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清像只负重的蜗牛,背着一个硕大的登山包,吭哧吭哧地行进在唐人街上。她刚从莫妮卡推荐的中国超市走出来,正向公交车站艰难前进,一路背包叮当响,那是采购来的油盐酱醋、瓶瓶罐罐的碰撞声。
一辆保时捷从后面驶来,减速,在萧清身边缓慢滑行,和她保持同步。萧清扭头,和司机看了个对眼儿,成然停车,摇下车窗,冲她龇牙一乐。
“你去登山哪?这是唐人街,山在海的那边。”
“我不登山,刚购完物,要回家。”
“我头回见这么购物的,你这是购了多少啊?有气魄!要不要我送你一趟?”
萧清气喘吁吁,叉腰思索了一下,很快被这个建议吸引:“今天确实很需要,你如果不麻烦……”忽然神情紧张起来,往周围撒眸了一圈,“要不还是算了,万一你媳妇儿又跟踪过来,你又得挨揍,还殃及我。”
“放心,今天她绝对没跟着。”
“你确定?我可不想招惹她。”
“百分之百确定。”成然下车,打开后备厢。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萧清卸下登山包,实在是太沉了。
成然伸手帮萧清把包卸下,双手一沉,背包里一阵瓶罐响:“嚯!真够沉的,你都买的什么啊稀里哗啦的?”
萧清忽然看见成然额头上新增了一块瘀青:“你媳妇儿那天不是喷的眼睛吗?怎么脑门也伤了?果然又挨打了?”
“这是我自己撞病房门上撞的!”
萧清根本不信成然的话:“你活得真不容易!能不能和你媳妇儿商量一下?以后尽量打外人看不见的地方,至少给你留一张美颜。”
“你别一口一个我媳妇儿,行吗?她根本就是山寨!赝品!”
“太太也分正品和高仿?”
“上车给你分解!”
保时捷开向湾区,成然一边开车,一边向萧清交代了他和绿卡的商婚入坑史:“听懂了吧?我目前是假已婚人士,两年后会恢复真未婚单身。”
“你现在是已婚单身?”
“可以这么说,我和她婚前合同规定:婚姻存续期间,只要不影响她拿绿卡,我们双方都享有和别人恋爱的自由。”
“你这个商婚合同不受法律保护,而且你媳妇儿……”
“你媳妇儿!叫她绿卡!”
萧清改口:“绿卡,我看绿卡她没想给你这个恋爱自由。”
“我爱的自由不用她给,我爱跟谁好就跟谁好!”
萧清撇嘴:“I don’t think so!”
成然被她怼得搓火:“哎,你觉得咱俩第二次见面你就跟我讨论我的恋爱自由,合适吗?”
萧清一点没客气,怼回去:“那你觉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就让你媳妇儿误会我是小三儿,你合适吗?”
成然败下阵来,练嘴皮子,他完全不是准法律博士的对手。回到合租别墅,萧清让他把保时捷停在别墅外,下车从后备厢里拿登山包,成然抢在她之前,出手相助。
“我帮你拿进去。”
“不用了,我自己来,室友都在呢,你还是别进屋了。”
“怕什么?你想掩盖不可告人的我还是不可告人的室友?”
“都不是!我怕你们两边一起歪楼。谢谢你送我回来,改天我请你吃饭答谢。”
成然赖皮赖脸:“你这算是第一次约会我吗?”
萧清义正词严:“你要这样歪楼,这顿饭就没有了。”
“OK,我等你友情的小酒。”因为经历丰富,成然对女孩从来不猴儿急,有的是时间和耐性,开上保时捷,走了。
萧清蹲在厨房地上,把登山包里的采购物资一样一样拿出来归位,一抬头,看见凯瑟琳抱着膀靠在墙上,一脸笑吟吟正望着自己,真是罕见的笑脸,还是对她。
“不错哦。”
萧清一头雾水,不知道凯瑟琳在夸什么:“什么不错?”
“刚才你那位大款男朋友不错哦。”
“他不是我男朋友。”
“不是男朋友,是大款没错吧?有钱没钱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你是验钞机呀?”
“还用我验?他挂着一身钞票呢!他是在追求你吗?”
“你想多了,我和他就是普通朋友,最普通那种。”
“这个档位的普通朋友,你要把他变成男朋友呀!”
“你看清楚一点好吗?他才多大?就是一没长大的熊孩子!”
“现在年龄还是问题吗?”
“他只是我女朋友的弟弟。”
凯瑟琳用科学实验的态度深入探究:“你女朋友?哪一种女朋友?有这样弟弟的女朋友,也值得把握呀。”
萧清仰天长啸:“正常女朋友啊!”
“现在连物种都不是问题,性别还是问题吗?这里是美国!”
萧清慌不择路,起身逃窜进卧室,躲避凯瑟琳的循循善诱。躲进自己领地也不消停,手机响了,萧清拿起来一看,来电显示是汪特助,“哎呀”一声惊叫,扭头看座钟,时间显示:现在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昨天汪特助规定的考虑时限被她忘得干干净净。接电话还是不接?这是一个问题。
萧清满屋转圈,突然止步,她决定:不接!于是抓起手机,按下静音,盯着屏幕上汪特助的名字,直到对方挂断,她才吐出一口气。
随即,手机再次响起,汪特助第二次打来,萧清干脆关机,世界清静了,她一声哀号:“我的学费没了!”
在成伟的豪华公寓里,汪特助第一次致电萧清,久久无人接听,第二次再打,干脆被挂断关机,他向成伟报告:“萧清不接手机,还关机了。”成伟眉头紧蹙,不让书澈在美国留下犯罪记录,除了萧清这个唯一可行方案,他已经无路可走,汪特助走不通,就必须从其他渠道走通。
缪盈坐在如诗如画的成家别墅后院泳池畔,这里和萧清的斗室相比,真是天上人间,成伟来到女儿身边,坐下。
“一直不想和你说,但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要我做什么?”
成伟开门见山:“你去找萧清,无论如何,请她帮个忙。”
“找萧清?帮什么忙?”父亲的指令让缪盈莫名其妙。
“在法庭上否认书澈提出过顶包。”
“爸,我没懂……”
“情况发生了些变化,康律师找到了能质疑推翻公路巡警说法的证人证据,如果也能说服萧清,书澈就会被撤销起诉。”
“为什么你知道得比我还多、还详细?”对于父亲在书澈案里突然表现出来的掌控姿态,缪盈既惊诧又疑惑,然而对父亲的了解让她瞬间秒懂,“你是不是一直在做连我都不知道的事儿?”
成伟不否认,于是承认:“我本来希望你什么都不知道才好。”
这时,缪盈还以为这是她父亲大包大揽、用名人能力人脉为儿女摆平麻烦的习惯性行为,她应该对此感激,虽然并不想接受。
“爸,我替书澈谢谢你,但他……并不希望别人为他做这些。”
“我希望你不要让他知道,就像我不想让你知道一样。如果不是康律师找到质疑巡警的人证,一下子出现了让书澈免于刑诉的可能性,我也不会想到去游说萧清。现在万事俱备,只差她这最后一环,不争取一下,未免遗憾。我做这些,是为书澈,归根结底,还是为你。”
“我知道,爸。”缪盈怎么能拒绝呢?无论是为书澈的未来,还是为父亲的苦心,她都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第二天下课,萧清和一群同学走出法学院,就看见缪盈坐在学院外长椅上,一见她出现就起身迎接。
“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萧清似有所悟,大概猜到了缪盈的来意。
“在我没开口前,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为什么来找你?”
“对。”
“在我之前,已经有人找过你了,对吧?”
萧清没有否认。
“肯定不止求帮忙那么简单,想必也开出了诱惑的条件,但被你拒绝了吧?”
萧清看一眼缪盈,回答:“都被你猜到了。”
“这就是我爸的处世风格,闷声不响,搞定一切。如果这次不是被你拒绝、实在没辙了、只好动员我出马打友情牌,他一丝儿风都不会透给我。我不知道对他这些所作所为应该心存感激还是感觉不适?他努力在做你的保护伞,想以他的处世哲学和人脉帮你解决麻烦、铺平道路,虽然……你并不欢迎这种保护和帮助,可你无法否定他在帮你,而更多人,巴不得父母给予这样的保护、提供这样的帮助……”
“但你和书澈不是那样。”
萧清的话,让缪盈一愣,心里感激萧清对自己和书澈如此评价:“书澈是,我既没有他的勇气,也缺乏他的执拗。”
萧清突然说道:“缪盈,我答应你!”
她的爽快应允,让缪盈既惊诧又意外:“你答应了?我还……没开口求你呢。”
“从小到大,我最怕两件事:求别人和别人求我,两件感觉都太糟糕!求别人,你为自己的尊严难受;被人求,你替别人的尊严难受。如果有可能,我想要、想努力做到一个只求自己的人生。”
缪盈被萧清这句话深深触动,这是一个内心保有尊严的女孩儿!
“萧清,谢谢你!”
“求你别说谢。”
“不,我谢的是你没有让我开口求你。”
“我不想被人求,更不想你求人。”
“萧清,希望我们能成为最好的朋友。”
缪盈伸手去拉萧清的手,萧清反过来握住她的手,因为书澈生出的嫌隙烟消云散,她们重新还原为一见如故的朋友。
旧金山地方法院下达了审理书澈被地方检察院起诉四项轻罪的开庭时间,书澈赶到律师事务所,就庭审进一步沟通。当他推门走进康律师办公室,意外发现:除了康律师在等他,缪盈居然也在。
“你怎么也在?”
缪盈这样回答书澈:“康律师通知我一起过来。”
康律师把一份法院的英文传票递到书澈面前:“地方法院下达了开庭时间,在三天后的星期五。今天叫二位过来,是为了讨论一下庭审情况。首先通报个重要信息!之前,我律所的调查员走访接触到了处罚书澈那名公路巡警的女同事,听她亲口证实,说警界同事私下聚会时,大家都对他的中文水平表示佩服,结果公路巡警当众承认:其实当天现场,他并不十分确定自己听懂了书澈和萧清的对话,只是猜了个大概,后来拿到萧清证词,他才确定自己听力无误。当然他很自鸣得意,证明他的中文水平确实不错。”
书澈问:“这个信息说明什么?”
“说明警察也会犯错,误解了你讲话的内容。我拿到了女警的书面承诺书,保证她三天后会出庭,提供警察聚会的谈话内容作为证词。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在法庭上质疑公路巡警的证人证词,否认妨碍司法公正的指控。”
“可他们还有萧清的证词……”
“缪小姐刚和萧清碰了个面,让她告诉你她们沟通的情况……”康律师把目光转向缪盈,这才是缪盈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但是书澈一无所知,他把疑惑的目光转向缪盈。
缪盈张嘴说道:“我去找萧清谈过了……”
“你找她谈什么?”
“她表示会在法庭上否认你向她提出过顶包请求……”
“但是她向警方提交过证词了!”
康律师插嘴解释:“前后证词不统一的情况经常发生,也很容易解释。萧小姐完全有可能由于英文程度不够好,当时又没有现场翻译,所以她并没有听懂警察的问题,给了警方错误答案。”
书澈难以置信萧清居然答应翻供:“她真会这么做?”
缪盈点头确认。
康律师继续说下去:“我现在为你制定的策略是无罪辩护,书澈,只要你做最后一件事——在法庭上否认全部指控。我们将以七、八两月你回国不在美国为由,证明你没有及时接到违章处罚的信件,对驾照被吊销并不知情,无证驾驶并非出于主观故意。根据我的预判,你被指控的四项罪名里,只有超速会被法官认定,最终判你一个轻罪,避免入狱服刑,这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好判决结果。”
“就是说我也要在法庭上撒谎?”
“我只是建议你不认罪而已。”
康律师的故作幽默没有得到书澈的反馈,一直到离开,他始终不置一词。
但在两人坐进车里、单独相对时,书澈张嘴追问缪盈:“你去找萧清,为什么没有事先告诉我?”
“告诉你,你就不会让我去。”
“她认为自己没错,为什么又会答应翻供?”
“因为坚持个人原则,不代表不近人情。萧清和所有人一样,不希望你的未来因为法庭判决受到影响。”
“你向她许诺过什么吗?比如开出某个交换条件?”
“我向你保证我没有!”缪盈只保证了自己,可不保证成伟也没有。
“缪盈,从事发到被带回警察局,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否认和逃避。但被关在候审监狱那几天,我突然平静了,不想继续挣扎和抵赖。犯下的错,就算能从现实中抹去,也没法从心里抹去,你会发现自己总是被它拦住,永远也跨不过去。所以这次,我决定面对它、承认它、接受它应得的惩罚,看看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跨过它、把它从心里抹去。可是很多人,康律师,还有你,还是瞒着我做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儿……”
“书澈,我们都是为你好。”
“六年前,我爸妈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书澈把目光投向远方,自从刚才缪盈告诉他萧清答应翻供帮他洗刷罪名,他脑子里一直萦绕的,就是六年前北京的车祸现场。
2007年暑期,18岁的书澈高中一毕业就拿到了斯坦福的Offer,即将出国留学。他在走前报名参加了驾校,想在出国前学会开车,到了美国后方便出行。在没有通过科目三拿到驾照前,书澈就跃跃欲试,没事儿就开着父亲的公务车上路练车。他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无照驾驶有什么问题,直到出了大事儿。
那天,书澈在书望司机小陈陪同下开车上街,开到一条行人稀少的街道,迷恋速度的少年脚下猛踩油门,突然,一个女孩的身影仿佛从天而降,书澈来不及制动,只见女孩被车头猛烈撞击,身体腾空而起,随即狠狠砸落到前风挡上滚落下去,像一张纸片被碾压进车底,消失不见!
书澈手忙脚乱才把汽车停住,完全被吓傻了。
副座上的小陈反应比他迅速,立刻开门下车,走到车前,查看前轮下的女孩。当小陈抬头和书澈对视时,他脸上的惊骇让书澈一望便知女孩的状况有多惨!书澈瘫软在驾驶座上,没有一丝下车的勇气和力量。
小陈绕过车头,疾步来到驾驶位,从外面拉开车门,扯住书澈胳膊就往外拉:“
下车!赶紧下车!”书澈一动不动,小陈连拉带拽,才把他拖出驾驶座:“走!快走!”
书澈大脑空白,像牵线木偶一样,被小陈怒吼推搡着离开汽车,离开车祸现场。走出几步,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女孩——她的双腿被车轮碾压,血肉模糊、一片血腥——惨状让书澈两腿一软,脚下踉跄,被小陈一把架住,使劲往路边拖拽。
小陈架着书澈,直到远离车祸现场百米远才站住,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嵌入了书澈的脑海:“立刻离开这里!对谁也别说刚才你在车上!”
书澈好像没听懂,木呆呆地不动窝。
小陈对他一声怒吼:“你想被人看到吗?还不快走!回家去!”
书澈终于被这一嗓子吼醒,转身撒腿就跑。直到确认书澈离开、没人注意到真正的司机是谁,小陈才返回车祸现场,救援受伤女孩,等待交警的到来和法律的惩处。
书澈慌不择路在街上飞奔,那是他长这么大最漫长的一段路,他感觉这一路透支了自己一辈子用于逃跑的力气,以至于未来他再也没有力量逃避其他人或者其他事。
对于刚刚在市政府领导换届中被提任为副市长的书望而言,独生子制造的这个意外不啻为一个惊雷。当晚,一家三口关门闭户,商讨如何平复这场车祸给书澈前途造成的影响。
“我闯的祸,难道真让小陈叔叔顶包?”
“不然怎么样?承认肇事者不是书市长的司机,而是他儿子,让交警大队查到你正在学车,还没有拿到驾照,然后因为无照驾驶、致人重伤、现场逃逸和唆使他人顶包,你触犯《刑法》构成犯罪,被判处交通肇事罪,处以一到三年刑期;再往后,你入狱服刑、留下案底,被美国大使馆拒签,Offer成了一张废纸,留学美国化为泡影——这个结果你能承受吗?”
父亲的质问,让书澈惊恐摇头,他承受不了。
书望一言九鼎:“承受不了,就听我的安排。”
但书澈良心不安:“小陈叔叔替了我,会受什么处罚?”
“以普通交通肇事处理,小陈只需承担民事赔偿,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更不会蹲监狱。”
“就算不用坐牢,这也不是他该受的处罚。”
“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当然,我会给他额外奖励。”
书望的笃定并没有降低书澈的不安:“我想知道那个女孩她怎么样了。”
副市长夫妇对视了一眼。
书望回答:“不是很好,但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安排救治,满足她治疗和她父母的一切经济要求。”
书妈补充:“所有钱都由咱家来出,我们不会推卸责任,一步赔偿到位,让对方满意。”
“我想知道她到底伤到什么程度。”
“知道与否对你毫无意义!这件意外从此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继续做你该做的事:考下驾照,拿到F1学生签证,然后去美国留学。”
“就像我从来没有撞过人、犯过错一样?”
“书澈,你记住:常人犯错,损失的是自由和钱。但如果你不是一个常人,除了自由和钱,还会损失一样常人没有的东西——名望。自由和钱受损,毁不了一个人,但名誉受损,会输掉整个人生。”书望一把抓住儿子双肩,向他灌输,“所以,人生最输不起的,就是名望!在不损害被害者利益的前提下,把对自己名誉的损害降到最低,是一种必要!”
书妈当然站在丈夫一边:“书澈,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你好!”
在拿到美国名校入学资格的人生起点上,书澈无法承受获刑导致留学夭折、前途尽毁的可怕后果,只能顺从父母操纵,接受了那样一个保全自己的现实安排,“若无其事”地离开中国、来到美国。又一次,“我们都是为你好”在美国上演,书澈是否应该还像六年前一样,接受这一个有利于自己的安排?
和缪盈分开后,书澈行驶在斯坦福校区,他的驾照在开庭前被获准恢复使用。突然,他看见萧清的身影从车前方走过,她正独自一人走在校园里,他放慢车速,尾随上她。书澈有一种叫住萧清的欲望,想和她谈谈庭审、谈谈她给缪盈的翻供承诺,但又不知道怎么谈,想谈出什么结果。因为对于三天后的庭审,他也思绪纷乱,既没有主张,也没有决定……
书澈跟在萧清身后,远远看见一辆车停在她面前,导致她不得不停下脚步,从车上下来一个书澈认识的人——汪特助!他和萧清招呼、寒暄的一幕,让书澈满腹疑团:为什么成伟的特别助理会接触萧清?书澈把车停在路边,关注着前方萧清和汪特助的碰面。
萧清也对汪特助再次出现感到诧异,同时也猜到了:他不会为其他事而来。
汪特助满脸笑意:“萧小姐,抱歉又来打扰,今天我是来致谢的。”
萧清不解其意:“谢什么?”
“谢谢你答应缪盈的事。”
萧清感觉尴尬,毕竟翻供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她更不愿意对方误会她之所以答应是因为被利益诱惑:“我答应,是因为她找我,不是因为你……”
“了解,因此我更欣赏也更尊重萧小姐。这趟过来,我是受委托把这个信封交给你。”说完,汪特助把一个信封递到萧清面前。
信封凹凸不平,不知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萧清纳闷:“这是什么?你受谁委托?”
汪特助意味深长:“我也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但今天我来找你,缪盈书澈依然不知情。另外我还要转达一句话:上次见面向你承诺过的一切,依然有效。再见。”
车里的书澈清楚看到了汪特助把信封塞到萧清手里的情景,他也在疑惑:信封里是什么?
汪特助开车离去后,萧清撕开信封,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上——那是一把汽车钥匙,坠了一个小吊牌,上面刻着一个车牌号码。难道……她被送了一辆车?!萧清四顾寻觅,寻找周围是否有一辆悬挂着吊牌上的车牌号的汽车。
见萧清正向自己方向遥望,书澈立刻缩低身体,藏到方向盘下,怕被发现。再抬头,萧清已经向前走去,书澈发动汽车,追上萧清。
萧清骑着自己的二手自行车返回合租别墅,浑然不觉书澈的汽车也尾随而至,在她身后保持着百米距离。书澈跟到这里是想一探究竟,弄清汪特助为什么接触萧清,以及他给她的那个信封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
接近别墅时,萧清突然看到什么,目光聚焦,车速放慢。一辆全新日系车!就停在合租别墅前的路边停车位上。她下车,从兜里掏出车钥匙查看,吊牌上的车牌号和停在别墅外面的新车车牌号一模一样。
这辆车——难道就是汪特助受人委托交给自己的东西?
萧清攥紧车钥匙,一步一步,走近日系新车。
远处的书澈,此刻正望着她。
萧清按动钥匙,汽车发出“嘀”一声开锁声,果然就是它!她一扇一扇拉开车门,探头钻进车里查看,熠熠生辉的仪表盘、高档内饰、真皮座椅,这正是自己想挣钱攒钱、为之打拼奋斗的汽车啊!
望着萧清围绕新车各种爱不释手,书澈终于明白:原来,汪特助给萧清的是一辆车。他想探究的答案水落石出,这辆车,就是萧清答应翻供得到的报酬。从汪特助出马这一个细节,书澈还推理出:在为他“好”的队伍里,不仅有康律师、缪盈、萧清,也加入了成伟,这辆车,甚至可能就是成伟买单。
萧清开门坐进驾驶室,插入钥匙转动,马达轰鸣,这声音,让她多巴胺激增!坐正身子,双手庄严降落在方向盘上,一脚油门,新车开动。在没有汽车就等于被砍了双腿、寸步难行的美利坚,萧清终于插上一对翅膀,自由翱翔在旧金山,看一看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在高低起伏、落差很大的三藩街道上,她一会儿冲上陡坡,一会儿飞驰而下;在著名的“九曲花街”,她全神贯注,在八个Z形急弯之间拐来拐去、敏捷转向;冲上举世闻名的金门大桥,她高声尖叫:“啊啊啊!”直到开回合租别墅,她依然挂着迷醉的笑容、踩着魔性的舞步下了车。萧清不知道全程都有一双阴沉的眼睛尾随着她。
那双眼睛,亲眼看到了萧清受贿的一幕,虽然这些绝非事实的全部,然而足以让书澈坐实了萧清为钱翻供的误会和偏见。而这个误会和偏见,将导致书澈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对萧清心怀鄙夷。
此刻萧清浑然不觉书澈暗生的误解,更收不到他心怀的鄙夷,但她一进门,就立刻收到了室友们的羡慕嫉妒。
凯瑟琳显然看到萧清开了一辆新车回来,一脸夸张的惊讶:“哇!萧清,你这么快就开上车了?还是新车耶!”
萧清不知如何解释,只好不解释。
但是凯瑟琳兴趣盎然,追着萧清屁股问个不停:“你家里给钱了?之前还怕露富。”
萧清断然否认:“不是。”
“哦——那是别人送的?男朋友?是不是那天开保时捷的小男生?”
“我说过了他不是我男朋友!”
凯瑟琳不管萧清如何否认,认为阔少送车就是既定事实:“一出手就送车,也算很有诚意啊!不是男朋友,你就把他变成男朋友好啦……”
萧清百口莫辩:“车不是他送的!”
“哇!难道还有别人?”凯瑟琳语气充满揶揄,“你们大陆女生好厉害,个个都有本事,不是家里有钱,就是自己有路。”
“我没义务向你解释这辆车是怎么回事,但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况且,我明天就会把它还回去。”
本杰明加入两个女生的谈话:“为什么要还?你现在确实很需要一辆车子,有人心甘情愿主动送上门,何必非要拒绝呢?接受一辆车也不代表什么,何况只是一辆日系经济型。”他也认定了车是成然送的。
凯瑟琳表面上反驳男友、实则在讥讽萧清:“你哪能理解萧清恋爱只是因为爱情的高贵冷艳?”
“我……”萧清懒得继续辩解,就往自己卧室逃窜。
凯瑟琳在她身后说:“不过萧清,我们毕竟早来两年,给你几句建议:一个人身在异国他乡,你会发现出国留学的恋爱要比你在父母身边养尊处优时现实得多,爱情可以因为很多理由:有时为排解孤独、找个人说话,有时为省钱、找人分担房租生活费,比如我和本杰明,我们在一起生活,就可以省下一个人的日常开销……”
说得本杰明脸上挂不住了:“我们也有感情好吧?”
“那当然!”安抚了互助型男友,凯瑟琳继续对萧清谆谆教诲,“还有就为找个金主、让他给自己买大牌包包大牌鞋子,甚至为免费蹭车、找个司机……”
“就为免费车找男朋友?!”
“怎么不可以?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她来美国三年,从来没有自己的车,但同时有几个男朋友,每个男朋友都开豪车,每次出门,她都要选择今天谁为我开车。”
听得萧清一头暴汗:“那也很烧脑啊!”
这时传来莫妮卡强势插入的声音:“也有什么都不为、就单纯为爽的恋爱啊!”萧清扭头望去,又差一点瞎了:莫妮卡只穿一个Bra、一条小热裤,身材火辣,正从楼上走下来,经过他们,径直打开冰箱取冷饮,然后一屁股坐到餐厅椅子上,接棒教育萧清。
“总之要是为了爱情才谈恋爱,大姐你恐怕只能一直寂寞空虚冷了。男朋友这种配置呢要一直有、一直有,一旦发现什么用也没有、连爽都不能让你爽了,就立刻换掉,来下一个。”莫妮卡这番理论和她平时的生活完全知行合一。
萧清更加暴汗:“你们都长袖善舞,我还有待学习。”
凯瑟琳:“矫情在美国用不到,只怕对比起来,我更欣赏现实的磊落。”
一个陌生男生的英文呼唤,打断了这场爱情观大辩论:“嘿莫妮卡,喝口水要这么久?我等你再来呢!”
惊得萧清闻声回首,只见一个拉丁血统帅哥,只穿一条三角内裤,立于楼梯拐角,满脸春意盎然呼唤着莫妮卡,却显然不是萧清上次见过的那个里昂。
莫妮卡起身,从目瞪口呆的萧清面前经过,甩出一句至理名言:“渣男无法避免,但青春不可辜负!”走上楼梯,钻进新欢怀里,两人上楼。
萧清悄悄问凯瑟琳:“不是里昂了?”
“少见多怪!”
萧清顶着振聋发聩的脑袋逃回卧室,她顾不上思考爱情的实用性以及恋爱和生活费的关系问题,因为这辆车不是来自爱情的馈赠,它无关爱情,只关对错,自己该不该坦然受之?
汽车钥匙在萧清卧室里住了一夜,此刻又在她的掌心里躺了很久,她终于拨通了汪特助的手机:“你好,我是萧清。”
手机听筒里传来汪特助的声音,显然对于接到萧清的来电感到诧异:“欸,萧清!你打给我有什么事?”
“今天你有空吗?我想再和你见个面,或者你来斯坦福找我也可以,不用很长时间。”
汪特助小心翼翼发问:“你能事先透露一下什么事吗?”
“我要把昨天你交给我的东西还给你。”
“为什么?你不是要变卦、收回答应的事吧?”
“不是,不是,我只想把东西还给你。”
“既然没反悔,为什么要还呢?”
“因为……我答应,是出于人情,不是因为这辆车。”
对于萧清只要还车而不是反悔拒绝上庭翻供,汪特助稍微放了放心:“既然你出于人情世故答应了,也拜托你出于人情世故体谅我工作,如果你坚持归还,一旦后面发生什么变故,最后一定会归咎于我办事不力。你确实没有反悔吧?”
“没有,但我不能接受这个!”
“就算一定要还,也请你不要现在还,能不能等庭审宣判后?”“我不想等到那个时候,今天必须还给你!要不你告诉我你在哪儿?我去找你也行。”
“萧小姐,这几天我都很忙,跟着成总天天参加商业谈判,不会固定待在一个地方,所以抱歉了,过几天我们再联系,拜拜。”
“哎,要不我去……”没等萧清说完,电话已经挂断,被汪特助强行拒绝见面要求,萧清只好另寻他路,她突然想起什么,抓过背包一顿翻找,找到了汪特助给她的那张名片,名片上有伟业集团北京总部和旧金山分公司的地址。
萧清开着日系新车,一路按照导航指引,找到了伟业旧金山分公司的办公楼,走出电梯,一眼看见玻璃门上伟业集团的巨大LOGO,她向前台小姐展示汪特助的名片:“你好!请问汪特助在吗?他约我来的。”
萧清的谎言让前台小姐毫不设防,告诉她:“抱歉,特助跟着成总他们一小时前离开了。”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有一份重要文件,汪特助让我今天务必交给他,但我这会儿联系不上他,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现在的方位,我直接给他送过去。”
“他陪成总在××中餐馆招待客户。”
萧清轻而易举得到了汪特助的下落,她走进××中餐馆,这是一间高档餐厅,领位小姐热情迎上:“请问小姐您有预订座位吗?”
“
我朋友他们已经来了,请帮我查一下伟业集团汪先生订的位。”
领位小姐查阅完客户名单:“汪先生他们在总统包间,我带您上去。”
萧清站在总统包间外,她让领位小姐离开,即使房门紧闭,还是隐约能听见里面的谈笑声,帮她锁定了汪特助� �在里面。萧清拿出手机,给他写了一条文字微信:我就在门外,你只要开门出来即可。然后发出,等待。
包间里,汪特助正陪同成伟招待美国客户,成然也在,他被他爸强迫作陪,但对成伟和客户的谈话内容漠不关心,此刻正百无聊赖玩儿着手机。收到萧清的微信,汪特助瞬间惊愣,这姑娘,是真够轴!他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决定对萧清置之不理。
萧清眼巴巴等着包间门开,却始终没动静,她知道汪特助决定对她避而不见,又不能失礼硬闯进门,这时,一个男服务生的出现拯救了她,他托一瓶红酒走来,经过萧清,敲门走进总统包间。萧清趁机透过开启的门缝向包间里面探视,和汪特助的目光正好相遇。
汪特助一眼看到了门外跳脚蹦高摆手的萧清,惊得他立刻从座位蹦起,大步流星冲出包间,用身躯遮挡住身后成伟和成然的视线,像推土机一样,把萧清从包间门外推走。萧清被他扯住胳膊,拽到一个屏风遮挡的角落里。
“真给你跪了!这儿你也能追来?”
萧清把汽车钥匙举到他面前:“几秒钟的事儿,非让我跑遍半个旧金山!”
“你这丫头真够轴!你不会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对我们阳奉阴违、到时候上庭摆书澈一道吧?”
“我答应了,就不会反悔!”
汪特助对萧清的富贵不能淫百思不解:“那你为什么非要追着我还呢?你是不是担心被缪盈、书澈知道尴尬?我向你保证:这件事,你知我知。”
“我不是怕被别人知道,是因为拿着它我一分钟也安生不了!”
“作为一个法律生,你心理素质需要加强啊!”
“我不打算在这方面加强……”
“我给你交个实底儿,这辆车是公司买单,不是哪个人出钱,而且这点儿钱对伟业是九百牛一毛,根本没人在乎……”
“我不管你们在不在乎,反正我在乎!”
“再给你交个底儿,因为这车买完还没办过户,只要你不办过户,车就还算公司财产,你就当是伟业借给你开的,你想开多久就开多久,想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
走出包间去卫生间的成然,此刻正经过这道屏风,他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以及一男一女的对话:
“我现在就想还!”
“两天!就算为了我,求你就开两天。”
“NO!多一天我都说不清。”
“你真是软硬不吃、油盐不浸啊!”
这对话,太有内涵、太吸引人了!成然贴近屏风,侧耳偷听。
萧清从汪特助控制中抽出手臂,再次把车钥匙戳到他面前:“请你拿回去!”
“好吧,你等我一下,我去个卫生间就来……”汪特助还没说完,撒腿就跑。
萧清拔脚就追,成然目瞪口呆望着两人一前一后从屏风后蹿出,你追我赶,居然谁也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汪特助快如闪电,一头钻进男洗手间,萧清追到止步,用手拍打男洗手间门,斥责躲在里面的汪特助。
“好歹你也是个青年才俊,这样连讹带赖真的好吗?”
门里传来汪特助的回应:“姑奶奶,我也是头回遇上送礼送不出去的情况,你这么富贵不能淫,我只能赖啊!”
尾随而至的成然藏到走廊拐角,偷看洗手间内外的两人对峙,被这剧情牢牢吸引。萧清撸胳膊挽袖子,准备硬闯男洗手间,结果,奋力转动门把手也打不开,门被汪特助从里面反锁上了,她气急败坏。
“你出不出来?”
“我不出来!”
“有本事你一辈子住在里面!”
“有本事你在外面等成化石!”
两名保安突然出现,拦在萧清面前:“请问小姐,您是来餐厅消费的吗?”
“我……我来找朋友。”
“我们接到电话投诉,说您骚扰餐厅里的客人,所以只好请您离开。”
萧清知道保安是汪特助在卫生间里叫来的救援,只能离开,走前她冲男洗手间说了一句:“服了汪特助,对你的赖功我甘拜下风。”
里面传来一句汪特助的回应:“讲真萧小姐,对您的节操我五体投地!”
成然看得瞠目结舌。
铩羽而归的萧清返回日系车前,对这辆围追堵截都还不掉的汽车怒目而视:“妈蛋的!还就还不回去了!”
空气中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感叹:“这才几天呀?就这么爱恨纠缠!”随即,成然从隔壁车后闪身出现。
萧清被他幽灵般的突然而至吓了一跳:“妈爷子!你怎么在这儿?”
“应该我问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是……”萧清不想让成然知道她和汪特助的“恩怨”。
成然一句揭穿:“上门拒绝人家,结果反被人家拒绝,是吧?”
萧清猜到成然看到什么了,但不确定他看到多少,于是问:“你看见了?”
“老汪死乞白赖送你的就是这辆车?”
看来被他看见、听见不少信息,萧清只好点头承认。
成然的冷笑里充满了对汪特助的鄙视:“送也不送辆贵的。”
“和贵贱没关系。”
“你和他什么时候认识的?”
“第一次见面就是几天前我去医院看缪盈,在那儿碰到你爸还有他。”
“这也没几天呀,见了不止一面吧?”
萧清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今天第四面。”
“几天就见了四面?!我也才见你三面,他这是要上天啊!第三面他就送车了?”成然语气里隐隐泛酸。
萧清只好点头承认。
成然一声惊呼、痛心疾首:“何至于啊?!”
萧清莫名其妙:“至于什么?”
“老汪这是突破天性的节奏,我从来没见他这样丧心病狂过!你知道他做我爸贴身助理几年,最大优点就是老成持重,不靠谱我爸也不会这么信任他。不过我坚决拥护你上门拒绝他!而且我还要无情揭露:老汪去年刚结婚……”
“What?”萧清恍然大悟:成然不愧为歪楼王,他这是又歪到哪儿去了?!
成然猛然顿悟:“懂了,这才是老汪被压抑30年的自我,来到山高皇帝远、太太执法不到的国外,他终于释放了!”
萧清严正抗议:“我只见过你三次,就被你安排做了三回不同人士的小三儿,包括你自己。我一个没谈过恋爱的人,在你眼里,难道自带小三儿气场?”
“恰恰相反,我眼里,你一身浩然正气!”
“求你别再分析我了,关于我的猜想,你就没有一秒钟靠谱!”
“你可以跟我分享你的秘密,让我靠谱嘛。要不这样,我帮你个忙:不用你上门拒绝这么麻烦,我替你去跟老汪划清界限、一刀两断;必要的话,动员我爸出马,对他进行威慑镇压;如果这样还拦不住他,就使出最后一招撒手锏——到他太太面前揭他的皮!”
萧清被他的“路见不平”吓坏了:“求你了成然!这件事千万千万不要告诉你爸,也别告诉缪盈书澈,和汪太太更是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这样的反应更让成然吃醋:“你还挺维护老汪?他哪儿值得你这样维护?没我帅,也没我有钱,关键他还有老婆。”
“你不是也有老婆?”
“我那是假的!”
萧清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哎,你能帮我把车钥匙还给他吗?务必交到他本人手里,不告诉任何人。”
一贯的嬉皮笑脸回到成然脸上:“这算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吗?”
“你可以算。”
“我可以帮你还钥匙,但你要告诉我你俩之间都发生过什么?他为什么送你车?”
“等过一段事情都过去了,我再告诉你。”
“行,钥匙给我。”
萧清把汽车钥匙放到成然手心,郑重托付:“务必给他本人,务必不要让别人知道。”
“包在我身上。”
终于还掉这把烫手的车钥匙了!萧清一身轻松:“OK,完成任务,我回去了。”拔腿就走。
“哎,要不要我送呀?”
“不用了,我不想和这辆车‘再见’。”
“我可以开我车送你啊……”
萧清已经走出很远,成然望着她的背影,眼神里全是喜欢,这么高洁的女孩,配得上劈头盖脸的喜欢和没脸没皮的追求,不是吗?
开庭前一天,书澈和缪盈一起来到康律师办公室,进行开庭前的最后演习。康律师推演第二天的庭审程序:“……我计划在警察出庭做证后的时间点发力质证,提出对他中文水平的质疑,随即申请我们辩方的女警证人出庭,举证她同事现场听力有误,顺利的话,在这一环节就会完成推翻诉讼方顶包指控、增大辩护赢面的任务;接下来辩方举证,我会提交你6月底回国、8月初返回美国的机票信息和入境记录,证明你没有收到交通处罚信、导致驾照被吊销的合理性,还有一份房东证明你第一次闯红灯违章是因为深夜要送突发心梗的她去医院抢救的陈述文件……”
缪盈认真倾听,不时会意点头,扭头却瞥见身边的书澈一脸心不在焉,显然没有在听,他的思绪不知道飘到了何处,他在想什么,缪盈并不清楚。
这三天以来,书澈想的总是同一件事,还是六年前那场车祸,以及车祸发生几年后他不为人知的行动。有一些记忆像是被烙在脑海里,比如书澈第一次清楚了解到被他撞残的那个女孩的伤情,是在市中级人民法院的民事调解庭外。此前所有关于那场车祸的信息,都被书望夫妇屏蔽在儿子的世界之外,书澈一无所知,面对父母,他也努力做出一无所知的样子。但是,没有人知道:每次法庭主持的双方调解,书澈都会悄悄来到庭外。
他永远忘不了被害方代理律师的陈述:“我当事人在车祸中,两腿遭受毁灭性碾压伤,造成双腿高位截肢到大腿尽端、靠近胯部,经鉴定为五级伤残,永久丧失行走能力,未来生活无法自理……”也永远忘不了大屏幕上那些伤情照片和视频,冷静而残酷地展示着受伤女孩的生活,那些画面,像一记又一记的重锤,敲打着书澈犯下的永远也无法弥补的过错,折磨着这个逃脱了法律责任的少年的良心。
康律师注意到走神儿的书澈,呼唤他:“书澈……”
书澈回过神儿来:“啊?”
“你还有什么疑问或者建议?”
“没有。”
书澈和缪盈离开事务所,她终于忍不住询问他:“书澈,告诉我你一直在想什么?”
“我又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女孩。”
缪盈当然知道这一段陈年往事:“怎么想起她了?”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你:每年假期回国,我都会去她家的小街道转转,有意无意地等着她出现,看一眼她的样子……”
书澈清楚地记得,车祸后第二年,他去的时候,看见女孩母亲推着她的轮椅,女孩没有下肢,像被兜在轮椅里,被母亲推着过街。她们走上一处斜坡,轮椅行进艰难,母亲使尽全身力气推,女孩也在轮椅上用两手抓住一切支撑物,来减轻身体重量,帮助母亲。书澈几次想拔腿冲上去帮助,却因为顾忌而止住脚步。车祸后第四年,书澈再去时,无意撞上了女孩出嫁,那天鞭炮脆响,她穿着婚纱,坐在轮椅上,被新婚丈夫推出胡同口,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父母跟在轮椅后,一边笑,一边抹着眼泪。书澈本来有些欣慰,但当听到周围邻居说新郎官是个聋哑人后,他从婚礼上逃走了。
“一直看到了她的婚礼,看到她嫁了一个聋哑丈夫,脸上挂着所有婚礼上的女孩那种幸福的笑容……我远远看着,一直在想:如果我没有犯那个错,她至少会比现在更开心、更幸福吧?”
“书澈,你不是有意的,而且,你父母赔的够她一生无忧。”
书澈扭头望向缪盈,眼神里露出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感:“所有痛苦,身体的、精神的,难道都能用钱抚慰和抹平?”
“可你们已经尽力了。”
“我尽了什么力?!”
“书澈,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事情可以过去,但关于对错的定义……”书澈用手指轻敲自己心脏的位置,“它会永远留在这里。”他从缪盈脸上移走视线,投向远方,像是自语,“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应该?”
“这两个难道不是一回事?应该做的,就是对的。”
“小时候,我们一直被教育‘应该做对的事’,但大了以后,我才发现‘应该’和‘对’往往是两件事,而且南辕北辙,该做的不一定对,对的未必应该做。选择对,你会不会辜负和伤害那些‘为你好’的亲人朋友?但是选择应该,对自己到底是一种保全还是一种伤害?”
缪盈明白书澈深深纠结于周边人士为减轻他的法律责任所做的各种“努力”,她伸手握住他的手:“书澈,做你心里想做的。”
第二天,书澈一身黑色西装,神情肃穆,在缪盈和康律师一左一右陪伴下,拾级而上,走进旧金山地方法院。
书澈、缪盈和康律师,一起走进旧金山法院的小刑事审判庭,书澈和康律师坐到被告席上,缪盈则在旁听席第一排落座。随后,公路巡警威尔?席勒走进法庭,坐上诉讼席。
法官走出专属门,在法官席落座,全场起立,以示对法律和法官的尊重。法官宣布“请坐”后,翻开一摞文件卷宗:“我是艾森伯格法官,我宣布:旧金山地方法院第九法庭现在开庭。”
“早上好,法官先生。”书澈起身致意,并接受法官质询。
“早上好,书先生。根据你个人资料显示,你正在斯坦福商学院就读,今年是硕士最后一年?”
“是的,法官先生。”
“辩护律师提交的材料很详尽,这里还有你的成绩单,看上去你的成绩相当不错。”
康律师及时跟进声明:“我当事人一向品学兼优,风评优异。”
“让我先听听诉讼方的说法,请威尔?席勒警官陈述控方陈词。”
公路巡警威尔?席勒起身,提供证词:“我在2013年8月6日的例行执勤中,发现驾驶×××××号牌车辆的被告人超速行驶,在我追赶并发出指令要求他停车接受处罚后,被告不顾警告,加速驶出高速公路。当我追赶到被告停车地点,发现他和车上另外一位女士自行下车,站在驾驶门一侧。我持枪走近他们的过程中,听到被告用中文要求同车女士告诉警察:司机是她,不是他,被拒绝后再次请求,说此前他交通违章被吊销了驾照。于是,我当场逮捕被告,代表旧金山警察局以涉嫌驾照吊销后无证驾驶、超速、危险驾驶和妨碍司法公正四项罪名,向法庭起诉被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