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瓷被汪直接回瓷窑,继续研制新瓷。
虽然如今新瓷还未成形,但它已有了一个漂亮的名字:斗彩。
取名的灵感是小王爷带给沈瓷的,釉上和釉下的色彩,一素一艳,一动一静,争奇斗艳,却又相映成趣,沈瓷自觉再找不出更加贴切的名字了。
万贵妃是女子,偏爱精巧的小物什。因此,沈瓷此次做的,都是可以握在手中把玩的瓷器,个头儿较为娇小。能够绘上斗彩的瓷胎,都是些精挑细选的佳作。胎质细腻纯净,胎体轻薄如云,图样也必求精美。
构想已趋于完整,沈瓷开始着手制作。
她亲手调和土与水的比例,让胎土几乎不含任何杂质,再用青花在瓷胎上双勾出纹饰的轮廓线,罩上透明釉用高温烧制。这一步,同普通的淡描青花器相差无几。之后,她又在釉面的青花双勾线内,根据纹饰的需要填以多种色彩,再入窑用低温烧制。
沈瓷尽力做到每一步都精益求精,只是最难的,便是色彩的描绘。
彩绘的技法有许多种,也并不是每一种颜色都能同青花搭配得相得益彰。彩色虽艳,却必须是清雅柔和的艳,才能清晰地体现釉上釉下争奇斗艳的效果。
正当沈瓷犹豫图样之时,汪直发话了:“同你透露一下,你设计纹饰时,其中起码要有一幅的图案是鸡,还有一幅是猫。”
沈瓷不解:“为什么啊?”
“因为皇上尤为喜欢鸡这个意象,而万贵妃喜欢猫。”
汪直从小跟在皇上和万贵妃身边,对这两人的喜好可谓张口就来。沈瓷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咯咯直笑,随口又问:“万贵妃喜欢猫我理解,不稀奇。但是皇上为什么会喜欢鸡?我以为老虎苍鹰这些更威猛的物像更合适。”
汪直存心逗她:“因为皇上觉得鸡肉最好吃。”
沈瓷歪着头想了须臾,笑道:“你骗我的吧。皇上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难道会贪恋最常见的鸡肉?”
“哈哈。”汪直细细的眉眼笑成了弯弯的一条缝,一面说话,一面伸出手,替沈瓷正了正头上的帽子,“真正的原因有两个。一来,成化元年是鸡年;二来,‘鸡’和‘吉’谐音,皇上相信运道命数,便觉得鸡是个好兆头。”
他的手扶在她的帽檐,不算是亲密的动作,可在他扶正的过程中,手指有意无意滑过她脑后的发,带着几丝微痒,蹭得她惶惶不安。
沈瓷退后一步,状似思考,轻叹一句:“这样啊……”汪直被迫离她远了些,手也顺势从帽子上落下,两人再无任何接触。她自以为做得不动声色,却不知汪直的毫不觉察只不过是表象。
“你呢,你最喜欢何种禽物?”汪直问她。
沈瓷愣了一瞬,缓缓道:“紫貂。”
“这可是金贵的禽物,难道你养过?”
沈瓷点头:“小王爷……就是淮王世子,他曾经送过我一只,养过两年多,如今已是病逝了。”
“……”
“汪大人,您脸色怎么看起来不太好?”
汪直只觉胸口像是被毒药腐蚀出一个洞,飕飕的凉风吹来,仿佛直接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所谓心痛,大抵便是这般感受。他正了正神色,少见地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只说道:“没事,只是最近妖狐夜出一案刚有了新的线索便再次断掉,有些苦恼。”
沈瓷亦觉妖狐夜出的案子颇为蹊跷,问道:“什么线索?”
汪直理顺气息,长长的睫毛垂下,又睁眼扬起,慢慢道:“找到了一种可能的杀人手法。”
“所以,绝非什么狐妖鬼怪?”
汪直将方才的郁结抛开,点头道:“近日我的人得到消息,西域有人制出了一种奇毒,名为无影红。无影红毒性极强,但使用后只需一个时辰便自行挥散,验毒也验不出。因此,死者身上才没有任何伤痕,也查不出中毒痕迹。”
沈瓷诧异:“世上竟有如此奇毒?”
“更麻烦的是,这种毒无色无味,只有淡淡的异香,融在汤中,寻常人根本闻不出来。”汪直蹙眉道,“可纵然如此,也不至于所有人都中了毒。所以我猜想,除了不知不觉饮下毒药的人之外,其余人应当是被强行灌入毒药,因而才有一部分人脸上出现可怖神情。没有伤痕,可见凶手手法相当利落,是武功高手。甚至有可能……凶手不止一人。”
沈瓷听得愈发心惊:“做出这样的事,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复仇抑或只是想搅乱民心?”
“不知道,目前西厂正在整理遇害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毫无关联,还需要调查。”
汪直噼里啪啦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同沈瓷讲的都是机密之事。她一问,自己便迫不及待地答,真是守不住嘴巴。但他并不介意,甚至还有一点儿舒心,只随口附加了一句叮嘱:“方才的话,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沈瓷笑道:“此等大案,沈瓷自然会保密。还愿汪大人早日破案。”
汪直一哂:“你还是把自己的事料理清楚吧,别等做好了新瓷,贵妃娘娘都把你忘了。”
沈瓷颔首应下,头上帽子本就宽松,因着她这一低头,又有些歪了。汪直顿时肌肉紧绷,忍住伸手帮她再次扶正的冲动,装作没看见般拧了拧自己的袖口,只随意再说了几语,便匆匆离去。
四日后的黄昏,汪直正独自乔装在外探查,突然得到急报,称京郊有人目睹戴面纱的白衣女子出现,其身形婀娜,行踪缥缈,与之前其他目击者的描述如出一辙。
“如今可有人伤亡?”汪直焦急地问。
“尚未得到消息,但往常都是在有人目睹白衣女子前后,便有命案发生。”
他话音未落,汪直已把他从马背上拉下,自己跨了上去,二话没说便挥鞭而去。
汪直明白,等自己赶到时,白衣女子必定已不在原处。但是,之前查出的无影红毒只是一种猜测,若他能在一个时辰内找到尸体,毒性尚未挥发,好歹能够确定死因,破除京城狐妖的迷信之言。
他快马加鞭,路过王越的府邸时,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不禁刹了一脚,急躁地令守门人把王越唤出,却意外得知,王越刚得了皇上的诏令,此时应当正在宫中。
“好家伙,偏偏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没了影。”汪直未及多想,同守门人说了个地址,道,“王越若是回来得不晚,叫他来此处寻我。”
他说完夹了夹马肚子,在吹起的风声中说道:“若是晚了,就不必让他来看热闹了。”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汪直赶到了事发地。京郊鲜有人居住,此处唯有一座独院,单看外围,并不像有人长住。
门是大开的,一眼望去,可看见正对着门的屋子窗户敞开,两个熟悉的身影侧着脸站在屋内。汪直认出这两人皆是西厂密探,想来应该是最早发现情报之人,一边急匆匆迈入院内,一边扬声问道:“情况如何?”
他走了七八步,渐渐发觉不对劲,这两人不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且姿势僵硬,毫不动弹。汪直放慢脚步,手不动声色地按上剑柄,目光虽未动,但整个人已经沉静下来,蓄势待发。
砰的一声,院门从背后关上。
与此同时,破空之声从天而降,三道凌厉的黑影朝他劈头斩来。三人皆是蒙面,剑气搅碎西风,来得又狠又快,一看便知下了死手。汪直没想到此处有这等危险等着他,但也不至于乱了阵脚,他的目光闪过一丝寒芒,拔出长剑,凌空倒翻,险险掠过惊鸿剑气。那三人却是不依不饶,紧逼而上,未几,又有六人从隐蔽处杀出,竟个个都是经过训练的好手。
汪直的武功虽然不在他们任何一人之下,但多人联手,又事发突然,没过多久便觉得吃力难挡。眼前的九人分两层围住他,剑指中心,训练有素,已是形成围剿阵法,看样子竟是专门为他设置的陷阱,已在这里等候多时。
杀气连连翻卷,汪直挥汗如雨之际,扬声发问:“你们是何人所派?”
剑风未停,没有一个人回答他的问题。
逼人的剑气,催得枝头枯木惊颤不已。汪直身陷其中,无路可进,又无路可退。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必定气力渐失,支撑不下。索性不管不顾,以勾剑之法穿行其中,在降低防御的同时,也将对方的阵法打乱。
勾剑之时,一道剑光划过他的胸口,留下长长的血痕。汪直没工夫检验伤势,他足尖一点,逮准了对方阵法混乱的时机,腾然而起,越过屋檐,呼吸急促地往外逃去。
蒙面的九人立刻追了上去,不给汪直丝毫喘息的机会。汪直用手捂住胸口,血从指缝间一股一股往外涌,天地都好似颠倒过来。他拼力支撑,不敢松懈,眼下这队人就是奔着杀死他而来的,一旦他此时倒下,必定只有死路一条。
可惜就算他轻功再好,也是受伤之躯。渐渐地,视线中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人影幢幢,摇摇晃晃,他感到肩膀被人从后扣住,下意识地回身挥斩,几番缠斗过后,终是支撑不住,彻底倒在了地上。
蒙面人绷紧肌肉,挥剑欲斩,锋利的剑刃即将落在汪直脖颈上时,突然从拐角处袭来一道身影。此人二话不说,一脚踢在蒙面人的胸口,使其连退数步,方才站稳。
“敢伤我兄弟,看本将军怎么收拾你们!”王越手腕一提,一剑长虹如同数道光影,破风前去。蒙面的九人再度举剑,欲形成包裹阵法,如同方才刺杀汪直一样想搞定眼前这人。
但很快,他们就打消了念头。
仅在片刻之后,王越身后便有二十个亲兵一字排开,他将汪直护于身后,分寸不让。
“撤!”审时度势后,蒙面首领快速发出了命令,九人迅速朝侧旁的山林里撤去。
“你们,给我去追!”王越同身后的亲兵下了命令,自己则留下照顾汪直。他扯下一片衣料给汪直的胸口粗粗包扎起来,再将其放在马背上,一转眼便发现殷红的血液已浸透了白布。一时再顾不得其他,急急返回城中,扛起汪直直奔医馆。
“大夫,他怎么样了?”王越搓着手站在大夫身旁,同样的话已是问到了第三遍。
“我这儿救人呢,你别吵行不行?”老大夫终于忍耐不住,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兀自继续手中动作。王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不敢再说话,撇着嘴,眼巴巴地看着汪直昏睡的面容,一点儿劲都使不上。
良久,老大夫才站起身,瞟向王越,没好气地说:“行了。”
“行了是什么意思?”王越瞪大了眼睛。
“行了,就是能活命,残不了。这人身体素质不错,扛得住打,没有意外的话,睡一觉,明天早晨就能醒。他伤口虽然深,但并非要害,休养个十天半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王越长长地舒了口气:“那就好。”又啰啰唆唆地向大夫问了一番医嘱,才命人驾来一辆马车,本想将汪直送回汪府,又担心贼人再袭,自己照应不上,转而将汪直安置到了自己府上。
事实上,还不到第二日清晨,只在半夜,汪直便醒了过来。他忆起黄昏之事,再看眼前并不是自己的房间,差点儿把这儿当作阴曹地府。他尝试着起身,胸口猛地袭来一阵剧痛。这痛令他放下心来,有感觉,说明还活着。他再看四周,虽然光线昏暗,但在月光的映照下,屋内的陈设也能瞧清一半。他心觉熟悉,半晌后终于想了起来:这是王越府中的格调。
想到是王越,他便不客气了,扯着尚且沙哑的嗓子喊道:“来人!来人!”
守在门外的护卫推门而入:“汪大人有什么需要?”
“我要见王越。”
“现在?”
“现在。”
护卫犹豫片刻,想着自家主子与汪直关系甚密,还是去通传了。
王越是军人,半夜被叫醒本就是常事,并未生气。听闻汪直醒来,他甚是激动,只披了一件裘皮大衣,便疾步赶去。
“小汪汪,你可算是醒了。还疼不?”王越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汪直的床沿上,力道太大,震得床榻一抖,连带着汪直受伤的胸口也被震得疼了起来。
“疼,当然疼了。”汪直咬着牙,拧了一把王越腰上的肉,当作报复。待听到王越如他所愿地沉哼了一声后,才问道:“今日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到了你这儿?”
王越笑得得意:“你被九个蒙面人刺杀,打不过,千钧一发之际被我救了,就是这样。”
汪直没在意他的扬扬自得,只问道:“抓住人没?”
王越的表情霎时低落:“没有……”
汪直眉毛挑了挑:“你一个都没抓住?”
王越叹息一声:“若是我,肯定就已经抓住了。但问题是……你当时危在旦夕,我只派了手下去追。我带去的人看起来声势浩大,但其实都是我随便带的花拳绣腿。那九个人武功都不弱,山林里又易于掩藏,最终还是没能捉到……”
“你啊,怎么能让他们全部给跑了呢……”汪直颇为无奈,不过想到王越是因为自己才错失了追捕的良机,心下又有了几分柔软。他闭上眼,复又睁开,问道,“提前到现场的那两个西厂密探呢,是否遭遇不测?”
王越摇摇头:“没有,他们只是被劫持,但并未被灭口。可见对方是专门冲着你来的,他们做得很小心,几乎没有说话,而且全程蒙面。”
“全程蒙面,必定是怕被人发现端倪,牵扯更广,多半是朝廷中人。”汪直眯起眼,狭长的眸中闪着考究般的魅惑,“你觉得,会是谁出手便要置我于死地?”
“最可能的,自然是东厂,但此事说不准。你还是先好生休养吧。”
汪直点点头,将目光聚于王越脸上,又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腰:“还得多亏你,今日及时赶到。”
王越怨怼地护住腰部:“别跟我说谢啊,听起来生疏。”
“我也没说啊。”汪直一哂,笑道,“对了,我的伤,大夫怎么说?”
“并无大碍,只是需要安心休养几日,不得下床,勿让伤口再裂开。”
汪直唇间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突然话题一转,颇有深意地问道:“沈瓷明天该放假了吧?”
王越撇嘴:“人家姑娘放假,肯定要往淮王府跑的,你惦记什么啊。”
汪直不作声,那双明眸背后仿佛酝酿着一团烈火,将他的脸点染得愈发俊美逼人,良久,悠然道:“我受重伤了,脾气不好,你这里的人我都看不过眼,嫌弃得紧。所以,你应该去找沈瓷帮个忙,让她趁着明后两日空闲,来照顾一下身受重伤、情绪不稳的我,对不对?”
“啊?”王越一愣,待反应过来,不禁用手指着汪直,“你、你、你真不要脸啊……”
汪直在查案过程中遭到刺杀的事,很快传到了皇上耳里。皇上暴怒非常,将相关的西厂密探提来审问,都说自己只是听乡民说有一美艳的戴面纱女子进入院中,刚撞门进去,便迅速被挟持,逼迫他们侧脸站在窗前。
详加盘问后,几人证词并无疏漏,可终究还是对凶手一无所知。加之这一次没有平民伤亡,可见是专门冲着汪直来的。
“传旨下去,妖狐夜出一案,不用汪直再查,令他好好养伤。”皇上眸中散出几丝狠戾,捏紧扶手道,“此外,从西厂调几个高手在他身边,别再弄些花拳绣腿的家伙,切莫再出现这样的事!”
皇上安排了新的查案人,相关人员纷纷领命,待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王越上前一步道:“臣还有一事相报,是汪大人想让我转达给陛下的。”
皇上眼尾扫了扫王越:“哦?他说什么了?”
王越揖手道:“汪大人说,妖狐夜出一案,已在京城造成民众恐慌。甚至有人宣扬是因为陛下治国不善,才引得狐妖作祟,实在有辱您的圣德。汪大人的意思是,虽然此次并无人员死亡,但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对外宣称死了两名流浪汉,并且已经对其进行了检查,其死因并非什么魑魅魍魉,真正的死因是中了西域的无影红毒。”
“无影红毒,我知道,汪直同我提过。虽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真正原因,但也是目前除了狐妖之外,唯一合情合理的说法了。”皇上思索片刻道,“如今,平定民心确实是最重要的事,就照他说的来办吧。再找几个唱戏的,把这事编排一下,传播得快些。”
“臣遵旨。”
皇上疲惫地合上了眼,语气放柔和了些,对王越道:“你也回去好好准备一下,明日便要出大同。鞑靼近日很是狂躁,镇压之事,朕就交给你了。此次你救下汪直也有功,等回来,一起赏。”
“请皇上放心,臣必定不辱使命。”王越是武将风范,见皇上合上了眼,行罢礼起身就走。
出宫门时,天边已燃起赤红的霞光。大内的钟声传了过来,只余下悠悠长音,酉时已到。
王越记着汪直的嘱咐,算来现在沈瓷已是告假,便命马车朝瓷窑的方向驶去。到了门口,拉开窗帘一看,恰好瞧见沈瓷走了出来,淮王府的马车就停在前方不远处。
“沈瓷,你等等!”王越一个凌空翻滚,将沈瓷硬生生拦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王将军?”沈瓷顿住脚步,疑惑道,“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王越双眉蹙起,摆出一副哀切神情:“汪大人,他、他、他……”
沈瓷被他的神情弄得心头一凝:“汪大人怎么了?”
王越叹了口气,面露不忍:“他如今身受重伤,卧床不起,恐怕……”
他把尾音拖得长长的,“恐怕”之后的话还未说,便如愿以偿地被沈瓷焦急地打断:“快带我去!”
王越心中大笑,赶忙将她迎上马车。沈瓷一只脚刚踩上去,又突然收了回来:“我得先同小王爷知会一声,等一会儿看完汪大人后,我再去他那儿,估计也就是稍晚一两个时辰吧。”
王越看了一眼候在前面的马车:“行,你等着,我帮你去说。”
沈瓷咬唇道:“小王爷对汪大人有些偏见,只说我会晚些到就好,不必多提缘由。”
王越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对淮王府的车夫低声道:“告诉淮王世子,沈瓷这两天都不过去了。瓷窑里有事,抽不开身。”
车夫纳闷,转过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远处的沈瓷,见她肯定地朝他点了点头,才放下心,驾着马车走了。
“好了,现在可以走了。”王越憋住笑意,“汪大人如今在我府中休养,挑剔得很,我府中用人全部被他嫌弃了个遍,想来是受了伤脾气不好,沈姑娘你去了以后得帮忙劝劝他啊。”
沈瓷点点头,低垂的眼帘下透着不安:“王将军还没告诉我,他到底是如何受伤的?”
王越将昨日在京郊发生的事同她大致讲了一遍,还好心替汪直补着面子:“若是寻常以一敌九,汪直肯定没有问题。但刺杀的那九人皆是武艺高超,他能够劫后余生,已是幸运。”
沈瓷的睫毛不禁颤动:“王将军果然是汪大人的挚友,危难之际可见真章。”
王越听得高兴,笑道:“我真诚待他,他真诚待你,都是差不多的。”
沈瓷心中一动,表情却无一丝改变,认真道:“我也将汪大人看作恩人,没有他当初相救,或许如今便没了我。”
王越听她言语中将两人的关系界定得清楚,似乎只有恩义,并无情分,一时竟不知再往下接什么话。场面有些冷,所幸这时马车已经慢慢减速,撩开车帘一看,王越的府邸到了。
将沈瓷带去安置汪直的房间后,王越抬腿便准备离开,这时,沈瓷叫住了他:“王将军也一同留下说说话吧。”
王越咧开一个笑容:“我明日还要去大同,得去收拾一番。”
汪直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转过脸诧异地看着王越:“你明日就要走?”
“对啊,不然你以为皇上昨天把我召进宫干吗?”
沈瓷看了一眼王越,不禁担忧道:“从前汪大人长期在外奔波,行踪不定,找到他便需要费一番工夫。如今他在王将军府中养病,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您又不在府中,他岂不是很危险?”
王越冲她眨眨眼:“他才不危险,今晚西厂的高手便会来保护他。更危险的是我好不好?马上就要去大同打仗,鞑靼的士兵也不是吃素的……怎么你们就没人关心一下我……”
沈瓷正欲劝慰他,突然听见汪直嗤笑一声:“多大的人了,还好意思求关心。”
“你不也好意思吗?”王越反讥了汪直一句,转头同沈瓷告状,
“沈姑娘,我告诉你。他虽然没危险,可情绪不好,一心想同我说说话,我哪有时间陪他瞎耗啊。除了我以外,他只想同沈姑娘说话,只得把你请过来帮帮忙,你就看在他可怜的分儿上,陪他说几句话吧。”
汪直将脑后的枕头扯出,一把朝王越扔去:“滚滚滚,收拾你的东西去。”
王越乐呵呵地接住枕头,又给汪直掷了回去,冲他挤挤眼,一溜烟跑了。
沈瓷搬了个独凳到汪直床边,两个人一坐一躺,对于这样的交流方式,颇有些不适。她下意识地替他掖了掖被子,问道:“伤口还疼吗?”
“还行。”
“会留疤吗?”
汪直一哂:“又没伤在脸上,留不留都无所谓。”
沈瓷也笑起来,目光落在他略显病态的脸上。皮肤苍白,眼睛却明亮。暖橘色的灯光映在他如玉的脸庞上,浓密的睫毛垂下来,眸光半遮半掩。
相由心生。沈瓷心想,就算外面把汪直传得多么奸邪谄媚、工于心计,但她仍然相信,他是个率直锐利的人,只是不懂得圆滑而已。他权势不小,却多次救她于危难,如今身受重伤,又点名让她来看望,可见是真把她放在了心上。既然如此,她也应真心相待,视她作挚友。
“汪大人受伤期间,若是无聊想要同我说说话,尽管找我来便是,不必客气。”沈瓷微笑。
“你平日里忙着制瓷,瓷窑有瓷窑的规矩,又关乎万贵妃的需求,我怎能想找就找。”汪直只客套了一句,心头的真面目便露了出来,“要不然,你就有假时过来吧。王越在隔壁也备了客房,这两日你就待在这儿别走了。”
“可是……”
汪直盯着她看:“刚刚你说什么来着?”
沈瓷怔了怔,想到自己方才刚说随时可以找她,刚出口两字的话便噎住了。她想了想,汪直昨日刚受伤,这两日正是最难熬的时期,王越走了,想寻个顺心的人照顾也是不容易。终归只是两日而已,小王爷那边日子还长,也不急在这么一时。
沈瓷浅浅一笑,改口道:“可是,您也知道我同别人有约在先,得先去说一声才好。”
汪直“嗯”了一声:“这个,让王越去安排就好。”他对沈瓷笑笑,心里想的却是,还想让我告诉朱见濂,做梦去吧。
暗黑色的天幕下,朱见濂立于院中,缄默不语。
几株老树的虬枝上,已长有未放的花苞,只可惜空气中寒意阵阵,冻得花苞惴惴发颤。
初次计划失败了,便注定今后会更加困难。
考虑到上次妖狐夜出时,王越与汪直一同出现,他还特意选了王越入宫的时机。只是没想到汪直专门给他留了口信,在最后时刻把他的人挡了回去。
只一个差池,如今,汪直身边的警戒加强了,妖狐夜出案件的契机消失了。唯一的好消息,只不过是王越明日将远离京城而已。
而刚刚传来消息,声称在瓷窑做工的沈瓷,其实竟是跑去照顾汪直……
如同背负着沉重的枷锁,朱见濂在暗夜中踽踽独行。他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认清自己手中其实空无一物。
马宁从他身后走来,低声问:“要不要我派人去把沈姑娘叫回来?”
“不用了。”朱见濂定定地望着眼前枯木,轻声道,“原本我让她留在驿站,便是不希望她搅进这些纷争,是我低估了汪直的偏执,居然直接到驿站来抢人。以如今的情形看来,我是没有办法避免她蹚入这浑水了,只能收敛一些,让她不要起疑。”
马宁迟疑地问:“您的意思是说,沈姑娘如今已经觉察到您对汪直的仇意?”
朱见濂伸手折下眼前枝杈,冷笑道:“她向来闷着声不爱多说,却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她如今必定是觉察到了,只不过以为我是吃醋,探究不到更深的原因。若是我再执意强求,她未必不会往更深处想。”
马宁点头赞同,脱口而出:“确实,在我们旁人看来,汪直不过是一个宦者,他从前随侍万贵妃的时候,就是皇上也放心得下。再加上,他对沈姑娘的确有恩,您要是拦得太过火,确实容易令人怀疑。”
朱见濂轻嗤一声:“宦者本是弊处,怎么如今被你说起来,反倒成了我不得大动干戈的借口?”
马宁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半晌没说话。
“让他们两人维持交往的关键,不在于我没有脸去拦,而是情势所需。如今,皇上不让汪直再查妖狐夜出的案子,我们已失去了一条线索。让沈瓷同汪直保持联系,也是无奈之法,不过倒是能由此获得更多汪直的消息。”
“那……您是要将事情的缘由告诉沈姑娘吗?”
朱见濂摇首:“不,就让她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最好。”
马宁微有震动,不禁感慨道:“谁又能想到,京城那么多人,偏偏是汪直同沈姑娘走得近。若是当初她没离开淮王府,便没有如今这些事了。”
朱见濂眸射星光,遥望着深远无尽的夜穹:“时也,命也。世事无常,既然走到这一步,便不需做其余虚妄的假设了。”
他沉吟良久,似在喃喃自语,叹息深远、无奈:“只是,小瓷片儿,本不想将你牵扯进来的……但如今,是不得已了。”
卫朝夕这两日闷得发慌。
原本她只是想来京城随便玩玩,却没想到这一趟出乎意料地久。先是因为皇上公务繁忙,推迟了觐见的时间。如今更是因为淮王受伤,将归期延迟了整整两个月。
她这人平日总是大大咧咧,但耗到此时,也免不了焦躁起来。更何况,她在京城不能跑得太远,在有限的范围内,除了不让女人进的醉香楼之外,其他好玩的好吃的基本都已经被她试了个遍。
她想回江西,又不敢自己离开,只得百无聊赖地等在驿站,同时慢慢飘出一个念头——她要去醉香楼。
卫朝夕本想等沈瓷这次到驿站,两个人再乔装一起去,可沈瓷没来,她便把主意打在了杨福身上。
又或者,沈瓷的缺席正合她的心意,让她终于有了一个寻找杨福的理由。
黄昏时分,卫朝夕还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散步,走着走着,便出了驿站。她挑了远路,七拐八弯才到了杨福的住所。手指颤抖地敲了敲门,退后一步站得笔直,好让里面的人看清楚。过了一会儿,杨福把门拉开一条缝,她猫着腰缩了进去。
几日不见,她又觉得杨福有了些变化,多了一种箭在弦上、随时可发的紧绷感。卫朝夕以为他开口第一句该是“你怎么来了”,但是没有,杨福这次没有一点儿不耐烦,简简单单说了一个字:“坐。”
卫朝夕坐在那略微摇晃的小木凳上,觉得紧张,拿起桌上的苹果啃了一口,自己先招了:“我这次来,是,是想同你一起去醉香楼……”
杨福把刚含进嘴里的一口茶喷在了桌上:“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啊。”
“知道你还让我同你去?”
卫朝夕挠挠脑袋:“我也就是想去见识一下,生平还没去过青楼呢。”
杨福苦笑:“那干吗找我啊?你不知道我不能随便出去吗?还是让朱见濂随便拨个侍卫陪你去吧,一样的。”
“那不一样,我跟那些人不熟,没劲。”卫朝夕说完,觉得自己与杨福似乎也没熟到哪儿去,又矜持道,“原本我是想让沈瓷陪我一起去的,她近日忙碌,我这才退而求其次找了你。”
杨福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沈瓷是谁?”
“我的好朋友啊,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如今也在京城,几天前还来过驿站。”
“是不是打扮成一个宦官模样?”杨福本就想找卫朝夕打探那日被汪直强行带走的人是谁,此刻听她主动提及,不由得加以试探。
“你知道呀?”卫朝夕拍着手惊喜道,“她看起来是个宦官,其实是个实打实的女子。你别说,她的容貌清秀干净,扮成宦官还挺像,说不定这样混进醉香楼,别人还以为是个白面软书生呢。”
杨福心中震动非常,再次确认:“是不是西厂提督前几日从驿站强行带走的那个?”
“我当时没见着,只听说是有这么个事。”卫朝夕见话题越绕越远,推了推杨福的胳膊,“话说回来,你陪不陪我去醉香楼呀?”
杨福却似没有听到,只是问:“你同沈瓷好到什么程度?”
卫朝夕想了想:“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是她有危险,我一定去救。”
“那若是你有危险呢?”
卫朝夕觉得他这问题有点儿怪,皱着眉头道:“她对我,当然也是一样的啊。哎,你管这些干吗,一句话,到底去不去?”
杨福沉吟片刻,抬起头扫了她一眼:“你就这个样子去醉香楼?”
卫朝夕听他口气松动,惊喜道:“当然不是了,我们俩都要乔装打扮,贴个胡子,涂点儿泥巴,再穿得风流倜傥些,不会让人认出来的。”
“涂泥巴就算了,涂完以后,你也别想风流倜傥了。”杨福自从知道自己同汪直长得相似后,便学习了易容之术,骗过普通人还是可以的。他端起茶喝了一口:“乔装的事,你就别掺和了,交给我。”
卫朝夕眼中泛着水亮的光彩,拍手称庆:“你这是答应了?”
“嗯,不过要等两天,我需要准备一下。”杨福朝她撑开一个笑容,这笑容带点儿生硬,也带点儿愧疚。但卫朝夕此时只沉溺在喜悦中,丝毫没有觉察。
王越出发去了山西大同。汪直伤口未愈不宜颠簸,仍留在将军府。同时留在将军府的,还有皇上差来的西厂高手。
汪直在外跑惯了,乍一停下来,有诸多不习惯。但他亦享受这种闲适,时不时同沈瓷说会儿话,竟颇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趣味。
“能休息几日是不错,但没必要弄这� �多人守在外面。把刺客都给吓跑了,我还指望着他们再来呢。”汪直蹙眉道。
沈瓷端了汤药过来,微微扶起他,又在他背后放了张软垫:“你啊,先安心养着,别一语成谶,等刺客真来的时候,连跑都跑不动。”
汪直哼了一声。
沈瓷淡笑,把汤药递到汪直手中,问道:“对了,你受伤以后,皇上如今把妖狐夜出的案子交给谁了?”
汪直扁扁嘴,心想这时候你不应该喂我吗?他一边嘀咕一边接过药自行灌入喉中,末了拿起沈瓷递来的方帕擦了擦嘴,冷着脸道:“还能有谁,自然是东厂尚铭那个老家伙。”
沈瓷目光流转,语气随意:“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东厂的立场,在这件事当中有些奇妙。”
汪直侧过眼看了看她:“怎么说?”
“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我从未接触过东厂,也没有任何证据。你听一听便是,不可当真。”沈瓷对他笑了笑,语气轻松道,“那日,我听说无影红毒珍贵难寻,价格奇高。若非资力雄厚且掌控权势之人,很难得到。可是,这么珍奇的毒药,仅仅用于杀掉几个没什么防范的商户,说是单纯的复仇,我觉得不可信。” 汪直默默将手中方帕放下,不禁认真起来。
沈瓷继续道:“所以,对方要做的,并不是单纯杀这么几个人而已,一定有别的目的。更深层的缘由,我并不知。但因为无影红毒的运用,杀人手法变得离奇莫测,传得人心惶惶。普通的杀人案件,自然不会落到你汪大人的手里,但这等惊扰了皇上的大案,顺理成章便归了你管。再之后,刚好在王将军入宫时,你因为听说妖狐再现,独自一人赶去京郊,却遭到敌人的埋伏。”
汪直细细想来,的确如此,眉间涌出煞气:“算来,东厂想要暗算我的动机最强,也有钱有权。别看他们面上没多少俸禄,但私底下常在货物里夹带黑货,赚了几大笔。无影红或许就是这样被他们带来的。”
“哦?他们私底下还有业务?”沈瓷再次揣测,“那妖狐夜出案选择的商户,会不会正是因为与他们有利益冲突?”
汪直已是面沉如水,咬牙道:“有可能。我记得之前还同你说过,凶手也许不止一人,而且身怀武功。东厂虽然不比我西厂,但这样的人多得是。”
沈瓷见他语气凌厉,面色铁青,怕引起他身体不适,忙劝慰道:“刚才说了,这不过是个猜想而已。我不懂什么朝政断案,只不过说说感觉而已,你莫要动气。”
“没有,你分析得很对。纵然有其他可能,但这一种可能性最大。”汪直目视前方,下意识地握住沈瓷的柔荑。
他目似刀锋,沈瓷看得心中一沉,只能任他抓住自己的手,过了半晌,才听汪直开口道:“或许东厂已下定决心除掉我,不过,呵,哪有这么容易?”
京城的天空连阴了数日后,终于盼来了澄清明朗的一日。
天气晴好,春意初生,初萌的花草探出了头,给凋敝的视线着上了绿色。
沈瓷离开王越的府邸,正在赶回瓷窑的路上。她撩开车帘,望着这晴朗湛蓝的天幕,不由得轻声催促车夫行得快些。在休假之前,她已完成了斗彩瓷第一轮的烧制,选取出青花当中的翘楚,再绘制好了釉上彩,只等着二次入窑。
而之所以没在绘好后马上入窑,便是担心连日的阴天会对烧窑有所影响。天气晴好之时,成功的概率会更大一些。哪怕这影响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她也希望斗彩瓷的头一次烧制能够更加顺利。
眼下正是好时候,天气初晴,阳光煦暖,看上去还能维持好几天。她下了马车便告诉把桩师傅,今日进行第二次入窑,备好松木,事不宜迟。
装了匣钵,放入瓷窑,熊熊大火燃起,隐隐可见火光映照着湛蓝的天空。把桩师傅控制着火势,沈瓷便在他身边守着。这是她的习惯,就算这个环节不需亲自操作,也要对整个过程熟稔于心。
把桩师傅是个皮肤黝黑的老伯,和蔼有趣,经验丰富,无聊时便喜欢随便说两句话:“哎,你这瓷器也是稀奇,还得入窑两次才行,出来能是什么样子啊?”
沈瓷拿过他手中的蒲扇,在火势平稳时帮忙扇了扇,道:“在二次入窑之前,彩料看上去都是深色的,瞧不出效果。我是第一次做,也不知出窑后会是什么样。反正釉上彩烧窑的时间短,只要好好控火,今日便可看见。”
老伯微笑点头,已有了期待,又随口聊道:“沈公公你知道不,御器厂又送了一批新瓷入京。”
沈瓷一愣,被他提及伤处,心底微抽,咬着唇淡问:“这么快?距离上次也就一个多月而已啊。”
“上次的瓷器,不是都损坏了吗?所以御器厂又加紧做了一批,又加了点儿以前的存货,赶忙又送了一趟。可能是因为赶制得太急,皇上还是不满意,颇有微词。”
沈瓷忆起从前在御器厂的时光,精英汇聚,设备完善,有任何想法都能不计成本地尝试,只为了做出千窑一宝的珍品。念及今后再无法回到御器厂,甚至无法回到景德镇,她的心情不由得低落,垂首低声道:“御器厂汇集了各方高手,若是连官窑都顺不了皇上的意,其他的就更难了。”
“官窑高手多是多,但架不住督陶官过于迂腐。我与运瓷的窑工是故交,已听他抱怨过督陶官好几次。”老伯一笑,露出一嘴漏风的牙,喜滋滋道,“我还听说啊,皇上这次,是准备罢免督陶官李公公了。”
卫朝夕在铜镜前站得笔直,她穿一袭深蓝团蝠服,腰际束着绛色的长青带,脚下垫高了,兴奋道:“哟,还真像个男人!”
杨福替她加深了肤色,鼻梁挺直,眼角下拉,本来已经足够了,但卫朝夕偏还要体验一把有胡子的感觉,杨福只得给她再添上。
而杨福自己,则成了络腮胡,普通人乍一瞧,的确不易看出。
卫朝夕兴奋异常,声音都不禁提高了:“走咯,逛窑子去咯!”
杨福一把上前捂住她的嘴:“这话怎能大声嚷嚷,含蓄点儿,你还是女人吗?”
卫朝夕起了劲,厚脸皮道:“现在不是了。”
杨福笑着松开她:“你这姑娘,一天到晚都没个正经。”
他语气中带了点儿纵容的味道,卫朝夕听在耳里,甜在心上,觉得今日的杨福尤为亲近。他就算打扮成了络腮胡子,也依然比别的络腮胡子都好看。这个念头闪过,她又不由得踌躇起来,支支吾吾问杨福:“你……你去醉香楼,除了赏乐观舞外,还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杨福假装听不懂。
卫朝夕双颊绯红,脸皮又加厚了一层,问道:“……会不会再点一个醉香楼姑娘,与你共度春宵?”
“哎,你提醒了我,这也有可能的。”杨福笑着说。
卫朝夕脱口而出:“不行,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卫朝夕抿紧薄唇,沉吟片刻后一拍巴掌,“因为你不能被人发现啊!还是在大堂观赏歌舞最保险。”
“那我还不如不去呢。”
卫朝夕噘起嘴,不满道:“这可不行,你答应了我的。”
她说得认真无比,表情亦是一派天真。杨福骤然觉得自己的心被拧了几转,想到一会儿即将发生的事,竟是有了一丝犹豫。
“别再磨蹭了,天都黑了。”卫朝夕再也按捺不住,拉过杨福就往门口走。一路上,她都是兴致高昂,情绪热切。街边的赏灯璀璨晶莹,星星点点铺成绵长的一线,映在她晶莹明澈的眼中。她与杨福并行在街道上,一路灯火为伴,整颗心都暖起来,仿佛有了脚下生风的力量,又有了闲庭信步的悠然。此番场景,她幻想已久,如今成真,恨不得这段路程无限延长。
两人在醉香楼门口停下,门口有殷勤的小厮立刻将他们迎了进去。今晚的醉香楼也是热闹,楼上楼下都是人,在一楼的中央搭了个台子,醉香楼的姑娘正弹着琴,奏的是绮情丽曲,缠绵悱恻,闻之动容。
卫朝夕同杨福的打扮看起来还算是富贵,很快便有姑娘围了上来,挽着他们入了座。耳边是瑟瑟琴声,怀中是温软美人,卫朝夕心道,怪不得男人都爱来这地方,就算她是女子,也快被酥化了。
但杨福就没这么好过了,身边的美人一贴上他,卫朝夕便一把揽过杨福的肩,顺势将美人的手打开,脸上还笑嘻嘻的,说:“杨兄,你觉得这支舞可好?”
“挺好,挺好。”杨福以前并未来过这种地方,脸皮又没卫朝夕那么厚,反而显得拘束。因此她此种行为,反倒令他松了一口气,脸上出现一个憨憨的笑容,这一次,是不由自主的。
卫朝夕调戏身旁的小美人:“你看我和杨兄,谁更俊朗?”
那小美人眼角一抹娇媚风情:“卫公子是俊俏之美,而杨公子……”她瞥了瞥杨福的络腮胡,“杨公子看似粗犷,粗犷中又有细腻。”
“我,粗犷?”杨福指着自己的鼻子,愣愣问道。
卫朝夕哈哈大笑,她真想把杨福的络腮胡给拔下来,把脸也洗干净,让这人看看他其实长着怎样一副魅惑众生的面孔。然而转念一想,这满场人当中,唯有自己知道他的真实面目,心中又难免有点儿小得意。
两人看着歌舞,品着佳肴,靠着美人,乐趣顺手拈来。杨福自从替背后那人效力以来,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肆意的时光。可就算是在这份肆意中,也夹带了不安与愧疚。他一边放纵地笑,一边警惕地等待。终于,在第六首乐曲的尽头,该来的还是来了。
一队东厂的人马涌入醉香楼,封锁大门,声称通缉的大盗正藏在醉香楼内,要对所有人进行搜查。楼上楼下霎时乱作一团,你推我搡,卫朝夕被挤得不成人形,艰难地转着头四下寻找,杨福却不知去了哪里。
混乱之中,卫朝夕眼前一道绿影闪过,紧接着被人猛地一撞,再看时,怀里已多了个包裹。
“请公子替我保管。”那绿影声音冷漠,只轻飘飘留下这么一句话,便不知又窜去了哪里。卫朝夕连那人的脸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只觉眼前昏花,抱着包裹站了一会儿,听见周围渐渐安静,抬眼一看,两个东厂着装的人正朝她走来。
卫朝夕本来以为他们要找别人,站在原地没动,可是近了,才发现这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大声道:“这个!像是!”
卫朝夕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我?”卫朝夕心中大呼,我是女的呀,又不会武功,怎么能是大盗呢?她下意识抱紧手中包裹,突然起疑,用手捏了捏,莫不是这包裹有什么蹊跷?
她想
到了,东厂的人自然也想到了,伸手便夺过她手中包裹:“这是什么?”
卫朝夕诚实解释:“我不知道,是方才有人在混乱中塞给我的。”
“呵,别人塞给你,这种借口也说得出来,打开!”
话音刚落,包裹便被强行拆开。卫朝夕看了一眼,顿时放下心,包裹里装的,不是金子,也没有银票,只不过是一身纯白的衣裙,一张面纱,还有一个密封的深色瓶子,上面刻着三个字:无影红。
卫朝夕不明白其中寓意,可是东厂侍卫却个个瞪圆了眼,忍不住惊呼出四个字:“妖狐夜出!”
周围的人明显倒抽了一大口凉气,又朝后退了几步,人们挤成一团,离卫朝夕更远。
须臾的静止后,领头的下了命令:“还愣着干什么?把人押回去!把物证收好!”东厂的人立刻拥上前,牢牢地把卫朝夕按在地上。卫朝夕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能一个劲儿辩白:“不是我,我没有偷!”
侍卫用麻绳把卫朝夕的手从背后牢牢绑住,用棍子架着她的脖子:“你确实没偷,你犯的事,比偷盗大了去了。”
卫朝夕被这群人拽得生疼,泪眼氤氲间,突然看见了重重叠叠人影后的杨福。他就那样静静站着,望着她,看不清任何表情。
天色已暗,杨福走出醉香楼,仰头看了看空中弦月,清冷的幽光洒在街道上,犹带着刺骨的冷意。他拢了拢衣襟,让自己的脸遮挡得更加严实,并未直接回到住处,而是去了他与尚铭事先约定的地方。
他在一座楼阁外停下,扯过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任凭守门人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良久,才携他入内。阁内有一人背对门户,身材微胖,已近中年,正是东厂提督、汪直的死对头,尚铭。
杨福站定,拱手致礼:“大人。”
那人闻言转过身来,眼窝下闪过一抹狡黠之色:“事情都办妥了?”
“妥了。”杨福气息微滞,一咬牙,轻问道,“可是,这样真的有用吗?”
“无论有用没用,总归是对东厂没有坏处的。”尚铭的脸色微有阴沉,绷着脸道,“如今,妖狐夜出的案子被扔到东厂头上,若是最后什么都拿不出来,皇上那儿必定交不了差。这案子原本就是东厂一手操作,总不能把自己拿出去当证据。”
杨福忍不住插嘴:“可她毕竟只是个未谙世事的小姑娘……”
尚铭看着杨福,冷笑如冰:“你事都做了,如今再来替她求情,有意义吗?”
杨福将头低低埋下:“我之前只知道您要利用卫朝夕试探汪直的软肋,并不知道您居然把妖狐夜出这么大的案子扣在她头上……”
尚铭微有嗔色,沉声道:“怎么,心疼了?后悔了?”
杨福身体一震,声音发颤:“没,没……在下不敢。”
“这不就结了。”尚铭神色稍霁,“再说,她也不一定会有事,她不是还有那个朋友沈瓷,能找汪直帮忙嘛!”
“可是,我并不确定,沈瓷到底对汪直是否重要……”
尚铭皮笑肉不笑:“所以,才需要试一试。”
此时云开雾散,阁内的窗格未贴窗纸,竹帘卷了一半,月光和阵阵微风入室,地面上是花枝与月华的重叠纵横。尚铭往前走了几步,在主位上坐定,伸手示意杨福也坐下。
杨福仍是不安,迟疑了一下,勉强笑道:“今晚醉香楼的人太多了,我想,若是卫朝夕一口咬定是陌生人把包裹硬塞给她的,又有旁人做证,皇上或许会起疑。”
“起疑是再正常不过的,东厂也没指明说她就是犯案人啊。但是,就算她是无辜的,人家凭什么偏偏就把包裹塞进她怀里呢?关押起来调查是免不了的,届时,她的朋友沈瓷必定会求汪直相助。看看汪直的态度,我们再决定怎么用这个沈瓷。”尚铭粗眉挑起,神色漠然。
杨福表情为难,喃喃道:“若是皇上盛怒之下,直接判定卫朝夕有罪,那可怎么办?”
尚铭阴沉一笑:“卫朝夕是随淮王进京的,她若是被定了罪,淮王一干人也必定会受到牵连,不正合了你的心意吗?”
杨福不由得呼吸一窒,屏息低首,不敢再言。
“这些后续的事,你就不必担心了,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尚铭声音尖厉,喝茶的时候,小指微微翘起,过了半晌问道,“朱见濂那边怎么样,你可试出他为何要整治汪直?”
杨福摇头道:“没有,朱见濂看似对我礼遇,其实防范甚严。任何行动,都不会告诉我具体细节,对其中缘由也避而不谈。”
“淮王这对父子,还真是各怀心思,互相隐瞒。”尚铭冷嗤一声,“当初,我得知淮王派人到京城打听汪直的消息,觉得蹊跷,便派你去试探,万万没想到,朱见濂反倒将你收入麾下。”
杨福识趣地纠正:“并非大人有意指派,当初是我自己想要接近淮王父子,主动请缨的。”
尚铭目露满意:“你与淮王有不共戴天之仇,偏要自己去,我岂有不同意的道理?具体什么仇,你不愿意说,我也没兴趣。只要你忠心替我办事,总归少不了你的好处。”
杨福眉睫一震,再次施礼:“有大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也请大人不要忘记当初之约,事成之后,还请您帮忙达成我的心愿。”
尚铭低低笑道:“这是自然,等你取代汪直,坐上了西厂提督的位置,只要乖乖听我的话,无论你想要如何报复淮王父子,我都会助你一臂之力。”
斗彩瓷二次入窑的温度,没有第一次那么高,时间也相对较短,只在当日就烧制完成。待冷却了一夜后,沈瓷带领众窑工祭拜窑神,缓缓将窑炉的大门打开。她情绪紧张,眼窝下多了两抹瘀青之色,正是昨夜失眠所致。
窑工将一个个匣钵从窑炉中取出,在地上整整齐齐排了两列。眼下又是博戏赌物的时刻,结果难料,却又因难料而格外期待。
匣钵一个个被打开。
入窑一色,出窑万彩。次品虽不少,但在成品中,仍有两件精品。釉上青花与釉下五彩搭配得恰到好处,不浮夸,不突兀,器形娇小,一只手盈盈可握,透着精致的味道。
一件斗彩缠枝灵芝纹蒜头瓶,一件斗彩莲池鸳鸯纹盘。
虽然仅有两件,但精致可爱。其造型玲珑秀奇,胎质细润晶莹,色调柔和宁静,不同于永乐瓷器和宣德瓷器的大气,而是追求小巧流畅,追求赏心悦目,有着轻盈秀雅的独特风格。
沈瓷觉得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色料不够精细,不够纯正。但眼下的斗彩,已是大大突破她的期望,争奇斗艳的美感,比想象中更赏心悦目。
沈瓷将两件精品用刻刀做了最后的修缮,然后在木匣中垫上海绵,小心翼翼地将斗彩瓷放入,交给汪直时常用来传话的侍者,说道:“如今还是工作的日子,我不能出去。烦请您把这两个木匣,拿去给汪大人瞧瞧,记住,路上要小心。”
“行,没问题。”
对方接过,谨慎地将斗彩瓷抱在怀中,去王越府上交给了还在养伤的汪直。
第二天,沈瓷得到万贵妃口谕,召她入宫觐见。
沈瓷初得消息,惊了一跳。她把斗彩瓷交给汪直,的确有希望他呈给万贵妃之意,但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样快,转眼便得到万贵妃的召见。
她的第一反应便是犹豫该穿什么衣服,下意识在衣柜里翻了一遭,才意识到自己如今已是宦官,只需仪容整洁便好。她淡然一笑,登上备好的马车,竟意外发现汪直坐在里面。
“你怎么在这儿?”沈瓷问。
汪直反问:“我怎么不能在这儿?”
“你要去哪儿?”
“我跟你在一辆马车里,你说我去哪儿?”
沈瓷皱起眉头,有些不悦道:“你的伤还没好,不宜颠簸,还是回去好好养着吧。”
汪直指了指自己胸口:“伤也不是在腿上,在这儿。都躺着养了两天啦,只要不骑马,坐个马车完全不成问题。”
沈瓷看着他:“你确定?”
“确定。”
沈瓷这才坐下来,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即将见到民间传言甚多的万贵妃,听多了她的嚣张跋扈,此时难免有些紧张。若是身边有个熟悉的人陪着,的确舒心许多。
沈瓷朝汪直身边挪了挪,轻声问:“你是什么时候把斗彩瓷给万贵妃看的?”
“今天早上。”
“你看过吗?做得怎么样?”她声音中带着期盼。
汪直“嗯”了一声,语气平平道:“看了,还不错。”
沈瓷听他言语并无波澜,不由得失落。目光垂下时,不经意滑过他的脸,精准地捕捉住他唇角的笑意。
她会心一笑,放下了心,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却清晰地说道:“谢谢。”
汪直装作没听见,撩起窗上绉纱看着窗外,唇际笑容却不减。两人又浅浅淡淡说了些话,不多时,万贵妃的宫殿便到了。
沈瓷撩开车帘,正欲下马车,突然听见汪直从身后叫住了她:“等等。”
“嗯?”沈瓷回过身,微笑着,“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汪直静观她片刻,开口道:“在万贵妃面前,你不要提及上回运瓷入京的事。她若要赏你,也千万不要请求免除之前的罪责。”
沈瓷眉睫一颤,她来到这里,本就是为了将功抵过,想要有朝一日重回御器厂。可方才汪直的话,已然违背了她的初衷,不禁问道:“为什么?”
“那次运瓷的主使,明明是一个女子,可如今却变成了宦官。你乔装入宫,虽然本身目的单纯,但终究触犯了宫规。我怕贵妃娘娘不肯宽宥,届时弄巧成拙,后果更糟。”
汪直压住心头焦躁,想要劝住沈瓷。此时,他最怕她张口便问,既然如此,当初他又为何劝她入宫。汪直想不到应对的策略。因为对于他而言,只要在万贵妃面前说一说,这等小事没人会计较。可是他不想说,也不想让沈瓷离开宫中。这些日子,他想到沈瓷不久后要随朱见濂离开,隐秘的惦念就一日更甚一日。她以为这是她离开的机会,实际上,却是他将她留下的契机。
早在今日清晨,汪直便乘马车来到万贵妃宫中。他将沈瓷所制的斗彩瓷呈上去,万贵妃甚是喜欢,未等汪直主动提及,便下令宣沈瓷入宫觐见。
汪直见万贵妃对斗彩瓷爱不释手,必定是要重赏,不由得问道:“贵妃娘娘打算给这位沈公公什么赏赐呢?”
“无非是些金银珠宝罢了,一个制瓷的宦官,也没办法给他别的什么。不过,他新做的这两件瓷器,本宫可真是喜欢,就这般模样的,下次再给我送几件过来。”万贵妃玉手轻挑头簪,慵懒地抚摸怀中的白猫。
汪直趁机道:“贵妃娘娘既然如此喜欢,我倒有一个建议。”
“说说。”
“不如,您就给沈公公定个官位,命他掌管梁太傅创办的那座瓷窑,也就是他现在待着的那座。今后再做出新品,呈来给您也方便。”
万贵妃笑着反问:“若是不给个官位,难不成他还能跑了?”
“如今沈公公在瓷窑无职无位,没有约束,亦没有地位。若是其他部门要调走他,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既然喜欢制瓷,便予他一些方便,一道明旨下去,他也能竭力而为。”
万贵妃唇角翘起,悠悠道:“若是这样,本宫不如直接派他去御器厂,也没人说御器师不能是宦者啊。”
汪直心头一凝,立刻反驳:“不可。”
“嗯?”万贵妃凤眼轻轻扫过汪直,“这么激动做什么?”
汪直已有些语不达意,他思索片刻,心一横,索性道:“老实禀报娘娘,沈公公机敏灵秀,在西厂手下做活时,我用着甚是顺手。他若是在京城,西厂繁忙时我还能把他拿来用一用。可若是派去了景德镇……”
“怎么听你这么一说,倒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万贵妃用手支着额头,鬓上斜插的瓒凤钗轻盈作响。
汪直见她神色轻松,也扬起嘴角:“贵妃娘娘说笑了。”
“好了,本宫明白你的意思了。”万贵妃站起身,由汪直扶着踱到门边,“晚些这位沈公公入宫时,本宫不会让你为难的。”
而眼下,沈瓷得知自己不能提及过往罪责,并未急着责问汪直当日之诺,而是细细琢磨了半晌,方蹙眉问道:“那汪大人觉得,我该如何说才好?”
言下之意,她的目的不变,还念着回到景德镇。汪直沉默半晌,似作思考,这才抬起头来看着沈瓷:“虽然不能提起当初之事,但当贵妃娘娘说要赏赐你时,你可以提出想去御器厂。这样,便是以西厂宦官沈瓷的身份重新回去,纵然被其余御器师发现,也不过是新旨取代旧旨了。”
汪直仍是坐着,脸微微扬起,窗外的阳光照在他容光摄人的脸上,染上一丝无奈之意。他心里明白,就算沈瓷提出这个请求,万贵妃也不会应允。早在今晨,一切便已安排好了。
他想要自私这么一回,给她加上一层桎梏,让她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沈瓷细细想了想,觉得汪直刚才的话说得在理,舒开笑颜点头道:“还是你考虑得周全,无论成与不成,沈瓷都万分感念。”
汪直垂下眼睑,默声不语,起身朝车外走去。如往常一般,他撩开车帘直接从踏板上跳了下来,脚踩在地面之时,震得自己胸口一阵揪疼。
沈瓷赶忙上前扶住他:“你还好吗?”
“无妨。”汪直只在原地顿了顿,很快朝宫阶走去。
“别逞强,你走慢点儿。”沈瓷从后面追上他,汪直却突然停下脚步。迎面走来了一个小太监,贴在汪直耳边说了句话,他听完之后,陡然色变。
“怎么了?”沈瓷问。
汪直沉吟半晌,才低声道:“他说,皇上也在里面。”
“那我们……”
汪直担心多一个人情况有变,对那小太监说:“我们等皇上离开,再去拜访贵妃娘娘。”
小太监恭谨道:“汪大人,方才您马车停在宫阶下的时候,便有宫人进去禀报了。皇上说不碍事,已准许您同沈公公进去了。”
汪直哑然,眉间一跳,霎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原本便觉得自己这事做得不太地道,眼下又出了这么一桩意外,再是不安,也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金顶红门,琉璃飞檐,殿中装饰,尽是奢华之物。蓝水晶珠帘逶迤倾泻,再进入帘后,便瞧见了斜倚着桌子的皇上,而万贵妃站在他身旁,替他揉捏着肩膀,动作力度皆是熟练。
“参见皇上,参见贵妃娘娘。”汪直同沈瓷齐声道。
“不必拘礼。”皇上今日看起来心情甚好,笑着抬手,“今日贞儿心情极好,朕还奇怪是为了什么,结果是你呈上了一件新鲜瓷器。”他说着,就拿起放在桌上的斗彩莲池鸳鸯纹盘,问汪直道,“哎,这叫什么瓷来着?”
汪直开口道:“回皇上,名为斗彩瓷。”
“斗彩……”皇上细细品味,把玩着这下素上彩的娇小美瓷,“没有庙堂祭器的肃然体庞,没有宫廷陈器的高峻刚硬。这般剔透小巧,可月下对酌,可搁置闺案,可把手摩挲,如此玲珑,颇具阴柔之美。”他说至此处,喝了一口清茶,悠然道,“釉上倪人醉彩绘,釉下青花山林碎。真是极妙的。”
沈瓷得此盛赞,又是惊喜又是赧然,俯身道:“谢皇上赐句。”
她的声音清亮盈耳,如甘泉入口,如流水击石。皇上之前只知是个宦官做的瓷器,此刻听着声音竟像是个女子,终于侧眸看向她:“你是做瓷器的人?”
“是。”沈瓷颔首。
皇上多看她几眼,愈发觉得这小宦官长得眉清目秀,明眸皓齿。模样长得好,自然惹人青睐。当初,幼时的汪直便是因为样貌出挑俊美,深受皇上宠爱,加之他本身又机敏,才得今日的器重。
“你是西厂的人?”皇上曼声问了一句。
“是。”
“汪直,你的这个手下,不错。”皇上看着沈瓷纤细单薄的身体,柔弱得像一件随时能摔碎的薄瓷,笑道,“不过,朕看他细皮嫩肉的,似乎不太适合做西厂特务啊。”
汪直默不作声地瞟了眼沈瓷,应道:“沈公公体格虽小,但头脑灵巧,我用着很是顺手。”
“哈哈,是吗?人不可貌相啊。”皇上笑了两声,再回忆了一遍汪直的话,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念道,“特务的工作,灵巧归灵巧,但既然如今万贵妃喜欢他做的瓷,朕想给他安排个别的差事,你有异议吗?”
汪直觑了一眼万贵妃,还没开口,万贵妃便插话进来:“真是巧了,臣妾也有此意。既然沈公公爱好在瓷,陛下不如就下旨让他掌管梁太傅的瓷窑,距离不远,做好了便能及时送到臣妾这儿来。”
沈瓷霎时脸色苍白,之前她身份模糊,没有宫籍,选择余地尚有。可若是皇上一道明旨下来,她还想回到江西,境况便会比现在更糟。
沈瓷按捺不住,正欲出口,却见皇上摆了摆手:“不,这样不好,梁太傅的瓷窑虽然不错,但相比御器厂,毕竟还是差得远。”他温和一笑,说道,“汪直,你看中的人,朕向来是最放心的。既然你称他头脑机敏,又在瓷艺上有一手,朕便生出了一个想法,让他去御器厂得了。”
汪直感到胸口刀伤再显,愈发疼得厉害。果然,皇上的突然出现,让事情向一个难以控制的方向滑去,他激动得当场脱口而出:“这不……”
“沈瓷领旨!”她清亮的嗓音突然发出,压过了他的话,也惊醒了他的神思。
自己方才差点儿说了些什么?若真当着她的面,阻止她回到御器厂,两个人之间必定会生出难以消除的嫌隙。
他庆幸自己没有说出,又怨怼自己不能说出。
皇上眸中的笑意轻漾了一下:“你们一个个,瞎着急什么?朕话还没说完,就急着领旨了。”
“那皇上还有什么没吩咐完的?”万贵妃顺势问道。
握了握她的手,皇上抬头说道:“朕对御器厂送来的瓷器,已是许久没有满意过了。早就想要撤下那个李公公,又不知道让谁顶替他督陶官的位置。这不,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现成的,还是汪直亲眼相中,贵妃也喜欢的。朕瞧着,甚觉满意。”
沈瓷微张着嘴,将皇上的话来来回回想了三遍,终于确定,他是真打算让自己担任御器厂的督陶官。霎时,喉咙像是被卡住了般,各种情绪汹涌而来,难再发声。
皇上很满意看见沈瓷因受到恩惠而激动难言的表情,继续道:“往常,督陶官都是只负责监督,并不需自己亲手操作,但如今,朕觉得这种法子不好。领头的都没本事,又如何御下呢?沈公公,瓷艺是朕的一大爱好,也是王公贵族的珍藏,朕对你寄予厚望,你也不能让御器厂继续令朕失望。听明白了没?”
沈瓷尤在激动之中,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盈盈秋水的眸子如同凝住,片刻后才跪地叩首,声音发颤:“沈瓷明白。”
万贵妃虽然知道沈瓷是宦官,但因他形貌娇柔,不由得想起那些在皇上面前变着法争宠的女人,不由得嗔怪道:“要谢恩就好好谢,怎么听起来激动得像是要哭了?”
沈瓷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音色已是恢复平静,含笑道:“这……这是小的多年来的夙愿。”
皇上见沈瓷说得情真意切,微觉震动,吩咐侧立在旁的近侍:“一会儿就去拟一道旨意,罢免李公公,命沈瓷为新任督陶官,一个月后赴景德镇上任。”
“是。”近侍领命退去。
皇上看着沈瓷:“此去甚远,一个月,足够你把现下手头的事交接好,安安心心地过去。这段时间,你还可待在梁太傅的瓷窑中,来去自由。”
沈瓷略略一算,一个月后,差不多能赶上小王爷离京的时间,欣然应道:“谢皇上圣恩。”
皇上微微点头,眼珠一转,这才注意到一旁已是久久没有说话的汪直。他面色铁青,呼吸滞重,眉眼挑起,似乎颇有不满。皇上疑惑,不禁问道:“汪直,你有异议?”
汪直身体轻飘飘地站在原地,顿时清楚地感觉到三道目光都齐齐落在自己身上,而其中最为强烈的一道,便是沈瓷的目光。
他转头看了看沈瓷,眼神里有渴求和埋怨,说不出来,只一瞬便收敛回去。他脑海中翻动着异议的潮涌,开口时,却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嘶哑:“臣……附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