一低着头向我道谢,有气无力。
我琢磨着这次帮她,就当是容祈给我治病的诊金吧,其他的闲事我也懒得再管。我坐在床上将自己缩起来,示意初一现在下床,自己想办法离开。她蓦地抬眼看着我,张了张口刚要发出声音来,却听门口有侍卫道:“皇上,四处都搜过了,娇华殿没有刺客潜入。”
“嗯,”顾且行的声音总是带着不属于他那年纪的威严,我都能想象他负手而立的高高姿势,只听他继续吩咐道,“继续搜,娇华殿严防死守,一只苍蝇也不能飞出去!”
“是。”
我转头看到初一脸上紧张凝重的神色,手指竖在唇边比画了个噤声的动作,转头用尽量大的声音对门外道:“皇兄,你进来一下。”
初一便更紧张了,我冲她挤眉弄眼的,让她先钻到被子里藏起来。老实说,这皇宫里就没有哪个地方比本公主的被窝更安全了。
顾且行推门进来,在几步外站定身子,我坐在床帐里一动不动:“发生什么事情了?”
“闹贼罢了。”
“贼?宫里丢了什么东西?”
反正我是不相信什么心鸾殿闹采花的说法,要真是这么点儿小事,还用得着顾且行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而且不去心鸾殿看自己差点儿被糟蹋了的媳妇,单单跑我这地方来严防死守。
顾且行想了想,简单而直接地回答:“月灵芝。”
我很吃惊,可吃惊之余又有点儿意料之内的感觉。我就说夜长梦多,明明有了药、有了方子,他们几个老爷们儿非要一拖再拖,终是败给了长夜漫漫。
嗯,原来初一是来偷月灵芝的,可那月灵芝个头不小,她这紧身的夜行衣里,也不像装了大物件的样子。
我幽幽叹了口气:“皇兄不必这样紧张,我这身子再坚持个两三月也是没有问题的,大不了满月时再上趟月岐山。”
顾且行可不是个听劝的人,淡淡道了句“早点休息”,便大步朝外头走去。我想他应该是很看重这根月灵芝的,因为容祈和甘霖皇叔说,这根灵芝药性刚好合适,再要相同的药性的,起码得再等上一年。他怕我活不了一年了。
“等等,”我忽然叫住顾且行,“容祈此刻可在御药房中?”
顾且行没有回话,可能是对我突然问起容祈有意见。
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回答,我一字一字道:“我要见容祈。”
过去我一直觉得以德报怨是个窝囊的行径,其实本公主就是个很窝囊的人,此刻我想的居然是,容祈,我把你的初一和你找来的月灵芝通通还给你,我便也不欠你什么!
顾且行只回答了一个“好”字,声音显得有些沉重,他没有问我见容祈的原因,他明明知道我每次见过容祈,都会被他欺负得伤害得体无完肤,但是最近我每次要求见容祈,他都没有阻止过。我今天才发现,事情好生蹊跷。
顾且行很快就离开了,初一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捡过方才丢在一旁的匕首又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我疑惑地看着她,觉得这姑娘翻脸也太快了。
而她的动作虽然凌厉,眼神中却是一汪央求,她说:“我……我不想死在他面前,我……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这句子说得断断续续的,意思表达得不清楚就罢了,乃至从语气中已经暴露了她肉体的虚弱。她抬眼静静看着我,胸口起伏越发厉害,从她身上扑来的热气热得我都快受不了了。
我专心观察着她的变化,等待着她的回答,便没防得住她忽然抬手,赏了我一记手刀。
我便昏了过去,但昏得又不是很彻底,只因身体热得过分,生生将自己折磨醒。我以为已经昏迷了许久,睁眼看到初一仍在我眼前,窗外仍是寂寂黑夜,想也没有多久。
垂眼,初一的手腕贴在我唇边,而我像个初生的小兽带着微弱的力量本能般地吮吸着她滚烫的血液。
我以为是个噩梦,一把将她推开,我们像两团棉花一般,无力靠拢也无力分离。
“你在做什么?”我惊愕地看着她,口中黏腻,我品尝不出味道,但也知道那是初一的血。
两个女子匍匐在地上,初一已经奄奄一息,她强撑着身体,说:“公子骗了你,公主,公子……”
她双唇翕动,似乎在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什么,不知是我耳力不济还是她声音太小,我听不清也看不懂。
我曾在小本儿上看来,说苗疆有些厉害的蛊术,是以人血为引,我便怀疑她是在念咒。
身体疼、心里怕,我后悔刚才没有直接将她交给顾且行,又苦于此时没有力气招呼人进来抓刺客。
初一却不念了,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缓慢地拉开房门。
弓弦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初一的身体只站立一瞬,便如借箭的草靶子被扎成了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