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黄雀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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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整个天地仿佛都凝于前方的那盏八宝琉璃灯中,略一恍惚便疑心身在梦中。曲曲折折的廊道被那一点昏黄的光团照着,漫漫无尽,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朱见濂一走出众人视线,便放开了沈瓷的手,脑袋里的条条缕缕还未理顺,只顾硬着头皮往前走。真可笑啊,方才着急还不觉得,只顾着替她脱难,可如今回过头来想,人家沈瓷和小情郎约会,自己来这儿掺和什么呢,还莫名其妙收了个通房?朱见濂越想越不对劲,越走心里越闷,自己这一通诳语,若是搅散人家的好情缘,背地里她还不得把他给恨死了?

马宁心里发虚,只得默默地跟在后面,半句不敢言,待行至廊道末处,眼睁睁看着朱见濂愣然一脚踏出去,忙低呼一声:“小王爷,台阶!”

这一声把朱见濂唤醒了,他一个趔趄,脚没收住,幸得马宁及时扶住他,才不至于摔一跟头。

朱见濂定了定神,语气倒还镇定,轻说了一句“没事”,这才转过头,看着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沈瓷,见她形容镇定,似乎并没有被打破姻缘的失落。

朱见濂的气消了些,问道:“我来的时候还没有用餐,下人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你饿吗?”

他这么一说,沈瓷才发现自己早已腹中空空,她抬起头来望着他,认真想了想,方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瓷随朱见濂回了庭院,方入门片刻,晚膳便已送至。菜色是丰富精致的,朱见濂瞧着沈瓷拘谨的神色,让服侍的丫鬟退了下去,指了指木凳道:“坐下吃吧。”

沈瓷应了一声,将稻米饭拨入碗中,先放到朱见濂面前,再去盛自己的那一碗。两个人都坐了下来,空气中却像塞着一团棉花,软飘飘的,却闷得慌。

沈瓷干干地吃了一口白米饭,手中的筷子便不动了,垂着头轻声道:“今日,多谢小王爷出手相助。”

朱见濂夹着一块鱼肉,原本是要添进自己碗里的,听了沈瓷这一句,转念给她布起了菜。好歹,她心里是感谢他的,自己没做错。纵然今夜的局面超出了他原本的预料,但所幸初衷是达成了,如此想着,便也渐渐平静下来。

“不必谢我,我只是念在你是父王的救命恩人,不愿家中女眷因为一己私欲而背信弃义。”朱见濂在沈瓷的小碗里放了一勺三鲜木樨汤,道,“不过后来,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我是没有预料到的,你得跟你的小情郎说清楚,最近别随便见面,等这阵风声过去,再说吧。”

沈瓷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没有小情郎。”

朱见濂闻言放下筷子,笑了笑:“子衿是我妹妹,虽然不算亲,但她的脾性,我多少知道一点儿的。她或许会派人抓你把柄,但绝不会故意捏造陷害你。”

沈瓷居然顺从地点了点头,但也同时坚持道:“她没有捏造,可是她抓错了人,有情郎的那人不是我。”

朱见濂愣了片刻,自己都没有发觉,心中已有一股细细的喜悦慢慢涌遍周身,如同昏黄的光晕刺破了沉寂的夜色。他没有说相信或不相信,但阴霾的神色已散去大半,又给她夹了一块蜜饯橘子,问她:“沈姑娘,留在淮王府,对你而言很重要吗?”

沈瓷沉默了片刻,答道:“是,我没有别的去处。”

“更重要的,是为了你父亲的心愿吧?”

被戳中了心思,沈瓷没吱声,只轻轻点了点头。朱见濂见状笑笑,从桌旁拿了一壶酒,给自己斟了一觥。

“你这样也挺好,有奔头。我母妃去世许久,我其实也挺想知道,她到底需要些什么,这样,我也好有个方向,知道该着手去做点什么。”

朱见濂端起酒觥,慢慢饮着,细细品着,话匣子自然而然便打开了:“从前,母妃在世的时候,总是一张不开心的脸。我不知她为何忧悒,便总想做点儿什么,让她高兴高兴。一次,我画了幅竹石锦鸠图,人人都说好,就连书画会上的名家也称后生可畏。我想,这次母亲总该跟我多说几句话了吧,于是颠颠儿地拿着画跑去给她看,结果呢……”

沈瓷已把他的话听了进去,跟着问:“结果?”

朱见濂又给自己倒了一觥酒,慢慢道:“她随意瞟了一眼,点点头说挺不错的,然后继续低头做她的刺绣,见我不走,才又补上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啊……”朱见濂仰头饮下了酒,一整觥便都入了喉,辛辣辣的,他望着喝空的觥底,突然笑了,“她说,濂儿,母妃正忙着绣孔雀呢,你自己去玩啊。”

“……”

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别的缘故,朱见濂的脸色微微发红,竟兀自“咯咯”笑了起来:“虽然母妃已去世多年,但回想起来,她待我,还不如夏莲待我好。夏莲是谁你知道吗?她只是个父王身边的丫鬟,可我同她最亲。然而有一天,她突然消失了,别人告诉我,她是赎了卖身契,回老家享福去了。她连招呼都没同我打一个,便这样走了,留给我一团茫然。这茫然就像当年母妃去世时的感觉,到最后我都没明白,母妃为何待我如此寡情。”

沈瓷知他心里难过,早已放下了碗筷,认认真真听他讲。她觉得此时应该安慰他,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朱见濂稳稳当当地把酒觥放在了桌上,神色已恢复常态,看着她,一双幽黑的眼像要望进她心里去。

“沈姑娘,我知道你来淮王府是为了什么。你看,你清清楚楚地了解你爹想要的东西,便能兢兢业业地去实现他的愿望。而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母妃又需要什么。所以,你比我有劲头,有方向。”他的目光先是敏锐的,渐渐又染上了些鼓励的意味,“帮你一把,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在意。就算你到了我这院子里来,你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跟从前没什么不一样,也完全不需来找我或见我……”他顿了顿,身体往前倾了倾,又离她近了一点,“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当真能制出传世名瓷,你爹泉下有知,必定相当欣慰,而你,也不需要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王公贵族都为了得到你的瓷器争相竞逐。我知道的,你不声不响地到王府学画,想必早就酝酿了这样的野心,我说得对不对?”

沈瓷没回话,可是那双眼睛闪出了晶亮,答案已是明晰。

朱见濂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慢慢道:“不过,美好的宏图,谁都会展望。你能实现吗?”他敛下笑意,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王府同你之前的生活环境不同,今天这样的事也是意料之中,可你完全不必为此分心,因为那些都是无所谓的,你只需要专心做好自己的事,为你的目标努力。其他乌七八糟的事,交给我便好。明白不?”

她静了须臾,然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这是她继他三个月前的品瓷之语后,再一次为他的话语所震动。

朱见濂又笑了,这一次的笑容,舒心且熨帖,他满意地点点头,指指她的小碗:“话讲完了,你接着吃,等吃饱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沈瓷顺从地扒饭,小口小口地咀嚼,脑海已随着这一开一合的节奏,将他的话语刻下了。

而小王爷的手肘倚在桌上,又给自己倒了一觥酒,仰起头,透过觥足与虎口之间的缝隙悄悄看她。他想,这是他能够给她的弥补。他做了这件事,说了这席话,从今往后,大抵便对她没有亏欠了。

沈瓷和小王爷的酒席散了场,杜王妃院中却是不安生。

夜色从窗外压上来,杜王妃紧握着木椅的扶手,任凭冷飕飕的凉风直往口鼻中灌,喉咙里像是有钝刀子割着似的。

“好好的一盘局,没想到却被子衿搅乱了。若是没有她掺和进来,此事还能对朱见濂造成更大损伤。”杜王妃神色黯黯,语气愤然。

一旁的丫鬟碧香见状,连忙道:“王妃莫气,这次失了机缘,总还有下次的。”

“说得轻巧。”王妃沉下一口气,叹息道,“王爷这样护着朱见濂,什么时候才能再寻得机会。”

碧香闻言,思忖半晌,又道:“回禀王妃娘娘,自从上次您提及原王妃李氏与王爷的感情一般后,奴婢回去想了想,又特地去找府中旧人打探过,虽然不知这情报有没有用,但……”

杜王妃眼前一亮,道:“直说无妨。”

碧香依言道:“奴婢发现,不光王爷和李氏感情一般,李氏同朱见濂的感情也寡淡得很,听从前李氏的丫鬟形容……这母亲对儿子,甚至有些反目成仇的意味,总是故意爱答不理。”

杜王妃抬头看看碧香:“哦?是吗?这就更奇怪了……”

碧香道:“奴婢也觉得这其中似有蹊跷,不过曾经伺候李氏的旧人还算训练有素,不肯吐露太多消息。后来奴婢用钱买通了几人,才有人稍稍透露,说李氏尤其害怕见到一个叫夏莲的侍女,那是王爷身边的人,明着是个不起眼的侍婢,名号都叫不上,实际上王爷对她心疼得紧,就是朱见濂,暗地里也与她关系好。只不过这人,如今已是赎身返乡了。”

“夏莲?”杜王妃喃喃念道。

“对,就是这个名字。从前不过是个二三等的侍婢,王爷藏得好,瞧不出什么端倪,这次有心打听,才觉出些蹊跷。”碧香压低了声音道,“奴婢琢磨着,这夏莲如今已经返乡,若是能找到她,或许能弄明白其中内幕,说不定还能对王妃您的计划有所助益。”

杜王妃微眯起眼,沉吟片刻,扬起的唇角带了些赞许的意味,颔首道:“好,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办了。”

沈瓷于三天后,带着竹青搬到了朱见濂院落里的一座偏房。

关于那日的事,沈瓷什么都没有问竹青,竹青便什么都不敢说,有些惶恐,又有些欢喜。欢喜的是,从此她又能和马宁共处一院,偶尔擦身而过,就算是轻飘飘的一个眼神,也能缓解思念;惶恐的是,她总觉得沈瓷必定知晓些什么,那张字条所泄露的信息,怎样看都叫人怀疑。

她决定小心翼翼地试探一番。

“姑娘,你现在已经是小王爷院里的人,怎么搬来以后,从不见他来看你?”一天夜里,竹青一边为沈瓷梳洗,一边问。

“小王爷事务繁多,没有闲工夫。”

竹青又道:“之前似乎也没见姑娘和小王爷往来,若不是出事那天小王爷突然出现,我还真猜不到的。”

沈瓷在镜子里抬眼看了看她,思索良久,徐徐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所以,那样的事情,也只能发生在那一次,之后便不会再发生了。”然后转头看着竹青,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你觉得呢,是不是这样?”

竹青心里“咯噔”一下,近几日的揣测愕然成真。沈瓷从前的小院只寥寥住了两个人,出了这样的事,她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竹青惶恐不已,连忙伏在地上,急忙道:“姑娘,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我自以为这件事做得小心翼翼,从未想过会连累姑娘……”

“你别着急。”沈瓷离开座位,欠下身去扶起竹青,“我知道你并无此意,所以也未曾怪你。我独自一人在王府,有你陪伴,我心里是感激的。”

竹青的泪水浸了眼眶:“可是……姑娘你如今污了名节,还没了院落。”

“这算什么呢,老实讲,若不是我的缘由,王妃和小姐也不会把我们的住处看得那么紧。现在住在小王爷的偏房里,也省得她们再来找事。”沈瓷笑笑,“至于名节,我不是不在意,只是跟如今的境况比起来,并不太重要了。”

竹青抹了一把眼泪:“姑娘当真不怪我?”

“不再有下一次,便不怪你。”

竹青连忙叩首:“是,是,竹青谨记,必定不会再有下次。”

沈瓷点点头,似乎是对这个答案满意了,拿过竹青手中的梳子,笑道:“好了,你休息去吧,挺晚了。”

竹青屈身退下,眼里还含着泪。她迈出门槛,又替沈瓷仔仔细细地掩上门,默默想着,自己这个主子,没有身份,没有地位,言语不多,可是心底是宽容的。若是放在别的主子身上,别说替她隐瞒,就算掉层皮都是轻的了。

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便有了几分亲近之意,忽觉待在沈瓷身边,踏实而安稳,她是个可以交心的姑娘。

而此刻的屋内,沈瓷呆呆地对着面前的铜镜,又回忆起竹青方才问她的话。

她的确没有再见过小王爷。

虽然处于同一院落,可她搬过来的这几日,两个人却连偶然的碰面都不曾有过。自那夜的长谈后,他似乎已经忘记院落里多出了这么一个人,只有管家还惦记着这偏房里的衣食住行。

沈瓷想,他或许真的只是举手之劳,过眼便忘了。即便如此,却也禁不住时不时地,开始在脑海里想起这个人。

朱见濂这几日颇为心塞。

院子里多了一处偏房,虽然行事并无差别,但两个人如今的相处身份,终归有些尴尬。朱见濂找马宁探查过,沈瓷每日的生活相当规律,上午同孙玚先生学画,下午便待在她那瓷窑里,于是故意与她的出行时间错开,也省得见了面,令她无所适从。

这种情况持续了整整半月,直到某日下午,朱见濂在院中偶遇了正在散步的孙玚先生。

“小王爷,有些日子没习画了。”孙玚先生还是一副悠闲模样,看着他笑道。

朱见濂略觉尴尬,解释道:“前些日子,见您正在教舍妹和沈姑娘,她二人基础薄弱,需您分担更多时间。适逢前些日子寻得几本古籍,看得一时忘我,稍忽略了丹青之习。”

“也罢。”孙玚先生摆摆手,道,“令妹两周前弃学了,沉不下心,不适合习画。沈姑娘倒是一根好苗子,进步飞速,不会拖累你的。我的精力对付你们两个学生,绰绰有余。待明日,你若得空儿,便来画室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朱见濂亦不再多言,揖手道:“那便辛苦先生了。”

次日,朱见濂如约前往画室。

孙玚先生还没来,沈瓷早已等在那里了。她正翻看着孙玚先生收集的名家画作,一头青丝搭在素白的衣裳上,显得黑者愈黑白者愈白,本是淡雅的衣饰,却又在淡雅中,夹杂了说不出的点滴妩媚。

如今冬日即将过去,春色刚起了头,门外的日影携着初开的花影扑入阁中,融着和风煦煦,掀起一阵翰墨香气。朱见濂看着沈瓷的目光在画上凝视良久,忍不住笑道:“沈姑娘可曾看出什么心得?”

沈瓷的身影微微一僵,回过头来看见是朱见濂,心底便收紧了。她想了片刻,不知怎样说才能令他满意,遂小心回答道:“心得不敢说,只是琢磨到了几分感觉。”

朱见濂闻言,倒似起了玩笑心:“感觉就更不好说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如你随意画幅小画给我看看。”

沈瓷听他言语中并无刁难,应当是随性之语,略一思忖,拾起案上的画笔,勾勒出山石兰草,又在一旁绘了只紫貂。

朱见濂瞧着她的笔法,发现她的线条勾勒虽然是传承的孙玚先生,着色却更加简单秀美。孙玚先生的丹青是浓厚华丽的,需要反复填彩,旨趣浓艳。而沈瓷的设色清雅,填色分明,明显更适合绘于陶瓷之上。

他心里一动,这个小姑娘,习画还暗地里琢磨着变通,果然是为了画瓷而学,不过,还算是聪明。

“你倒是不错,学了三个月,就能画成这个样子。”

沈瓷脸一红,道:“从前在景德镇,跟着父亲学过画瓷,不过都是些简单图样。”

“幸得孙玚先生最擅花草禽鸟,而非水墨山川,于你画瓷大有裨益。”小王爷直言不讳地点出精要,又指了指画道,“这紫貂不错,还养着吗?”

沈瓷一听小紫貂便笑了,说话也忘了顾忌:“养着的,如今已是长得滚圆滚圆,小王爷若是想念,平日里也可去我那儿看看它。”

朱见濂闻言,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想念紫貂做什么?我又不曾养过。”

沈瓷看他神情,方意识到自己话语的僭越。那点天真烂漫的本性刚一显露,便又瑟缩回去,再次成了缄默不语状。

谁知朱见濂话还没说完呢,又看了看沈瓷那幅别致的小画,少顷,才慢慢道:“紫貂我没兴趣,不过今日下午,倒是想去你的小瓷窑瞧一瞧。”

沈瓷一愣,顿觉措手不及,抬头望向朱见濂。他也正巧将目光移过,视线不经意地便撞上了。这一撞来得偶然,撤回反而显得唐突,便这样定定看了半晌,直到沈瓷觉得掌中画笔都似发了热,才将目光移至朱见濂的胸口,低低答了一声“是”。

当日未时,朱见濂午间小憩后,便往瓷窑方向行去。

瓷窑所处之地较为偏僻,待接近之时,路过的下人们都已看出他的目的地,有掩不住情绪的,竟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来。朱见濂不予理睬,也并不介怀,眼观鼻,鼻观心地信步走去,视周遭的议论如无物。

朱见濂迈入瓷窑之时,沈瓷正专心致志地拉着坯。

前些日子,她刚完成了瓷泥的淘炼。冬末的天气,得把手放在又脏又冷的凉水中,一次又一次筛选出颗粒杂质,才能淘炼出精细的瓷泥。由于缺乏人手,沈瓷和竹青只得自己不停地揉搓、踩踏,费了大力气,才把瓷泥揉制成坯料。从前在景德镇,这种粗活都由雇用的工人做,可当下时势不同,一切都得亲力亲为。

如今,虽是过了揉泥的第一关,但拉坯亦不轻松。

沈瓷所购的拉坯工具,是靠转轴边上的摇杆驱动的。她坐着小凳,将坯料置于辘盘之上,边从桶里蘸清水,边在不停转动的坯料上操作。而竹青则坐在一旁,摇动转轴边的杆子,令辘盘转动起来。

两个人太过专注,以至于朱见濂来了,都未曾发觉。他也不惊扰,觉得这拉坯颇有意趣,便在一旁看起来。

竹青毕竟是女子,鲜少做力气活,摇了一阵儿杆,手便酸疼得不行。她虽咬着牙不说,动作却变得迟缓,额头也渗出滴滴汗珠。沈瓷瞧见了,温声道:“你先去休息会儿吧,我自己也能时不时摇摇。”

竹青不知沈瓷如何还能抽得出手,却自知自己已坚持不住,便提议道:“姑娘,你也同我一起歇会儿吧。”

沈瓷紧凝着眼前的柱体,分毫未动:“这立起的坯料离了手,便会塌下来,你先去吧,我没事。”

“那我来帮你!”朱见濂毫无征兆地发了声,音色甚是嘹亮,惊得两个女孩都是肩膀一抖。他兀自暗笑,谁让你沈瓷这么久都没发现有个人在背后,就是得吓吓才长记性。

他坐在竹青方才坐的那条小凳上,颀长的身材便缩成了一团,玉树临风之姿也塌了下来。他自己浑然不觉,还沉浸在方才吓到沈瓷的得意中,伸出手试了试摇杆,便干脆地转了起来。

“小王爷,使不得!”竹青意识到朱见濂所做之事后,连声惊呼。这等下人做的事,怎么能让小王爷亲自动手?她满心惶恐,却发现朱见濂丝毫未动,固执地坐在矮矮的小凳上,好似已玩上了瘾,半晌,才听得小王爷幽幽道:“怎么,我玩玩摇杆都不行?”

竹青连忙道:“行,行,只是……”

小王爷皱着眉头轻咳了两声。

竹青闷下头,彻底不敢吱声了。沈瓷在惊吓之余,再看小王爷无意间流露出的这副神情,心中竟生出几分暖意,面上也不禁带了笑。竹青瞧着眼前两人都是各做各事,无动于衷,突然觉得自己甚是多余,只得默默地再搬了个小木凳,跑屋外歇息去了。

轴轮旋转着,牵动起纤纤素手中的坯料。朱见濂刚刚被竹青阻拦时,心里的那股劲儿也冒了出来,把摇杆转得飞快,竟将坯料中的几点泥渍甩了出来,溅在了自己脸上,像只故作正经的大花猫。

沈瓷见状低笑,看着朱见濂眉心的一处泥渍,不由得想起了前尘往事,笑道:“记得从前,小王爷在店铺内侃侃而谈时,我当真以为是遇见了行家,原来是个连拉坯都不懂的,泥点子都甩出来了。”

她说的是调笑话,往常朱见濂遇到这般情势,必定要回击几句,这次却丝毫未觉难堪。他想,她竟是记得他,在灾祸发生前便记得他。这多多少少带给他一些柔软的情绪,手中的摇杆随之稳定下来,一圈一圈,均匀地转动着。

沈瓷心底欢愉,手指也愈发灵动起来。她用双手扶住柱体,往中间不停地推挤,坯料向中央隆起后,又将拇指放在边侧的窝内慢慢地下压。

沈瓷拉的是一个圆碗,她的动作很慢、很轻,还有些不太熟练。从前在景德镇的瓷窑里,虽然看父亲做过许多陶瓷,自己动手的机会却不太多。陶艺,说简单了,只是炼泥、拉坯、利坯、晒坯、刻花、施釉、烧窑这七个工序。可若真实践起来,却需大量的学习和经验。

沈瓷用衣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把窝提高,左手探入窝内,右手扶在外沿。两手四指相对挤拉泥窝,使外延变得更薄,不久后,终于捏好了一个敞口碗。碗沿向外翻起,流畅圆润,透出一点儿精致。

朱见濂在一旁看着,只觉拉坯新鲜有趣,顿时起了玩心。

“我来。”他站起身,强行霸占了沈瓷方才的位置,然后指指一旁的摇杆,“你来转这个。”

沈瓷被他挤在一边,暗地里却笑了笑。朱见濂没有丝毫经验,她料定他会做得一塌糊涂,却也乖乖地坐在旁侧,一句话都不叮嘱,谁叫他刚才故意吓她来着。

朱见濂挽起袖子,将坯料甩在辘盘的中心,准备将泥土拢成柱形。他聚精会神,屏气凝神,全神贯注。然而,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小王爷还没能将陶泥扶正。

沈瓷不动声色地转着摇杆,心里估量着已经让他尴尬够了,若再拖下去,恐怕就成了难堪。她朝门外望了望,用眼神示意竹青过来,将摇杆进行了交接,也没说话,只是扶住了小王爷的手,重新拢起歪斜的坯料。

她的身体尚与他隔了一段距离,可衣料上淡淡的香气,已不受控制地混入他的鼻息。一时间,屋内其余的气味统统敛去,只余下她身上袅袅的香气……以及,她手指冰凉的触觉。

她的手指怎么会这样凉,贴在他温热的手背上,却有一股莫名的熨帖。她和他的皮肤间隙沾了泥,仿佛是一片沼泽,引人沉陷,又游离不前。

沈瓷望着手中不停旋转的坯料,不由得想起从前在景德镇时,爹爹也是这般手把手地教她。他一边牵引着她的手,一边念着拉坯的口诀:“逆向发力,由下而上,由外及里。”想着想着,这口诀便从自己嘴里说了出来,化作器物上一道道旋转的纹路。沈瓷恍惚有一瞬间的失忆,仿佛自己仍是景德镇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不需思考今夕何夕,亦无过往世事更迭。

手中的罐坯渐渐成形,朱见濂却感到沈瓷的手指发起了抖,待雏形初出时,她已没了再拉下去的兴致,手腕一撤,连带着竹青也停下了摇杆。

朱见濂仍觉呼吸困难,亦怕沈瓷看出端倪。待慢慢转回身,看见她满脸不知所谓的恍然,暗暗松了口气,开口笑道:“想什么呢?教人拉坯到一半还甩手了?”

沈瓷这才回过神来,只觉心中突突乱跳,低声道:“并非如此,只是这拉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我跟在爹爹身边学了三年拉坯,也未能达到应用自如的水平。初学者若能扶正陶泥,已是不易。”

这话给朱见濂拙劣的拉坯技术找了个借口,他觉得舒坦又好笑,摆摆手道:“罢了,今日便这样吧。我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眼下得回去了。”

沈瓷低头应道:“是。”

然后便没了下文。

朱见濂转身离去,心里还在嘀咕,她难道不应该送送他吗?一个“是”字就把他打发了,像是话说了一半,总觉着欠缺些什么。可纵然他心里这般腹诽,临到门口,还是回过头来,朝里面淡淡说了句:“明日,我让下人送一批陶艺书籍到你房里,你这小手艺,还得好好练着。”

酉时过后,沈瓷与竹青回了住处。

竹青掩不住兴奋,轻捂着嘴看沈瓷:“我还差点儿真以为小王爷收你做通房,是晾在院子里闲的呢。今日得见,才明白并非如此。”

沈瓷正翻看着一本画技书,抬眼看了看她

:“小王爷玩性大发,尝尝拉坯的新鲜而已,你想得太多了。”

竹青仍旧笑道:“哪里是我想多了?若真没事,姑娘你还能直接上手去教他塑泥?”

沈瓷反问道:“我不直接上手,难道还要小王爷先让个位吗?若是如此,他摆出那副笃定的模样,最后连泥都没扶起来便被赶走,必定觉得脸上无光。我是怕得罪他,好歹这样扶起泥,有他的一半功劳。”

竹青想了想,觉得沈瓷说得亦是在理。可她回忆起这两人同手拉坯的情景,仍觉眉目间有温柔流转,看得人心怦怦直跳。她把脑袋摇摇晃晃转了一圈,手指撑着下巴思忖了片刻,又道:“无论如何,小王爷的脾性是真淡定。如今府中的风言风语都快闹翻天了,他还能有闲心同你慢慢拉坯,还吩咐人给你找陶艺书籍,当真不为所动。”

沈瓷眉头蹙起,立刻放下手中的画集,问道:“什么风言风语?”

竹青愣了一下,才道:“都是下人之间传来传去的,毕竟不好听,可能没传到主子耳里。我一不留神就给说了出来,被有心人听到,是会遭苦刑的……”

“我不算是主子,你直说无妨,不会怪罪于你。”

“自然是能同姑娘说的。”竹青如今颇为信赖沈瓷,定下了心,蹲在她身边,轻声道,“小王爷……可能做不成世子了。”

“为什么?”

“小王爷是嫡长子,但并不是王府唯一的嫡子。还有一个,是杜王妃的孩子,早些年被送去京城当质子了。”

沈瓷问:“这跟他做不成世子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啊,当时小王爷收了姑娘你为通房后,府中有下人便说小王爷行事散漫、德行放浪。当然,这并不是多大的打击,哪家男人没有个三妻四妾的呢。可关键的是,最近府中又掀起一种说法,称小王爷身世有疑,并非原王妃所生,不配为世子。这不,京城那位嫡次子,不就快顶上来了嘛!”

沈瓷闻言,霎时僵怔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似有不安在跳动。

杜王妃的宅院里,这日迎回了一个消失半月的人。

半月前,碧香按照王妃的吩咐,前往夏莲的故乡寻人。如今她风尘仆仆地赶回,竟是带回了出人意料的消息。

“奴婢亲自去了夏莲的家乡,打听了好半天,才有人依稀记起了她。可按照周围人的说法,这夏莲自从与淮王府签了卖身契以后,就再也没回过乡,也没人见到过她任何踪迹。更离奇的是……”

碧香顿了顿,存心卖个关子,杜王妃已是不耐烦道:“说。”

碧香弯下腰,沉声道:“在王府记载的簿子里,夏莲赎回自由身是在两年前的十月。而在十二月,她的老家就有人宣称夏莲被淮王所杀,这人似乎挺想把事情闹大的,还给夏莲建了一座衣冠冢。”

杜王妃惊道:“王爷?杀夏莲?她不是王爷最亲近的侍女吗?”

碧香摇摇头,道:“这种说法,仅是乡人所传,不可全信。更何况当时宣称此事的仅有一人。因此,乡民们听听,也没什么人当真。就算当真了的,因惹不起淮王府,亦不敢多嘴。没过多久,这事便这么过去了。”

杜王妃挑了挑眉:“这便完了?”她背靠木椅,勾起唇角冷嗤道,“然而这其中并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只不过是一通废话。”

碧香此时也不敢再绕弯子了,连忙道:“方才那都是引子,下面的话,对王妃娘娘您大有裨益。”她躬下身子,继续道,“奴婢听了乡人的言论,想到夏莲已死,原本也觉没什么用处,想要打道回府了。可最后多了个心眼,又想去查查那个闹事的小男孩。”

杜王妃轻轻抬了抬眼:“你找到那男孩了?”

碧香摇头道:“男孩虽然没找到,却顺着这条线,从旁人那儿探得了消息。十余年前,夏莲在路边捡到这男孩,便收作了义弟,对他很是照顾。后来因为家贫,夏莲卖身到王府为婢,负责采购王爷的日常用度,每月都会外出一次。她便趁着这时候同这男孩短暂见一面,顺带予他些生活的银两。可是听旁人说,中间有接近一整年的时间,夏莲完全销声匿迹,全靠男孩自己养活自己……我再细问时间,正是朱见濂出生的那一年。”

杜王妃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碧香并未直接作答,只慢慢道:“奴婢想,原王妃李氏生得第一子后,便再也没怀过其余子嗣,其中是否存有内情?再者,李氏得了这唯一的儿子,应当金贵得很才是,为何还总是爱答不理?”

杜王妃沉吟片刻,回忆道:“原王妃的态度,夏莲消失的一年,朱见濂对夏莲的亲昵……如此串联起来,的确是值得怀疑。可是,我们并没有任何证据,空口无凭,如何能说明朱见濂并非嫡出?”她想了想,又问,“当初的接生婆子是谁?如今在哪儿?能否买通?”

碧香早已想过此法,先前有线索之时,即差人回府探查过,如今,只得摇头叹道:“不能了,奴婢已探听过,当初的接生婆子,早已不在人世了。”

屋内霎时陷入沉默,杜王妃只觉自己好似走到了死胡同。刚刚看见了一点儿希望,却又阻断在成功的当口。这滋味,比一直不抱希望更令人扼腕,刮得她的心钝疼。

她想起她的淀儿,她的亲生儿子,远在京城,扣为质子。世子的殊荣,本该是属于淀儿的。可是如今,样样都被朱见濂占了先,她又怎能容许自己继续苦苦地等下去?

杜王妃憋着一口气,索性不管那么多了:“没有证据,便换一种方式。先把这些疑点一一抛出来,再买通几个府中旧人添油加醋一番。我们不把事情说死了,但要把疑点凸显出来,让闻者自己揣测想象。”

她冷哼一声,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传言乱人心,朱见濂不是偏爱那个叫作沈瓷的民女吗?有一句话,叫作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如今这般不顾身份与一个民女在 府中放肆,正是遗传了王爷的秉性,与夏莲那侍婢生下了他,还妄想混淆嫡庶。这猜测扩散开,就算是当不得真,也得让他坐不稳位!”

碧香被王妃浑身散发出的狠戾气息震动,连忙跪下叩首:“奴婢遵命,奴婢这就着手去办。”

春日迟迟,嫩芽抽新。午后的日晕携着淡淡的和风,扑入阁中,掀起一阵翰墨书香。

朱见濂坐在案前,翻看着眼前一本本陶艺书籍,凭感觉从中择了三四本,交给一旁研墨的丫鬟,吩咐道:“你把这几本书送去沈瓷那儿,告诉她,若看完觉着有用,再来找我讨别的。”

丫鬟领了吩咐,依言退下。出了阁门,却见秋兰静立一旁,似在思索些什么。

秋兰虽然也是朱见濂身边的侍婢,地位却不容小觑。这些年,她全心照料朱见濂,虽然年近三十,却仍未婚嫁。自从几年前夏莲赎身返乡后,秋兰便被淮王调到了朱见濂身边,成为他身边为数不多的亲近之人。

丫鬟捧着书籍站了一会儿,见秋兰仍沉思,不由得轻轻地唤了句:“秋兰姐姐。”秋兰这才醒过神来,看了看她手中最上面的那本《陶艺技法》,心中便有了数,温声笑道:“快去吧。”

阁内,朱见濂手执一柄短锋狼毫笔,在洁白的宣纸上随性勾勒。笔下禽鸟逐渐成形,线条流转自如,他停下手凝视片刻,突然禁不住想,若是将此画绘于瓷上,该是如何模样?

秋兰入了阁,瞧着朱见濂执笔沉思,默默走到一旁替他研墨,她一面将磨好的墨汁推入砚池,一面提醒道:“小王爷,如今府中下人言论纷纷,您可曾听说?”

朱见濂正要再次下笔,听得此问,手肘微微一僵,又不动声色地继续落笔道:“听说了,无妨。”

秋兰心里替朱见濂着急,面上却又不敢表露过多,她将清水慢慢滴入砚面,同时琢磨着怎样开口劝他。

如今,小王爷的身世之疑传得猖獗,若是明令禁止,恐怕会适得其反。可若是任其发展,那么他的世子之位,也便摇摇欲坠了。

秋兰眼里出神,心中却是叹息,小王爷如今还有闲趣作画,难道只有自己才这样着急吗?这些年她全心全意照顾他,如今到了紧要关头,小王爷能不能听她一句劝呢?

谁知静默了半晌的朱见濂在纸上点了一滴黑墨,便将手中的笔搁下,侧头看着秋兰道:“你是不是听七嘴八舌的言论说我不配当世子?希望我想办法保住世子之位?”

秋兰愣了一瞬后低声道:“……论嫡庶长幼,那位置,本就应该是您的。”

“可我真不稀罕,无非是个名号而已。说到底,父王作为藩王,又能有什么实权?自永乐以后,藩王分封不赐土,不过是顶着个爵位,还要时时遭受皇上的忌惮。地位是高了,但于我而言,便如同富贵犯人,无趣得紧。”

秋兰抬头望了他一眼:“那小王爷对下人的不敬私语,就完全不介意?”

“心里不舒服是有的。”朱见濂道,“可是听了那些疑点,任谁也不能不怀疑,连我自己也忍不住想……母妃从前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是不是正因为我原本不是她的孩子?”

秋兰闻言大骇,心慌得快要跳出来,音调也不禁提高了几度:“小王爷,不可相信这些胡言乱语!”

“开个玩笑而已。”朱见濂笑笑,但那笑只不过是轻轻牵动了嘴唇,辨不清是真是假,“有人为了夺世子之位,不惜混淆视听,这个道理,我是懂的。”

秋兰暗暗松了一口气,接着便见朱见濂顿了顿,抬起眼看她:“你来便是要问我这些吗?若是这样,如今问完,可以退下了。”说完他摆了摆手,又低头在宣纸上勾勒起来。

秋兰却是纹丝不动。

今日她来,是有任务在身的,尚未达成,便还不能离开。

秋兰手中攥着墨锭,身体还僵直着,慢慢抬起眼,想到自己即将要说的事,目光变得冷静镇定:“小王爷您不同闲言碎语的人计较,是您宽宏。可就算被蒙蔽者无罪,这传出事端的人,可不能这样放过。”

朱见濂被秋兰冷静的声音震动,愣了愣,这才抬起头来看她严肃的脸,道:“你我都清楚此事一出,谁获益最大,但以她在府中的地位,无凭无据,不可谬言。”

“不是谬言。”秋兰已经完全褪去了方才的惊惶,她本就是精明的人,只在小王爷对自己身世有所怀疑时,才不可抑制地心慌意乱。她眯起眼,两片薄薄的嘴唇微抿着,沉声道,“杜王妃的长子虽然被送去了京城,但这些年她掌管着王府的账目,可没少给自己捞好处。您可知她从府里提走了多少钱?”

朱见濂看着她,没说话。

秋兰伸出三个手指头:“大手笔的,有三次,小的更不计其数。更重要的是,她悄悄变卖了王爷的两处田产,上个月还卖了淮王的一处庄园,把得来的金银全部私吞挪走了。”

朱见濂听出不对劲了:“她挪去哪儿了?”

“还能挪去哪儿,挪回了杜家呀。”秋兰道,那双眼焕出了光,已在想象中将杜氏彻底击垮,“几年前杜家势力强大,王爷在李王妃去世后,便将杜氏扶正。可近两年,杜家生意不稳,日渐衰微,还得靠杜氏挪走淮王府的钱维持着。如今的权势,已无须忌惮。”

朱见濂蹙眉:“父王俸禄丰硕,既然之前无人发觉,说明也不是极大的数额……”

秋兰嗤笑:“所以,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王爷有那么多田产店铺,她一个小小的杜家,再贪心也吞不下太多。可若是这不守妇道的帽子扣下来,便是大事了。”

朱见濂心口一悸,定定地看着秋兰,觉得此时的她精明又强势,再不复平日的谨慎模样,不由得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奴婢在府中多年,也探出些门路,绝对属实。”秋兰不愿纠结于这个话题,又把话头挑了回来,继续道,“小王爷,如今您正在风口浪尖,下人们虽然嚼舌根,但也知道这背后得利的人是谁。若是这个时候揭出此事,指出杜氏对淮王府居心不良,许多问题便可化解……”

朱见濂沉吟片刻:“你是让我同杜王妃挑明了,拼个你死我活?”

“不,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秋兰眸色沉沉,一字一字地吐出,“世子之位仍是你的,而她,身败名裂。”

朱见濂没有再说话,低下头去,看着方才点在纸上的那滴黑墨,浓稠如同深不见底的洞,浸入浸入,直让人看不清前路。

秋兰从小王爷的阁中出来,并未直接回到住处,她左右看看,瞧见四下无人,低着头走出了院落。

有人还在等着她的答复。

穿过游廊和厅堂,她在东侧一处偏僻的阁楼前停下。这是淮王私有的藏书处,平日鲜有人至,如今门半掩着,似等待着来人。

秋兰跻身进去,看着前方负手而立的背影,低声道:“王爷。”

“都同他说了?”

“您交代的,都说了。”

“什么态度?”

秋兰斟酌道:“小王爷没答话,闷着头不语。可依奴婢对他的了解,怕是不屑于做这事的……”

里面的人闻言,陷入沉默,良久,才深深叹息道:“让他再好好想想,若是仍旧毫无动作,我择日再亲自动手。”

王府内部,如今已是暗潮涌动、诡谲起伏,这一切沈瓷却尚未知晓,只安心做着自己的事情。

春灯沉醉,她捧着朱见濂送来的书籍,在烛光下细细地看。陶瓷业的专著原本便不多,精细的便更少了。从前在景德镇,也多靠师傅实践引导,阅读的机会并不多。

淮王府藏书丰富,某些民间难寻的书籍,在此亦能寻得。沈瓷从朱见濂送来的书籍里,发现了一本异常珍贵的《陶记》,竟是详细记述了各种陶瓷原材料的等级、来源,上釉的技法,器物的式样,就连烧制程序与火候掌握都有详细记载。

她惊喜不已,抱着书便不撒手了。直到烛光渐淡,才暂且合上书卷,用案上的剪刀除去已烧得卷黑的烛芯,又将烛光挑亮了一些。

摇曳的烛光下,室内一片清静。沈瓷读得入了迷,突然听见门外的竹青惊叫一句:“小王爷,您怎么来了?”

朱见濂这几日颇有些忧悒,他记挂着自己的身世,又时不时想起秋兰的言语。虽暗笑自己思虑过多,徒劳无益,但终究有些心乱。遂趁着月华清风,在庭中信步漫走。初春的夜晚,还携着点儿冬末的凉意,风扑在后背,寒气像细针一样刺着皮肤。朱见濂抬起头来,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走到沈瓷的居处,瞧见屋内的灯还亮着,便索性走了过来。

沈瓷听得竹青的呼声,忙合上书卷,站起身同朱见濂行礼:“小王爷。”

朱见濂点点头,看了一眼她案上的书籍,笑道:“姑娘这么晚还看书呢,真勤快!”

“闲来无事,没别的事可做。”

朱见濂倒是不客气,径自坐下,映着烛光读了几行,问道:“有用不?”

沈瓷知他指的是陶技书籍,答道:“有用的,这还得多谢小王爷。”

“无妨,举手之劳。”

小王爷重新将目光投于纸上,但这次看了两三字,便觉无趣起来。静夜深深,他抬起头打量沈瓷,两个人之间,唯有跳动的烛火晃来晃去。

沈瓷身着墨蓝色软绸罗衣,一头乌发盘成桃心髻,鬓上斜斜插了一支白玉孔雀簪,细细的流苏垂下,映在烛光里,微微颤动着。他看着那轻晃的珠穗,一时恍了神,心神也摇曳起来。

被他看得久了,沈瓷有些不自在,偏过了头去。朱见濂这才回过神,掩饰住内心的迟疑,笑道:“你接着看书吧,我只是随意看看。”

他心中仍是不安,总觉得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站起身,方要告别,忽听得窗外一阵黄莺啼鸣,他随口胡诌道:“这鸟儿深夜不睡,想必是个满腹心事的。”

沈瓷觉得今日小王爷有些奇怪,仍是那副清朗的面孔,眉目间却像是染了霜,带着淡淡的折痕,不由得轻问道:“小王爷今夜有心事?”

小王爷一愣,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隐含的倾诉欲,立马矢口否认,嘴硬道:“你不必自作聪明,我能有什么心事?”

话音落下,沈瓷却好似没听到一般,朝门口踱了两步,朝外叮嘱道:“竹青,时间差不多了,去厨房把我做的梅花董糖取来。”

竹青低低应了声,不久便把一盘精制的董糖摆上了案几。其形一寸见方,色白微黄,带着些许旋状纹理,看起来甚是诱人。

沈瓷笑了笑,似乎已经忘记方才的话题,也不再揭小王爷的短,兀自拿了一颗梅花董糖放入嘴里,甜蜜便溢在脸上,眼角唇角都是弯弯,掩不住小小的贪婪和回味的笑容。

待吃了两颗,她抬眼看到朱见濂仍是绷着脸,便拿了颗糖递到他面前,笑道:“吃呀,别的甜食我不会做,就会做董糖,您可别嫌弃。”

朱见濂迟疑了片刻,还未作出反应,沈瓷已把董糖塞进了他嘴里,然后装作没事人的样子,低下头接着品尝。

“你,你大胆……”小王爷的嘴里塞了糖块,说话也含糊不清,刚要斥责她不懂规矩,音调却是越来越弱,最后竟完全没了声。

一股酥软甜香的味道霸占了他的味蕾,他嘴里是酥甜,眼前则是小姑娘弯弯的眉眼和笑意,先前的满腹心事都转了空,化作满口惬意的喷香。

“你自己做的?”朱见濂品着口中浓香,甜而不腻,糯而不黏,酥而不碎,连心情也舒朗开来。

“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好吃吧?”沈瓷笑道,“花汁融化在露液中,再配以焦屑、芝麻、麦芽饴糖和独家秘方,才能有这个滋味。”

“问你两句,还挺得意的啊。”朱见濂嘴上这么说,手又拿了一块董糖放入口中,待其慢慢融在舌尖,甜到四肢百骸都是酥绵。

沈瓷看着他心满意足的模样,笑道:“今日是我头一次在府中做董糖,小王爷您运气好,踩着点来了,便把我手里的甜蜜滋味分您一半。”她顿了顿,又道,“同样,小王爷您呢,要是有什么晦气事,到了我这儿,也能少一半。”

“呵,小姑娘还挺会讲道理的。”朱见濂这次没有矢口否认,微微一讪道,“我若有烦恼事,你能猜得出是什么吗?”

沈瓷垂下头,真的认真想了想,心中已有了数,道:“能猜中一两分。”

“你说说看。”

沈瓷犹豫片刻,低声问:“是因为世子之位?”

朱见濂笑了笑,有意逗她:“便算是如此吧。那你可知府中人,说我不配做世子的证据是什么?”

沈瓷一愣,证据?她的消息都是从竹青那儿听的,说小王爷身世有疑,也只不过是揣测而已,哪里来的证据一说?她只能摇摇头,道:“不知道。”

朱见濂在心底大笑三声,面上已经摆出一副苦恼神情,又开始胡扯了:“这府中都已经传得沸火滔天,说是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才歪的。我如今收了你这个小姑娘做通房,便惹得众人说是遗传了我父王的秉性。说我父王必定也是因宠爱某个婢女,才生下的我。这下好了,我救了你,父王却被扣了个大帽子,连带着我的身世也受到了怀疑。”他把事件的因果关系倒置过来,连恐吓带忧伤地看着沈瓷,“所以,姑娘你看,之前你听到的谣言,其实都是因你而起。我因为救你遭了这么大的难,你说说,你得怎么弥补我?”

沈瓷已是听得呆了,这些话,她从来没听竹青说起过,还来不及细想,只看朱见濂一脸关切的神情,便已然当了真。

“你、我、我不知道会这样……”她指尖绞作一团,拼命想着弥补之法,一时间结巴了,规矩也忘了,“那,那你真当不成世子了?”

“说不准咯。”朱见濂又拿了一块董糖,这次他未等糖细细化开,便在嘴里嚼得嘎嘣脆,面上还要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只觉自己都快绷不住了。

沈瓷却是真的急了:“那我……我去解释,说小王爷您只是心善帮我一把,让他们不再污您的名声?”

朱见濂抬眼看看她:“说出来了,那你怎么办呢?”

“我可以再想办法。”

“你必定会被逐出王府,那你的新瓷窑呢,孙玚先生的画艺呢,你不要啦?”

她有片刻的犹疑,然后轻而坚定地“嗯”了一声。

朱见濂本是想逗逗她,此时心里面竟有些微微的震动:“为了几句谣言,你甘心就这样离开淮王府?你爹的愿望呢?”

沈瓷咬咬牙:“若不是小王爷出手相助,这些或许已经没有了。”

朱见濂再也憋不住,被她的话逗得仰头大笑,却又在笑中,掺杂了几分感动的酸涩:“姑娘,你傻了吧?脑袋抽筋了吧?你才多大点儿能耐,怎么可能凭几句话就撼动得了淮王世子的位置?想动手脚的人,怎么都能找到理由,这也不过是借以渲染的小小借口,无关紧要的事,还真以为你自己作用多大啊?”

“……”沈瓷看着他,还没回过神来,呆呆站在原地,夹着肩膀,瞪着眼睛,身上罩了件薄薄的软绸罗衣,整个人空荡荡的。

他一见她这副样子,就心软起来,觉得自己玩过了头,心中况味复杂,声音轻柔道:“姑娘,从那天晚上我就告诉你,别觉得欠我人情。我这是为了维护父王的名声,免得人家说他忘恩负义。还有……我心里面,也总归能好受些。所以,我其实是为了自己,你不用弥补什么,我刚才开玩笑呢,你可别再当真了。”

沈瓷理了理思路,看着他慢慢问:“所以,府中下人说你身世有疑,其实不是因为我?”

“自然不是。”

“你父王被扣上帽子,也跟我没直接关系?”

“没有。”

沈瓷彻底明白了,合着他刚才逗她玩呢。她想生气,却是一点儿气都没有,因为她透过摇曳的烛光,看到朱见濂不经意透出的眼神,那双点漆般的眼睛望着她,竟是写满了柔软和感动。

只一瞬,她心中方才升起的腾腾怒火便尽数灭了下去,再盛的气焰都已偃旗息鼓。她朝前走了两步,瞥见桌上还余下最后一块梅花董糖,想了想,伸手把它掰开,递给朱见濂一半。

“喏,小王爷,最后一个了,分您一半。”她静默片刻,待朱见濂接过后,又轻轻补了一句,“若是您觉着好吃,以后我做好了,再邀您过来坐坐。至于来不来,在您。”

听了这话,朱见濂正放入口中的董糖便卡住了,他“噌”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再多同她说句话,告诉她不要担心,告诉她只要安心制瓷,再过得开心一点儿,便能一切都好。可是话到嘴边,却被口中酥甜的滋味黏住了。他呆了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朱见濂离开沈瓷的住处,再抬头看天,觉得月已不似月,倒像是一簇昏黄的烛火,女子簪上轻轻晃动的流苏映在眼里,明明灭灭,仿佛眼前仍是伊人粲然的笑靥。

他闷闷地回到自己房中坐下,已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想什么。一面反省自己真是作风散漫,世子之位悬而未决,他自己本身并不在意,可别的人却当作要紧事来看;另一面,他又觉得有些庆幸,自己为了缓解愧疚帮了沈瓷一把,本来也没什么用意,可这姑娘却记在了心里,真诚地感念着。她做的点心可真甜啊,那叫什么呢?梅花董糖。他记住了这个味道,口舌间余香仍在,满腹心事都在她弯弯的眉眼里化解,却又因着这眉眼,涌出了新的遐思……

又过了几日,他在画室再次看到沈瓷时,她正同孙玚先生拿着几张图纸,聊得不亦乐乎。

朱见濂习画早,如今的水平已是挥洒自如,加之平素里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做,并没有每日都到孙玚先生这儿来。相较起来,沈瓷的日子则是纯粹得很,每日早晨准时到孙玚先生的画室报到。她画资聪慧、思路活络,久而久之,自然得到了孙玚先生的喜爱。

“在瞧什么呢,这么专注?”朱见濂站了片刻,见这两人依然没发现他,开口问道。

沈瓷抬起眼来看他,微微颔首答道:“回小王爷,同孙玚先生讨论几幅简单的小画,准备画在瓷上的。”

朱见濂突然想起那根辘盘连着的小小摇杆,问:“你的坯都拉好了?”

沈瓷笑道:“近日琢磨出了些手感,拉坯也出了几个比较满意的。”

朱见濂点点头,凑过去看她手中的图样。瞧起来都不复杂,但贵在意境。四方连续古钱锦纹,纹饰结构严谨,华锦富丽。以勾线填染之法绘出海水江崖、折枝冬梅、瑞气祥云和山中飞雁,是颇有灵气的画作。

“这几幅图样虽简单,但对线条的流畅性要求高。若是真能在陶瓷上原样画出,应当是不错的。”朱见濂中规中矩地评价着,心里已有了几分赞赏。

“从前在景德镇,我练得最多的就是画瓷,比起我拉坯和淘泥的水平,还是要好一些的。”沈瓷浅浅一笑,道,“不过,这画在瓷上与画在纸上,区别很大。色料在高温烧制前后的颜色,是完全不同的。烧制出来以后,颜色肯定同图样有差异。所以画瓷时,想象力也很重要,得预见到烧制出来后的颜色。”

孙玚先生听着,不禁抚了抚胡须,道:“哦?之前倒没想过这点。”

“不仅如此,图样虽是在一张纸上,却不能把陶瓷当作一张卷起来的纸。不同的器形涉及不同的构图形式,有些图案在纸上很美,一旦立体化,就体现不出优势了。”

孙玚先生抚掌笑道:“瓷画上,我懂的倒是没有你多。但是,构图原本就是绘画的一部分,掌握了技要,无论何种载体,都有相通之处。”

沈瓷脸色微赧,应道:“先生说得是,终归是练习和琢磨的过程。”

三人说得颇为投机,正在兴浓之时,忽见秋兰慌慌张张跑进来,气息都没喘匀,张口呼出:“小王爷,府里出事了!”

她跌跌撞撞,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朱见濂面前。他伸手扶住她,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秋兰站稳了,稍稍喘了两口气,连忙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来。

大致的情况是,今日清晨,王府外来了一队闹事的人,堵在淮王出行的路上,要讨个说法。淮王重名声,大庭广众之下,便停下来听了听。这些人声称,淮王做买卖不仁义,以高价卖了一处绿林山庄,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环境清幽、风水上佳,接手之后才发现,这山庄阴气极重,邪祟四起,从前是死过人的。老板接手此处,原本是准备用来招待客人的,结果这山庄时常闹鬼,半点儿生意没有。这不,找淮王来了,指责他买卖前隐瞒实情,凭着身份哄抬价格,他们要讨个说法。

淮王听领头的说了那山庄的地点,的确是自己名下的,甚至是他早年颇喜爱的一处,却是愣了愣道:“我没允许过卖那山庄啊。”

这下,两队人马大眼瞪小眼。那领头的一怒,拦在路中央,随身便掏出地契,白纸黑字,果然在一个月前,这山庄就从淮王名下,转到了这人名下。

淮王吃了瘪,想发火,碍于人多,只得顾着名声,赔了那人一笔钱,终于体面地把这事了结了。可是一转身,立刻大发雷霆,勒令管家严查府中的账目和地契。虽然目前还没查出头绪,但秋兰和朱见濂心底都知晓,这事,终归会查到杜王妃头上……

朱见濂听完,看着秋兰,脸色微沉:“这事是你的手笔?”

秋兰一愣:“小王爷以为,是我故意找人来闹事,要拆杜王妃的台?”

朱见濂观察着她的神情,慢慢道:“这事情太巧了,对方不光知道父王出现的时间,清楚他好名声的脾性,还能在产生纠纷时,随手就把身上的地契拿了出来。更何况,杜王妃不是傻子,卖山庄时必定有过叮嘱,这么快就生了事端,多半是有人用更高的价买通了……”

秋兰苦笑:“我倒是想这么做,但未经小王爷应允,奴婢怎可能擅自行动。”

朱见濂一想,秋兰的确没有足够的财力和威望买通对方,不禁皱起眉头:“那会是谁呢……你那日透露给我的事,还有谁会知道呢……”

沈瓷在一旁听完,默立良久,突然道:“我倒觉得,这事像是小王爷您做的。”

朱见濂立刻否认:“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您,看您方才问秋兰的话便知。”沈瓷道,“可是,别人并不知道。这事太巧了,发生在这个当口,抹黑了杜王妃,刚好可以洗白您的名声,任谁听了都觉得,这其实是小王爷您在背后使的招数……”

朱见濂回过头一想,似乎真是这个道理。眼下看来,的确他最有动机做这件事,也丝毫不缺买通的金钱和地位。想至此,一股不安的感觉腾腾蹿上他的胸。

而下一刻,这不安立刻便成真了。话题的主角杜王妃带着丫鬟碧香,怒气冲冲地闯入了画室,阴阳怪气地笑道:“这么热闹,都在呢,我的好濂儿,多日未见,母妃可想你得紧。”

朱见濂站在原地,被动地作揖行礼,眼神却还没对准焦距。杜王妃以前从未主动找过他,这个时候风风火火地奔到画室,怎么看都不是好事。

杜王妃笑着,两颊带起夸张的颤动。她穿着一身华美的衣裙,头上的双凤衔珠金翅步摇精致而贵气,却是没在发髻上插稳,松松地斜耷下来,随时都有跌落的可能。

“濂儿在这儿同孙玚先生学画呢,真悠闲呀!”

朱见濂看她来势汹汹,斟酌道:“是的,尚有不足,需向先生请教。”

杜王妃撑着的笑脸一丝一毫都没褪下:“不足?小王爷你哪能有什么不足的?什么画作你不会呀,什么事情你不做呀?哟,瞧瞧,你的通房小姑娘也在这儿呢,敢情从瓷窑发展到画室来啦,也不怕先生笑话?”

朱见濂听她嘴里字字句句都是刺,一瞬变了脸色,冷嗤一声:“这些琐事,就不劳烦王妃娘娘您操心了。”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杜王妃却是毫不客气,一把抓住他的袍袖,冷冷笑着,言语像是从刀尖削出来的一般尖锐刺耳:“濂儿这就走了?还没同母妃说几句话呢,莫非是心虚了?呵,你要真是李王妃的儿子,还害怕子虚乌有的谣言不成?”

朱见濂不想理她,如今这是个被逼到狭路上的人,若斗起来,是会跳墙的。可是杜王妃的一字一句,矛头直指着朱见濂,已让秋兰的忍耐到了极点,一时间,秋兰索性也不管尊卑了,跳出来挡在杜氏面前,只顾着为朱见濂出气:“王妃娘娘,事情被揭露,您不想着去账房弥补,不抓紧去疏通关系,费劲在这儿做什么?您是挪用的钱太多补不回来,还是不相信王爷对您的宠爱?在这儿对着小王爷指手画脚,不怕王爷知道后给您罪加一等吗?”

杜王妃闻言,脸霎时就白了。她的嘴唇颤抖,一字一句带着恨意,指着朱见濂的鼻子:“是你,果然是你!”

朱见濂心里一紧,明白这下彻底没法辩解了。眼下淮王还没查清楚幕后主使,秋兰却已经知道了杜王妃挪钱的事,这怎么看怎么像是他早有预谋,再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已经行不通了。

杜王妃那略微浮肿的眼睛瞪得奇大,咬牙道:“今天那些人是你找来的吧?你花了多少心思,又是闹鬼又是编故事,不就是想抓我的把柄吗?现在你可高兴了,可满意了,对不对?”她眯着眼睛,狠狠地从牙缝迸出话来,“但是,我告诉你,你高兴不了太久,你连自己是什么身世都没搞清楚,等真相大白之日,就是你被扫地出门之时!”

仿佛是为了配合杜王妃宣告的声势,不远处,竟适时响起了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那脚步带着慌张,带着惶恐,又带着被委以重任的沉默,小心谨慎地走到杜王妃面前,来人低头看着脚尖,清晰道:“王妃娘娘,王爷有命,请您随奴才走一趟。”

杜王妃一愣,王爷已经知道了?怎么这样快?她站在原地,不敢前去,却是别无选择。从前她仗着杜家的势力,什么也不怕,甚至借此在原王妃去世后被扶了正。可是如今杜家没落,还真拿不准王爷会如何处置她。

她抚着胸口,在碧香的搀扶下,一步步忐忑行去。待行至房内,行礼起身,偷眼打量淮王,但见他静坐于上,不知何处稍异于常。

淮王静观她片刻,也不忙让座,慢慢问道:“王妃可知唤你来是为何事?”

杜王妃心头一凝,忽觉寒风过耳,手心汗湿,仔细斟酌着如何回答,反倒什么也没说出来。

淮王见她沉默不语,忽然笑道:“看来是知道了。”他啜了口茶,又道,“本王也没想到,查出来居然是这样的结果。这些年,本王可曾亏待过你?”

杜王妃心想,亏待,当然亏待了,若不是淮王将她的亲生儿子送去京城,她何需如此卖力为家族谋财、为自己留后路?一切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可是这些话,她不敢说出口,只得憋压在自己的胸口,化作皮肤的阵阵颤动。

她仍沉默,可淮王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些年,无论她暗地里如何挪用银两、贩卖地产,淮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这次她沉不住气开始滥造朱见濂的流言,选的还是他最敏感的话题,他才终于出手。忆及此,淮王心中不禁生出悲凉,他们原本不必如此的。可是……还曾有另一个女人,他更加对不住。可他无力出手替她报仇,便只能保住朱见濂,以佑她在天之灵。

他凝神,再看了看杜王妃,这个如今已是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的女人,左右权衡半晌,终还是冷硬道:“既然你并无辩驳之语,那亦无须多言了。”

他站起身,慢慢踱至她身边,却没有停留,继续向门外走去,待踏出门槛之时,才果决地甩出了最后的话:“从今日起,免去你王妃之位,先去祠堂反省三个月吧。”

杜王妃本以为不言语不争夺,王爷便能看出她的无能为力,从而存下几分恻隐之心。此刻听了这话,简直如五雷轰顶。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她顿觉眼前模糊,浑身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朱见濂得知此事时,郎中刚刚看完杜氏的病情,称她是受到打击,忧思过重,加之原本就有心脏隐疾,才会昏迷不醒。至于何时能醒来,还要看杜氏自己的意志。

没过多久,杜氏被免去王妃之位的事已传遍全府,下人们在私底下聒噪的同时,有些事情,也如同恍然一般。

“必定是小王爷早就掌握了夫人的把柄,夫人才制造这么一出传言,想要打击报复。”

“是呀,谁是嫡谁是庶,王爷心里必定是清楚的,哪能那么容易混淆?”

“之前说王爷那个婢女叫什么?夏莲?若王爷真是钟情于她,怎么会放她返乡?很可能是子虚乌有的事。”

至此,众人才想起,关于小王爷身世的传言,似乎从来没有过实质性的证据。

当然,风向能倒戈至此,跟此次事件后小王爷迅速提升的威信亦有关。所有人都在想,小王爷表面上散漫不羁,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可阴狠着呢。还没亲自出面,便杀得杜氏片甲不留,以后啊,可千万别再乱说话,免得不小心得罪了他,背地里挨刀子。

朱见濂很快发现了这个变化,从下人们那偷偷揣测的眼神、谨慎小心的动作、微微发颤的语调,觉察到了自己无形间已竖起了一道强势的威严。

虽然,这威严并不是他所愿的。

窗外下着小雨,打在檐上,滴答一点,又滴答一点,被风吹斜了,落在手背上,沁凉的触觉。这凉意从手背起始,渐渐散开,直凉到了脚底,过往的声音、面容、片段纷至沓来,又杂糅成一团,看不真切,也触不明晰。

这场风波有了这样的结局,他理应欢喜,可冥冥之中却似乎有一根线,牵引着他,向那个未知的身世真相摸索而去。

沈瓷身在小王爷的院落中,自然也听说了消息。可是她只听了杜氏的结果,便让竹青歇下了嘴,那些杂乱的腹诽和评论,与她无关。

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画瓷是需要全心投入的事� �线条刻在瓷坯上,流畅已是不易,若还要飘逸秀美,还需狠下功夫。

从前在景德镇,爹爹最着重教沈瓷的,便是画瓷这一项。她自幼学习画瓷,如今已有十年光景,流畅度是有的,只不过拘于形式,一直舒展不开。待到随孙玚先生学画以后,思维与意境都更上一层,可谓进步不小。

这次沈瓷准备的画样,便是同孙玚先生和小王爷上次探讨的那些。她细细雕刻着瓷坯上的花纹,并适时根据坯形做出相应的调整。如今已至成化年间,用于绘制蓝色的苏勃泥青所剩无几,甚是昂贵。沈瓷手中银钱不多,便选用了较为平价的陂塘青,其呈色淡雅,色蓝中泛着灰青,与勃泥青料的浓艳迥然不同,却自有一份清雅水墨之感。

其时晚照方好,半卷夕阳徐徐铺开,映得碧瓦飞甍流光溢彩。赤红的日光从窗外渗了进来,照在瓷面上,平添出几分意蕴。

沈瓷刚刻完一件细颈瓶的纹饰,感受到这瑰丽天光,再次起了兴致,拿起另一件梅瓶,竟是信手在上面雕了起来。

她的脑海中有一幅清晰的画面。那日,朱见濂令她绘幅小画给他看看,她略一思忖,便勾勒出山石兰草,又在一旁绘了只紫貂。

如今想起那情形,只觉有一股冲动,一定要将当时那幅信手之作镌刻于瓷上,方能化解心中躁动。那聚堵在指尖的线条一道一道绘于梅瓶之上,流畅的,秀美的,透过指尖,抵达心间。

她一气呵成地完成了这只梅瓶的画作,一丝迟滞都没有。待到完成后,她去一旁的清水处将手洗干净,随意在裙上拭掉了掌中的水渍,再回身看那梅瓶上雕刻的飘逸线条,突然滞愣在了那里。

方才的冲动褪去,她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藏在隐秘处的某种心思。这心思令她难堪,不可启齿。没有少女心事初萌的喜悦,反倒微微觉得有点儿锥心刺骨的疼痛。

她静了静,默默地把方才那只画好的梅瓶收了起来,也把那微微散开的心思无声地收拢。

待得天晴,沈瓷施了釉,让竹青出门,花钱请了一位把桩师傅入府,帮忙进行烧窑的工序。

烧窑是非常耗费精力的事,从前在景德镇,都是身材强健又富有经验的把桩师傅做,她的经验少之又少,只得寻求外力。

这是沈瓷在淮王府制出的第一批陶瓷,因为原料的限制,总共也只有十八件。不过,瓷的成功与否,与在窑内摆放的位置有莫大关系。摆放在中央的,成功率极高;而边侧的,残次品则较多。这一批器物的数量少,大多都能够放在较好的位置,成品率应当不错。

为了防止陶瓷之间粘连,每件器物都被放置在单独的匣钵之中。此外,在窑炉火口上,还放置了一种检验火候的坯片,叫作照子。

待烧制了半日后,把桩师傅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用铁钩将照子钩出,以检验瓷器的烧制情况。

三天三夜后,把桩师傅停止了烧炉,开始降温,等待自然冷却。

这个过程,最忌心浮气躁。若是冷却失败,釉面便会毁坏,制作一批瓷器的努力也都会付诸东流。

这日黄昏,在瓷窑冷却了一整天后,终于到了开窑的时辰。

按照景德镇的规矩,开窑前需举行拜神仪式。沈瓷领着竹青一早跪在窑前祭拜,这是她来到淮王府后独立制作的第一批瓷器,每一件都倾注了莫大的心血。从前凡事都有爹爹帮衬,如今只余孑然一身,才知诸事不易。但亦是因此,才能在无助和困顿中挖掘潜资,得到如今的机会。

仪式完成后,把桩师傅帮忙开窑,将一件件装有瓷器的匣钵搬出,摆放在一旁的空地上。

竹青兴奋得眼都直了,虽然她未曾制瓷,但这一件件都是她辛苦摇杆的成果,尚未瞧见成品,她不禁攥紧了手中的方帕:“好忐忑。”

沈瓷面上不说,心里却是紧张不已。未等所有匣钵搬完,便迫不及待地上前,将成品从匣钵中取出。

烧窑时,窑炉内一个个的匣钵依次排列,处于中央位置的瓷器最易产生精品,而周围那些则要看运气,能达到六七成的成品率,便是不易。器形、火候、釉料、冷却,无论哪一个环节出了差池,都可能发生炸裂或歪斜,从而前功尽弃。越难的瓷器,裂得越多,所承担的风险越大,但价值亦更高昂。

由于数量不多,沈瓷的这批瓷器几乎都被放置在了较好的位置。她将一个又一个的匣钵打开,如同博戏赌物般,指不定手中会开出个何种模样的。所幸,除了两件外围的压手被损毁外,其余品质都不错。

待到开至最后一件匣钵时,沈瓷的心前所未有地怦怦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匣钵,取出的,便是那只绘着山石兰草和一只紫貂的梅瓶。

“真漂亮啊!”竹青在一旁低声惊呼,围着这梅瓶转来转去。此物小口短颈、丰肩瘦底,釉面透亮光滑、晶莹如玉,最难得的是上面的图案,线条流畅自如,肆意泼洒,没有半点儿迟滞之感。

不得不说,这件成品,就连沈瓷自己也颇为喜欢。不过,其间亦有不足之处。胎体略厚,缺乏轻薄之感,她的拉坯技术还不够精湛,需得更多磨炼。

“下次还能做得更好一些。”沈瓷坚定道。

“下次?”竹青迟疑了片刻,小心道,“姑娘,光是做这一次,就把我们三个月的月钱全花光了,若不是王爷最初还另赐了些银两,我们这几个月衣食都是问题。”

沈瓷愣了愣,虽然她采购原料时,已经尽量节省了,但若是材料太差,瓷器的品质必然受到影响。此外,烧窑也是一项大开支,不是随便什么木材都能用来烧制瓷器的。此次她选用的松木柴,亦是烧出精品瓷器的必备条件。大火燃了三天三夜,烧的不光是瓷器,还是大把的银两……

可是,今后没钱该怎么办呢?沈瓷心里琢磨着,只思索须臾,便开口道:“不如,我们先把这批做好的瓷器卖了吧,卖了便有钱做新的了。”

然而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如何卖?她在鄱阳人生地不熟,王府也并非来去自如之地,若单独为此租一处店面,成本未免太高……

竹青眉头紧蹙,亦想到了这个问题。两人沉默良久,竹青忽然眼前一亮,提议道:“姑娘,你想这么多作甚?找小王爷帮忙不就成了?”

见沈瓷仍在小心斟酌,竹青又道:“依我看,姑娘你就把这梅瓶送给小王爷做礼物。恰巧这上面刻着紫貂,小王爷见了,必知你感念着他,兴许一高兴便答应帮你了。要么,寻人替你推售瓷器;要么,在手下的店面腾出一块,专门卖你做的瓷;若是他觉得买卖麻烦,直接自己出资买下,也未尝不可能。姑娘,别犹豫了,您如今也算是小王爷的人,不麻烦他麻烦谁呀?这事,拜托他来做,准没错。”

沈瓷低头,又看了看手中修长短颈的梅瓶。这幅画作本在她的计划之外,如今却成了这批瓷器中最满意的一件。它承载着她晦暗明灭的心思,是她稍纵即逝的妄念,亦是她过眼云烟的记惦。她想,这原本便只是那一瞬的偶然兴起,若是自己不敢直面,反倒显得居心叵测了。

于是她抬眼,轻轻一笑,对竹青道:“事已至此,便依你之言罢。”

待沈瓷对所有成品进行了最后的修缮后,夕阳已是垂落。她将所有瓷器封存入库,只让竹青抱着那只梅瓶,回到了小王爷的院落。

朱见濂此时已扔下手中翰墨,从书房步出,方跨过门槛,便见沈瓷领着丫鬟在书房外站着。

她只穿了素净的衣裳,秘色对襟衣衫,淡绿轻罗长裙,只在袖口用极浅的丝线绣了几道缠枝莲纹。发式亦简单,只用木梳随意挽在脑后,横贯一支碎珠细簪。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睛看着他,桃花瓣一样的嘴唇,牙齿轻轻咬了咬,竟是朝他笑了。

朱见濂怔了一瞬,鬼使神差走近了,才发现她的侧脸上还沾着些烟尘,想必是刚从瓷窑回来。

他醒过神来,草草瞟了一眼竹青手中的梅瓶,笑问:“姑娘做什么呢?脸都没洗干净就跑过来啦?”

沈瓷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又觉于事无补,索性放下手笑道:“承蒙小王爷关照,今日刚在贵府烧制出第一批瓷器。虽尚有诸多不足,但颇具意义,特地给您送来一件,聊表谢意。小王爷若是不嫌弃,就请收下吧。”

待到此时,朱见濂才去细瞧那瓶上花纹,隐隐觉得熟悉,半晌后方忆起,这正是那日沈瓷交给他的信笔之作。

一股细细的喜悦攀上他的周身,在如今府中人人惧惮的情势下,她的这份惦念令他心安,微笑亦浅浅地勾勒在唇角。

小王爷心中虽愉悦,嘴上却仍要挑拣几句。他上前几步,细瞧了瞧竹青手中的梅瓶,道:“画得倒是不错,可这瓷胎太厚了。”

沈瓷面不改色:“小王爷说得是,这拉坯技术还需勤加练习。待有一日我能制出薄胎,若是小王爷赏脸,便再送您几件。”

朱见濂忆起那日的拉坯情景,想到自己连泥都没扶起来,便不再找碴儿,朗声笑道:“行,姑娘既然记着我,那我便收下了。”

然而,沈瓷此行,不仅是为送礼,还为求财。此刻见他展颐,适时便开始顺水推舟:“不过,这次开窑以后,恐怕要等得许久,才能烧制下一批陶瓷。”

“哦?为何?”

沈瓷蹙眉,故作忧切,叹息道:“小王爷有所不知,制作陶瓷成本极高,若要制作精品,花销更大。越好的陶瓷,烧制难度越大,光是这一批资质平平的瓷器,便已花光了小女之前所有的积蓄。小女想要卖掉这批瓷器赚钱,却是形单影只,难寻门路,只能暂且停下,待攒够了钱,才能着手做下一批。”

朱见濂瞧她滔滔不绝,言语也不似平日风格,看出这是变着法找自己讨钱来的,心下暗笑:“姑娘,以前似乎没见你这么会说话啊。”

沈瓷见他丝毫同情都没表露,咬牙道:“那是因为从前还未陷入如此窘境中。”

她这话倒是让朱见濂愣了愣,不由得又忆起他们初见的场景。他想,她这样的人,真正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不会有任何多余言语的。她只会默默把一切印在心底,眼里藏了把刀子。

不过,相较起来,他还是更希望她像现在这副模样,带点儿胡搅蛮缠的抱怨,带点儿居心叵测的顺从,有目的地来讨好他,这才应该是这个小姑娘原本的模样,不是吗?

想至此,他竟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不再掩饰脸上的笑容,亦不再绕弯子:“说吧,姑娘,你今日前来,是想要什么?”

沈瓷并不知他心中曲曲折折想过了什么,虽奇怪他态度的转变,亦是欣喜不已,欠身行礼道:“回小王爷,我想……”

她的话语刚起了个头,还未说到正题上,却见院落门口一阵躁动,朱子衿未等侍卫的通报,便径直闯了进来。

一个时辰前,昏迷了半个月的杜氏突然醒来。她嘶哑着喉咙,咿呀地发声,守候了母妃多日的朱子衿愕然惊醒,一看杜氏瞪着的双眼,简直激动不已:“母妃,母妃,您终于醒了……”

“是他害了我们……”杜王妃抓住朱子衿,残喘着气息,用尽全身力气咬牙切齿道,“是朱见濂!是朱见濂害了我们!”

她怒极攻心,话一说完便再次晕了过去。朱子衿回味着她清醒片刻同自己说的话,只觉心中有一簇火越烧越烈。原本,她还不大相信是朱见濂害了她的母亲,如今听得杜氏气息残喘之际都咬牙切齿地念着他的名字,便不得不信了。

她先是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觉得心下难安,便跑到屋外喘了两口气,奈何杜氏的话语反复回荡,撑得她头疼欲裂,终于忍耐不住,一定要到朱见濂那里去讨个说法。

可是,当她未等侍卫通报,径直闯入后,看见的却是朱见濂笑逐颜开的画面。他竟是笑得那样开心,在她的母亲缠绵病榻、晕厥未醒之际,他竟是在这里同他的小情人相谈甚欢!

一时间,她的脑袋里什么也装不下了,除了朱见濂那扬得高高的唇角,别的都看不见了。她凭着本能向前走去,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而他就站在原地,不看她,还在等着他那小情人的下一句话。这模样如同快意的挑衅,令她怒气更甚,待逼到近处,顺手就从旁边那丫鬟怀里抽出了梅瓶,速度快得令人发指,高高抡起,狠狠地朝朱见濂的头颅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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