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长恨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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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衿手中的梅瓶最终没有落到小王爷头上。

当她气势汹汹朝前奔去时,沈瓷的目光已经锁定了她。某种天生的敏锐和直觉令沈瓷意识到她不光是来吵架的,还得实打实做点儿发泄的事。

朱子衿抡起梅瓶,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地朝小王爷头上砸去。与此同时,早已绷紧神经的沈瓷突然跳了过来,用力推了朱子衿一把。朱子衿一个趔趄,那高高举起的梅瓶便砸偏了,落在沈瓷的头上。只听得器物“啪”的一声脆响,伴随着沈瓷瘫软的身体,统统跌落在地上……

护卫们上前,把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朱子衿拉开,大力扭送了出去。朱见濂脑中一阵眩晕,他颤抖着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抱起昏迷的女孩,他的心也似被砸得鲜血淋漓。

他总是欠着她的。

最初的时候,他在沈家的店铺门前遇见了她,因着几语胡诌,无意间令她父亲命丧黄泉。这原本并不算他的错,但是他仍在她有难时出手相助,以为如此便可再无亏欠。但是现在,女孩额角的殷红鲜艳如火,命运用丝丝缕缕的血色图案再次将他们捆绑在一起。而这一次,他欠她的,已然不再是一条命。

朱见濂僵立在紧闭的房门前,已经等了两个时辰。沈瓷躺在屋内榻上,好几个郎中围着她打转。小王爷发了话,若是救不了这姑娘,便让他们全部吃不了兜着走,于是人人都不敢怠慢。

不知等了多久,屋门终于再次被打开,朱见濂火急火燎地赶进去,看见沈瓷头顶缠着一圈圈纱布,脸色苍白,还没有醒来。他瞧着她浓密的睫毛还在微微颤动,紧凝的力道终于松懈下来,跌坐在床边,浑身上下的气力像都被抽光了。

几个郎中站在他身后,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走出来,恭恭敬敬道:“姑娘福大命大,伤口不深,并无性命之忧。只是……”

朱见濂的心被他的半截话提到了嗓子眼,斜睨着他道:“恕你无罪。说。”

郎中这才开口:“只是,这伤口,恐怕会落下疤痕。”

朱见濂提起的心终于掉落下去,他看了看沈瓷受伤的额角,平素里若用头发遮住,便也瞧不出什么。他如今愿望很简单,便是她能醒过来,安然无恙。别的,都没有她的命重要。当然如果她愿意,他也可以一直照顾她……

见小王爷并无太大反应,郎中留下了几味药,便齐齐退了出去。原本在外购置摆饰的秋兰闻讯,也是匆匆赶回。她听说那梅瓶原本是要砸到小王爷头上时,魂便被抽了去,入了里屋,看见床上还昏迷不醒的沈瓷,心里简直后怕得紧。她没吭声,却是含着一口怨气,转身迈出了房门,快步朝淮王的住所行去。

淮王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只不过因为朱见濂无恙,便没再放在心上。此刻见秋兰竟不请自来,当下皱起了眉头。

“王爷,”秋兰跪在淮王面前,声音微颤,“今日子衿小姐欲置小王爷于死地,奴婢斗胆,敢问王爷如何处置?”

淮王轻睨了她一眼:“秋兰,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奴婢只是忧主心切。这次恰好有沈姑娘替小王爷挡下,若再有下次,奴婢不敢去想。”

淮王念她一心为朱见濂着想,又有前尘往事做积淀,面色缓和了些许,道:“子衿是本王唯一的女儿,无论怎样,终归是没有伤到濂儿的。”

这言语极尽敷衍,显然是不准备采取什么措施了。

秋兰心中梗塞,想到小王爷将继续与那对随时可能发狂的母女同处一府,有些话便脱口而出了:“王爷,您这般放任伤害小王爷的举动,令他时时处于危险之中,如何对得起夏莲?”

“放肆!”被戳中了软肋,淮王圆目瞪视,“我保他世子之位,替他在府中树立威信,这桩桩件件,还对不起夏莲?”他冷哼一声,嗤道,“濂儿是我的孩子,难道子衿就不是了吗?我知你与夏莲情深意重,因此才格外放纵你,你可别蹬鼻子上脸,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秋兰心道,地契之事,您借小王爷的名号出手,还不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可她虽是心慌,却仍存有理智,并未把这话说出口,只哀戚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愿您能保小王爷安康周全,这亦是夏莲去世前委托给奴婢最后的遗愿。她死得冤枉,来不及说些什么,这些年没名没分地陪在您身边,到头来也只希望小王爷无恙而已。”

淮王心里一震,过去那蚀心般的悲痛再度涌上心头,他静默良久,终是叹息道:“杜氏虽挪用钱银,但数额不大,免去王妃之位已是重罚。子衿虽骄纵善妒,但生性单纯,今后本王会派人好生看管,不让她们母女俩有任何接近濂儿的机会,同时为濂儿增派贴身护卫,此种事件,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这已是退了一大步。秋兰闻言,终于慢慢舒了一口气,不敢再做更多要求,叩首道:“谢王爷恩典。”

沈瓷已昏迷了三天三夜。

朱见濂立在沈瓷的床边,本是来随意看看,不觉便瞧愣了神,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突然见她的手指在床单上刨了刨,眼睛在眼皮子底下转了两圈,当即激动起来,不管不顾地抓住她的手,坐在床沿轻声道:“你醒啦?你醒了吗?你快醒醒啊……”

沈瓷的脑袋昏昏沉沉,恍恍惚惚听见耳边有一个声音在温柔唤她,慢慢睁开眼,现实中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

她醒来第一眼便看见小王爷握着她的手,幽深的眸子里满目关怀,他望着她,一秒没移开。她心想,原来我这还在做梦呢,不同于刚才,这是个好梦,可以接着做下去,于是她再度闭上眼,想要安心品尝这美妙的幻境,旁边那人却急了:“唉唉,你别刚醒又睡啊,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了。”

沈瓷愕然睁眼,滞了两秒,慢慢问道:“你说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

她将目光转到朱见濂身上,他的手还握着她的手。沈瓷觉得这梦境实在很有真实感,一时间分不清虚实,便问道:“你是谁啊?”

她其实想判断一下到底是真是假,可朱见濂理解错了,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完了,这姑娘脑子真被砸坏了,连人都不认得了。

他蹙起眉头看她,她细细长长的眉眼,小小圆润的下颌,那曾经桃花瓣一样的嘴唇如今看起来干巴巴的,微张着,似在无声地渴求水分。他一面吩咐竹青把水端来,一面在心底琢磨着,她是为了他才把脑子砸坏的,这责任他得负,往后无论她有什么事,他都得替她担着。

谁知沈瓷接过水杯来喝了两口,神思也清醒了,她晃了晃脑袋,还觉得有点儿疼,开口道:“小王爷,我这是怎么了?”

朱见濂沉默了半晌,刚才还在思考怎么安顿这个缺了脑子的姑娘,现在只得哭笑不得:“你还记得我是谁啊?”

“啊?”

“罢了。”朱见濂松了一口气,好歹脑子没事,便不同她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他伸出手指,指了指她的脑门,“那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不?”

她点点头,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这儿疼。”

朱见濂握住她的手:“你这是替我疼的,谢谢你。”

他慢慢说着,脸上带着暖暖的笑意。这个时候的小王爷,显得格外体贴柔软。她看着他的脸,他浓黑的眉毛和眼睛,觉得心底充盈着的喜悦满得快要冒出来了,下巴轻轻收紧,抑制那情不自禁扬起的唇角。

然而,在这样的动作驱使下,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开始往一个不该有的方向发展,一个妄想、卑鄙、自不量力并且毫无结果的方向。

沈瓷一下子惊醒,她只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需得知道孰轻孰重;她曾在景德镇留下过一个承诺,势必要回去完成父亲的梦想;她明晓风险,也懂得克制,为了既定的目标,就算心中盛满了喜悦,也只能装作没事人的样子。

沉默良久后,沈瓷突然间笑了起来,她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坐起身,学着从前朱见濂的腔调,慢慢道:“你以为我是自己想要救你吗?不,我是为了我自己。”

朱见濂愣了愣,略一恍神,便听沈瓷继续道:“小王爷当初帮我,是怕影响王爷的名声;我今日替您挨这一下子,则是因为我有求于您。小王爷您忘了,梅瓶砸下来之前,您正问我想要些什么,我还没说出口呢,当时若不上前推一把,您怎么会再答应我的请求呢?”

她又笑了一下,露出细小洁白的牙齿,方才的病态褪了一半,冲他眨着眼睛道:“所以小王爷,您也别想多了,我不是为了救您,若您真想感谢我,便答应我拜托您的事吧。简单得很,对您而言,连事都算不上。”

朱见濂凝视她片刻,不动声色地放开她的手,站起身,从高处往下看她:“说吧,你想要什么?”

沈瓷道:“小女希望,小王爷能从名下店铺拨出一处小的,并寻一位能言善辩的人,替小女推售瓷器。”

朱见濂蹙了蹙眉:“你卖瓷器做什么?为何不直接找我讨些银两?”

“这不一样的。”沈瓷道,“制作瓷器是烧钱的事,您有耐心帮我两三个月,再多,我自己也没脸面找您要。在店铺卖,还能趁机了解其他人的审美和喜好,一箭双雕。待事成之后,我同小王爷八二分,如何?”

朱见濂知她倔强,却也听不惯她同自己谈交易,轻哼一声:“分成就免了,其余依你。”

沈瓷也不客气,微微颔首道:“那就谢谢小王爷了。”

这一低头,额角又开始扯疼起来,她轻哼了一声,朱见濂却像是没听到般,再问:“还有别的要求吗?”

沈瓷缓了缓额头的疼痛,若无其事道:“没有了。”

“就这么简单?”

“不敢有更多要求。”

朱见濂不再问了,转身离开房间,心里没来由地含着一股怒气,他生什么气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想象着这姑娘拿着一堆新赚的银两,从中小心翼翼地分出两成给他,便觉得这场面甚是滑稽可笑。这种想象成功冲淡了方才衍生而出的别的情绪,令他在她身边再说不出话来。

而沈瓷凝望着小王爷离去的背影,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只能这样做。她终归有一天要回到景德镇,因而如今多余的爱慕,或许都只是将来的蜡炬成灰而已。

沈瓷的伤情在渐渐好转,小王爷承诺的店铺亦很快达成。

店铺不在最热闹的集市,却是在商人贵族们最爱出没的黄金地段。据竹青说,店面装饰得古朴温婉,十七件瓷器分别摆陈在单独的框木中,连木质的颜色也是有讲究的。青白瓷的框木颜色略深,愈发显得晶莹玉润,清新淡雅;而彩瓷的框木色泽偏素,更能将旖旎纹路彰显尽出。

沈瓷听了很是满意,她现在头上还缠着纱布,不方便到处走动,多数事都是竹青在料理。

“这第一天呐,就卖出了一件蓝釉小杯,就是姑娘你刻了只飞凤那件。买家喜欢得紧,出价可比集市上那些高多了。”竹青兴奋道。

沈瓷不以为然:“毕竟我们一次做的数量少,不像别的瓷窑成批生产。做得越精,卖得越贵,都是如此的。”

“只是可惜了那件梅瓶,全成碎片了。”竹青叹息一声,眼睛转了一圈,又道,“不过,也算是有个好消息,杜氏和大小姐如今都被禁足了,短期内出不来,不会再为难姑娘和小王爷了。”

小王爷近日都没再来看她,沈瓷垂眸想了想,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那小王爷……他最近在做什么呢?”

竹青挠挠头:“这我就没打听了……不过啊,经过杜氏一事,若是王爷真有意立小王爷为世子,就该抓点儿紧了。免得啊,夜长梦多……”

黄昏,无风。

淮王立于窗前,仰头望着这沾着细密春雨的夕阳,思绪纷扰。

从京城折返的探子已在他身后等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却见淮王只望着窗外一幕天光云影,缄默不言。

探子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鼓起勇气,终于支支吾吾地打断了淮王的思绪:“王爷,属下已是尽力,但汪直的行踪着实难寻。您在景德镇遇刺那几日,因为宫中出现黑眚,皇上命汪直便衣出宫查探。我等也是在汪直查探结束回宫后,才得知他的消息,因而耗时良久。”

他看了看淮王仍旧恍惚的神情,继续道:“从时间来看,汪直当时确实有出现在景德镇的可能;但是他回宫后,向皇上列陈了丰硕的探查成绩,若是离了京城,不太可能取得这样细致的成果。”

淮王终于回过神来,顿了顿,问道:“汪直去往何处探查,可有寻过?”

探子道:“汪直查探时仅着布衣小帽,方言巷语,悉探以闻,并无任何出挑之处,就连朝中权势大臣也不知他去了哪儿。我等前去查过,确定京中的确曾有人走街串巷地调查皇宫黑眚之事,但那是不是汪直,就不得而知了。”

淮王叹了口气,不禁回忆起往事,黯然自语道:“四年前,夏莲死于汪直手中,本王尚未追究,如何也想不出,汪直有任何理由要对付我……如果,如果当时景德镇刺杀本王之人真是汪直,若沈家的工匠没有替我挡上那一剑,那么如今……我与夏莲,也算是死于同一人之手了。”他默了默,转而又想,“可是,他若真要对付本王,只需在皇上或万贵妃面前说一句话便能成功,为何当时要千里迢迢跑到景德镇去刺杀?……难道,真的是护卫看错人了?”

淮王的声音极低,探子一个字都没听清,只得疑惑地试探:“王爷?”

淮王醒了神,心中的困惑和无奈却是丝毫未减,摆摆手道:“罢了,汪直独掌西厂,原本在京城便有无孔不入的探子,料你们也不好查,若是不小心漏了底,反倒弄巧成拙。”

“那这事……”

“先放一放吧,加强本王身边的护卫才最有用。”淮王在心底悲叹一声,他不是不想查,而是不敢再继续查。皇上对汪直的宠溺,近乎到了无法无天的程度,才十余岁便权倾朝纲。皇上为了方便汪直办事,特别为他设立了史无前例的西厂,更有称霸后宫的万贵妃在背后替他撑腰,他人着实不敢轻举妄动。

想到万贵妃,淮王的拳头不禁捏紧了。汪直就算杀掉了夏莲,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这下令杀掉夏莲的人,正是成化帝专宠的妃子——万贞儿。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搅得淮王头疼欲裂,他挥挥手,吩咐探子退下。只感云寂天静,蛩音不响,庭院生冷无波。

夏莲,夏莲。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百转千回的情绪随之而来。是他无用,给不了她名分,甚至在她死后,亦没有能力替她报仇。若是普通的妃子也就罢了,可这万贵妃,即便是皇后给了她一点儿斥责杖刑,也立刻被宪宗下令废后,打入冷宫。淮王尚有爵位需保全,行不得此等鲁莽之事。

但还好,他想,还好,夏莲还给他留下了濂儿,孩子刚出生,便被过继到了无法生育的李氏名下,成了他的“嫡长子”,这个名头,足以保他一生荣华富贵。

淮王原本想,待朱见濂继承世子之位后,便告诉他亲生母亲的真相。可自从夏莲死后,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这个儿子散漫不羁,从来听不得劝,若是知道真相后,下定决心要去寻万贞儿和汪直复仇,指不定会弄出什么事端,到时候把整个淮王府搭进去,也不是不可能……

但所幸,如今这淮王府中,知道当年这件事情的也只余下他和秋兰两人。秋兰一心为朱见濂着想,他是知道的,但如何让秋兰永远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淮王还得好好思忖一番……

想至此,淮王唤来门外守候的仆从,吩咐道:“去把小王爷叫来,本王今日有话同他说。”

朱见濂近几日专心监管着沈瓷店铺的运作,虽然没现身,但里里外外都做了细致的叮嘱。

他想,这姑娘虽然不在意救没救他,但终究结果摆在那里,她脑门上为了他多出一个坑,掀起头发来便破了相,自己也不能亏待了人家。小丫头片子嘴巴倔一些,但人还软趴趴地躺在床上养伤,瞧着可怜得紧,还是得把她的事办周全了。

因而,淮王在这个时候找朱见濂去问话,得到的多是心不在焉。父子俩平素谈话的机会便不多,如今面对面坐着,氛围便有点儿僵。

最后还是淮王先开了口:“子衿闯入你院落……濂儿身体无恙吧?”

“我没事。”朱见濂淡淡道,“但我偏房里那位出事了,这点父王应当早知道了吧。”

他话中略有不满,淮王也没多计较,用刚才的话开了场,接下来便直入主题了:“你可知我今日唤你来所为何事?”

朱见濂抬眼看看他:“何事?”

淮王清了清嗓子,确定朱见濂的注意力已经集中过来,才慢慢道:“你年岁也足够了,册封世子的典仪,就在近日办下吧。你觉得如何?”

朱见濂先是一愣,随即想了想,微蹙眉头道:“儿臣还有一事想要请教父王。”

淮王问他:“什么事?”

朱见濂无来由地一股悲从心起,他定了定神,迟疑片刻,才看着淮王的眼睛问道:“父王与夏莲,真的曾有情事吗?”

淮王惊讶他竟会开口问出这个问题,恻然勉强一笑:“濂儿在府中闲言碎语听得太多了吧?”

朱见濂摇头:“杜氏被禁足后,人人皆以为当初碎语,不过谣言而已,已没了争议。不过,儿臣忆及往事,心有不安,总想要在父王这儿求证一番。”

淮王一扬眉:“本王若是答了,你信吗?”

“父王说的若是真的,儿臣自然相信。”

淮王心中有片刻的犹豫,面上却不显,缓缓道:“你只知来试探我,却没有多想一想。我同夏莲若是爱侣,又怎会放她远去?”

“或许是您喜新厌旧了。”

淮王予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若你真是她所生,而我又喜新厌旧,又为何要把爵位交予你?”

朱见濂试图从他的话中找到漏洞:“可您与母妃感情亦不算好。”

“这并非感情问题。你是嫡系血脉,是嫡长子,理所应当继承此位。”淮王用手点点他,“你啊,自小与夏莲情谊深,如今一听别人说起,心里那杆秤便不稳了吧?你是身在局中,这样简单的关系都理不清了。”

朱见濂听着听着,心也随之松动了,继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淮王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弯弯绕绕地把自己的话给圆了。

或许,朱见濂原本是不愿相信的,几句腹诽又怎能敌过十余年的认知,因而他才会这样把问题摆在台面上,如今听到的答案虽是意料之中,却也令他那惴惴不安的心稍稍平静。

淮王见他的眉宇间已是平定,方才手心攥出的汗也渐渐干了。他轻笑了两声,像是在看一个胡思乱想的孩子,笑道:“问题问完了吗?还需我再多说吗?若是无事,你便回去好好准备,册封世子的典仪,谨慎庄重些,莫出差错了。”

朱见濂知晓淮王决心已定,此刻也不再推脱,道:“儿臣记住了。”

淮王做完刚才那通解释,亦觉心中疲累,挥了挥手道:“记住了就好,我累了,你下去吧。”

朱见濂颔首,领命退下。庭院外,霏霏细雨显得浑浊,似有微不可觉的轻风,送过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世子册封的典仪,于一个月之后顺利举行。

繁冗复杂的程序,宾客盈门的场面,整整持续了一日。朱见濂心中虽不在意,却也顾着王府的威仪,处处谨慎,无有差错。

沈瓷自然没有资格参加这般隆重的典仪,但小王爷从此变成了世子,她这个通房姑娘无形间也提高了地位。

她坐在铜镜前,将额前的头发掀起,轻轻用手摸了摸,被梅瓶砸出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在左边的额角处,留下了一块月牙形的疤痕。平素里有头发挡着,倒是看不出来。她本身也不太在意,晃晃脑袋觉得没事了,便催着要去卖瓷的铺子里看看。

竹青本还担心沈瓷的伤情,却见她目光灼灼,一副打定了主意的样子,只得应下,带她去了铺子所在的春熙街上。

春熙街人群往来的黄金地段,坐落着一间“月瓷坊”,正是小王爷替沈瓷置办的铺子。

沈瓷盯着门匾上那几个流光飞舞的大字,问道:“月瓷坊?这名字谁取的,怎么没问过我?”

竹青一愣,磕磕巴巴答道:“是……是小王爷取的……”

话一出口,又连忙捂住嘴,改口道:“是世子取的。”

沈瓷倒没注意她的称谓,眉目微蹙,并不太满意这名字:“为何取了一个‘月’字?与我的瓷器有何关联吗?”

竹青面色微窘:“世子说,是因为姑娘替他挨了打,所以他才帮忙置办这店铺。既然姑娘的疤痕结出来是个月牙形的,便留作纪念取成店名……”

沈瓷闻言,简直哭笑不得,朱见濂连取店名都不忘奚落她一番,一时间恨不得把这门匾给卸下来。可凝神一想,这店铺都是他给的,一个名字而已,便随他去了。

沈瓷迈入坊内,正有一名商贾站在展出的瓷器前,细细品鉴着。

朱见濂是派了人守着铺子的,那人认得竹青,上前同她说了几语,得知竹青旁边这位姑娘便是制瓷之人,便很知趣地退到了次位。

沈瓷等了片刻,见商贾看得差不多了,才慢慢问道:“客官觉着如何?”

“你这坊中瓷器的纹样,我都是喜欢得紧。海水江崖、折枝冬梅、瑞气祥云和山中飞雁,都是难得驾驭的纹样,其形态又与平素里见到的瓷画不一样,多了几分灵气,让人看了欢喜。”商贾夸赞之语说完,话锋一转,又是微微叹息道,“只可惜,这器形还不甚满意,瓷胎也普遍偏厚,虽称不上不好,但有些对不起这一手好画了……”

商贾的评价很是中肯,从前在景德镇,因着拉坯需常年与瓷泥打交道,她总怕弄坏了手,练习的时间的确不够多。爹爹也是在经过了漫长的摸索后,才成功做出了薄胎瓷。现如今,只怨当初没能将技术掌握娴熟,唯有靠后期弥补了。

“这位先生说得有道理,小女谨记在心,今后制作时必定注意。”

沈瓷微微福身致礼,却听得那商贾轻吸了一口气,问道:“这都是你做的?”

“是。因着人单力薄,一次成品不多,唯有十余件而已。”

商贾对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由衷赞叹道:“这样年轻,画瓷的线条却已是流畅丰富。姑娘将来在瓷业上,定是前途无量。”

“您谬赞了。”沈瓷淡淡应道。如今她的手艺,在鄱阳或许尚算出挑,但在瓷都景德镇里,还是不足的。她正暗暗反省着自己,却突然听那商贾用手指敲了敲瓷面,笑道:“你铺中还余下八件瓷器未卖,我挑了四件纹样喜欢的,都要了。”

沈瓷猛地回过神来,霎时喜笑颜开,又听商贾继续道:“既然姑娘正是制瓷之人,我也图个方便,想在你这儿再订制一批盘碗。主家最看重的便是图样,对盘碗的瓷胎要求不高,当然,若是瓷胎和器形的品相更好,自然求之不得。”

这真是意外之喜了,若是能有固定输出的对象,将来便不愁精瓷卖不出去。听商贾言语,这订货的也算是当地望族,因不喜市面上流通的普通陶瓷,去景德镇挑拣又过于繁杂,索性想寻一处窑坊单独开窑,按其喜欢的纹样订做精细瓷。

沈瓷面上喜悦,少顷又多了几分犹豫,斟酌道:“您也知道,单独开窑烧瓷可不是小事情,做的又是精细瓷,投入大,无论是原料还是木材都是取的上好的。不瞒您说,我这小瓷窑如今没有那么多钱提前购置原料,虽然很想应承下来,但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商贾听了有些困惑:“你连原材料都买不了,怎能在如此地段开设瓷坊,还只卖这么几件瓷器?”

沈瓷略觉尴尬,敷衍答道:“这便是另一回事了。”

商贾听了,也不再追问,想了想,道:“不论如何,姑娘能在这个地段开设瓷坊,想必背后也是有人支持的,我信得过。不如这样,开窑前约定好花色纹样,我先给订金,也解了姑娘燃眉之忧。等开窑后,再付后款,如何?”

沈瓷眼前一亮:“行,那便这样说定了。三日之后午时,还是在这里,我把绘好的纹样给您过目,若是满意,便先把订金给了,我们再定章程。”

商贾点点头,这才想起来问沈瓷的名字:“在下姓石,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姓沈,名瓷。”

石商贾闻言,当即抚掌笑道:“连名字都带着一个‘瓷’字,也怪不得姑娘绘瓷手艺颇具天赋。”

沈瓷腆笑静听,两人又说了些别的,石商贾才带着他刚买下的四件精瓷,同沈瓷道了别。

沈瓷低下头,手中还握着石商贾方才买瓷给的七十两银子。她同竹青清点了一番已经卖出瓷器获得的银钱,早已足够她制作下一批瓷器。若再加上石商贾三天后付的订金,则是绰绰有余了。

她的脸上再掩不住笑意,拍拍竹青的肩,心满意足地回府去了。

接下来的三日,沈瓷专心绘制着花色纹样。根据石商贾提出的偏好,在原来画风的基础上加以改动和修饰。待绘制完成,先去请孙玚先生把关,再琢磨相配的器形。

这是她承接的第一笔订单,因而相当重视。受到爹爹影响,她不愿以量取胜。因而,便只能以质博名,以高价售出精细瓷。当然,售卖仅是一种筹措金钱的途径,唯有手中宽裕,才有追求品质的资本。

三日之后,沈瓷如约将纹样交予石商贾。他细细审查半晌,亦觉满意,付了丰厚的订金,此事便这样定了下来。

而此时已经成为世子的朱见濂,不知是因为府中事务繁多,还是有心避而不见,只与沈瓷见过寥寥三次。

第一次是在画室,孙玚先生与沈瓷先到,他随后才来。孙玚先生正同沈瓷细细讲解着描绘花鸟鱼虫的要义以及如何简洁而精确地刻画出质感与精髓。

沈瓷静静听着,回过头来瞧见他来了,咬着唇对他笑了笑。他愣了片刻,从腮边扯出一个弧度。两个人又心照不宣地转过头,并没有说话。

第二次是一个下雨天,他匆匆回院时,看见沈瓷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檐下,怀里抱着她爹爹留给她的那件薄胎瓷,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发呆。不远处,莲花袅袅吐出香气,混着湿润的水汽,缭绕散开。而她着一件霁蓝单衣,就这样坐在雨幕里,满地皆是被打落的桃李花瓣,红白斑驳,衬着青草萋萋,如同一幅意境深幽的画。

朱见濂看得出神,却突然见她动了动,似乎有感应一般,慢慢朝这边转过脸来。朱见濂霎时心漏跳了半拍,垂头疾行,赶忙进了自己的房间。

而第三次,则是在府中的一条小径上。

那天朱见濂正在信步漫走,忽然见到沈瓷和竹青指挥着几个壮汉,抱着几袋瓷泥往瓷窑方向走。沈瓷一行见了他,停下靠边,恭恭敬敬地等着世子过去。可是小径路窄,若是从她身边大摇大摆走过去,似乎总应该说点儿什么才好。

朱见濂便这样停下了脚步。

竹青见状,很知趣地招呼着壮汉们走了。沈瓷静了片刻,笑道:“小王爷有何吩咐?”

她还是叫他“小王爷”,好像并没有心思去探究他身份的转变。可他是不介意的,反倒觉得她这一声叫得甚是悦耳,看了看她,正色问道:“最近一切都好?”

沈瓷颔首:“托小王爷的福,上一批瓷器已经尽数卖完,获利不少,如今正要做新的。”

朱见濂笑得半分同情也无:“哦?这次姑娘可得看好瓷器,别又被人借机伤到。”

沈瓷听了这话,又想起他取名的那座“月瓷坊”,默默在嘴里磨牙。朱见濂倒并不以此为忤,施施然踱步,朝她靠近了两步,伸手便朝她的脸探去。

沈瓷吓了一跳,正欲扬起手挡他,却已被朱见濂紧紧钳制住了小臂。她明面上虽是他院里的人,可他从未对她行过手脚,眼下他的力道却如此之大,未及挣扎,他的另一只手已覆上了她的面颊,继而撩起了她额角的发。

那里仍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痕。

朱见濂眼瞧着沈瓷的脸飞速变红,心里竟有些高兴。他放下手,顺势沿着她侧脸的线条滑下,顺手将她颊上的发丝别到耳后。

沈瓷的心咯噔一下,别过头不说话。

朱见濂笑了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心底积了许久的阴霾正悄然散去。他再看看沈瓷的脸,突然咦了一声,问道:“小瓷片儿,你脸红什么啊?”

这是他自那日苏醒之后,第二次这样叫她。她的心颤了颤,却无言可对,只觉胸口跳得厉害,仿佛卡在喉咙尖上快要跳出来般。她试着轻舒两口气,却毫无纾解,终于忍不住用手捂住绯烫的脸颊。

朱见濂瞧她如此,玩笑得逞一般地拍了拍她的头,凑过脸去,轻语道:“记住了就好,竹青他们已经走远了,你去跟上吧。”

他的气息呵在她的皮肤上,像是玩笑,像是引诱,沈瓷禁不住颤抖了一下,低下头转身追去。

石商贾的这批瓷,以青花为主,考验的是精细繁密的画工,器形有罐、洗、盘、杯、碗等。沈瓷有意练习拉坯,渐渐悟到了诀窍,待成品一出,胎质细腻洁白,釉色细润如玉,整体水准都较上次有所提高。

石商贾拿到预定的成品,见品相比预期更好,甚是满意。他是古道热肠之人,又很惜才,不久便将月瓷坊引荐给其他商贾。渐渐地,光顾月瓷坊的人越来越多,随着好评渐涨,沈瓷也从此打开了在鄱阳的卖瓷渠道。

自从月瓷坊被众人知悉后,沈瓷开始接到许多订单,单独售卖的其余精瓷亦销路畅通。

渐渐地,有眼力的商贾发现,沈瓷的每一批成品出来,或多或少都比之前有进步之处。瓷胎更轻薄,釉面更均匀,质地更细滑,从未止步于现状。她的瓷器由此更加热销,因为每一次,都可以比他们期望的更好一些。

然而,就在制作了数批瓷器且营造出了良好的口碑后,有商贾再找沈瓷订做,却统统被婉拒了。

“沈姑娘近日不再接订单,正准备烧制釉里红, 您若是有兴趣,隔些日子再来看看吧。”月瓷坊的伙计如是说。

商贾闻言,轻轻吸了一口气,重复道:“沈姑娘要烧釉里红了?”顿了顿,又问,“是低温釉里红吗?”

伙计摇头道:“沈姑娘想烧的,定然是精品,哪是低温釉里红能够糊弄过去的?若是不能成功,也不会摆出来售卖的。”

那商贾眼中放光,感叹道:“要知道,因太祖曾经的农民起义军叫作红巾

军,明初之时,红色便成了皇家象征,釉里红也被官窑尽数垄断。而宣德之后,官窑釉里红因为制作困难,已很少制作,多用低温釉里红代替,颜色质地都不够纯净。到了如今,上等釉里红已是少之又少,沈姑娘若要烧制,恐怕得费一番功夫。”

伙计道:“正是如此,烧制釉里红原本就困难,若要得到纯正的红色,则是难上加难。所以这一次,耗费的财力和精力都极大,姑娘暂且没有精力接别的订单了。”

商贾闻言,亦是理解:“那好,待两个月过后,我再来看看。若是真有质地上佳的釉里红,便是价格再高,我也会掷金买下。”

而此刻,月瓷坊话题的中心人物沈瓷,正同竹青守着刚冷却下来的窑炉,看搬运师傅将一件件匣钵放置在空地上,每稳稳放下来一个,两人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打开。可结果,只余下一声声叹息。

竹青端起一件雕有红兔的玉壶春瓶,凑到沈瓷面前,问道:“姑娘,我觉得这件还不错,器形圆润,釉面如玉,应该能卖个好价钱了。”

沈瓷仍是摇摇头:“我们之前接的那些订单,钱已经赚得很多,因而才有财力做如今的釉里红,要做就做好的。这一件,红色太钝,并非鲜红,还不够纯正。”

竹青满脸失望,摇头叫嚷道:“这釉里红也太难做了,材料昂贵不说,还没一个成功的。再这样下去,之前赚的所有银两,都得花光。”

沈瓷倒是不以为然:“花光了再赚,不碍事,原本赚钱便不是我的目的。至于釉里红,正因为难做,才称得上是千窑一宝的珍品。”

沈瓷蹲下,拿出匣钵中一件件失败的作品,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好半天,总结道:“这一次,彩料配比相对于从前好了些,可窑内的气氛和温度还不够。任何一个细小的缺陷,都可能对呈现出来的红色造成影响。没关系,我们总结经验,再试一次。”

竹青耷拉着脑袋,默默地点了点头,帮着沈瓷收好这满地残品,眼见着夕阳西下,两人望着那刚刚搬空的瓷窑,对视一眼,才慢慢走回院中。

沈瓷先回了房间休息,竹青则去灶房取今日的晚膳。

不知怎的,灶房今日的氛围比往常活络许多,几个灶娘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耳语不断,时不时发出尖细的笑声。竹青近几日因为等着开窑,大多数时间都同沈瓷待在瓷窑,府中的见闻也听得少了。如今见这几人兴奋异常,眨眨眼,也禁不住问道:“发生了何事?怎的这样激动?”

平素里活泼的灶娘掩嘴偷笑,眉毛轻轻扬起,笑道:“你是沈姑娘房里的,告诉了你,你可别忙着告诉你主子呀。”

竹青皱起眉头,追问:“到底何事?”

灶娘又发出几声咯咯的笑声,眼睛在竹青脸上绕了一圈,才慢慢道:“你们还不知道吧?王爷呀,要做主给世子择世子妃了。”

世子择妃一事,还得从这日清晨说起。

一大早,淮王便派丫鬟去给朱见濂传话,说是要请他过去用早膳。朱见濂昨夜睡得不太好,脑袋昏昏沉沉的没想太多,匆忙起床洗漱过后,便带着秋兰去了。

桌上的膳食并无异样,但淮王既然专程请世子一同用早膳,肯定不光是为了吃一顿饭。

果然,碗中的桂花粥刚喝了一半,琐碎无用的家常话便唠完了。膳厅里沉默片刻,便见淮王施施然放下碗筷,悠悠开口道:“濂儿,如今你已年纪不小,是不是该思虑着成家的事了?”

朱见濂刚咽下的一口粥差点儿喷出来,他定了定神,坐直了身子,回道:“此事不急,过一段时间再议。”

淮王瞥了他一眼,面上似有不满,慢慢道:“你册封世子已经时间不短,世子妃之位却一直闲置。繁衍子嗣,延绵香火,乃是家族责任所在。此事不宜拖延,我已命人挑拣了三位家世与你相当的世家小姐,皆记录在一本簿册中,你且先看看。”

说罢,便有下人呈上一本簿册,大红的纸面,刺得朱见濂眼睛有点儿发胀。他心不在焉地翻开了册子,见内页记录着三位小姐的家世背景、品貌德行、生辰八字,皆是些常规又干瘪的言语。

他的手肘抵在桌上,又开始昏昏欲睡起来,一目十行地把册子浏览完,便再次合上,敷衍道:“我看这些世家小姐都差不多,没什么主意。”

淮王见他已没了食欲,桌上的早膳也不再动一口,便开口劝道:“濂儿看这册中字句,自然分辨不出什么。这几位小姐的家世品貌皆是上乘,其中我最满意的,便是这方家的方若然小姐,嫡系长女,贤良淑德,颇有德仪。”

他看了朱见濂两眼,瞧他仍是面无表情,继续道:“恰好下月末,方家长子在婺源举行名家诗茶会,已给你发了邀请帖。届时,想必方家小姐也会出席,难得的机会,濂儿可先去瞧瞧。”

“婺源?”朱见濂皱起了眉头,道,“我不想去。”

淮王神色未变,语气却加重了几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位方若然小姐甚合我意。你且去瞧瞧,若是实在不喜,还可从其余两位世家小姐中择取。”

这番话,是打定了要从三人之中择取其一了。朱见濂迟滞片刻,却是寻不得反驳的理由。他已到了成亲的年纪,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过门,是早已注定的事情。

想至此,他虽觉胸口发闷,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松口道:“婺源距离鄱阳路途并不算太近,且让儿臣看看下月的安排,再做定夺吧。”

淮王抿唇无声地笑了笑,点头道:“如此也好。”

朱见濂见淮王该交代的已经交代完了,这顿早膳也再吃不下去,遂起身行礼:“儿臣已经吃饱,若是父王无事,便先行告退了。”

淮王挥挥手,示意他离开。待朱见濂走到了门口,又轻描淡写地补上了一句:“等世子妃进门,你院中的通房也该做一做清理。那位沈瓷姑娘,便让她回到从前的院落去吧。”

朱见濂顿了顿脚步,并未回头,复又提步快走,轻应了一声:“好。”

竹青自从知道朱见濂即将纳世子妃一事后,便总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沈瓷的神色。她实在分辨不清,自家主子同世子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平日里,这两人各做各事,互不相扰,丝毫看不出亲近。可若说他俩真的毫无情愫,竹青却是不信的。若是真的清白,世子又怎会救沈瓷于危急之中,沈瓷又怎会替他挨下一击?

是以,竹青也拿不准此事该如何告诉沈瓷。她纠结了五六日,想到无论如何,沈瓷终归会知道,便横下心,索性先同她说了。

瓷窑里,沈瓷正专心在一件花口盘上绘图。

釉里红是以紫铜作为呈色剂,绘在瓷面上还是黑紫色的,看起来阴沉得很,但在炉内高温的气氛中,却能演化为红色。只是这红色颇不好把控,温度低一点儿,就变成了硬邦邦的黑色;若是稍高了些,色彩便会分解飘离,形成“飞红”现象。

沈瓷低垂着头,感觉到竹青的脚步迈入,倒是先说叨起来:“竹青,我这一次特地花高价请了位经验丰富的把桩师傅,对温度的把控相当精准。彩料配比也再完善了一点儿,成品说不定能比上次漂亮。”

她一提起瓷器,眼睛便闪亮亮的,活力也添了几分。竹青有些不忍心打破她如今的好兴致,吞了吞口水,才慢慢道:“姑娘,我有事要同你讲。”

沈瓷漫不经心道:“什么事?说吧。”

“这……”竹青犹豫了一下,怕沈瓷听到消息后刻坏了瓷器,好心提议道,“姑娘先把手中的活儿放下吧。”

听见竹青谨慎的语气,沈瓷停了手,终于抬起头来,又重复了一遍:“何事?”

竹青嘴里面干巴巴的,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坏事,垂下了眼,慢吞吞道:“世子……世子,正在筹备选妃之事。”

竹青低着头,不敢看沈瓷脸上的表情。长久的静默之后,她终于听到一声轻描淡写的“哦”。

竹青愕然抬头,见沈瓷面色平静,声音也平静,已经重新执起刻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姑娘……”竹青以为沈瓷没听清,木然地又重复了一遍,“我刚才说,世子快要娶妻了。”

沈瓷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我听清楚了。”

“那……那您一点儿都不关心?”

沈瓷脸上挂的是事不关己的神情,口中说的也是事不关己的话语:“这是世子的婚姻大事,自然由王爷定夺,同我有什么关系?”

竹青咬着下唇,斟酌道:“那姑娘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沈瓷有着片刻的思考,用敷衍的语气掩盖住轻微的颤抖:“他要娶的……是哪家的小姐?”

竹青答道:“现在还没完全定下,但王爷有最属意的人选,是南城兵马指挥的嫡女,方若然。”

“南城兵马指挥的嫡女啊。”她喃喃如同自语,又恢复了那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不错,挺般配的啊。”

竹青焦灼的表情凝滞在脸上,已猜不透沈瓷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进退为难之际,沈瓷已冲她扬了扬手:“你先回去准备晚膳吧,今日画瓷只我一人便足够,无须帮忙。”

竹青又担心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的确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这才应了声,躬身离去。

竹青并没有看到,就在她转身离开以后,沈瓷整个人便僵硬了,呆住了。那执笔的手悬滞在空中,足足停了有一刻钟,才哆嗦着将刻笔放在一旁的小桌上。

不管她的表情和神色多么事不关己,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都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滔天涌出,淹得她一时喘不过气来。但她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歇斯底里,仿佛早已猜到了今日,如同隔岸观火般清醒。

终归还是走到了这一天,这样快,又这样顺其自然。她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面对的准备,可在窗外渐次暗下来的天色中,她发现自己也正被一团暗云慢慢笼住。那聚堵在眼中的顾盼与情愫一点儿一点儿下坠,冰冷、沉滞地滴落到面前的花口盘里,积成一汪浅浅的水泽,在窑火未曾灼烧过的坯胎上,漾着铜粉紫黑色的光泽。

沈瓷走出瓷窑,天色已是完全暗了下来。她锁好了门,转身正要离开时,却发现夜影之中站了一个人,手中还拎着一盏八宝琉璃灯。

隔得远了,只瞧见那人影是个玲珑身段,梳着丫鬟的头饰。沈瓷原本以为是竹青,待走近了才发现,竟是淮王身边的大丫鬟柳依。

“沈姑娘,奴婢已在这里恭候多时。王爷吩咐了,让我请您去他那儿聊一聊。”柳依道。

自从沈瓷入了朱见濂的院落之后,淮王便从未与她说过话,也未曾关照过什么,此刻突然召见,不禁令沈瓷心生疑惑:“王爷?王爷是有什么事要交代我做吗?”

柳依轻轻一笑:“奴婢也不知,姑娘去了便知道了。”

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举起灯盏,快步引着沈瓷朝前行去。

到了王爷的院落外,柳依让沈瓷稍等一会儿,先进屋去请示。待一刻钟后,她才再次折返,对沈瓷道:“王爷已在厅中等着姑娘,请随我前去。”

沈瓷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淮王,迈入厅内,只瞧着主位上的人气度俨然,连忙伏身叩拜:“民女沈瓷拜见王爷。”

淮王并未开口,用手势示意她起身,赐了座,又命人奉上茶来。他用茶盖轻轻摩挲着杯沿,发出细微的呲呲声,又往烫茶内吹了两口气,见浓酽的茶叶翻滚起来,才轻轻抬眼,望着沈瓷问道:“姑娘在王府时间不短,过得怎么样,可还算舒心?”

沈瓷垂眸,真诚答道:“全凭王爷照拂,衣食无忧,一切都好。”

“那就好。”淮王低下头,啜了一口茶,拈须一笑道,“孙玚先生同我提过你,说你学画颇有灵气,是可塑之才。”

沈瓷心中隐隐翻腾起不安,往往开头夸得越厉害,后面的言语便越严峻。她面上镇定,仍是低眉顺眼的模样:“是孙玚先生谬赞了。”

淮王朗声笑道:“孙玚先生是有傲气的,夸人的时候可不多,他是见你资质聪慧,才肯如此耐心教你。换了别的愚钝学子,他定然不会如此相待。”淮王又饮了一口茶,目光渐渐从手中的茶杯移到沈瓷身上,锁住她的眼睛,隐晦笑道,“你父亲算是本王的恩人,那救命的一剑,本王记得。只不过你住进世子院里后,本王想着有世子照拂,便一直没再插手过问你的事。不过,话说回来,沈姑娘,你觉得世子待你如何?”

沈瓷微微一愣,敏锐地意识到这才是今日的真正主题。她心中苦笑一声,轻语答道:“世子大概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待我很好。”

淮王一笑道:“你倒是个会说话的,明明是世子有心对你,偏还要说是因为你父亲救了我的原因。”

沈瓷道:“民女不敢妄言,只是事实如此而已。”

淮王敛了笑,神情严肃了几分,看着沈瓷问道:“沈姑娘可曾听说,近日本王正在为世子挑选正妻?”

沈瓷心脏一缩,据实回答:“今日刚刚听说。”

淮王一哂道:“如今世子院中,无妻无妾,唯有你一个没名没分的通房。若是世子妃过门瞧见此种景象,实在不太妥当。方家是名门望族,嫡女嫁过来,自然要给足面子。若是此时,世子院中还有一个你,于结亲双方都不妥当,你可明白这个道理?”

沈瓷作势思考,然后点点头,很快地顺从:“民女明白。”

淮王的目光更紧地锁住她,追问道:“那若要你搬离世子的院子,你可有怨言?”

沈瓷低下头,答得更快:“没有,这都是应该的。”

淮王冷嗤一声:“别在我这里对答如流,转回身就同世子告状去了。”

沈瓷听了这话,只觉煎熬难耐,淮王笑容里的嘲讽之意像锥子一般刺痛了她的心,面上却还强作镇定地答道:“王爷放心,民女自知轻重。世子待我,不过是怜悯而已。民女不敢高攀,更不敢肆意妄为,做出任何有损世子和未来世子妃感情的事。”

淮王静静地凝视了她片刻,见她如此识时务,面色柔和了几分,背缓缓靠上椅子,语气稍稍沉缓了些:“沈姑娘,你别怪我说得厉害。若不是因为你父亲曾经救过本王,今日本王压根儿不会找你来谈,直接便可下了命令。正是因为顾及你的感受,才不顾夜幕已至,专程邀你前来聊一聊。”

沈瓷抿了抿苍白的嘴唇,沉默静听着。

淮王把手搭在扶手上,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道:“你父亲曾经救过本王,虽是两年前的旧事,但本王一直没忘,记在心里。如今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保护你。世子妃初来王府,你又没有名分,为了立威,找个理由惩戒你也不是难事。唯有撇开你和世子的关系,才能让你安然无恙。”

沈瓷强自忍了胸口钝痛,低头道:“谢王爷照拂,想得如此周全,民女铭记在心。”

淮王又往茶里轻吹了一口气,解决了心中隐患,面色亦渐渐和悦起来:“沈姑娘放心,本王不会将你逐出王府,你仍旧搬回从前的院落。这一点,本王已经同世子说过,他也同意了。只要你安安分分的,待世子妃适应了王府环境后,本王会择一个适宜的时机,让世子光明正大地纳你为妾。”

沈瓷的身体微微一颤,若说方才只不过是沉滞的钝痛,此刻便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刀刃,在她的心上来来回回地割,鲜血淋漓。她眼眶微红,强自忍耐,低垂着眼睑问:“纳妾一事,也是世子同意的?”

淮王一愣,没想到她会问出这般问题,还以为她是急不可耐,冷冷答道:“纳妾一事,世子并未提及。此事不能操之过急,正妻都还没入门,哪来心思便考虑纳妾的事。”

沈瓷的双眼皆是濛濛水雾,她咬着下唇,直咬出了轻轻的血痕,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落。今日这番问话,经历了关切、严斥、嘲讽、安抚,如今又是冷冰冰的质疑和鄙夷,直令她感到心灰意冷。

她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却未曾想过,还要历经这般拷问与敲打,如今再听淮王提及纳妾一事的凛凛口吻,更觉难以忍受。

是时候了,她想。在淮王府待了两年,学了上乘的画艺,得了孙玚先生的精髓,制出了销量甚好的瓷器,当初她来到这里的初衷已经达成,是时候离开了。

那份蜡炬成灰的情思妄念,原本便不属于自己。事到如今,也该挥手告别,做个了断。

“谢王爷垂怜。”沈瓷抬起头,眼中的光明明灭灭,笃定道,“但是,纳妾一事,还望王爷收回。”

淮王大感诧异,思索片刻,微微一讪:“怎么?觉得做妾委屈了你?”

沈瓷摇头:“并非如此,若能做世子的妾室,是抬举了民女。”

她顿了顿,抬起头来看淮王,语气坚定道:“只不过,民女离开景德镇之时,早已许下了承诺,要回去完成父亲的遗愿。王爷若还感念着我父亲的恩情,便请放我离开王府吧。”

淮王愣了愣,上下打量了沈瓷一番,心中亦飞快盘算了一轮。沈瓷离开王府,原本便是比搬回院子更好的结果,不会打扰世子妃不说,还省了后顾之忧。想至此,淮王点点头,应道:“既然姑娘还肩负着至亲遗愿,本王也不强留了,便依你吧。”

沈瓷得到应允,站起身,轻吸了一口气,仔仔细细地跪拜下来,把头深深埋在双臂之间,直埋到自己喘不过气来,方清声朗道:“民女沈瓷,谢王爷成全!”

沈瓷同淮王约定离开的日子,在一个半月以后。

拖到那个时候,是因为沈瓷在王府还有最后一批瓷器没做完。

釉里红。光彩灼耀,千窑一宝。

她并没有把握能够制出,但自己这一走,那些上等的瓷泥和松木都带不走。更何况,她好不容易才约到了经验丰富的把桩师傅,若是半途放弃,实在是太过可惜。

一个半月,足够她再试最后一次。成与不成,都在此一举。

她几乎是把自己关在了那座小小的瓷窑里,用全心的投入来掩盖那些惘然的情绪。日暮晨昏,不可懈怠,仿佛只要分了心,手中的瓷坯也会随之瓦解。

唯有一次,她清点器物时,突然看见了那件曾经盛过她眼泪的花口盘。自从那日竹青告诉她世子即将娶妻后,花口盘的雕刻便被打断了,她将器物移到了一旁,一时没想起来。如今再看见,里面那汪浅浅的水泽已经干了,铜粉却微微晕开。她用手指摩挲着盘面,感受着这凹凸不平的质地,心中想,眼泪是会干的,食物是会坏的,铁器是会锈的,唯有瓷——唯有瓷,炼成之后,便永远不再消失。

如瓷一般的情愫,脆弱到不堪一击,又恒久如旷日积晷。只是她并不知道,未来,究竟会属于哪一种。

淮王并没有把沈瓷要离开的消息告诉朱见濂,沈瓷自己也没有。回忆这两年,她在王府结识的人的确不多。到了这时候,只把离开的消息提前告知了孙玚先生和竹青两个人。

她并不是故意要隐瞒世子,只不过每日早出晚归,确实没有碰上。既然无缘偶遇,她也找不到特意告知此事的理由,便一拖再拖,准备等到离开前几天,再向他辞行。

瓷胎装在匣钵中,一件件被送进窑炉。关上窑门后,所有的黑暗,都在熊熊燃起的火焰中化作希望。

烧制釉里红这样难度较高的瓷器,其实,是人做一半,天做一半。窑火如同某种神力,将入窑前的灰黑一色,演化为出窑后的万彩生辉。制瓷的乐趣亦在此处,谁能完全猜得到,出窑后的瓷器将被赋予怎样的生命呢?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正是因为瓷器的难以捉摸,才更加令人期待。

沈瓷已同把桩师傅在窑炉前守了三天三夜。

到了时辰,灭火,冷却,又是一整日。待窑炉之门终于缓缓开启,便似一条通往新生命的道路,令人震颤不已。

这是她在王府制出的最后一批瓷了。

沈瓷闭上眼,沉淀下激动的情绪,这才走上前,将盛瓷的匣钵缓缓打开。

一件釉里红花口盘,白底红纹,润泽晶莹。伸出手去抚摸,质地如同上好的玉石,触手生凉。那鲜艳的红色如同欲滴的血水,似会随着情绪洇开一般,美得摄人心魄。

一旁帮忙搬匣钵的把桩师傅看愣了,好半天,才缓缓从嘴里迸出两个字:“完美。”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宝石红的三鱼纹高足杯,以红釉做底,艳红明亮,微微凹下白釉釉面,亦堪称釉里红中的精品。

沈瓷眼中泪水氤氲,失败过数次之后,竟在这最后一回,得到了如此精美绝艳的釉里红。

告捷的喜悦,离别的哀伤,屈辱的释放……种种情绪交融在心底,将她的胸口涨得满满的。她凝望着这两件绝美的釉里红器,终于展开了久违的笑容,可是笑着笑着,却有泪水,顺着脸颊慢慢滑落了下来……

就在釉里红制出的当晚,朱见濂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了沈瓷房外。

他还是从前的样子,挺拔的鼻梁,浓深的眉眼,脸还是那般好看那般俊,带着点儿散漫不羁的神情。

沈瓷瞧见是他,心尖不禁颤了颤,片刻后轻笑道:“世子今日有事?”

朱见濂眉心一皱,她这句世子叫得颇为生涩,着实让他不悦。他并未开口,一声不响地迈步进屋,先在主位上坐下了。

然而,今日朱见濂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他的近侍马宁,也一块儿进了屋子。

沈瓷还没瞧明白什么情形,朱见濂已伸手,指了指马宁,又指了指沈瓷,开口道:“你的事,我作保,但得你自己同她说。”

沈瓷这才将目光转向马宁,见他已单膝跪下,向沈瓷抱拳行礼道:“姑娘,马宁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

沈瓷被这阵势惊了一瞬,回过神来,已大致猜到事情的原委,笑问道:“是与竹青有关的吗?”

马宁生怕她对从前顶包的事耿耿于怀,再次用力抱拳道:“姑娘,从前之事,恕我唐突了。还请姑娘不计前嫌,将竹青许配给我。”

沈瓷还没答话,朱见濂却是眸光一闪,插嘴道:“从前的什么事?”又看向沈瓷,问道,“他做什么唐突了你?”

沈瓷其实早已不计较这事,如今骤然听到马宁提起,朱见濂又是一副好奇模样,不得已回道:“都是些陈年旧事,我早就忘记了。”

朱见濂却是不依不饶:“有什么不能说的,马宁,你来讲。”

马宁面色微变,半晌才出声:“便是从前杜氏想将沈姑娘逐出府那次,其实……其实当时是我在瓷窑,可我当时不敢承认,是沈姑娘替我顶下了罪。”

朱见濂只觉胸口一滞,忆及从前沈瓷那句“我没有小情郎”,原来真相竟是在这儿,罪魁祸首竟是马宁!霎时,朱见濂喉咙里火气上涌,当即朝马宁喝道:“你当初轻薄了沈瓷,如今竟还想托本王求娶她的丫鬟竹青,真是胆大包天!”

马宁脸色一白,方才他顾及竹青的名声,只提到瓷窑内是自己,没想到竟造成了这样的误解。他再顾不得掩饰,急忙道:“世子,事情并不是这样的。属下并未轻薄沈姑娘,是……是属下同竹青在瓷窑内被发现,才牵连了沈姑娘……”

朱见濂满腔怒火僵在半空,他愣了片刻后尴尬一笑:“哈,是这样啊,那刚才你也不说清楚……”

沈瓷瞧着局势已经稳定下来,凝了凝神,这才重新转回方才的话题,对马宁道:“你同竹青的事,我肯定是没意见的,但归根结底,还得看她同意不同意。”她双手虚扶起马宁,对着朱见濂道,“麻烦世子稍微等一等,竹青应该在灶房,我这就去叫她过来。”

说罢,沈瓷推开房门,却听门外“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沈瓷偏过头去看,原来竹青早就贴着门听了许久,两颊都是羞涩的绯红。

“正好,我连灶房都不用去了。”沈瓷禁不住笑,牵起竹青的手,将扭扭捏捏的她拉进了屋内,也拉到了马宁面前,笑道,“我想我也不必再重复一遍了,竹青你要是愿意,就点个头。若是不愿意,转身离开,也没人难为你。”

竹青脸上红云未消,咬着下唇也掩不住甜蜜。她抬眼看了一眼马宁,又飞快垂下了眼睑,偷偷低笑,终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朱见濂击掌笑道:“好,既然你愿意,你主子也同意,此事便这样定下了。马宁跟随我多年,功劳不小,今日,便由我替你二人证婚。”

竹青和马宁齐齐跪下:“谢世子成全。”

两人的成婚仪式很简单,行了三拜,摁了婚书,这事便已是板上钉钉了。仪式虽然简单,但对于王府的下人而言,能同心爱之人厮守,已是幸福至极的事。朱见濂和沈瓷给两人放了假,再宣布送入洞房,竹青和马宁便在一群丫鬟侍卫的起哄声中,甜甜蜜蜜地被簇拥离开了。

沈瓷和朱见濂还留在屋内,方才的热闹渐渐归于寂静,也令沉默中的两人觉出了尴尬。

事情已了,朱见濂觉得是时候起身离开了,脚却挪不动步,只好随意拿起沈瓷摆放在桌上的书籍,心不在焉地看了看,装作入神的模样。

还是沈瓷先打破了沉默,她抿了抿唇,轻声唤道:“世子。”

朱见濂皱了皱眉。

沈瓷不以为意,继续道:“世子,原本应该小女主动找您请安辞行,但恰巧您今日来了,沈瓷便在这里同您道个别,感谢您这段时间以来的照拂。”

朱见濂并不知她即将离开王府一事,听得云里雾里:“姑娘是要去哪儿啊?”

沈瓷答:“回景德镇。”

朱见濂以为她是思乡暂返,点点头道:“行,回去看看也好。我今日来,也是想要告诉你,待你这次返乡回来,就搬回从前的院落吧,宽敞些。”

不知怎的,说出这话,他心里有点儿发虚,生怕沈瓷追问为什么。他还在琢磨着怎么跟她委婉地说明,却听沈瓷道:“谢世子的好意,沈瓷心领了,但是这次去了景德镇,我便不会再回王府了。”

朱见濂指尖一颤,手中的书册不小心掉落下来。立夏时节,他竟觉得一股寒意从头顶倾盆直下,直沁到心里。再低首看时,才见书册已在地上摊开,他慢慢地攥紧了拳头。

沈瓷在心底默叹一声,俯下身去捡掉落在地上的书册,再双手呈奉给他。朱见濂并未接过,就这样让她举着,一声不吭。

夜色已深,行者渐少。院中的檐灯熄灭了几盏,屋内霎时昏暗下来。

沈瓷躬身捧着书册,双手举过头顶,含着胸,手臂发麻也不敢动。又或许她知道,就算自己动了,他也不会责怪什么,偏偏就是要这样僵持着,直到手上的肌肉已经木然,两个人还是一声不吭。

今夜没有月亮,只有烛火的影子在墙上幢幢跳动。朱见濂看她良久,慢慢地,唇边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他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突然觉得整个人都乏透了,累得想要闭上眼睛。终于伸出手,取过了沈瓷手中的书册。

沈瓷得到解脱,僵硬的双臂慢慢垂下,突然过了血,如针刺一般细细密密地疼痛。她站直了身体,说不出的酸楚难受,缓了缓站姿,再开口道:“世子的恩情,沈瓷一直铭记在心。如今离别在即,听闻您不日即将大婚,小女亦准备了一份薄礼,也算是小女的一份心意,以贺世子喜结良缘。”

说罢,不等朱见濂回应,她便走到侧旁,从柜子的最底部取出两个包装精致的木盒,放在了朱见濂身边的桌上。

朱见濂愣了片刻,打开来看,流光溢彩的红色霎时刺痛了他的眼,竟是两件精致绝艳的釉里红。

光滑润泽的瓷面,柔柔开出旖旎图案,如同盛放的血色花朵,娇艳欲滴。

朱见濂捧着这两件瓷器,屏住呼吸去看。眼前烛火跳动,衬在瓷面上,情绪亦随之流转,一如美人醉酒,风华绝代。

“这是你做的?”他看着她问。

沈瓷点点头:“今日刚出窑,总算能赶在离开之前给您。”

朱见濂静了静,纵然他不懂瓷器,但也看得出这样纯艳的红色有多难得。可是她未对这份珍贵提及一语,倒真像是送了件寻常物什。

想至此,他的眉目柔和下来,也未曾深究方才两人之间的僵持,只当是寻常不舍。他想,小猫小狗离了家也是有感情的,更何况是个人呢!他只不过方才稍有不适,只要再过一阵,一切便都会恢复如常。对,他想,一定是这样的。

朱见濂思量片刻,轻轻合上手中的木盒,也敛下了釉里红散发的夺目光彩,抬头看着沈瓷道:“行,你的礼物,我收下了。这几日你好好收拾行装,走之前我会让秋兰来一趟,你缺个什么东西或需要任何帮助,都可同她说。秋兰是府中的老人,她办事,我放心的。”

沈瓷点头,同时发现朱见濂已经起身,连忙拿起桌上的木盒,递交给候在门外的丫鬟。他并未道别,也未再交代任何事,只借着昏暗的灯光向前走,没有回头。

沈瓷静静站在门边,目送着他飘然远去。待完全看不到人影,她才兀自苦笑一声,伸手摸了摸额角那道月牙形的伤疤,似乎又开始疼了起来。

两日后,如朱见濂所言,秋兰到了沈瓷房中,询问她还需要置办什么物品。

沈瓷道:“什么也不缺,我东西不多,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小箱子,走的时候也是。”

秋兰蹙眉道:“这怎么行?姑娘回了景德镇,可莫让镇上人说淮王府亏待了姑娘。”

沈瓷笑了笑:“放心,我心中有数,不会给淮王府抹黑的。这两年,我卖瓷赚的钱还有剩余,可保一阵衣食无忧。”说罢,便打开空箱子,兀自开始收拾起来。

秋兰微微一愣,蹙眉更深:“姑娘怎么自己收拾东西,我来吧。”

沈瓷头都� �抬:“不用了。自己收拾,心里有数,我的东西也不多。”

“这怎么行?”秋兰上前两步,拿过她手中的衣物,叠得规规整整,放入箱内,“姑娘无论如何,都是世子院中的人,也是王爷的恩人,做不得这些粗活。”

沈瓷见她收拾得有条有理,的确比自己收拾得更加整洁,也不再阻拦,反是扑哧一笑道:“我算是哪门子恩人,王爷向来高高在上,每年多少护卫为保护他出生入死,我这等民女能在王府歇下两年,已是王爷的恩慈,不敢奢求更多。”

秋兰见她神色平静,言语中却有暗讽之意,不禁抬头看了看。她想到这个女孩即将孤身一人回到故乡,举目无亲,再无庇佑,心下便多了几分怜悯。

沈瓷轻咬着嘴唇,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眼中渐渐凝重,再次开口道:“说到此处,倒真想起来一事,需要拜托你。”

“姑娘尽管说。”

沈瓷想了想:“我听说,两年前,刺客逃走,王爷曾派人追捕,并未追到。这两年来,似乎并未再听到什么风声。但我想,既然刺客行刺未成功,很有可能还会再行动,届时若有消息,还请秋兰告知与我。”

秋兰笑道:“这等事情,王爷怎会告知我们这些下人,不如我将姑娘的话转达给世子,若是哪天有了消息,再派人告知姑娘。”

沈瓷原本便打着这算盘,遂点头道:“这样也好。”

“只不过……”秋兰迟疑了一瞬,问道,“就算是有了消息,姑娘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要亲自为父报仇吗?”

沈瓷思忖片刻,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报不报仇,是以后的事情,但人总要活得明白些才好。谁杀了我爹,我不会放在嘴边随便问,但不代表我不在乎。我想知道,我得知道,就算没有能力报仇,也得将仇人记得清清楚楚,不要哪一天稀里糊涂地认敌做友,还让我爹在天上不得安生。”

秋兰听了这番言语,心头不由得为之一振。当年的变故,她原本便是目击者,忆及惨状,如在眼前。此刻再看面前这姑娘,更将这番话听到了心里去。

她联想到了世子的身世,同样的至亲被杀,同样被蒙在鼓里。她突然想,世子会不会也同沈瓷一样,其实并不稀罕这份善意的欺骗,而是希望活得明明白白,活得清清楚楚。若是告诉了世子真相,令他辨清敌友,夏莲在天上,是否也会觉得欣慰?

秋兰其实已经思考过很多次这个问题,如今被沈瓷戳中了心事,情绪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她暗暗怀疑,自己同王爷一直以来的隐瞒是不是一个错误。夏莲为王爷付出一生,若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遗忘,实在令人不忍。好歹,好歹得让她唯一的血脉记得她,也记得她的仇人……

秋兰呆在原地,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沈瓷见她出神,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秋兰这才醒过神来,浑身一个激灵,看向沈瓷道:“姑娘,抱歉了,我现在有急事需要离开一趟,对不住了。”

沈瓷从秋兰手中接过叠了一半的衣裳,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话对她起了什么作用,只轻轻颔首道:“没事,你忙你的,我自己没问题。要是世子问起来,我就说你已经帮过我了。”

秋兰感激地朝沈瓷笑笑,心中的躁动却停不下来,来不及多想,便快步离开院子,向淮王的书房行去。

书房内,淮王刚临摹完一篇五行字帖。他移开了镇尺,退后一步看着自己所书的字帖,甚觉满意。

秋兰急匆匆地赶来,经侍卫通报,方得进入。淮王见她步履急切,还以为朱见濂那边出了状况,忙问道:“怎么了,世子出了什么事吗?”

“不,世子一切安好。”秋兰答完话,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是奴婢有一事,想同王爷商议。”

淮王见她神情严肃,遂放下手中翰墨,开口道:“你说吧。”

秋兰鼓起勇气,仿佛将全身力量汇于舌尖,慢慢道:“奴婢想,世子年龄已经不小,位置也已经稳定下来,能不能考虑……”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能不能考虑,将真实身世告知与他?”

淮王闻言大骇,微眯起眼,将秋兰上下打量了一番,眸中的冷意渐渐聚拢:“你这是什么意思?”

秋兰不敢起身,唯有低头继续道:“奴婢觉得,夏莲肯定希望,她自己的亲生儿子,是能够记住她的……”

“啪”的一声,淮王长袖一拂,桌上的字帖随之掉落,跌在了秋兰面前。淮王怒意暗藏,低声斥责道:“秋兰,你明知道当年夏莲被杀一事,下令的是万贵妃,动手的是汪直。但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是权势滔天,动不了的。你就算告诉了世子,也无济于事。”

秋兰咬牙道:“奴婢明白,奴婢并不是为了让世子报仇,只是觉得他有权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

淮王冷嗤一声:“以他的脾性,要是知道了,你觉得他还能无动于衷吗?当初为了掩盖夏莲去世的事,王府假称她是赎身返乡,若是被世子发现她其实是死在京城,你觉得他不会顺着往下查吗?要是真惹恼了那两位,想个借口把淮王府捅到皇上面前,你觉得整个王府还能安生吗?”

秋兰心头一惊,只欲出言反驳,却如何也说不出口。于理,她明白淮王的顾虑;但于情,她亦有自己的苦衷。如此陷在两难中,好半晌才出声,却是一句:“那,那夏莲呢?夏莲的亲生儿子,却还把别人当作生母呢……”

淮王胸口起伏不定,觉得秋兰如今愈发胆大包天,愈发不受自己控制。从前他劝慰几句,秋兰大多不再反驳,可看她如今这心思,讲了这么多道理也没听进去,只怕是再也不能把她留在朱见濂身边了……

淮王气到盛处,反而平静了下来,他一边琢磨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将秋兰从王府调离,一边拖住秋兰,安抚道:“你的话,也有些道理,但此事非同小可,还需从长计议。不是不告诉他,而是时机未到,濂儿如今正在挑选世子妃,最起码也要等到大喜过后,你我再来商讨这个问题。”

秋兰见淮王松口,气势也松了下来,终于温顺道:“好,奴婢听从王爷吩咐。”

淮王暗暗冷笑一声,心想,你难道还会听我的吩咐,方才分明是要反天了。他挥挥手,让秋兰就此退下。隔了一会儿,又唤来身边的大丫鬟柳依,吩咐道:“想办法告知杜氏母女,她们被禁足良久,都是因为秋兰维护世子,硬要本王拿出惩戒。当初地契一事,也是秋兰把消息告诉的世子。你得让杜氏清楚,她失了妃位、禁了地界,这一切,秋兰占了头一份功劳。”

待秋兰从淮王处回来时,天色已是晦暗。四五个丫鬟正乘着扁舟,嬉笑着在塘中采莲。一阵清风拂过,在碧玉烟波中,携来一阵淡淡的莲香。

秋兰驻足观望,忽然发觉已经又是一年盛夏。忆及初进府时,她曾受夏莲诸多照拂,两个人连名字都颇有渊源。如今站在这凌波吐红的荷塘前,再想到方才淮王的态度,呆立半晌,终是慢慢叹了口气。

她步行回到世子的院子,瞧见书房前还有丫鬟守着,便知世子还待在里面。秋兰盘算着已到了晚膳的时间,遂走上前,朝门口的丫鬟点头致意,又朝里请示道:“世子,晚膳的时辰到了,该用餐了。”

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秋兰觉得奇怪,瞧见门并未关紧,透过窄窄的罅隙朝里看。朱见濂并未坐在桌前,反是愣愣地站在墙边,望着摆放在边角的那件釉里红,已是看出了神。

秋兰认得,那釉里红是沈姑娘送给世子的大婚礼物,不免觉得心下惋惜。她轻轻咳了两声,又将音量提高了几分,重复道:“世子,该用晚膳了。”

朱见濂被唤醒,转过了身,秋兰这才推门进去,恭敬地立在门边。

“沈姑娘的事情都办妥了?”朱见濂问。

秋兰答道:“办妥了,只是沈姑娘临走前托付给奴婢一件事,望奴婢转告世子。”

朱见濂眼前陡然一亮:“何事?”

秋兰将他这一瞬的神情收入眼底,只怕说出的话会让他失望,低下头道:“沈姑娘说,如果将来世子得到两年前景德镇刺杀之人的消息,还请告知与她。”

朱见濂脸色一沉,淡淡答道:“好,我知道了。”想了想,又问,“她何时启程?”

“三日之后。”

朱见濂怔忡半晌,喃喃自语般地轻叹了一声:“她这么心急啊……”

秋兰没有接话,知晓他心中有事,也只在一旁悄悄站着。四下静得出奇,等待半晌后,秋兰眨了眨眼睛,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一句:“世子,这几日鄱阳天气燥热,您可有避暑的打算?”

朱见濂愣了一下,避暑同沈瓷离开能有什么关系?他蹙起眉头欲要发问,未及开口,便听秋兰又道:“方家长子在婺源举办的诗画会,是十日以后。奴婢私心想着,婺源的夏季清凉怡人,是避暑和游览的绝佳地点,世子不如提早几日出发,先去婺源避避暑如何?”

从鄱阳到婺源,途中正会经过景德镇。朱见濂自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心里一阵狂跳,面上却不显,神色淡淡道:“鄱阳的夏季,的确不够清凉,行,就依你,提早几天出发吧。”

秋兰心下暗笑,想都没想,当即道:“奴婢已经查过了,出行吉日,正是三日之后。”

这话正中朱见濂心坎,他不自觉扬起一丝笑意,又赶紧憋了回去,端着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严肃地点头道:“好,那就交给你去筹备。”

秋兰颔首,眼角眉梢都是弯弯,掩着嘴堵住笑,没再多说。她跟在终于有了食欲的朱见濂身后,朝膳厅的方向走去。

临行当日,是个将雨未雨的闷热天气。

沈瓷半蹲在门外的阶上,看着曾经的小紫貂已经长大,心中不免诸多感慨。她拿了几个小鱼干,一边喂着紫貂,一边摸着它后背浓密柔滑的毛发,轻声道:“我要走了,离了这锦衣玉食的王府,怕是再养不活你,你就安心待在这儿,今后如果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她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明白,这一别,今后恐怕再难有相见之日。这样的年代,聚散离合,便如漂荡的浮萍,再难寻重逢的契机。

紫貂嘴里的鱼咬了一半,含住不动,抬起圆溜溜的眼睛看她,莹亮亮的,似有不舍。沈瓷浅笑,伸手去挠它的脖子。紫貂被挠得舒服了,眯起眼趴在地上,静静享受着她指尖的暖意。可这享受还没过多久,竹青便走了过来,轻声道:“姑娘,马车已经备好,可以出发了。”

沈瓷“嗯”了一声,仍保持着抚摸的动作,半晌后才站起身,说道:“以后,紫貂就交给你照料了,别饿着它,也别给吃多了。”她看着竹青的眼睛,笑了笑,“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马宁欺负了。”

竹青听了这话,眼眶不禁微微泛红。

“姑娘,这两年竹青受姑娘关照颇多,今后您若有什么需要,别忘了捎个信给我,我和马宁都感念着您。”

沈瓷点点头,不愿再刻意营造伤感的氛围,拎起自己的行装,在竹青的陪同下,转身朝外走去。

一路信步,处处皆是回忆。这亭榭楼阁、雕甍画栋,这荷池清莲、纤香盈袖,连带着过往的情思与付出,都静静地留在了这里。

朱见濂没在临走之前同她道别,沈瓷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失落的,本以为迈出王府就是独自远行的路途,却没想到,门外是一派她未曾料到的景象。

丫鬟们匆匆忙忙抱着大箱小箱,一个接一个往马车上装。随侍站了两排,浩浩荡荡地立在一旁。朱见濂站着看了一会儿,见行李已经装了快十箱,连忙摆摆手道:“我就去避个暑,又没多久,谁收拾的行装,怎么这样多?”

旁边一个小丫鬟战战兢兢地挪步过来,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是……是奴婢收拾的。”

朱见濂面有不悦:“秋兰呢?我的惯常风格她知道,让她来清点,该卸下的就给我卸下。”

小丫鬟垂着头,吞吞吐吐道:“秋兰姐姐昨日清晨便不舒服,说是头昏沉沉的,拖了一天,今早府中大夫说她身体虚弱,这次恐怕不能与世子同行了。”

朱见濂闻言,方才的不悦顿时扫了一半,体谅道:“也好,她平日劳累,趁此机会休息几日也是应该。”说罢,便自己上前,把各个箱子打开随意看了两眼,胡乱卸下几件,觉得轻简了不少,才道,“就这样吧,可以出发了。”

沈瓷呆呆看着朱见濂的一举一动,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朱见濂便转头瞧见了她。

他走过来,脸上乐呵呵的,说:“姑娘等在这儿做什么呢?”他作势思索,明知故问道,“姑娘也是今日出发?”

沈瓷木然地点了点头。

朱见濂朗朗笑了两声:“那刚好,我今日也出发去婺源,干脆同行一程,路上也有个伴。”

他没用疑问的语气,干干脆脆地说完,压根儿不等她回答,又偏过头向一旁的丫鬟吩咐道:“你们三个,回去照顾秋兰,我用不着这么多人。”

沈瓷立在原地,心中不禁多了几分侥幸,虽然他并不是为了给她送行,但机缘巧合下能够同行一程,已是极大的安慰。

趁着朱见濂吩咐下人,她碰了碰身边的竹青,好奇地问道:“你知不知道,世子这次去婺源,是要做什么的?”

竹青望了她一眼,吞吞吐吐道:“我听灶房的厨娘讲,世子受邀参加婺源诗茶会,而这主办的人,恰好是方家的长子……”

只这一句话,将她方才的那几分侥幸统统浇灭,愣了半晌,唇角轻轻勾起了一抹自嘲的笑意。

方家的长子,方若然小姐的哥哥,他是为了去见那被淮王相中的未婚妻,而自己竟差点儿以为他是借口要与自己同行……什么叫作痴人说梦,这便是。

周边的空气阴沉下来,沈瓷心觉万分难挨,叹了口气,同竹青做了最后的告别,便默默走到队列最后,钻入了自己那辆朴素狭窄的马车。

朱见濂朝下人们指点完毕,一行人终于整装待发。他理了理衣衫,再转头去看,却发现沈瓷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不好意思专程去寻,只左右看了几眼,便瞧见竹青干巴巴地站在那里,怀中抱着只龇牙咧嘴的紫貂,正望着队列的最末端,依依不舍地定在原地。那紫貂转转小脑袋,不小心对上了朱见濂直视的目光,身体一僵,赶忙往竹青怀里缩了缩,两只小爪伸出来,连眼睛都给蒙住了。

他看着这情形,突然便觉得胸闷气短,心想这就是她沈瓷教出来的好畜生,看见他还知道躲,小丫头片子能躲哪里去?连句请安都不说,就敢在世子之前上了马车,这还有没有规矩了?

他咬咬牙,迈开步子就往队列的末端走,待那辆低调寒碜的马车终于近在手边时,一把便拉开了门牖上的粗布绉纱。沈瓷就坐在里面,形容镇定地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背上却已惊出了一层冷汗。

朱见濂站在马车外凝视她半晌,突然就笑了:“要走了挺高兴吧?平日里温温吞吞,要走了比谁动作都快。”

他的笑中藏刀,语气尖刻,几句话就把沈瓷的心揉成了一团烂泥。她张着嘴巴,有些话几乎到了喉咙尖,又被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有些距离就是一开始注定的,就像现在,他长途跋涉去见他的方家嫡女,而她不忘初心回到她的瓷都故乡。这都是理所应当、恰如其分的轨迹,他现在跑来质问她,自己又能主宰些什么呢?她想到这里,心下悲凉,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可这笑落在朱见濂眼里,却变成了默认,变成了冷嗤,变成了她即将展翅高飞的快乐。

他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拽起沈瓷的胳膊,狠狠往上一提,像拎起一只不听话的小动物,把她跌跌撞撞地拖下马车。在一众围观的下人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把她扔上自己的车辇,自己也攀了上去,就这样坐稳了,启程了。

世子的车辇内,四面丝绸装裹,冰绡刺绣精致考究。烟紫色的绉纱垂落下来,小桌上还摆着一套莲花纹青白茶具。

与沈瓷那空无一物的马车相比,两者实在是天上地下。但这华美依然遮掩不住气氛的沉滞,车轮声充斥在沉默的车内,直将人闷得喘不过气来。

沈瓷从上车后就保持着同一个坐姿,一动也没动。朱见濂把她扔上来,也什么都不再说,闷着头倚在软榻上。就这样僵持了半晌,沈瓷突然觉得如此下去也无济于事,轻轻揉了揉发红的眼,终于开口:“世子这是做什么呢?”

他缄默不言,好半天才轻哼一声:“你说呢?”

沈瓷摆正了身体,直视着他:“世子,您着急什么呢?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民女,值得为我这么生气吗?”未等他回答,她已是笑了笑,自问自答,“不值得。”

她仔仔细细看着眼前这个人,想着他的好处,他的胡诌,他似是而非的关心,整个人便渐渐柔软下来。离别之际,她一点儿也不想同他这样僵持着,因而只是想一想,情绪便很快顺从下来。

车辇行驶得稳稳当当,她伏下身子,挪到朱见濂脚边,替他将杯子里的茶满上,递呈给他。朱见濂没犹豫,径直接了过来,沈瓷等着他喝完放下,才再开口道:“我要走了,今后啊,想必同您也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本来有些话是不该说的,但恰好这一路同行,便索性说着玩,您就当个笑话听听。”

朱见濂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心便被捏紧了。他将目光转过去,看见她整齐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仿佛真的是要说一个笑话。

沈瓷整理了一番情绪,尽力以一种诉说前尘往事的口吻,语调轻巧地说:“我老实同您讲,您可别怪罪。其实我胆大包天,真的对您存了喜欢的心思。沈瓷情知配不上您,家父又还有遗愿未完成,因而知晓自己与您绝无可能。现在好了,您即将迎娶高门府邸的官家小姐,我也要回到我该待的地方,今后不再见面,才敢冒昧把这陈年旧事说与您听。”

她一席话一鼓作气地说完,几乎没有换过气,生怕言语一断,该说的便说不全了。

沈瓷的话音落下,过了许久,马车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朱见濂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把她的话重新过滤了一番,确定自己算是听明白了。

她表明心迹的同时,又决然地拒绝,甚至说出了再不见面这样的话语。这哪里是在剖白感情,分明是在划清界限。

他看着她跪在他面前,替他端茶送水,姿态恭敬,分明是曲意讨好的模样。可是,她的俯首帖耳、千依百顺无论多么循规蹈矩,都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淡漠和敷衍。这是他早就发现的事情,最开始是应用到朱子衿身上,而现在却用到了他这里。她说的是爱慕的话,用的是渴盼的眼神,可实际上做的,却是绝情的事。

朱见濂突然咯咯笑起来,声音朗朗,霎时将寂静的氛围打破。他伸出手来指着她,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姑娘你这么急着拒绝,不会,不会是以为我真对你有意思吧?”

沈瓷愣了愣,方才的气定神闲都不见了,只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世子……”她看他笑得腰都弯了,伸出手去扶他,朱见濂却一把将她的手弹开,渐渐敛下了笑容,他憋着一张正经的脸,撑了不到须臾,一个没忍住,扑哧一声又咧嘴笑开了。

“姑娘啊,小瓷片儿啊,你考虑得真是太多了。其实你不用这么急着拒绝,就算只有前面那半段话,你难道以为我会强迫你回到王府吗?”他笑得更大声,乐不可支,“别的咱们不提,就说你这脸吧,你的脸才巴掌大。还有你这腿,这么短一截……”

沈瓷轻轻插嘴:“那是因为我个头不高。”

“对对,你的小矮个,哈哈哈哈……”他笑得眼睛都红了,眼泪积在眼角,“还有你没曲线的身材,哈哈哈哈……”他看着她,手指戳戳她的肩,“你说,你就这个样子,我怎么会,怎么可能……”

沈瓷不说话了,等着他把话说完。

“算了,我懒得再说了。”他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住了嘴,扯过一个宝相花纹的锦织软垫,瘫倒般地靠在身后,面上还强撑着,“可惜你要在景德镇下车了,不然让你见见方家的方若然小姐,人人赞她高挑俏丽,那才是美人……”

沈瓷还是跪着,身体却已经僵硬了。她默默听完他这番话,四肢百骸都似被抽离了一般。她闭上眼,像是真的认真做了思考,良久,才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开口:“世子……”

朱见濂坐直了身子看她。

此时此刻,他脸上那些夸张的笑容都消散了,背脊直挺挺的,似乎在暗暗期盼着什么。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世子,竟在这时带了点儿眼巴巴的味道。

可是沈瓷并没有看到,她只是低着头,慢慢张开了嘴,完全理解、心悦诚服一般,深深叩首道:“……世子,您说得是。”

朱见濂挺直的脊梁一下便垮掉了。

马蹄嗒嗒地敲击着地面,溅起阵阵尘雾,车队又行了片刻,马车外的丫鬟怯生生地跑到窗边请示道:“世子,清心湖到了,世子是否需要下车观赏,稍作休整?”

朱见濂轻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确很需要清一清心,静一静气。由是,他应允了一声,那窗外的丫鬟便赶忙跑去队前通报,未几,整支车队便都停了下来。

朱见濂掀开了车帘,却没有立马跳下车,他背对着沈瓷,望着车外的天光云影,说道:“我这一路游山玩水,想必会耽误姑娘的行程。你的马车还在队伍最后,可以自己先行离开。”

说完,也未等沈瓷回答,便干净利索地跳下了马车,逐客令下得毫无回旋余地。

沈瓷呆立片刻,敛了敛衣裙,待朱见濂走远了,才慢慢扶着门沿下车。她的腿还是瘫软的,脑中一片空白,孤身一人回到了那辆低调寒碜的小马车上,回到了她本来的位置。坐在车内,她轻轻地将窗口的粗布绉纱掀开一角,见世子面向着碧波湖水,未有回头的打算,才完全放下绉纱,对车夫道:“走吧。”

瘦马牵动着车,嗒嗒地向前走着,渐渐便离车队远了。沈瓷闭上了眼,头靠在车壁上,只觉身心俱疲,在这有节奏的震动声中,渐渐虚弱地昏睡过去……

而清心湖畔,朱见濂望着静静湖水,心中堵得要命,他沉吟良久,没有回头,耳朵却将那阵孤单的马蹄声收在心底。待确定沈瓷已经离开后,才慢慢转回身,命令道:“所有人都听清楚,此行不去婺源了,掉头,回王府!”

就在朱见濂一行踏上了前往婺源的路途后,王府的一切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秋兰从昨日起,头脑便有些浑噩,到了临行这天的清晨,已是精神萎靡,不得已留在了王府。府中的大夫来看,只说她是食了不干净的东西,没有大碍,不久便会好。

她放下了心,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休养,却不知这一切,早已被有心人安排好了。

杜氏母女被禁足良久,虽说衣食无忧,但毕竟被限制了自由。杜氏的父母得到消息,曾亲自来到淮王府调解,却奈何如今家族失势,再加之杜家吞了淮王府不少钱,终究还是无声妥协。在侍卫的监督下,他们同杜氏见了一面,瞧着杜氏依旧锦衣玉食,虽成了侧室,却没遭什么大罪,便也不再过问。

杜氏苦闷,又没了倚仗,只得三番五次让下人通传王爷,想要寻几日自由,却一直未得到回应。可这一次,距离她上次请求的日子已经过了十余日,本以为又是无望,却在今日,万分意外地得到了解禁的应允。

杜氏惊讶,忙问通传那人:“王爷今日为何应允,可有缘由?”

那人想了想,道:“大概是世子去了婺源,大约要二十日后才回来。”

一时间,杜氏的心情又喜又怒。喜的是,淮王终究不忍让她们一直禁足,终于能出来活动几日;怒的是,她竟只能在朱见濂游山玩水时才得到这点儿微薄的自由,由此对他还有他的随身侍女秋兰,更加恨之入骨……

朱见濂是走了,可没过多久,不用杜氏自己问,贴身侍女碧香便匆忙跑来,贴在杜氏的耳边说:“夫人,我无意中听到下人们说起,秋兰病了,没随朱见濂去婺源。”

杜氏眼前一亮,如今她失了王妃之位,若想继续在王府待下去,朱见濂是动不得了。可她这满腔的怨气能找谁发泄呢?不能寻世子,悄无声息地惩罚一个丫鬟总可以吧……

杜氏磨磨牙,在心底盘算着法子。她本想让碧香下毒混在秋兰的汤药中,但她的房间早在软禁之前便被搜查过,这两日自由活动的范围又仅在王府内,怕是寻不得药物。

杜氏闷哼一声:“这样也好,喝了药,无声无息睡在梦里,岂能如此便宜了她。碧香,你来,你这样做……”

她拉过碧香,在耳边轻语了几句,又从房中取出三锭金子,塞进碧香的手里。如今,她这华美宅院,除了金银珠宝,也没别的东西了。如此想想也是悲哀,但这悲哀,亦恰恰成为她行凶的武器。

接下来的事,顺利得简直超出了她的想象。

没了朱见濂的院落,护卫和丫鬟所剩无几,院内空空荡荡的一片。碧香一路异常畅通,毫无阻碍地便到了秋兰的房门口。

她透过窗缝朝里打量,屋子里一个多余的人都没有。

碧香推门走了进去。

秋兰躺在床榻上,呼吸还有些虚浮。她紧闭双眼,似乎疲倦至极,迷迷糊糊中听到脚步声,睁开一只眼去看,正看见碧香站在床边,阴沉沉地看着她,唇角带着诡谲的笑意。

秋兰手中的床单一下子就抓紧了。

“你,你怎么逃出来的?”秋兰呼吸不匀,警惕地看她。

碧香轻巧一笑:“不是逃,是王爷恩准的,如今世子远行,王爷立马便取消了禁足的命令。”

秋兰皱眉,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你来做什么?”

“你说我来做什么?”碧香伸出手,三锭黄灿灿的金子在掌心闪耀,“这是王妃娘娘赏赐给你的。”

秋兰苍白着嘴唇冷笑:“她早就不是王妃了,她的儿子也做不了世子,永远做不了。”

碧香猛地收紧手中的金锭,虚着眼睛看她,半晌笑道:“对,我家夫人如今已经不是王妃了。但是,这是谁害的?又是谁顶替她的儿子做了世子?”她向前走了一步,坐在床榻边,声音压低下来,“秋兰,你主子夺走了我主子的东西,他不偿还,便只能你来了。你终归不过是主子身边的奴才而已,贱命一条,我家夫人肯关注你,已是你的荣幸了。”

秋兰从她的话语中觉出异样,这人不是来争辩的,是来要命的。秋兰的胸口起伏,瞪大了眼睛,拼尽全身力气,刚大喊了一句“来人!”便被碧香猛地捂住了嘴。

秋兰本就身体虚弱,如今受人钳制,更是无力反抗。刚才那声叫喊已花了她大半的力气,可等了半晌,门外却是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

她霎时就明白了这一切到底是谁的手笔。

世子远行,身体不适,解除禁足,清空门人,最后再使这么一招借刀杀人。她效忠了十余年的淮王,终是将刀刃对准了她……

那一刻,心中的薄凉与自嘲几乎将她整个人湮没在浑噩的沙尘之中。她看着碧香拿出手中的金子,一锭一锭地塞进她的嘴里。窄窄的喉管被坚实的硬度堵住,第一锭还能顺利穿过喉管,进到她的胃里,到第二、第三锭连续卡入时,只死死将喉咙封住,无法呼吸,好半天才坠入肠道。她满脸泪水,无力反抗,绝望至极。呜咽唤着世子的名字,心中却明白,他绝不可能会在此时出现……

碧香离开世子的院落时,消息同时也传到了淮王那里。

强行吞金,不会马上致命,却会因疼痛难忍折磨致死。他在幕后操纵着一切时,并未想到,杜氏竟会用这样狠绝的法子。

以他对杜氏的了解,秋兰或许会受刑,或许会失贞,或许会缺胳膊少腿。届时,淮王便会以她不宜待在世子身边为由,在朱见濂回来之前,给她一笔钱,将她送到一个难寻的村落。他并不想要她的命。

可淮王没有料到,杜氏被禁足的日子里,不仅没有收敛,反倒被激发得更加极端,竟是直接使出了这种残忍的法子。

他的心里有说不清的矛盾,可如今事已至此,再难回头。他听完了消息,沉默良久,终是叹息一声,嘱咐了一句:“下去吧,别让任何人打扰秋兰。”

淮王脚步虚浮,踽踽迈入内室之中,心中想着,如此,世子的身世便能永远尘封了吧。他这样宽慰着自己,为自己失策的计谋寻求借口,却没有料到,此时朱见濂的车辇,已提前踏上了路途……

朱见濂与沈瓷分开行路后,掉头便回了王府。诗茶会不想去了,世子妃不想见了,满心破罐破摔的冲动。

他如今只想回王府好好睡一觉。

可既然他根本不想去,当初又为什么要踏上行程呢?

他想了想,终于回忆起来,这是秋兰的主意,是秋兰想随他去婺源避暑,结果她没去成,也让他白跑了一趟。朱见濂坐在沉闷闷的马车中,又为自己找到了借口,他想,对,回去得先说一说秋兰,然后再去好好睡一觉。

他并不知道,此刻的秋兰,已是气数将尽,只仰头躺在床榻上,独自望着空荡荡的屋顶,等待生命在痛苦中一点点消耗殆尽……

朱见濂回到王府,未等拆卸行装,便匆忙朝秋兰的住处赶去。他心中有无奈需要发泄,二话不说便推开了门,恍然一看,却发现秋兰已是脸色惨白,嘴角溢出血,流得到处都是。

朱见濂一瞬间觉得天地都在飞速旋转,大声唤她的名字:“秋兰,秋兰!”他心急如焚,转头就朝门外吼,“愣着干什么?快去叫大夫来啊!”

“没……没用的,世子。”秋兰的一字一句像是用血凝成,她头没动,眼睛睁大,泪水慢慢滑下来,这样无力和悲哀。

朱见濂靠近,颤抖着声音劝慰她:“秋兰,你再等等,再等等,大夫马上来了。”

“别让其他人进来……”秋兰艰难地挤出话语,“奴婢,奴婢有话同您说……”

� ��好,好,你说,我听着。”他扶住她的肩,试图给予她支撑。

秋兰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一边忍耐着巨大的痛楚,一边将所剩的气力汇于舌尖:“世子,夏莲、夏莲才是您的亲生母亲,死于四年前王爷入京述职之时。杀她的人……”秋兰喘着粗气,这条命已在生死一线,“下令杀她的人,是万贵妃,动手的人,是汪直……”

朱见濂张着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秋兰回光返照,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突然就把他的手握住了,死死的,毫不退让,眼中含着哀求和决绝:“奴婢,奴婢照顾了您十几年,请您一定要相信,一定要……”

话音刚落,整个人便如同一条没挂好的绸子,软软地垂落下去,只有那只手,还紧紧地挂在他的腕上,似在强调她最后的话语……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听说世子突然折返的淮王和提着药箱的大夫匆匆赶来,于同一时间跨过门槛。大夫上前,探了探秋兰的鼻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很快告退。而淮王愣在原地,望着秋兰那只抓着朱见濂的手,惴惴不安的同时还有不祥的预感。

千算万算,最后还是算漏了一环。

朱见濂呆呆望着秋兰那青筋突起的指节,心中的某些东西悄悄发生了变化。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

陈年旧事,过往纠葛,携着蚀骨的痛楚而来,转眼间,又将掀起新的诡谲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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