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起,宫灯尽点。寂寂宫墙之中,唯有暗黄的光晕随风晃动,映出飘忽不定的影子。
天空已暗,汪直刚从宫外赶回。他接连奔波数日,纵然平素再精神,也终归有些疲累。方要踏入自己的居处,突然从旁侧闪出一道人影,跪在汪直面前。
汪直认出这是自己指派在沈瓷身边的暗卫,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怎么了?”
“汪大人让我暗中照顾沈公公,不过今日,遇到了突发情况,需向您请示。”
昏暗中,汪直俊美而诡异的五官多了几分凝重的味道:“说。”
“今日,画院的画师们都外出采风,午后唯有沈公公独自一人在画室。原本一切无恙,可突然出现了一名男子,并非画院中人,他先是隔着窗户同沈公公对话,不久便进了画室,两个人在里面待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那男子才偷偷离开。”
汪直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是谁?”
“……小的跟着他出了宫,那男子在宫外有人接应,然后便快马加鞭,回到了……淮王下榻的驿站。”
汪直只觉肩膀一硬,身体好似僵住了:“他在画室中同沈公公说了什么?”
“声音很小,听不清。但我透过缝隙朝里看,恰看见此人抱住了沈公公,还,还在沈公公额头上亲了亲……”那人吞了吞口水,犹豫道,“其实,宫中有龙阳之癖,并不罕见。属下的职责本是保护沈公公,也不知此事该不该禀报,无从定夺之下,只能同您请示,如果……”
“闭嘴。”汪直打断他,双手负立,闭上双眼。
遣走了那人,汪直静静地在原地站了良久。他长身玉立,下巴微扬,依旧是往日傲然的姿态。可是一阵风吹到颈背上,竟觉出些许冷意。瑟瑟的寒风如刀锋划过,掀动他白色的衣裾,如有惶然,如有失意。
汪直平静下心绪,正要跨入居处,眼角瞥见沈瓷房中的灯还亮着,不由得掉转方向,信步走了进去。
沈瓷好几日不见他,只知道他正忙着查妖狐夜出的案子,其余一概不了解。汪直也没空儿寻她,此时进来,瞧着她还穿着一身宦官服饰,静静坐在桌前,看着面前一盏幽暗的烛火,怔怔不动,连他入室都没有觉察。
汪直挑挑眉,故意嚣张地咳嗽了两声。
沈瓷身体一颤,平日里她的住处无人擅入,下意识以为是小王爷又来寻她。睁大眼睛回头,瞧见是汪直,不由得吐出一口气。
汪直径直走到她对面,不客气地拉过椅子便坐下:“想什么呢?天这么冷,怎么也不拢个炭火烤烤?”
“没觉着冷。”沈瓷抬眼看看汪直,问,“你是习武之人,不应该受不了这天气啊?”
汪直回眸看向沈瓷,心想,她不冷,恐怕因为心是暖的。这个念头刚一浮出,便想到方才属下同他说的话。沈瓷同淮王世子的关系,汪直早有揣测,可此时揭出,仍觉心头难耐。他的手在空中挥了挥,似要挥去烦躁的思绪,开口道:“我有说自己受不了吗?不过方才在外听见几个宫婢说冷,便多问了你一句。”
沈瓷轻笑:“那就谢您关怀了。”
汪直笑笑,状似无意地问道:“今天做什么了?可有什么好玩的事同我讲讲解解闷?”
“画院能有什么事,每天都一样,不怎么新鲜。”沈瓷淡淡说着,没提朱见濂。
汪直胸口一滞,却朗朗笑了两声:“想来也是。”
“妖狐夜出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还没有我解不了的案子,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沈瓷赞同地点点头:“我也相信。”
她说完,目光又落在面前的红烛上,她一面想着今日朱见濂同她说的一字一句,一面琢磨着如何尽快得知万贵妃的态度。稍一恍神,便又分了心。
晚风轻漾,烛光便如水波粼粼晃动,映出沈瓷白皙的脸庞。汪直见她发鬓微松,宦官的帽子有些歪,想要提醒她扶正,却发现沈瓷双目瞪视前方,竟又是出了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汪直被她的心不在焉惹得意兴阑珊,真觉天气有些冷了,鼻子一痒,没控制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沈瓷被这一声惊醒,屏去方才的迷惘,恢复常态,关切道:“生病了吗?”汪直望着幽光中她柔软的轮廓,连日的奔波疲累陡然卸下。他再是精力旺盛,也终归有觉得累的时候。不光身体累,心也累。他统管西厂,京城之事无一不晓,却是忽略了身边这个人。可这并不是他的失误,归根到底,他其实压根儿不想知道她的过去。他有一种孤立般的骄傲,只要她能够以如今的身份伴他左右,他不愿计较她过去经历的种种。可是如今,他发现她的过去已横亘在眼前,而他,并不能置喙任何。
“没生病。”汪直抚了抚额,语气软了下来,身体靠在椅背上,“大抵最近太过忙碌,有些失神了。”
沈瓷从未看过汪直这副神态,以往,他总是精神饱满,风流自成。那袭本将他衬得俊美挺拔的白衣,此刻有些病恹恹的味道。可没过一会儿,汪直便又重新整理好精神,仿佛方才的疲累只是幻觉,说道:“上次从民窑取回了你的瓷器,我都命人收着的。明日我得空儿了,会去看看万贵妃,顺便把你做的瓷器也带去。”
沈瓷方才正想着这事,如今就被汪直提出,顿觉意外:“明日就去?”
汪直敛着目光:“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的,是太惊喜。”沈瓷连忙否认,站起身来,敛衽为礼,笑道:“若是没了您,真不知如今我该是何等处境。汪大人的恩情,沈瓷没齿难忘。”
“没齿难忘……”汪直低低地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嘴角不动声色地勾起一丝笑意,只轻描淡写道,“不必在意,小事一桩。”
他说的是轻描淡写的话语,端的是张狂自信的姿态,心里却有一个地方一点儿一点儿垮了下去。时辰不早了,他亦不再多语,又随意寒暄了两句,便从沈瓷的居处离开。
檐下宫灯,随风而动,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看着烛火摇摆久了,即便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有几团昏黄的光晃来晃去。抬起头,在宫灯照耀不到的地方,黑暗深沉得如同胶着了一般。冬日的夜色,已是到了深处。
翌日,细雨霏霏。汪直命属下带着沈瓷制作的几件精巧瓷器,前去拜见万贵妃。
马车上,他自己先将瓷器把玩了一番,忆及他初次去那座民窑找沈瓷时,也是这样细雨迷蒙的天气。她隐在雨帘后,纤细瘦削的身形如同弱柳扶风,面上的神情却是认真专注,一丝懈怠也无。他清楚地记得,她画的是万壑松风,在她笔下,这松是柔弱细瘦的,沾了女子气,却吹不弯腰。他看看她的画,再看看她,发现冷风已把她的小脸冻得泛红,可配上一身干练装束,竟在纤细柔弱中存了几分倔强的英气。
他如今回忆,觉得自己大抵便是在那时候,对她有了不同的眼光。
马车停下,汪直跳了下去,不需人通传,便迈入殿中。万贵妃本若有所思地翻着书,余光瞥见汪直来了,也没抬头,只低声道:“来了?”
“娘娘。”汪直道,“之前几日一直在宫外,昨夜刚回宫,见时辰已晚,便等到今晨才来叨扰娘娘。”
万贵妃慢慢将书翻过一页,还倚在榻上,一双丹凤眼抬起,在汪直身上转了一圈:“瘦了。累的?”
“也不累,只是宫外饮食不好。”
万贵妃试着撑起身子,汪直上前扶起,待万贵妃坐稳,才松开手,听她道:“本宫听皇上说过了,妖狐夜出的事,在民间影响不小,又难有头绪,辛苦你了。”她微微一笑,又道,“东厂的尚铭近日又撺掇人弹劾了你几本,都被皇上压了下来,你且安心做事便可。”
汪直直言不讳:“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弹劾也不关我的事。”
万贵妃捂嘴低笑,看着汪直,像看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孩子,道:“我就喜欢你这直朗的性子。”她的心情被汪直一句话说得清朗了些,目光往后一看,瞧见汪直的随从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用手指了指,问,“那是什么?”
此问正中汪直下怀,他理了理心绪,对万贵妃笑道:“之前得知,娘娘您最喜玩赏瓷器。我最近无意间搜罗了一套可心的瓷器,觉得图样纹饰甚是精致新颖,便特意带来献给娘娘。”
“也就你最有心。”万贵妃笑意更浓,眉梢眼角都染上些喜色,下巴朝木盒抬了抬,“呈上来,我看看。”
汪直冲身后随从扬了扬眉,那人便将木盒递呈上来,汪直接过,在万贵妃面前打开,里面正是沈瓷在民窑制出的瓷器。汪直专门挑选了几件万贵妃偏爱的器形纹饰,以投其所好。
白色胎质,如冰似玉。细腻温润,浅酌低唱。图案有青花,亦有彩绘,两种都是万贵妃的偏爱。她不爱看纯色的瓷器,嗜好艳而不俗、华而不媚的笔触。因而虽对彩色情有独钟,又不喜过于张扬的描绘。
当今瓷业,仍以单色釉下彩为主,五彩的瓷器并不多见。而沈瓷所绘的彩瓷,釉色淡而清雅,含蓄细腻,更有女子特质。
“是我想要的感觉,清新娇美,又不失意趣。”万贵妃抬眼看向汪直,“这套瓷器的画风相似,是一人所制?”
“是。”
万贵妃指如春葱,轻轻抚了抚光洁的瓷面,笑问:“是民间寻来的工匠?”
汪直摇头:“不,是一个宫中宦官。”
“宦官?”万贵妃来了兴致,“宦官也有会制瓷的?”
汪直含糊答道:“这人刚入宫不久。”
“原来如此。”万贵妃恍然,想必此人是近日才净了身,充入宫中,不过转念一想,又问道,“宫中没有瓷窑,既然宦者入了宫,又是在哪里制的瓷?”
问及此处,汪直也懒得再避讳,道:“这小宦官已被我收入西厂,瓷器是她入宫前做的,成品是我准许她出宫取的。”
万贵妃笑了,毫不介意他的坦白之言:“原来是西厂的人啊,怪不得。”她这句“怪不得”说得纵容,舒舒服服地靠在坐榻的软垫上,向汪直淡淡一笑,“本宫觉得这套瓷器做得不错,挺喜欢。至于怎么奖励你的下属,你看着办吧。你也知道,但凡你看中的人,想要他去做什么,本宫和皇上大多都是支持的。”
汪直展颐,傲然的表象褪去,现出孩子般的率性清朗,微笑道:“皇上和娘娘待我最宽厚。”
万贵妃垂首再看了看手中的瓷器,愈发觉得符合心意,再开口道:“这人虽是宦官,但有这么一手制瓷的好手艺,也别荒废了。每季度御器厂送来的那些瓷器,也不见得就比这人做的更合我的心意。唉,你也知道,本宫最喜精巧秀丽的瓷器,看见了便释不了手,过段时间,再给本宫送一套这人做的瓷器来。”
听这话,便知万贵妃是真的喜欢了。汪直颔首应承,既为沈瓷感到高兴,又蓦然生出一种迫近而易逝的失落感。
万贵妃担心汪直性情直率,不懂得收拢人心,还特意提醒道:“那宦官若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别太过分的,你可做主先赏给他。”
汪直一怔,他再清楚不过,沈瓷最想要的,便是将皇上之前亲口下的谕旨免去,从而让她光明正大地回到御器厂。可那样一来,她很快便会从他的身边离开。两个人从见面到相处的日子还不长,他并不希望她走,更不希望她走得干脆且毫无留恋。
于是他下意识道:“我之前恰好问过,她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娘娘既然发了话,让她莫浪费了才能,不如就赏些银两,允她自己制瓷,也不至于没有成本购置原料。”
万贵妃顺应点头道:“你说了便是。你西厂的人,自然交给你来安排。”
汪直点点头,因方才的话语略觉忐忑,但很快,他的骄傲就将这份忐忑压了下去。
汪直离开万贵妃的宫殿,先去了工部画院。
沈瓷想到汪直今日要去见万贵妃,整个早晨都有些心绪不宁。她尽力平息心情,还是忍不住揣测联想。眼下时间紧迫,要在小王爷离京之前撤去罪名,实在不易。
沈瓷与汪直向来都以朋友的身份相交,她虽早听过汪直大名,却还没意识到他在皇上和万贵妃身边的地位。因而虽然抱有希望,却并不浓厚。
汪直差人将沈瓷从画室叫了出来,沈瓷一迈出门槛,瞧见是汪直的马车,踩着碎步便跑过来,开口第一句便问:“怎么样?”
汪直睨了她一眼:“这么着急,不像你啊。”
沈瓷仍不收敛神色:“你知道我尤为在意此事,我也不用在你面前隐瞒什么,哪还需要冷静。”
她这话令汪直感到些许熨帖,狭长的眼笑得眯起来:“贵妃娘娘很喜欢。”
沈瓷仍未放松:“那……娘娘还说了什么?”
汪直微微侧过脸,不去看她:“娘娘说,让你莫荒废了制瓷的手艺,近日再给她送一套你做的瓷器过去。娘娘赏赐了你一些银两,足够你的制瓷成本了。”
没有提及免罪之事。沈瓷紧绷的身体渐渐松懈下来,并没有哀怨,亦觉得如此结果理所应当,只是眼神之中,忍不住透出几许失落。
汪直觉察到她的失落,拍了拍她的肩道:“上次你制瓷时条件受限,这次有了娘娘口谕,必定能做得更好。届时再获自由之身,更有把握。”
沈瓷认真地看着汪直,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犹豫半晌,终于道:“可是……我的时间不多了。”
汪直一听便知道沈瓷要说什么了,心底狠狠抽痛了一下。他的眉宇皱成一团,缄口沉默。
沈瓷只当汪直还什么都不知道,娓娓继续道:“我留在京城的时间不多了,再过不了多久,我得回江西去。”
她顿了顿,等着汪直发问,可那人别过脸,只留给她一个俊美的侧颜,什么话都没说。她是要走的,终究是要走的,之前的揣测成了真,一语成谶。
沈瓷敏锐地觉察出他的不悦,动了动喉咙,在一片僵硬的沉默中,生涩地解释道:“并不是宫中不好,只是我一个姑娘,以宦官身份待在宫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但是您待我的恩情,沈瓷铭记在心。从在江上遇见劫匪到现在,我心中,心中一直感念着您……”
沈瓷说到此处,生出难以言喻的怅惘。她的心默默下沉,又轻吸一口气,重新提了起来,展开笑脸对汪直道:“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呢,应该还有一阵……我没忍住,同您说得早了。”
汪直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她,字字句句用了力:“你要走,守城的护卫见到你怎么办?你不怕被抓回受刑吗?五十大板可少不了的。”
沈瓷咬咬唇,想到小王爷那句“这些,我都会安排好的”,渐渐放松下来,闭上眼回应道:“有办法避免被抓的,我会小心。”
她自始至终,没有同汪直提及朱见濂的任何事情。
于她而言,淮王世子毕竟是未来的藩王,朝廷也许派了人盯梢,她不想贸然给双方惹麻烦。但这在汪直听来,更觉心头钝痛。他本来还想多说几句,最终也只是握了握拳,眉毛挑起,侧过脸道:“随你。”
青灰的天色下,他白衣翩然,落拓成风。周遭安静,他的手不自觉抚上剑鞘,眼角轻轻挑起,似被激起了欲念的剑客,伴着低低呜咽的风鸣,却全然不知该以哪招哪式出手。
沈瓷当天下午就被汪直安排去了一座有官方背景的民窑,没有走漏任何风声。
这座民窑既然有官方背景,自然追求华贵的精品。虽然无法与景德镇御器厂相比,但因着官势与地势,与宫廷也有合作,在京城还算有一席之地。
汪直与开设瓷窑的官员相识,三言两语便将万贵妃的话交代了,特许沈瓷自由发挥,并不多加拘束。只是瓷窑有瓷窑的规矩,以三日为期,封闭工作五日,再休假两日。如今正是工期的第一日,还望她能够配合瓷窑的时间。沈瓷犹豫片刻,同意了。
她的犹豫是因为小王爷。
她离宫匆忙,并未知会小王爷,也不知如何才能与他取得联系。之前以为自己会一直在画院待到离京,没想到汪直随随便便在万贵妃面前一说,自己便到了这儿。别的一切都好,只是小王爷还能找得到她吗?
她仔细想了想,觉得小王爷连宫中都能寻得,如今在宫外,应当更容易才是。只要去画院一问,便知她已离开。
“汪大人,想麻烦您一件事。”沈瓷在京中并无旧友,唯有托付汪直,“我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同画院的人留下口信。若是有人到宫中寻我,可否将我如今的去处告知对方?”
汪直觉得自己应该假装不知地问一句“谁会来画院找你”,可他到底是个直率性子,问不出这等假话,又无从指摘,只得皱着眉头“嗯哼”了一声。
沈瓷没明白他的立场,迟疑道:“嗯哼,是什么意思?”
汪直姿态未变:“自己体会。”
沈瓷苦笑:“我体会不到啊。”
汪直被她堵了一记:“再体会。”
“那是……同意了?”
“嗯哼。”
沈瓷愣了片刻后笑笑:“那我便当您是同意了啊。”
汪直还是没说话。
不是故意不说,只是实在不知,这样的境况下,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沈瓷抬起头:“汪大人您不开心啊?”
汪直一口咬定:“没,没不开心。”
沈瓷轻笑:“谁敢惹您不开心?”
汪直心里嘀咕,就是你惹的。面上还傲得很,挑眉看她:“哎,你怎么问这么多?”
“我问得多,是因为您什么都不说。”沈瓷如今很是信任汪直,既然有事托付他,也不能全盘瞒着,遂问道:“您方才就不问问,什么人会来宫中寻我?”
沈瓷想说,汪直偏偏不想听,不愿她将她同淮王世子的关系清楚地摆在他的面前。他一个台阶都没给她,低声道:“我懒得知道。”他说完觉得不太对劲,又补上了一句,“我想知道的话,自然会知道。”
沈瓷原本愣着,又被他补充的这一句逗笑了,配合道:“是,您什么都能知道。”
“就是。”汪直按下方才心底的无措,眼角挑起,细长的眉目又恢复往日风流,“你虽然到了这里,不过还是老样子,遇见什么事就同我说,汪哥哥帮你。”
“哈哈,汪哥哥……”沈瓷掩不住笑,配合着他大言不惭的嚣张气势,轻轻福了福身,眼睫弯弯,“那沈瓷却之不恭,就此谢谢汪哥哥了。”
气氛回暖,两人你来我往又说了几句,正在兴致高处,忽见一名宦官匆匆赶来,走到汪直近处方停下,请安道:“汪大人,皇上命您速速回宫,有要事商议,不得耽误。”
自从朱见濂那日同卫朝夕说有了沈瓷的线索后,卫朝夕每日都要到他这儿来探一探消息。
刚开始的时候,朱见濂并不愿说,想将沈瓷带回来后再告诉她。但卫朝夕坚持不懈连问了多日后,朱见濂也不再隐瞒,告诉她道:“沈瓷虽然已经找到,但你见不了她,因为她在宫中。”
“什么?宫里?”卫朝夕睁大眼睛,话都说不清楚,“阿瓷她、她、她,被皇上看上了?”
朱见濂皱眉,全然弄不懂这姑娘的脑回路:“什么跟什么啊?”
“宫里的女人,不都是皇上的女人吗?”卫朝夕手比画着,突然灵光一闪,击掌道,“啊!我明白了,皇上下令阿瓷不许回御器厂,还拿五十大板恐吓她。看似惩罚,实则强留,阿瓷现在是不是已经成了宫中娘娘?”
朱见濂扁着嘴,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卫朝夕的眼睛滴溜溜地转,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皇上长得怎么样,好看不好看?要是样貌太丑了,就算是九五之尊我也不愿意。”
“这怎么又跟你有关系了?”
“这都不懂,我这是为阿瓷设身处地着想呢。”卫朝夕已然陷入想象中不可自拔,手托着腮帮子,忽而挺直了腰杆,摆了摆手,“哎,不行不行,长得好看也不行。”
“又怎么了?”
卫朝夕凝重道:“你想啊,万贵妃十余年恩宠不衰,又是跋扈之人,我听说啊……”她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听说,她下令杀了不少嫔妃皇子,皇上都不怪罪。不仅如此,但凡皇上看上的女人,她都会竭力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说到这里,卫朝夕倒吸一口凉气,“阿瓷现在,会不会已经被万贵妃盯上,准备杀人灭口了?”
朱见濂嘴角抽了抽:“姑娘,你想得太多了。她没被皇上看上,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等再过些日子,我就会把她接出来。”
他话音落下,心却被卫朝夕的言语突然点醒了。当初万贵妃与夏莲无冤无仇,为何会下令杀她?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便是皇上看上了夏莲……
他想到此处,面上如同蒙上一层霜雪,寒气骇人。卫朝夕顿觉背脊有点儿冷,眨巴着眼睛,不解地看着朱见濂,一边看还一边在心里想:还是我的杨福好,脸俊面憨又举止神秘,就算藏着心事,也有股好闻的厚实劲儿。
卫朝夕正想着,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护卫匆匆赶来,在门外叩首道:“世子,有要事禀报。”
朱见濂从沉思中抬首,示意卫朝夕退下。卫朝夕扭扭脖子,觉得有些僵,慢吞吞地告退离开,刚走出去,便听到身后护卫不大不小的声音,颤抖不止:“禀世子,沈姑娘……从宫中消失了。”
卫朝夕顿住脚步,听见朱见濂猛一拍案,斥道:“怎么回事?”
“昨日午后,汪直去见了沈姑娘一面,将她接走,不多时便出了宫。他武功很高,似乎意识到了有人跟着,将我等甩开。再后来,就不见两人了,守了一整天,最后却只发现汪直独自策马回了宫,直奔皇上寝殿……而沈姑娘,不见踪迹……”
朱见濂拳头攥紧,良久,慢慢从牙关里逼出两个字:“汪直!”
另一端,汪直得了诏命,马不停蹄地赶回宫中,直奔皇上寝殿而去。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他整肃仪容,待人通传后迈入殿内。皇上正抓着一份奏折,见了他,面色不由得一凝,招他到了近前,问道:“昨日淮王在京城受伤一事,你可知道?”
汪直点点头:“知道。”
皇上毫不迂回,直言又问:“那你可知,刺杀淮王的人,身上带着西厂密卫的令牌?”
汪直愣了一瞬:“不知。”
皇上对汪直的话并没有怀疑,却明显不满:“最近你是不是分心太多,怎么连这都不知?”
汪直头顶着皇上的森严发问,知晓自己最近心绪不宁,确有影响,垂首道:“是臣的疏忽。”
皇上看了看他,到底还是没追问下去:“罢了罢了,朕也知道,妖狐夜出的案子,线索少,周期长,的确消耗了你不少心力。不过刺杀淮王是大事,就算淮王想掩盖,不代表你就能忽略。更何况这事查出来居然牵扯到西厂,连你都不知,东厂又是如何得知的?”
汪直皱起眉头:“东厂?尚铭?”
“对,虽然淮王并未声张,但尚铭在今日午时向我禀报,说已查明死去的刺客确实是西厂的密卫,且人证物证俱在。”
汪直蹙眉更深:“我没有派人刺杀过淮王。”
皇上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叹气道:“把控好你的人,别弄些来路不明的人到西厂。”
汪直反驳道:“不一定是我的人来路不明,也可能是东厂偷了块令牌,易容栽赃陷害。”
皇上这才将手中捏了许久的奏折放下,挥手道:“无论如何,所幸这次淮王并无大碍,他为人谨小慎微,大抵担心是我派西厂下的手,也不愿多追究,是个畏上的,多安抚安抚便是。”
汪直想到五年前夏莲被杀之事,淮王明明知道真相,还选择忍气吞声,亦对皇上所言表示赞同。
皇上略略移袖,掀开旁侧火炉上的铜壶盖子,在氤氲的白气间看了汪直一眼:“我已批准淮王安生休养,两个月后再离京。这事虽然没起什么风波,但你得盯紧了,找出幕后之人,就从东厂开始找。还有,”他停了停,又道,“淮王受伤了,你替我传令,把淮王世子请进宫,该安慰该压惊的,还是得做。”
汪直凝目不动,半晌,方慢慢开口道:“好。”
风轻云淡,雨霁天晴。朱见濂得到皇上的传讯时,磅礴的大雨刚停。地上的枯枝败叶淋得透湿,几只黑鸦乱鸣着,斜斜地掠天而去。
“淮王世子,皇上邀您进宫一叙。”来禀的宦官揖手为礼,清晰说道。
朱见濂瞥了身旁的马宁一眼,马宁会意,贴近朱见濂的身边,耳语道:“汪直还未出宫。”
朱见濂点头,眸中如同黑漆一点,吩咐道:“备马车,入宫。”
在朱见濂还没来的当口,皇上带汪直去他的藏瓷阁,观赏他收藏的一批瓷器。众臣皆知,皇上不喜政务,最爱的便是琴棋书画诗酒瓷这些,因此放权于宦官,就连万贵妃偶有参政,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眼下,皇上带着汪直去了他收藏瓷器的殿宇,汪直同皇上转悠了一会儿,又随性谈了谈自己的喜恶,突然间“咦”了一声,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件绿、黄、紫三色融在一起的瓷器问道:“咦,这不是之前御器厂送来的那批素三彩瓷吗?我记得精品基本全碎了,原来还有保存良好的啊。”
皇上摆摆手,待走到近前,才指了指这件黄地紫绿龙纹碗的边角:“你看,这里有一道裂痕,是我后来差人补上的,并不完好。”
汪直看着这釉面莹滑的瓷器,脑中便浮现起沈瓷的面容,克制不住地联想。他凑近再看了看瓷上裂痕,状似无意道:“既然皇上如此喜欢,当时何必重罚运瓷的御器师呢?听说,那位御器师,正是
素三彩创意的提出者。”
皇上闻言一愣:“这么巧?”
“微臣也是事后才听说。”
“那倒是可惜了。当时朕实在气急,想给御器厂一个教训,后来不经意从碎瓷中瞥见了这件,实在觉得新鲜漂亮,加之裂缝修补后并不明显,便收藏起来。”皇上叹息一声,想了想,看向汪直,“讲到这儿,听说你给万贵妃送了一套瓷器过去,她很是喜欢。这套瓷器是谁做的来着?哦,对,说是一个西厂的小宦官。万贵妃玩赏过许多瓷器,遇见喜欢的不容易,你得派人多关照关照那人,只要贵妃娘娘高兴,什么都好说。”
汪直哪会派人去关照,直接自己关照便是。他听皇上提起沈瓷,兴致亦高,笑了笑,话语便敞开了,说道:“说来也巧,这小宦官名为沈瓷,恰好便是瓷器的‘瓷’字。名中有瓷,手中制瓷,怎样都同瓷脱不开干系。”
皇上闻言颇觉有趣:“名字倒是挺好记的,与瓷有缘。不错。”
汪直也不懂得避嫌,顺口就接下:“臣也觉得此人甚好。”
皇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喜欢这人啊?”没等汪直回答,便道,“以后有机会,朕可以瞧瞧。”
皇上所谓的瞧瞧,便是要有所嘉奖了。但凡汪直看中的人,多多少少都有所升迁,不足为奇。汪直也不跟皇上客气,点点头,半分推辞也无。
又是一番玩赏后,皇上与汪直方步出藏瓷阁,便听门外宦官禀报:“皇上,淮王世子已候在寝殿外,等待通传。”
汪直唇角扁了扁,并不想见到朱见濂,正欲告退,却听皇上道:“淮王在京城遇刺,与你西厂也有关系,趁此机会,你也同我一起去见见吧。”
朱见濂并未想到,自己正欲寻汪直,汪直便自己站在了他面前。这人从不懂得什么叫谦虚和低调,站在皇上侧旁,还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细长的眉毛挑得都快飞起来了。
“臣朱见濂,参见皇上。”他揖手为礼,躬身前拜,半句没提汪直,仿佛他只是空气。纵然汪直权倾朝野,但终归不是皇室中人,他本不需行礼。
皇上给朱见濂赐了座,笑问:“淮王的身体可好些了?”
朱见濂虽看不惯汪直,但总归知道轻重,礼数周全道:“承蒙皇上关怀,家父身体并无大碍,只需静养便可。”
皇上明知故问:“刺客呢?”
“当场斩杀。”朱见濂抬眼看看皇上,又看看汪直,沉下声道,“是西厂密卫,有令牌为证。”
皇上转过头,状似质询:“哎,汪厂公,这刺客怎么是西厂的?你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汪直瞧着朱见濂眸似深渊,正定定地看着他,唇边勾起笑意,上前一步。
“我没有派人行刺淮王。”汪直看着朱见濂,斩钉截铁,也没什么过多的解释。
皇上皱起眉头,觉得汪直应该多解释几句,就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话,敷衍之意太过明显,恐怕会对事情起反作用。
朱见濂似笑非笑地看着汪直,对他的态度早有预料,面色不变道:“我并未说那刺客是汪公公指派的,此事疑点甚多,淮王府自然不会妄断。”
皇上松了一口气:“淮王世子明晓事理,值得嘉奖。”他瞥了一眼汪直,对他在此时摆出的态度不甚满意,转头吩咐,“赐淮王世子十箱珠贝锦缎,再赐南国刺猬滋品、雪莲仙补品。愿淮王好生休养,早日康复。”
朱见濂揖手道:“谢皇上。”
皇上又说了几句安抚之语,觉得圣恩已足,身体也有些乏了,便挥挥手道:“你们下去吧,朕累了。”
朱见濂和汪直行礼告退,一同走出宫殿。虽不分先后,但两人之间拉开了两三米的距离。
走下宫阶,朱见濂突然顿住了脚,收起方才在皇上面前的恭敬,声音沉沉地开口:“汪公公。”
他不直呼其名,更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叫“汪大人”。“汪公公”的叫法没错,身份也不需指摘,但他就是要揭汪直的短,于潜移默化处提醒他。
汪直瞥了他一眼,没打算说话。
朱见濂咬着牙,面上却带着一丝莫测的笑意:“汪公公,您认识一个叫沈瓷的宦官吗?”
汪直走了几步,听了他这句问语,改主意转了身:“认识不认识,与淮王世子何干?”
“您说有何干系呢?”朱见濂盯准汪直的表情,要在他的一举一动间揣测他对沈瓷的心思。是无意之举,还是有意促成?是君子之交,还是情愫暗生?
“你没资格� �道。”汪直下巴抬起,但终归掩不住神色中一丝不甘。朱见濂看到了,捕捉无误,终于确定沈瓷安然无恙,暂且松了一口气。
但松气的同时,亦有担忧。
若是汪直并不知沈瓷是女子,说是断袖还好办。可他若是已经知道了……朱见濂陷入了沉思,他本以为,宦者对男女情爱是无感的,但转念一想,后宫中那么多宫女太监对食的例子,不能不说是一种隐患。以汪直的身份,若是强行要沈瓷做他的对食,再拉上皇上或万贵妃为证,自己恐怕也无能为力。
但他料想,若是汪直真对小瓷片儿有所企图,此时,应当比他更无能为力。
朱见濂笑了,慢慢地说:“我有没有资格,是次要的。您别让我的人受委屈,才最重要。”
汪直终于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目似嘲笑:“你的人?她早知道你在京城,却迟迟不愿去找你,你竟还有底气说她是你的人?”
朱见濂毫不回避,清晰道:“素闻汪大人虽是高傲,却向来有风度。为何方才在皇上面前,却如此刻意敷衍,失了分寸?”他眸似幽洞,挑起嘴角道,“你怕了。”
汪直挺直脊背:“我没有。”
“我不是在说一个疑问句,我只不过陈述了一个事实。我说,你怕了。就这样。”
朱见濂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这一夜,汪直睡得并不安生。
第二天他早早出宫,去了沈瓷所在的瓷窑,同守卫交代了两句,便进去寻她。
瓷窑的规矩是封闭工作五日,再赦假二日。如今正是第二天,他明白,三日之后沈瓷得了假期,必定会设法去找朱见濂。
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可还是情不自禁来到了这里。他的孤傲不允许自己放低姿态,但他的欲念又不能被浇熄。在汪直心里,朱见濂是个笑里藏刀的人,眸色深沉,暗中筹谋。这样一个人,不够坦荡,不够直率,总像在掩饰一些东西。汪直不喜欢朱见濂这个人,一开始就是如此,他更不愿让沈瓷堕入朱见濂怀中,快乐不足,忧思更盛。
汪直找到沈瓷,她坐在一个矮矮的小木凳上,面前是已经晾干的瓷胎。她托着腮帮子,什么也没做,眉间凝了一个弯曲的弧度,似在思索。
“想什么呢?”汪直站在她身后问。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沈瓷先是一怔,待分辨出来者是谁,站起身莞尔一笑:“咦,你怎么来了?”
“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吗?”汪直笑笑,再问,“盯着瓷胎发呆作甚?不知道画什么了?”
“不是。”沈瓷摇头,捧起眼前不着一色的瓷胎,娓娓道,“只是想起了一件旧事……从前我刚进入御器厂时,需要经过选拔,才能成为高级御器师的学徒。终选之时,有人故意将大片青花色料洒在了我的瓷胎上。我绞尽脑汁想办法,突然想到釉上彩的烧制温度比釉下彩的低,可以通过二次入窑来掩去痕迹。但入窑烧制是看运气的事,比试时并不需要入窑。因此,我便将染上色料的那部分瓷胎刮薄,绘了一个窗间美人。而当时所想的二次入窑的法子,也就没派上用场。”她顿了顿,抬起眼看着汪直,“上次你拿了几件我做的青花瓷和彩瓷,说贵妃娘娘甚是喜欢。我方才想着你的话,突然忆及从前之事,不禁揣测,若是能将青花釉下彩和釉上彩结合起来烧制,或许能制成一种新瓷……”
“好啊。”汪直虽没全然听懂,但很快明白了沈瓷的意思,干脆道,“我支持你!”
沈瓷抿唇微笑,心觉慰藉,片刻后才道:“可我还有顾虑。如今彩瓷的烧制温度原本就不好把控,我烧素三彩的时候,就充分体会到了这点。若下面还要多一道青花纹的烧制,难度又翻了一倍。任何一个环节有误,都会毁掉之前的心血,难度不小。”
汪直轻笑道:“你担心什么?万贵妃上次不是赐给你一些银两吗?更何况,听你讲了以后,我觉着她必定会喜欢,赏赐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此事不能直接告诉万贵妃。运瓷之事,便是因为督陶官李公公提前知会了皇上素三彩的事,期待越大失望越大。釉上彩和釉下彩结合只是我的一种设想,没有把握,便不必说。”
汪直想了想,耸耸肩道:“也成。”瞧着沈瓷站得久了,他伸手按下她的肩膀,让她坐回矮凳,自己也盘腿坐在地上,这样一来,两人恰能平视。
汪直对这个状态很是满意,兀自点点头,笑道:“提起素三彩,我倒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昨日我进入皇上的藏瓷阁,发现素三彩并未全毁,皇上补全了一件有裂痕的,收藏了。”
沈瓷喜色上了眉梢:“这么说,皇上已经不怪罪我了?”
汪直愣了一瞬,声音低了半度:“他确有惋惜之意,但并未收回成命。”
汪直话音落下,沈瓷的笑容却没有如他预料中一般消散,眼角眉梢仍是弯弯的,眸色清明。
汪直见状不解,还以为沈瓷没明白他的意思,又硬生生地补上一句:“你的罪责,恐怕没法那么快消除……”
沈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语调染上几分愉悦:“我听明白了,汪哥哥你不用再补上一句。”
汪直眉心一跳,她这句“汪哥哥”叫得平淡无奇,只不过是调笑之语,却听得他身体一怔,细细的凤眼扬了起来。
沈瓷见汪直嘴唇微干,起身替他倒了一杯茶,递到汪直面前,才慢慢道:“虽然罪责还在,但我做的瓷器能被这天下的九五之尊收藏,于我爹而言,应算是安慰。”
汪直接过新斟的热茶,刚抿了一口,便听到沈瓷的话,抬起头问:“你爹?”
他以前从未听她提起过家事。
“对,你看我名为沈瓷,便知我爹是如何痴迷于瓷器了。”沈瓷的面上仍是笑着,但提及往事,语气难免一沉,“我家原本是景德镇众多瓷坊中的一家,我亦是从小耳濡目染,情结难解。原本日子并没有什么波澜,但有一日,原本想要杀掉淮王的刺客取了我爹的性命……此事以后,兜兜转转,我才有了今日际遇。”
汪直气息一凝,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与朱见濂的际遇,想必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他曾经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去查,但是他没有,他不是纠缠过去的人,亦不在意她曾经的枝枝蔓蔓。但此刻听她提及旧事,依旧耐不住心头凛然。
沈瓷明澈如水的眼波里泛起阵阵涟漪:“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提醒自己,我爹的遗愿,便是做出最精美的瓷器。‘精美’如何定义,‘最’又如何定义?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从前有一个人告诉我,要想自己的瓷器流传于世,就得烧制出别人没有过的精品,得去除‘匠气’,多些‘灵气’。那人是个不懂陶瓷的外行,可我一直记着这话,从未忘记。”
她说到此处,忆及同小王爷生活在淮王府的两年,已记不清自己是何时对他生出了情愫,却知晓,她能有机会潜心制瓷,向孙玚先生习得一流的画技,与小王爷密不可分。
汪直深受触动,终于明白为何她对瓷器如此执着。他曾因为她过于在意御器师的名号而嗤之以鼻,如今才理解,背后还有这般缘由。
他心有惭愧,更觉爱怜。看着她眼中盈盈泪光,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了她的肩上:“过去的事,不要多想。从今以后,我会支持你。”
沈瓷吸着鼻子笑了两声:“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让你见笑了。其实我就是想说,方才提及的上下双彩结合的瓷器,我虽有顾虑,但无论多难,无论之前有没有人做过,我都会竭力一试。”她顿了顿,望着手中素净的瓷胎,喃喃道:“久了便明白,制瓷,便是我制一半,天制一半,成或败都是偶然,也都是必然。”
汪直捏着她瘦瘦窄窄的肩膀,一股柔软的情绪在心中漫开。她头一次对他敞开心扉,泪与笑都豁出来。那两颗清澈明晰的杏仁眼,剪开是秋波,缝上则是沉沉帘幕。她着一件灰黑色的简便男装,肤白胜雪,素净如一幅水墨画。他想要抬起她小小的下颌,再细细看她的眼睛,手伸出去的刹那,却变了念头,只是拍了拍她的背,如同安慰。
他想说,她能告诉他这些,他挺欣慰。可嘴拙如他,话到嘴边却觉得矫情,静了半晌,又恢复本性,扬声肆意道:“怕什么,汪哥哥替你坐镇,什么釉上彩釉下彩,都不是问题。老天爷那一半,一定给你成了!”
沈瓷展颐,几语诉出,觉得通体舒畅,方才尚存的顾虑亦在汪直朗朗的言语中消散。两人站起身,漫步至屋外,只见天青云淡,遥遥可见郊外山峦,仍是一派郁郁苍苍之色。她转头看看身边的汪直,广袖当风,衣袂翻飞,顿觉湛然安心、万籁清明。
接下来的日子,沈瓷潜心投入新瓷的研制中。
因为大多彩色颜料在窑炉的高温中会颜色失控,她若要配置新的色料,就需要采用不同矿料配比,提炼出多种彩料。这件事,她从前在御器厂便尝试过,也有从前相识的几位御器师的配比可供参考,尚不算难事。难的是,这些彩料都需利用精选的特殊矿粉,提炼成本比黄金还贵,且因为提炼的成功率极低,如今已不在御器厂的她,经不起太多次失败。除此以外,釉下青花以何种形式呈现,两次入窑该如何上釉,画瓷时该采用怎样的笔法……诸多以前从未涉足的问题,一一摆在面前。
传统青花,呈色单调。而她想要做的,便是将釉下淡雅的青花和釉上艳丽的五彩相互融合,其间需要的探索和试验,极其耗费心力。
民窑里色料有限,沈瓷几乎把万贵妃赐给的所有赏赐都花在了购置彩料上。她琢磨着青花应该以何种形式呈现,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将青花作为轮廓及虫禽的羽毛最为恰当。
想到这一层,她便开始着手绘制图样。以彩色为主,而青花则起填彩、点彩、加彩之效。因为有万贵妃的口谕摆在那儿,汪直帮沈瓷调来了几个窑工打下手,也为她减轻了不少负担。
汪直来得愈发频繁,案子虽在调查,但时不时总会抽出一点儿时间,到沈瓷这儿晃一圈。
原本,沈瓷是打算在正式赦假时,再去找小王爷。可是就在赦假前一日,汪直刚走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屋檐上便飘下一人。仔细一瞧,竟是马宁。
“沈姑娘。”马宁揖手为礼,“是世子让我来的。”
沈瓷放下心,扶了扶自己头顶的宦官帽,笑道:“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沈姑娘了,真是难得。”看了马宁一眼,问道,“是画院的人告诉你们这地方的吗?”
马宁躬身道:“不是。”
沈瓷怔了一瞬:“那是……”
“姑娘突然离宫,宫中并未留下任何备案,画院里也没人知道消息。世子只知你被安排在宫外,便安排我等挨个画坊和瓷坊进行调查,查到这里时,恰好听说汪直近日来得频繁,果然便在这儿找到您了。”
沈瓷惊讶道:“画院里没人知道我的消息吗?”
“没有。”
沈瓷微微垂眸,她当初托付汪直将行踪告诉画院的人,怕的就是小王爷寻不到她。或许,或许……是汪直太过忙碌,不小心忘了罢。她心下不安,突然想起了什么,嗫嚅问道:“小王爷怎知顺着汪直的踪迹找我,他与汪直早就相识?”
“这个问题,属下怎会知道,姑娘还是留着去问小王爷吧。”说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欲带沈瓷离开。
沈瓷迟疑道:“瓷窑有瓷窑的规矩,不宜说走就走。眼下已近黄昏,还请您稍等一个时辰,也省得翻墙了。”
马宁目光闪动,斟酌着点头道:“那好,一个时辰后,会有马车在瓷窑外等候姑娘。”
到了酉时,斜阳的余晖染红了天,在云朵霞片中徐徐下沉。瓷窑的人纷纷停了工,各有去处。沈瓷上了马车,七弯八拐,行了好一阵,才抵达淮王所在的驿站。
小王爷早就迎候在门口,马车停下,便上前几步,把手伸给了她。
沈瓷拉开车帘,低头便看见小王爷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有力。她迟疑片刻,不太敢伸出手去碰,两人所谓的剖开心扉,也只有上一次见面而已。小王爷寻她良久,情愫早是蓄势待发,状态转变得太快;可现下于她而言,仍是生疏。
小王爷见她怔忡,轻拉过她的手,顺力拉着她下了马车。
“还没用晚膳吧?想吃什么?”他问。
“都可以。”沈瓷腆然道,“我不挑食。”
“也是。”朱见濂笑笑,一边拽着她的手往前走,一边问,“路程可还远?”
“不远。”
朱见濂铺垫了前面几句,这才顺理成章问道:“你怎么去了那座瓷窑?连个信都没留。”
他的语气带了几分好奇,眼中却闪过一抹锐利。这抹锐利没能逃过沈瓷的眼睛,她心中一凝,没立刻回话,只笑道:“无论我在哪儿,小王爷不还是找到我了?”
他的手掌扣得很紧,生出些许细密的汗,笑容有些牵强,带了丝痛惜的意味,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开口:“小瓷片儿,京城不是我的地方,,我并不是每次都能够找到你的……”
沈瓷的心霎时便软了,垂下头:“我有托人给你留下口信,没想到他给忘了……”
“你拜托的人,是汪直吧?”朱见濂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
沈瓷惊愕抬头:“小王爷认识他?”
“见过两面。”朱见濂敛了笑,认真道,“汪直这个人,你不要同他走得太近。”
沈瓷不解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朱见濂总不能说自己正在算计汪直,只不咸不淡道:“这人在宫内宫外口碑极差,嚣张傲慢,怕你受委屈。”
沈瓷暗暗松了一口气,摆摆手不在意道:“这倒不会。民间流言,难免以讹传讹,他并不是这样的人。说到底,我这条命还是他救的。”
此言一出,朱见濂心底骤然响起破裂之声,将他原本就煎熬无比的情绪,推到了万丈深渊的边缘。
“他……救过你的命?”
沈瓷想改善朱见濂对汪直的印象,遂细细说道:“运瓷入京的途中,江匪从我后面挥下一刀。若不是汪直及时出现,现在,我恐怕就没法站在小王爷面前了。”
朱见濂顿觉脚下一软,又是后怕又是担心。汪直对沈瓷有恩,汪直竟对沈瓷有救命之恩!这个认知令他饱受折磨。若是沈瓷知道了自己的计划,又岂会容许其继续下去……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知道!
朱见濂稳了稳心绪,沉静道:“纵然他救了你不假,可我依然有顾虑。汪直在朝廷树敌众多,你若同他走得近了,恐怕会成为某些人算计的目标,不得不防。”
沈瓷听他此言,亦觉有道理,不忍再扫他的兴,只好点头道:“记住了。”
朱见濂瞧着沈瓷神色怡然,知道她并未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一边往前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让沈瓷不再回瓷窑。正想着,一个灵巧的身影突然从一株圆冠榆后面蹦了出来。卫朝夕满面激动,眼里流光溢彩,朝着沈瓷就扑了过来。
“阿瓷!”她张开双臂,一把搂住沈瓷的细腰,拿额头蹭蹭她的脸,好半天才松开,将沈瓷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你怎么穿成了这个样子?像个男人。”眼睛一转,恍然大悟的模样,“哦!怪不得世子上次说你入了宫,原来是装作宦官了啊。”
“就你聪明。”沈瓷见到卫朝夕,心头一暖,捏捏她的手,“你到底还是来了京城。”
“怎么,世子还没同你说过吗?”卫朝夕噘着小嘴,目光转向朱见濂,眉毛拧起来,“光顾着自己,提都不提我,你也太小气了。”
朱见濂玩笑道:“不是小气,是气。多带一个你,浪费我多少粮食。”
“你看,还说不小气!一点儿粮食都斤斤计较!”卫朝夕挽起沈瓷的手,撇着嘴道,“不理他,我们两姐妹单独去说说话。好久不见,阿瓷我可想你了……”
沈瓷转过头看着小王爷。
朱见濂失笑:“我这话都还没说上两句,你倒好,把人给我抢走了。也罢也罢,开饭了叫你俩。”
沈瓷咬唇,朝小王爷粲然一笑,这才挪动步子,轻快得像是要飘起来。短时间内袭来的幸福让她措手不及,她曾以为自己在京城孑然一身、无所依靠,但竟幸运地得了汪直的照拂。如今,她心中惦念已久的小王爷,还有她最好的朋友居然都陪在身边。她不知自己是交了怎样的好运气,竟似枯木逢春,否极泰来。
进了卫朝夕的房间,沈瓷一眼便看见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水果点心,样样都不缺。卫朝夕坐下来,先放了一颗葡萄在嘴里,笑吟吟地看着沈瓷一身宦官服饰:“阿瓷,好久不见你,在宫里待了这么久,可有什么好玩的事同我讲讲?”
沈瓷想了想:“其实宫里也没什么稀罕,每天的事都差不多。”
“胡说。”卫朝夕又往嘴里塞了块桃花酥,眼睛眨了眨,靠近沈瓷道,“那天我同世子聊天,聊到一半,听到有个护卫来禀报,说是汪直把你接走了,之后便全无音信。这个汪直……不会是那位出了名的西厂提督吧?”
沈瓷笑起来:“还真就是了。”
“哇!”卫朝夕一拍桌板,连东西都忘了吃,眼中光泽流动,“他长什么样,是不是凶神恶煞,一脸奸相?”
“乱说些什么呢。”
“话本里写的啊,奸宦都是这副模样。”
“尽听这些胡说的。”沈瓷辩白道,“汪直不是奸宦,甚至是出了名的廉洁。只不过恩宠太甚,权势过旺,受到朝臣妒忌,又为文人所诟病,所以有诸多恶名。他行事虽然不够变通,但到底还是公平公正,并未诬陷忠良,只不过对罪臣不留余地罢了。”
卫朝夕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真的?”
沈瓷点点头,忍不住继续为汪直说话:“真的。他是外冷内热,看起来不搭理人,其实很好的。我刚到京城的时候,压根儿不认识他,他还腾出地儿来让我养伤。”
卫朝夕嚼着杏仁想了想,随口道:“哎,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沈瓷一愣:“怎么可能……”
卫朝夕点点她的脑袋:“别以为不可能,宦官也是人啊,人都有七情六欲,不足为奇。话说,他长什么样啊?”
沈瓷脑中嗡声一片,静了一会儿,在脑中勾勒出汪直的容貌,尽量客观地形容道:“长相……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丹凤眼,挺鼻梁,薄嘴唇,身姿挺拔,风流俊美。实话说……”她斟酌着评价,“若他不是宦者,在京城必定算是排在前列的美男子了。”
卫朝夕听她这么一形容,立马变了风向:“嗯,听你这么一说,我完全相信他不是奸宦。不仅不是奸宦,若真有这等长相,必定是忠良啊!”
沈瓷:“……”
卫朝夕托着腮帮子,喃喃道:“其实,我也遇见了这么一个人,和你描述的很像……”
沈瓷心不在焉地问:“谁啊?”
卫朝夕张口就要倾诉,话到嘴边突然想起杨福的叮嘱,硬生生又咽了回去,吞吞吐吐道:“也没什么,就是在京城街上闲逛时看见的……”
卫朝夕向来皮厚,此时竟因为这一句话脸红起来。若是平日,沈瓷必定不会相信什么闲逛遇见。可如今,她被卫朝夕方才那句问语搅乱了心神,无暇追问。两个人各有所思,一时竟没了话。待反应过来,已不知再说些什么。恰好这时,外面的丫鬟敲了敲门,通传道:“世子邀两位膳厅用餐。”
“来了。”沈瓷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挽上卫朝夕的胳膊,“走,吃饭去。”
卫朝夕仍是一脸惘然,看了看她最好的朋友沈瓷,仍旧有开口的欲望,却始终说不出来。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认命。所以,自己的苦恼只有自己知道,朋友虽亲,却也无法和盘托出。
几乎就在沈瓷离开瓷窑的同时,汪直得到了消息。
她会去找朱见濂,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可她不光走了,还是大张旗鼓坐着淮王府的豪华马车走的。汪直明白,这是朱见濂故意做给他看的。再忆及那日宫阶之下他那句“你怕了”,此中寓意,已不能更加明晰。
他憋着一腔怒火无处宣泄,快马加鞭,冲入王越府中,叉腰站在门口便朝里面吼:“王越,你给我出来!”
没等多久,就见王越沿着回廊小跑了过来,看见是汪直,一下便笑了:“哟,汪大人,我的小汪汪呀,你怎么来了?”
汪直现在心情不好,就是想来发泄的。二话不说,拔剑就朝王越刺去。王越身为兵部尚书,这点儿功夫自然不在话下,一闪身便躲过去,也拔出剑来对阵:“汪汪今日心情不好?无妨,便让我来陪你疏通疏通。”
“少废话,出招!”汪直心下焦急,剑招更加狠了。侧身一挥,再度出手。
剑雨飞花,落英长啸。两人长剑疾刺,来如雷霆,震怒万丈。汪直只觉四肢百骸都聚拢了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楚与钝痛,疾行,舞动,务必耗尽体力,才能挥斥而出。
待两人斗到精疲力竭,才罢手休憩。回廊两侧有木质长凳,汪直累了,直接躺在了上面,胸口还是起伏不定。
“小汪汪,你今儿也太狠了吧!”王越坐在汪直的对面, 跷起二郎腿,看了看汪直,“瞧你这玉体横陈的
姿态……谁把你惹成这样,我都觉得暴殄天物。”
汪直经过方才的发泄,心头已舒服了许多。此刻听王越戏言,又回到从前模样,坐起身瞟了他一眼:“怎么玉体横陈都说出来了,怎么念书的?”
王越笑眯眯地说:“难道我成语用错了?”
汪直一想,自己这玉树临风的身姿,也当得起“玉体”二字,遂不再计较王越的说法,只开口道:“我同朱见濂结了仇。”
王越一愣:“淮王世子?”
“嗯。”
“为什么啊?”王越完全理不清两人之间的关联,乐呵呵地胡问,“难道是因为我?”
汪直没理他,只望着光秃秃的树枝道:“因为沈瓷。”
王越微微张嘴,一脸错愕:“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汪直自动忽略了他的问题,兀自说着:“我同朱见濂第一次见面就互相看不惯,沈瓷如今还是我西厂的人,轮不到他来指摘。”
王越在一旁点头:“讲得好。”
汪直于是说得更顺溜:“再说了,朱见濂和沈瓷相识许久,可他居然还能让沈瓷身涉险境,流落京城,这人怎么能可靠呢?”
“万一人家是有难言之隐,或是不小心……”
汪直一个白眼扫过去:“你帮谁说话呢?”
王越忙拍了拍胸脯:“我始终和你站在一起!”
“这还差不多。”汪直收回白眼,“所以,不能让朱见濂糟蹋了她。”
王越插嘴:“不过,换了你,也不一定就不糟蹋别人了啊……”
汪直闻言一怔。
他其实早就想过这一点,之前的焦急失落亦是基于此。但眼瞧着朱见濂同他耀武扬威了两次,他已经意识到任何纠结和犹豫完全没有意义。
他就是自私了,可自私了又何妨?他不会勉强她,但他就是这样一根筋的人,认准了,便执拗了,其余的,且抛到后面再想吧。
晚膳过后,卫朝夕说她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了。朱见濂看沈瓷仍是一身宦官衣裳,心里别扭,便吩咐丫鬟拿出早就备好的女装,先让沈瓷回房间换上。
房间是新为沈瓷单独整理出来的,如今已快入夜,想来也没什么外人再来拜访。沈瓷依言换回女子装束,仍害怕被有心人瞧见,只待在房内。丫鬟正为沈瓷打理着一头青丝,忽听见有人叩了叩门,是朱见濂的声音:“换好了吗?”
丫鬟回道:“发式还未梳理,请世子稍候。”
话音落下,朱见濂已不客气地推门进来:“发式我来就行,你下去吧。”
“是。”
沈瓷有些不知所措,发髻才刚刚挽了一半,她只得用手托着还未固定的发,怔怔转过头来看着小王爷。
“不用紧张,放松。”朱见濂上前,解开沈瓷的发髻,漆黑丰盈的发丝流泻下来,握在手中柔滑而秀泽,有一种平顺却强烈的质感,正如他此刻的心绪。他倾过身去嗅了嗅,声音低而暧昧:“好香。”
温热的鼻息吹入沈瓷的后颈窝,她哪里听过小王爷这般言语,只觉耳根都燥热起来,想要站起身,小王爷却不让,稳住她道:“坐好,我来给你梳。”
沈瓷褪去惊异,透过铜镜看见小王爷漾着暖意的眉眼,也渐渐平静下来。小王爷按捺下心中的一丝喜悦,一边用梳子顺着沈瓷的长发滑下,一边看着镜中她的容颜,似是又寻回旧日感觉。她还是穿女装好看,绯红绣的锦长衣,银白闪珠的缎裙,披散的黑发衬出她白皙的脸蛋和嫣红的唇,娇怯中别有一番风致。
朱见濂梳得心神恍惚,一股按捺已久的冲动在心中叫嚣。恰巧这时,沈瓷在镜中偏着头对他粲然微笑,他忍不住心神俱动,索性放下木梳,直接将手指没入她的发中,轻缓滑动。
待他的手指滑下她的发梢,朱见濂却不再梳了,顺势绕到沈瓷侧旁,抬起她的下巴,在她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小,小王爷……”
沈瓷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羞赧中无处遁逃,瞧着小王爷还目光如炬地看着她,不禁轻轻垂下了头。
朱见濂捧起她的脸:“上次在宫中见你,很是匆忙。让你随我走,你虽答应了,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问,我也不知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你也不说说吗?嗯?”
沈瓷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今自己境况复杂,思考过多反是累赘。她想了一会儿,才抬起头郑重答道:“过去小王爷心中没有沈瓷,如今才有了。可是……在沈瓷心里,却一直都有小王爷的位置。”
她说完便垂下眼,睫毛轻轻颤动,面上也染了一层红晕。朱见濂听了这番话,再瞧她这般模样,更觉心擂如鼓,拥抱的力度加了几分,将她拢在怀中:“不,不,你说错了。我心里一直有你,只是从前太傻,不知道而已。”
说完,小王爷再次低头覆在了她的唇上,这一次却不像方才那般轻易离去,而是慢慢将她的唇瓣含住,一点儿一点儿地吸吮舔吻。
她的嘴唇,温软,柔绵,还带着丝丝甜味。他叼着她的唇瓣反复厮磨,用舌尖沿着她双唇的轮廓来回勾扫。干燥的唇已被两人的唾液浸湿,喉咙却好像越来越干。
沈瓷被他吻得呼吸急促,不禁张开口想要呼吸,立刻被他占据。他的舌尖在她的嘴里窜动不休,追逐着她无处可去的舌,令她避无可避,索性乖乖闭上了眼。
小王爷很是满意,品尝着沈瓷的嘴唇,如同品尝一道上好的佳肴。这滋味比他想象中更好,贪恋着,疼爱着,将舌头顺着她的牙龈一寸一寸地刮舐,要将她的唇舌一一侵略。他全身仿佛燃起一把火,上蹿下跳,不禁将她更紧地拢在怀里。这是他的小瓷片儿,阔别良久,依然是他的,从未变过。别人休想把她藏起来,也休想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尤其是汪直,这人于他有杀母之仇,如今小瓷片儿又总说他的好话,他务必防着。
他必须将她留在身边。
朱见濂稍稍往后退了退,就在沈瓷觉得自己魂儿都快被他抽走时,他终于停了下来。他将沈瓷紧紧搂在怀里,低头轻轻摩挲着她的发,良久,慢慢开口:“小瓷片儿,别再走了,成不?”
沈瓷脸贴着他的胸,轻轻蹭了蹭,唇间还余有羞赧的笑意:“等回了江西,小王爷若是不嫌弃,我,我便一直陪着您。”
“我不光是说回江西以后。”朱见濂眼中凝着化不开的担忧,手松了一点儿,让沈瓷得以抬头看他,低声道,“我的意思是,京城那个瓷窑,你别再去了。万一我再一恍神,你又被转移到别的地方,我怕就真找不到了。”
沈瓷用细嫩的拳头轻轻捶他的胸,只当这是怜惜之语,微笑道:“我又不会被关起来,你找不到我,我还可以来找你呀。”
“我不放心。”他皱起眉头,出乎意料地坚持,“皇上推迟了父王离京的时间,我们还要在京城待上两个月,这两个月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就听我的,别再乱跑,新房间都给你收拾出来了,安心歇着。”
沈瓷握住他的手,慢慢解释:“小王爷,我前几日刚有了新瓷器的思路,原料都备齐了,花了不少钱。放着不用,着实可惜了……”
“回到江西,有的是钱容你制瓷。”朱见濂心中焦躁,想到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汪直,越听越急,突然极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眉峰竖起,音调霎时提高,“我说过,你不准走,这两个月就老老实实待着。在京城久了,现在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沈瓷没想到他会突然发火,愣愣僵在了原处,什么话都不敢再说。上一次在宫里,小王爷分明允许她待到淮王离京时,为何这一次,却如此斩钉截铁地要她留在驿站?
沈瓷没再反驳,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应允。
朱见濂也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重了,他倾下身,再亲了亲沈瓷的脸,劝道:“我这样做有这样做的道理,总归是不会害你的。”
沈瓷头都没抬:“我知道。”
朱见濂瞧着她这副模样,便知道她没听进去,叹息一声:“我有我的难处,你再想想,可好?”
沈瓷“嗯”了一声。
“也不早了,你整日在瓷窑辛苦,早些休息。”
“好。”沈瓷将朱见濂送到了门口,心中想着,兴许小王爷只是一时舍不得她,等过两天,自然会好。
接下来的假日,两人都暂且没提这事。
直到假期最后一日的下午,闲来无事,沈瓷同朱见濂并肩在花园里散步。
花园里多是些枯木,有少数植物长出些嫩芽,还没有撑开,只瞧见点初生的绿意,点缀着萧萧冬日。
沈瓷信步走着,分了点儿心去思考将要制作的新瓷。图样有了,成本有了,制作流程也初步想好,但瓷器的名字,还没个着落……
沈瓷一边想一边揉着太阳穴,瓷器的名字她已在脑中拟了许多,始终没有中意的。心中有事,不知不觉便走得快了些。
朱见濂跟上,觉得这景致是没什� ��好赏的了,只得一边赏人,一边轻声道:“这园子里的花木品种是很多的,若是再过十几日开春,必定是一番争奇斗艳的景象,届时再与你闲逛,必定更有氛围。”
他等着沈瓷同他回话,却见她突然顿住脚步,眸中莹光闪闪,一下子转过头:“好主意!”
朱见濂只以为她对春日满怀期待,笑得温柔:“还有更好的呢,等我们回江西以后,我带你……”
“小王爷,我不是说赏花这主意好。”沈瓷脱口而出,“是方才听了您那句话,觉得新瓷的名字终于有了着落。”
“说说看。”
“方才您说到花草争奇斗艳,我要做的新瓷,便是釉下青花和釉上五彩相配,不就是一种色彩的争奇斗艳吗?您觉得‘斗彩’这个名字如何?”
朱见濂想了想,亦觉“斗彩”这名字颇有点睛之意,颔首道:“甚好。”
沈瓷喜上眉梢:“我也觉得满意,今晚回去便告诉两位画师。”
朱见濂面上笑容僵住:“回哪儿去?”他目光中染上锐利,“你还是要回瓷窑?前日我同你说的话都白说了?”
沈瓷本以为他不过是当时舍不得她,一时较劲罢了,没想到现在火气还这么大,心沉了下来,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不说话,但眼里满是倔强。
朱见濂一看她这副样子,胸口又蹿出了一团火。心想她坚持回去,莫不是急着要见汪直吧?他想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他面前替他的杀母仇人说好话,额上的青筋都快跳出来,一把拽住了沈瓷的胳膊。
他的力道很大,拽得她发疼,沈瓷挣脱不开,只默默盯着地面,脚底像是粘了胶水,不肯再往前一步。
无声有时是最好的抗议,朱见濂被沈瓷堵得胸口发闷,又不能同她将事情摊开了明说,心里愈发沸腾,用力将她一拉,连拖带拽地把她推回了房间。刚一进门,沈瓷觉出不对劲,抬腿想要跑出去,再次被朱见濂逮住胳膊:“给我乖乖待在驿站!”
沈瓷用手将挡在眼前的乱发挑开:“小王爷如今是要把我强行留在这里吗?我已经同您说过多次,我在瓷窑没有危险,也会同您离开,您这又是何苦呢?就算是出尔反尔,也得告诉我一个理由吧。”
“最近不太平,待在这里是最安全的。”小王爷立场不变,敷衍出一个理由,吩咐门外的丫鬟,“看好她,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放她出来!”
沈瓷心中一沉,目带探究地看着他:“小王爷没把真正的原因告诉我吧?您从前不会这样做。”
小王爷心里抽疼,别过了脸。他不能说,也不可说。这样便好,至少把她留在这里,不必夹在他和汪直中间。等到今后,她纵然无法理解,也应当能明白。
他从她的房间离开,门从外面死死锁住。沈瓷跌坐在凳子上,愣了须臾,在心里反复揣度小王爷的转变,这转变似乎是从她提及汪直开始的。可小王爷久居鄱阳,能同汪直有什么交集?莫非是在吃醋不成?
她静静坐在榻上,念及此处,颇有些无奈。若是有什么重要的缘由,她不是不能理解。但小王爷什么都不说,又让她从何思虑?若是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她不能脱罪,回江西后伴随她的,将是一生的桎梏。
开工后整整一天,沈瓷都没有回瓷窑。
早上汪直还未想太多,到了黄昏,终于有淮王府的人去瓷窑打了声招呼,说沈瓷身体有恙,在淮王府休养,不会再来瓷窑了。
淮王虽不在京城,但终归是藩王,开瓷窑的官员不敢得罪,只将此事告知了汪直。
汪直一听便“噌”地站了起来,手按着腰上的佩剑,狭长的眉目眯起,语气愤然:“他朱见濂好大的胆子,真以为我怕了吗?”
他说完就提着剑往外走,王越在后面叫住他:“哎哎,你自己一个人去啊?不带人吗?”
“不用。”
王越上前拉住他:“好歹带几个护卫,我知道你不怕,但多几个人可以充场面是不是?气势不能弱!”
汪直想了想,觉得也在理,点头道:“不错,那就给我来一打。”
王越调来十二个亲卫,他是军人,训练出的亲卫自然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往汪直后面一站,气势自成。王越大剌剌地拍手称赞,满意道:“行,就这样吧,出发!”
“谢了,老兄!”汪直朝王越揖手为礼,跨上骏马,就这么气势汹汹地带着一打人马直奔驿站而去。
朱见濂正同沈瓷用晚膳,他夹了一块麻仁鹿肉到她碗里,沈瓷用筷子把鹿肉赶到碗的边沿,一口没动,兀自扒着白饭。
“还生我气呢?”朱见濂用筷子敲敲她的碗沿,“这不也没关着你吗?你要是想出去玩,我也能陪着你,只是不希望你再卷入朝中,跟奸邪之人走得太近。”
沈瓷没抬眼:“是不是奸邪之人,我自己会判断。”
朱见濂失笑:“长脾气了,最近很喜欢跟我顶嘴是不是?”
沈瓷也放下筷子,平静地看着他:“不是故意要同您顶嘴,而是如今我有机会摆脱罪名,虽然希望渺茫,但还是想要争取。我不想一辈子,都因为皇上的一道口谕被绊住了手脚。”
朱见濂也回望她,笃定道:“鄱阳是父王的封地,你是我的人。你回了那儿,只要不去御器厂,难道还有不相干的人敢为难你不成?”
这两者自然是不一样的。沈瓷在心里嘀咕,知道自己是劝不动朱见濂了,闷下头继续默默扒饭。
两人正是沉默的当口,护卫匆匆来报:“世子,汪直带着十二名亲卫进了驿站,说是要您前去接旨。”
沈瓷霎时抬起头,眼神晶亮。
朱见濂的手一僵:“他把皇上的旨意都搬来了?”
“没说是圣旨……”
朱见濂把玩着桌上的酒盅沉思片刻,长袖一拂,迈步朝外走去,沈瓷也站起身跟在他身后。谁知临到门口,朱见濂突然转过身,朝下人使了个眼色,叮嘱道:“看好沈姑娘,让她好生进餐。”
沈瓷被两个护卫拦下,只得慢吞吞地又折返餐桌。面对满桌佳肴,食不知味,眼神时不时往外瞟,可膳厅离大门太远了,什么也瞧不到。
绕过假山苍松,朱见濂一边走近汪直,一边笑问:“汪公公大驾,有失远迎啊。不知汪公公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汪直不喜欢做面子上的功夫,没搭理朱见濂皮笑肉不笑的寒暄,径直道:“贵妃娘娘有旨,你听好了。”
朱见濂听到万贵妃的名号,心里咯噔一下,静立以待。
汪直轻咳了一声,张口道:“贵妃娘娘说了,西厂沈瓷的瓷艺不错,甚得欢心,命她在指定的民窑为贵妃娘娘制瓷,不得违抗。淮王世子私自窝藏此人,有违娘娘旨意,所以,”汪直顿了顿,懒得再继续编下去,高声道,“总之,把人交出来!”
他这番话说得直白,一句套话都没有,不像是字句斟酌的旨意,倒像是随口说的话。
朱见濂看着汪直两手空空,问:“旨呢?”
“口谕也是旨。”汪直毫不服软。
朱见濂朗朗大笑两声,忽而收了笑:“空口无凭,我怎知汪公公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胡编乱造出来的?”
“我既然敢大张旗鼓地说出来,就绝非杜撰之言。”他在院前扫视一圈,没有看见沈瓷的身影,朝身后的亲卫一挥手,“有贵妃娘娘口谕在此,进去找人!”
“站住!”朱见濂发出一声呵斥,“如今家父身受重伤,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擅闯!”
汪直压根儿不管:“找的也不是淮王殿下,惊扰不到他。找!”
汪直身后的亲卫正打算分散开,朱见濂身后突然急急冲出一层护卫,足有六七十人,牢牢将各个关卡守住,防止汪直的亲卫闯入。
朱见濂揣着手往前走了两步:“汪公公,为了一个小宦官,何必坏了和气。我这里没有西厂的人,父王也不愿被人打扰,还请回吧。”
汪直亦朝他逼近了几步:“你这里有没有,我清楚得很,不需要你同我交代。”
事已至此,朱见濂也不打算再瞒,望着他嗤笑一声,悠悠道:“你没能力拥有的,就不属于你,抢也抢不来。”
汪直攥紧了拳头,他真讨厌同眼前这人说话,眉毛一挑,没回应朱见濂,只同亲卫再使了个眼色,见者欲动。
朱见濂紧盯着汪直,扬声道:“你若继续硬闯,就别怪我不客气。”
汪直睨了他一眼,咬牙道:“谁不客气还说不准。论武力,你这一院子护卫,未必抵得过我带来的这十二个人。”
朱见濂冷哼一声:“那你便试试看。”
此言一出,双方再也沉不出气,举起刀剑向对方扑去,霎时便搅成了一团。战斗格局还没完全打开呢,便听见院中一道高声呵斥:“住手!”
是淮王的声音。
可是,渐渐靠近的,却并非淮王,而是四个抬着担架的仆人。
淮王便躺在那担架里。
他听闻汪直来宣旨,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儿子却同他打了起来,便再也躺不住,赶紧派人将自己抬了出去,好在如今局势不算大乱,尚有挽回的余地。
“汪大人。”淮王躺在担架上,轻轻用手向汪直致礼,叹息道,“犬子不懂事,望汪大人赎罪。”
汪直看淮王浑身绷带,绑得像个木乃伊一样出来调解,也没了什么气,摆摆手道:“无妨,只是贵妃娘娘钦点了一个西厂的小宦官制瓷,却被淮王世子藏在此处。我只是来找这人的,无意与他大动干戈。”
淮王疑惑地看向朱见濂,不知他为一个宦官较什么劲,遂对汪直道:“既然是您西厂的宦官,归还于您,自然是理所应当的。”
“父王!”朱见濂惊呼一声,稳了稳神思,赶至淮王身前低声道:“父王身体尚未痊愈,这些小事就不必忧思了,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就好。”
汪直揣着双臂漫不经心地插嘴:“看来,打扰了淮王休息的人,可不是我啊……”
淮王身体一挺,仍是动弹不了,唯有声音依旧浑厚,瞪视着朱见濂:“本王还在这儿呢,用不着你来捣乱!汪大人来讨西厂的人,配合就好了,不必多事。”又艰难地转过头看着汪直,“这驿站虽不是本王的府邸,但规矩还是要有。汪大人来找人,我会配合,但若是强行搜捕,场面就不好看了。不如汪大人将这人名姓告知本王,本王再派人将其提来。”
汪直本来也不想把事情搞大,开口说了两个字:“沈瓷。”
淮王微愣,他只知道沈瓷这两日住在驿站,全然没想到她与汪直有交集,甚至还奉了万贵妃的旨意。
往昔同夏莲的回忆爬上心头,淮王虽然忍气吞声,却不代表不恨,瞬间又对沈瓷多了一分不满,执意要将她和朱见濂拆散,下令道:“把沈瓷带过来。”
朱见濂急在心上,干干迈出两步,又赶紧收回。他不能与淮王有更多冲撞,若是淮王被逼急了将他盯得更紧,他此行的计划恐怕难以实施。
不一会儿,沈瓷从院间的拱门里款款走来。汪直一见她便迎上前,蹙眉问道:“你这几日是被关起来了?没事吧?”
沈瓷眼风扫过朱见濂一张铁青的脸,福了福身道:“谢汪大人关怀,不过是身体不适,误了回瓷窑的时辰。”
汪直听着沈瓷语中生疏之意,已无暇分辨真假,瞧着她的确面色不佳,再问:“可有找医师看过?”
“淮王世子请大夫看过,已经好多了。”
“既然好多了,便收拾收拾回瓷窑吧。”汪直话是对沈瓷说的,目光却对着朱见濂。
沈瓷没立刻回答,同汪直福了福身,低着头走到朱见濂身旁:“小王爷。”
他咬着牙看她:“一定要走吗?”
沈瓷轻声道:“贵妃娘娘的口谕,是真的。”
谁人不知,如今后宫真正的掌权者是万贵妃,不可轻易作对。朱见濂明白了沈瓷的意思,嘴唇紧抿,无力感从胸口蔓延到指尖。
“小王爷想让我留下,却没告诉我一个合理的理由。我回瓷窑,却是真的有要事,我还是希望……自己能没有任何罪责牵绊地回去。”她抬眸打量他,“小王爷,您能够理解我吗?”
朱见濂微微合上双目,没了别的话语可说,慢慢道:“能。”
“那请小王爷容许我回到瓷窑,可以吗?”
朱见濂看着她,心里明白,她并不是在等自己回答,她早就已经做好了选择。这样的小瓷片儿,可为自己顺从柔软,但她坚持的那一部分,自己从来无法撼动。
朱见濂睁开双目,望着她清秀的面容,她略微发白的唇,唯有定定回道:“好。”
沈瓷不忍见小王爷如此神色,又道:“五日后的假期,小王爷若是不嫌弃,沈瓷还会过来……”她停了一下,又凑近他耳边道,“同小王爷约定的,我也是不会忘的。”
她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既是为了宽慰小王爷,也是想要提醒他,当初她答应与他回江西时,小王爷曾许诺离京前的日子可由她自己安排。如今他允她回到瓷窑,也算是践行他当日诺言。
淮王见情势已定,方道:“汪大人,人已经带到你面前了,若是没有别的事,就请先回去吧。莫让无关的人看到你带着亲兵闯进来,还以为本王犯了什么事。”
汪直亦不愿再看沈瓷同朱见濂在这儿啰啰唆唆,下巴扬了扬:“既然如此,便不打扰淮王休养了。沈瓷,走。”
朱见濂面色愈发沉冷,沈瓷看了他一眼,仍然猜不到他心中的筹谋。再福了福身,缓步随汪直离去。
前院侧旁的假山后,杨福静静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汪直,在遇见朱见濂以前,他便在京城专门受过长达两年的训练,只为模仿汪直的一举一动。因而,后来朱见濂再找人教他,不过提点几语,他便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汪直行事,向来为所欲为,不顾章法。这一点,杨福已是了解得很清楚。可纵然他已作为汪直的影子活了好几年,今日的情境依旧让他大开眼界。
朱见濂将心爱的女子关在驿站,却又被汪直强行夺走,这样一幕好戏,背后掩藏着的枝枝蔓蔓,能有何等作用?
杨福小心隐去身形,悄悄回了住处。篮子里放着卫朝夕昨日送来的大红苹果,他洗干净咬了一口,静心思索。板凳还没坐热,忽然见门底多了一张字条,是马宁留下的暗号:朱见濂要见他。
朱见濂原本便痛恨汪直,经过今日一事,更被戳中了软肋。待沈瓷与汪直离去,淮王也被抬走,他才回了房间。
桌上碧色的茶汤已凉透,朱见濂浑不介意,端起饮了一口。茶盏是上好的南宋黑釉,釉色中透着兔毫般细密的筋脉。茶叶沉淀在底部,配上这如幻玄妙的纹路,如同鬼蜮的独眼,在黑夜中诡谲凝视。朱见濂心境不宁,忽感头皮发麻,一个扬手便将茶盏抛掷出去,黑釉茶盏跌落在地,碎得四分五裂。
当马宁带着乔装的杨福赶来时,恰好看见一地破碎的瓷片。朱见濂却好似浑不在意,任意踩上去,脚底又发出一阵阵轻微的碎裂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投向等待的两人:“妖狐夜出的案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发生,也可能再也不会发生。趁着风头还在,我们伪装一起案子,借此拿下汪直。”
马宁试探道:“伪装?难道要杀害无辜的人吗?”
朱见濂指节叩击着桌面:“自然不会。只要戴面纱的白衣女子鬼鬼祟祟地出现,汪直自然会来,不至于挨到死人的时候。”
马宁松了一口气:“说得在理。”
“不过,此时万万不能露出同淮王府有关的把柄。这风险太大了,一旦被抓住,没准之前妖狐夜出的罪名都会给我们扣上,所以万事必须小心。”朱见濂说。
马宁听得心惊:“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利用别的案子怎么样?妖狐夜出如今盯得紧,万一露出了马脚……”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若是更小的案子,汪直都是先派手下去,不到关键时刻,不会亲自出手。”
马宁犹豫着点点头,表示理解。朱见濂又看向一直没有开口的杨福:“杨兄弟,你觉得呢?”
杨福只是傻笑:“计谋什么的我也不懂,你们跟我说怎么做,我尽力配合就是。”
朱见濂鼓励般地拍了拍他的肩:“当初这妖狐夜出的事件还是你告诉我们的,到了关键时刻,还得靠杨兄弟啊。”
杨福见他方才还面色阴鸷地盯着地上的碎瓷,如今神色已变得亲善,不禁恍惚。朱见濂瞧他不语,轻轻咳嗽一声,杨福回过神来,拜谢道:“杨福……必当竭尽全力。”
朱见濂笑笑:“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