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赵祯在句连陆辞都受了一惊的神来一笔后, 就恢复了以往的规矩正经的风格。
接下来的几页里, 他洋洋洒洒地将朝中近些时日所发生的一些或大或奇事阐述一遍, 又兴致勃勃地问起了陆辞与吐蕃军对战那一役的具体情节。
等把自己想知道的事都问了个遍后, 他才以带了几分意犹未尽的笔锋回归重点。
关于其他将士当如何进行封赏晋升之事,朝中争论了这么些时日,总算也有了大概的头绪。
而赵祯因受陆辞那么些时日的教导, 自然清楚,精明的小夫子之所以要把各人功绩罗列得明明白白,为的就是不让真正出生入死者吃了转奏的亏。
因而在拍板定音时, 他堪称一丝不苟地将那奏疏上的所有人名都挨个问仔细了, 才准人落的笔。
只是在陆辞和其义弟狄青当如何安置的问题上,赵祯犹豫再三, 还是决定尊重小夫子的意愿。
遂将一切关于此役奖赏的折子先压下,去信问陆辞,是愿再在边陲留上一段时日,还是愿立即回返京师, 借这军功, 往上晋上两级。
至于回京后的具体官阶和职位, 赵祯尽管还未想好,却理所当然地认定要将小夫子安排到身边来:最好是能时时刻刻召来问策, 闲时还能倾吐心事的亲近。
说实话,经这回结结实实的一吓,他固然对小夫子从未展示过的能耐大为佩服, 刮目相看,但也受够了提心吊胆的滋味了。
还是将人放在眼皮底下,才能放心。
但不知为何,赵祯总觉得小夫子不会答应。
陆辞的容貌气质,虽是毋庸置疑的温和儒雅,做事却与之截然相反,是个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
观其之前递过的奏疏里,所列方策可谓环环相扣,少说也得个三五年才能能达成。
若换作旁人,赵祯自是能免了询问这多余的一步,万般笃定对方绝对愿意早些回京,而不是继续待在烽火狼烟的边陲受苦受累。
但在陆辞身上,赵祯却想,恐怕小夫子不会乐意半途而废,就此接受提早调任回归京中了。
“……不知小夫子意下如何?”
陆辞读到这句,不禁莞尔一笑。
这正是挠到他的痒处了——说白了,在这些天来,他不惜给滕宗谅安排得满满当当,迫其将他安排下去的各方各面都熟悉一边,甚至连多余的喘气功夫都没剩,不就是担心自己被提前调任后,只剩好友一人难免独木难支么?
现有了能与滕宗谅一同在秦州待到三年资满的选项,自是再好不过了。
陆辞纵知晓提供这一选项的小太子,心里绝对是盼着他早些回京的,也还是不得不让对方失望了。
倒也有出自为对方考虑的缘故:官家为将他谪至秦州,不惜大病一场,如今又卧病在床。
若太子有违官家意愿,强行将他召回的话,即便有军功撑着,旁人难以反对,却不碍着他们对太子的‘忠孝’多加置喙。
况且,当他留在京中时,小太子好像太黏糊了些。
唯有在他离汴京远些的时候,小太子身上才会出现突飞猛进的成长。
——于情于理,都得留在秦州了。
陆辞解决了这桩犯难的事,心情很是松快,继续念信。
赵祯紧接着又问起,关于狄青的赏赐,当要如何处理?
按常理而言,以狄青在那一战中惊才绝艳的发挥,破格将其纳入军中,再予以提拔一从八品的武官职位,对未经遴选,只是一介白身的狄青而言,已是极厚的恩赏了。
但赵祯亦记得,小夫子对那义弟常是赞不绝口,且不仅安排几位义兄帮忙、还不时亲自辅导其课业……显是无意令其入伍从军的。
赵祯灵光一闪下,索性在信中如此提议:“……不若待小夫子回京后,亲自主持新式制举,我再下诏,赐其于制举军谋宏远武艺绝伦科免阁试应举,何如?”
陆辞念及此处,不免意动。
作为教授狄青最久的人,他对狄青的课业水准,自然最有发言权。
策论还好,有远游各地的积累,亲而不懈地练习,又在他的强行拉拽灌输下,绝对称得上是上了正轨了。
但在诗赋方面,却鲜有长进:现今就是个典型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才能不足,唯靠勤奋来补。
却并不是柳七和朱说在辅导他时不够用心:而是纯粹是因前两者于诗赋一道上,是可流照汗青的奇才,灵感和才赋本就一绝,又不似陆辞般擅归纳和专攻性教导。
再加上诗赋本身便是讲究‘灵气’和细腻,放在思路简单粗暴的狄青身上,自是难以入门了。
然贡举重诗赋,轻策论,自己当初虽侥幸中了举,却托了押中题以及受柳朱二人文气熏陶的福,并不能指望狄青也有他的好运气。
就连狄青,对自己的程度如何,一直都有个颇为清晰的了解:哪怕用最乐观的态度进行估计,至少也得考个三五回,遇上运气好的话,也许能险险地吊在第五甲尾巴上的程度了。
制举固然是公认的难,应与中举者都寥寥无几。
但可想而知的是,有太子的话放着,等狄青应举时,定是畅通之门大开:主考官为陆辞,又得太子免去最棘手的应举程试和阁试部分,只需通过最侧重太子意见的御试……
太子就差没挑明了说,要给予狄青制举及第的出身作为奖赏了。
制举远直入武职要好的多,虽比贡举进士要次上一等,但后者对狄青而言是希望渺茫,在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情况下,明显是最好的出路了。
尽管他对历史上狄青的命运记得的并不多,但也不难猜出,在大宋这文尊武卑的大风气下,恐怕不会有多自在。
陆辞将赵祯的信彻底念完后,又从头到尾地重新阅读了几次,确定没有遗漏的信息了,便认认真真地写起了回信。
足足用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将一封不逊于来信厚度的回信写好。
他先对小太子的临场应变、火眼金睛进行了真挚的表扬,欣然接受了小太子给他提供的留在秦州的选项,又对吐蕃一战的一些有趣细节进行了讲述……
唯一只在狄青的安排上,暂留下一片空白。
他虽认为这是最合适的选择,但还是打算等狄青回来,再问问对方的看法,最后做决断。
毕竟等过了这年,狄青虚岁也满十五了。
不再是得凡事靠他做主安排的小兔崽子,而是个……大兔崽子了。
陆辞欣慰地想,自己虚岁十五时已赴贡举,狄青也该有权力为自己的前途谋划。
身为家长该做的,无非是在边上给予意见,可不是一昧干涉了。
这么一搁置,便是整整一月。
待由曹玮率领出征、声讨诸部落的五千精兵,携累累战果,意气风发地归来时……
陆辞一眼就看到,曹玮身后一左一右,左边为其一手提拔出的强力干将李超,右边赫然是无官无职的狄青了。
哦?
他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显然,最值得关注的地方莫过于,在如此重要的位置被狄青占据后,周边兵士竟都是一脸服气。
别说曹玮从来不是个在军中都乐意徇私的脾气,单是如此服众的表现看来,定是狄青又有了什么不得了的亮眼战绩了。
……毕竟是青史垂名的人物,熠熠发光,也不出奇。
陆辞一下将事实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后,就放平整心态,笑吟吟地亲自迎接上去。
而隔老远就一眼捕捉到最耀眼的公祖的狄青,面对隔了整整一月未见的公祖,瞬间没了在军中气定神闲、沉稳自若的模样。
他忙不迭地请示曹玮。
曹玮一脸卒不忍睹。
在外头还跟匹狼似凶狠勇猛、孤高淡漠的骁士,怎一见那笑眯眯的陆狐狸,就变成只不住激动摇尾巴的狗崽子了?
就差这么几脚路了,有必要急成这样?
他意兴阑珊地一挥手,就见高兴万分的狄青以乳燕投林之势,策马朝陆辞的方向直冲过去。
曹玮撇了撇嘴。
真不知兴奋个什么劲儿?
既不是爹娘,又不是自家媳妇儿。
他暗暗腹诽着,也没眼再打量那俩人了,横竖狄青也不是他手底下的正经兵,索性只将余下兵丁先带回营房,去寻陆辞汇报战果。
看狄青双目放光似地策马狂奔而来,陆辞下意识地展开个慈爱笑容,就想拍拍他肩。
“咦?”
陆辞讶然察觉,他要拍这小狸奴的肩头,竟然……还需要抬手了!
行吧,到底是后世闻名的狄大将军。
陆辞玩味地将努力装作镇定的狄青打量一遍,感叹道:“你怕不是春麦苗托生,才能见风长吧!”
狄青虽不懂‘见风长’是什么意思,却凭直觉领悟出公祖是在夸赞自己,不由克制地抿唇笑。
陆辞稍微羡慕了下狄青这说长就长、眨眼就真要超过自己的个头,又在人身上拍来拍去,确定没伤筋动骨后,便领人回营泡澡。
一路被喜悦冲昏头脑,直到浑身脱了个精光,顶着一身泥灰汗臭浸到热汤里,才后知后觉公祖还一直盯着的狄青:“……”
他脸色骤红。
……公祖,是又要看着他泡么?
陆辞还真没想过要避讳这些,更不知狄青的脸已比泡在热汤里的身体其他部位还要烧红了。
他与狄青又闲聊几句后,就将太子所提的制举出路,与之详细说了。
为免狄青太受自己意见影响,他特意将自己的看法暂时隐去不说。
只是讲完之后,陆辞无奈地发现,狄青虽一脸认真,目光却似凝滞,且半晌一言不发。
怕是什么都没听到。
陆辞好笑道:“你听见了么?”
狄青这才回神,赶紧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陆辞当他是太累了才忍不住走神,善解人意道:“你不必急着做决定,攸关前程,你且好好想想,我过几日再来问你。”
狄青主动问道:“公祖认为哪个好些?”
既他主动发问,陆辞才将自己的看法一一道出。
不等陆辞说完,狄青已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请公祖代青叩谢殿下隆恩。”
陆辞笑道:“你好歹多想上几日吧?如此快做决定,未免也太草率了。”
狄青坚持道:“多谢公祖美意,只是我当真已想清楚了。”
贡举纵是光明坦途,他却定然将走得磕磕绊绊,无比迟缓。
待到出人头地那天,恐怕得到猴年马月了。
唯有投身军旅或制举,才能更快派上用场。
……也能早些护住身后的公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