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程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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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混在人群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光阴仿佛静止下来,躁动的人声渐渐褪去,只余下她单薄的身影,站在满地狼藉的中央。

不过是三个时辰的光景,命运却已翻天覆地。朱见濂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说到底,是他将淮王引到了这儿,也是他出言令淮王单独上前,最终酿成了沈家的悲剧。可是他又怎能预料到这些呢?一念恍惚,便是命运交错。

沈瓷上前几步,跪着掀开那白色的布,良久,才微微翕动干枯的唇瓣,一字一顿地问:“是谁杀了我爹?”

她的声音,很平静,如果没有看到她的脸,朱见濂真的以为她几乎没有情绪。可是当他低头,却发现她的泪水不停地喷涌而出,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止都止不住。

气氛一瞬间变得微妙起来,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淮王身边的一个随侍道:“事发突然,我们没有抓到刺客。不过,王爷已经下令全城搜捕,还请姑娘静待消息。”

沈瓷没有抬头,朱见濂却可以瞧见她薄薄的嘴唇骤然紧绷起来,没有咬牙切齿,却分明是在心底发了狠,某种决心已然下定。

一直沉默的淮王终于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沈瓷像是没听到般,理也没理他。淮王想想,也就理解了,若不是他来到沈家的瓷窑,沈父也不会惨遭噩运。这姑娘迁怒于他,并不是多奇怪的事。可他毕竟是王爷,她不答,便也不再问了,两个人都不吭声。

眼见着气氛尴尬,淮王的随侍忙打圆场:“回王爷,奴才刚打听过了,她叫沈瓷,是沈家的独女。”

淮王心里一动,反问随侍:“独女?她母亲呢?”

“母亲早逝,这些年一直是她和父亲相依为命。”

“这样啊……”淮王眉宇柔和了些,再看沈瓷,便多了几分惭愧的意味。他弯下腰,离沈瓷更近了一些,郑重道,“你父亲是为我而死,我自是不会亏待你的。你若有什么心愿或者想要的赏赐,不妨说来,我都会满足你。”

沈瓷仍是沉默,那模样,似乎连思索都没有,整个人好似空荡荡的,飘浮着。

淮王想了想,又补充道:“或者,你父亲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也可一并告诉我。”

话音落下,沈瓷像是被劈中,僵直的背脊突然颤了颤,肌肉绷得更紧。脑中零零碎碎浮起一些斑驳的思绪,她想,父亲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呢?

沈父的一生,爱瓷如痴,就连给女儿取名,也是一个“瓷”字。他是个没钱没势的小人物,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制出精美的瓷器,可碍于金钱和技术,一直未能圆梦。今早的薄胎瓷出窑以后,沈瓷曾以为父亲终于离梦想近了一大步,没想到,却是永诀于此。

抬起头,她终于看向了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缓缓道:“我爹未了的心愿,便是……制作出最精美的瓷器。”

淮王为难,眉峰蹙紧:“人既已不在,这愿望又如何实现?”思索了片刻,以为这姑娘是变着法要钱财,又提议道,“要不然,我买一批上好的瓷器送给你,可好?”

沈瓷摇头:“不,这不是他想要的。”

淮王叹息,琢磨不透她的心思,顿了顿又问:“那还能怎么办?”

沈瓷抿紧嘴唇,有片刻的恍神。是啊,还能怎么办呢?父亲都做不出,难道自己就能凭空做出吗?眼前的画面涣散开来,淮王的面容渐渐变得模糊,沈瓷眨眨眼,再清晰的时候,目光的焦点却落在了淮王身后的人身上。

浓黑的眉毛,漆亮的眼睛,一身墨色团福锦缎长袍,将他整个人衬得挺拔颀长。

目光相对时,他也正好看着她,不动声色,却意味深长。

一些零碎的话语瞬间击中了她的脑海。

——“姑娘,这景德镇虽然被称作‘瓷都’,但也有弊处,便是匠气太重、缺乏灵气。要我说啊……”

——“要我说啊,你若想在这一行真正站住脚跟,不能靠临摹别人的创意,你啊,得烧制出别人没有的陶瓷精品。这,才是关键。”

如同醍醐灌顶,他在三个时辰之前的无心之语,此刻却如同一股劲风,拨开她眼前的云雾。

“回王爷,”她终于清醒,仔仔细细地跪拜下来,郑重道,“请王爷允我同名师学画,且予我一处可以练习制陶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泛出锃亮的光彩:“我要靠自己,替父亲完成此生的心愿。”

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卫朝夕怄气了一夜,终于摆脱掉父亲卫宗明的桎梏,悄悄从家里溜出来。昨日父亲强硬收回瓷窑,她心里始终觉得对沈瓷有愧,着急同她解释。哪知道,还没走到瓷窑呢,便听得路人议论纷纷,说的正是她的好姐妹沈瓷。

“沈家姑娘福星高照,今日淮王回鄱阳王府,说是要带她一起走呢。”

“对对,听说淮王已经答应,让她同自己的嫡子一同学画,还要为她在王府建一座瓷窑。”

“唉,虽然失了父亲,可从今往后,便如同淮王府的千金了。”

卫朝夕愣了愣,头脑顿时如堵了一团乱麻。怎么才隔了一夜光景,这些人说的话,自己就完全听不懂了呢?她心里发慌,加快了脚步,连走带跑地朝瓷窑奔去,却在半路上,被几个护卫拦住了。

“靠边站靠边站,王爷的车辇到了。”

道路禁止穿行,卫朝夕被推到一边,只得眼巴巴地等着。车辇陆续经过,风起,时不时撩动窗口的帘幕,车内之人亦若隐若现。

卫朝夕嘴上说不相信沈家的变故,眼睛却是紧紧盯着没有放松。一个个窗口从眼前经过,瞧见的只不过是影影绰绰的人影。眼见着车队就要收尾,卫朝夕简直慌了神,推开前面堵路的人,再顾不得礼数尊卑,铆足了劲大喊一声:“沈瓷!”

沈瓷坐在淮王府的马车里,心里还是恍惚的。

昨日如同大梦一场,种种画面再次浮现。

满地破碎的瓷片,强硬收回的瓷窑,错赴黄泉的父亲。

而她的手中,只有唯一一件完好无损的薄胎瓷,如同她生命最后一缕单薄的希望,支撑着她,做出了如今的选择。

沈瓷清楚地记得,昨日,当她向淮王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后,对方便陷入了沉默。

予她一处制瓷的地方,对淮王而言,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可提到学画的名师,他的眉头却渐渐蹙紧。

名师,需要多出名?但凡有点儿名气的,大概都不愿单独教导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姑娘。若是送去书院,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她一介女流,又实在有悖伦常。

沈瓷明白淮王心中所想,屏息等他的回答,神经紧绷之时,却突然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破空而出。

“父王,无须为难。”小王爷朱见濂站了出来,向淮王拱了拱手,开口道,“府中有孙玚先生教导孩儿学画,沈姑娘如今孤身一人,何不让她与我们一道回府,既免去了另寻名师的烦恼,也省得她将来流落不定。”

淮王亦觉得这是一条上佳之策,遂点点头,俯下身来,轻问道:“沈姑娘,你可愿离开景德镇,随我回到王府?”

觉察到沈瓷的不安,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你父亲救了我一命,你去王府,便是当小姐养着。至于练习制陶的地方,我在王府为你建一座小瓷窑便是。”

沈瓷抬眸,只觉得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十几年的生活,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无论前程如何,都只能深吸一口气,沉沉地、缓慢地点下了头。

这微不足道的点头,决定了她此后将要经历的人生。

滚动的车轮碾轧着人的思绪。如今,沈瓷已经坐在了淮王府的马车里,车内还有一个丫鬟,叫作竹青,比她还大两三岁,是淮王拨来照顾她的。

沈瓷尚在回忆里,突然听得马车外有人叫她的名字,还以为是错觉。微微挪了挪身,却听丫鬟竹青道:“姑娘,外面有人叫你的名,不需回应吗?”

沈瓷一个激灵,再细听,果然是卫朝夕熟悉的嗓音,一声一声,张皇失措。

她立刻掀开车窗,看见护卫正试图捂住卫朝夕的嘴,便条件反射地叫了出来:“朝夕!"

护卫是认识沈瓷的,亦知晓昨日之事,瞧见她们认识,便也没再阻拦。卫朝夕看见沈瓷真的坐在马车里,心下激动,立马便蹿了过来,隔着一道车窗,她小跑跟着,终于说出憋了一整夜的解释。

“阿瓷,我爹昨日不是故意的,我是想拦着他,可是他不听。你,你别怪我啊……”

沈瓷趴在窗檐上,探出去小半个身子,使劲点头道:“我知道的,朝夕,不怪你。”

卫朝夕一边跑一边喘气:“我爹把你赶出去,你会恨我不?”

沈瓷骤然觉得鼻尖一酸:“当然不会,朝夕,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卫朝夕笑起来,想要伸手去握沈瓷的手,脚步却有些跟不上了,语气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阿瓷,阿瓷你当真要去鄱阳了,还会回来吗?”

沈瓷一愣,身体不禁僵了。

“还回来的话,别忘了找我。鄱阳离景德镇也不远,有困难就说,我不怕麻烦。”卫朝夕说着,却自顾自地笑了,那笑容有些苦,连带着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就怕你再也不回来,连麻烦都不给我找。”

沈瓷的心脏闷得发疼,她握紧拳头,抵住胸口狠狠地摁,试图抑制内心汹涌泛出的酸楚,缓缓开了口。

“朝夕,我会回来的,我保证。”她语气无比郑重地许下了承诺,“待我学成归来,我一定还在景德镇,替我爹完成他毕生心愿。”

卫朝夕松了一口气,脸上笑着笑着,却有泪水涌了出来。她体力不支,脚步再也跟不上,终于停了下来,望着马车离去后的滚滚烟尘,喃喃自语:“好,好,阿瓷,那就等你回来。”

茫茫前程,未来几许。沈瓷记忆中那段不谙世事的纯真岁月,都随着辘辘车辙碾碎在了前往鄱阳的路途上。然而,已有一个最深的承诺根植在心底,即便刮骨都抹不去。

比起沈瓷马车中的伤感氛围,淮王车内的温度则低到了冰点。

“你们这么大一群人去追那一个刺客,本是十拿九稳的事,居然能让人给跑了!”淮王气极,长袖一拂,便见跪拜之人脸上有汗水涔涔流下。那人低着头,却不敢伸出手去擦,任凭汗水一滴一滴敲打在木板上。

“父王,您先别生气。”朱见濂伸手取过桌上的青碧小碟,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水,向跪在地上的那人问道,“人没抓住,可有什么线索没?”

那人一听,如获大赦,仰起头来连忙道:“有的,有的……”

“是什么?”

“追捕途中,那刺客脸上的面巾曾被一名侍卫挑落,虽然仅是短短一瞬,但那侍卫说,他记得刺客那张脸……”

淮王闷哼一声:“记得又有何用?难不成他还能把人画下来吗?”

“画……画不下来。”那人又开始哆嗦了,颤巍巍道,“不过,恰好这侍卫认得这人的模样。”顿了顿,又补充道,“他说,是随王爷您去京城述职时见过的……”

淮王微眯起眼,目光霎时变得锐利无比:“谁?”

那人看看淮王,又看看朱见濂,手指颤抖,跪拜更深,吞吞吐吐道:“侍卫说,刺客长得像是……像是西厂提督汪直。”

车内的空气霎时静默,仿佛连呼吸都凝住了。

朱见濂悄悄观察着淮王的神情,看见他的嘴唇抿成一线,额头青筋暴起,却不出声。方才汹涌的怒气似乎变成了压抑的火山,统统收敛在烈焰深处。

这反应,实在是过于怪异了。

跪拜在地上那人吓得大气不敢出,良久,才听得淮王的低声自问:“汪直?怎会是他?”未等到回答,却又兀自摇了摇头,“不对,以汪直的身份,根本没有必要亲自动手,他也不是那种拼了命暗中行刺的人。更何况……他人不是在京城吗?”

那人心里“咯噔”一下,慌忙解释:“可能……时隔半年,侍卫也记不太清了,或许只是长得有几分相似……”

淮王没再听他的解释,未等他说完,便果断下了命令:“你下去,给我去仔细查查,汪直这几日身在何处、在做什么,一个细节都不许给我放过!”

月影浮动,排云而出。沈瓷抵达淮王府时,夜幕已降了下来。丫鬟竹青先下了马车,伸手想要扶她,沈瓷愣了一下,摆摆手,还是自己下了车。

即使已是溶溶夜色,杜王妃还是穿戴得整齐精致,在门口等着王爷,连带着长女朱子衿,也被母亲唤出来候着。

淮王下了马车,瞧见王妃和长女还掌着灯等自己归来,虽然有些讶异,但先前的愠怒亦随之扫了大半。他迎上去,接过王妃手中的灯盏,轻问道:“怎么在这儿站着呢?不怕夜风冻着啊。”

杜王妃抬起一双忧惧关切的眸子:“王爷,妾身和子衿听说王爷在景德镇遇刺,寝食难安,估摸着您今夜能回来,便坐不住了……”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朱见濂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言语一滞,目光不自觉在他脸上绕了两圈。

杜王妃并非朱见濂的亲生母亲,在杜王妃之前,淮王还有一位原配李王妃,只可惜产下嫡长子朱见濂后没几年便病逝了。这之后,杜王妃才被扶正,本想着让自己的儿子朱见淀做世子,却没想到,王爷居然把朱见淀送去了京城,当作藩王留在皇帝身边的质子。但即便如此,杜王妃依然替自己的儿子惦记着世子之位。

杜王妃的喉咙动了动,这才将目光从朱见濂身上移开,重新看向淮王,蹙眉道:“王爷可曾受伤?我再唤府中的大夫给您看一看?”

“放心,我没事,有人替我挡了剑。”淮王将杜王妃的眼神动作尽收眼底,也没点破,伸手抚平了王妃蹙紧的眉头,又按了按朱子衿的肩膀,这才想起了挡剑那人的女儿沈瓷,开口道,“对了,府中新来了个小姑娘,给你们介绍一下。”

淮王招手,示意沈瓷过来。沈瓷应声而动,在月光的映照下,她的面孔在行走中渐渐清晰,那是一张精巧秀丽的脸,鼻梁骨微微凸出,有一种倔强的美。脸形却是温柔的,小小圆润的下颌,眼帘低垂,让人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是沈姑娘,她父亲为了救我去世了,往后便留在咱们王府了。”

杜王妃点点头,只看了沈瓷一眼便收回目光,左右不过是个低眉顺眼的平民孤女,不需放在心上。朱子衿却是盯着沈瓷瞧了又瞧,颇有些揣摩的意味。

淮王象征性地做了介绍,便不再多言,吩咐管家收拾出一座单独的院落给沈姑娘居住,遂对众人挥挥手道:“天色已晚,若没什么事,就各自回去歇息吧。”他一路奔波,已是相当疲累,没兴致再多说,转身便与王妃一同离去。

沈瓷跟在管家身后,行走于淮王府宁谧的夜色中。

她的行李少得可怜,只有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几件衣裳,几张父亲设计陶瓷的样纸和一件被棉花层层裹住的薄胎瓷。

简单而清净。

微风渐起,翻起满园花草香气,涟漪一般缓缓浮散,朦胧了她的眼睛。

她有些侥幸,幸好抵达的时间在夜晚,一切只在朦胧月光之中,让她不至于手足无措。她行走着,脚底是虚浮的,身后是空茫的,过往都已化作一团风烟,只余下心中的执念。

脚步在一座偏僻的小院前停下。

“沈姑娘,今后您便住在这儿,有点儿偏,不过东西是齐全的。要是缺个什么物什,您就告诉我,王爷都吩咐过了,让我们都好好照顾您。”

沈瓷点点头,向管家道了谢,自己抱着小箱子便准备进屋。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好像哪儿不太对劲,回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竹青便没了影。

等到竹青回来,沈瓷已经把她那点儿单薄的行李收拾妥当了,瞧见竹青进了屋,随口问道:“刚才怎么了?突然不见你人了。”

竹青的手指在背后绞动着,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儿发虚,吞吞吐吐道:“这地方偏,我……我刚才一不留神没跟上,便迷路了。”

这理由实在拙劣,沈瓷上下扫了竹青一眼,却没再追问,点点头,完全相信的样子:“没事就好,早些休息。”

“是。”竹青退了下去,胸口还在打鼓,觉得沈瓷分明看出了不对劲,却只字不语,着实猜不透。

小王爷朱见濂今夜难以入睡,他闭上眼,脑海中便不自觉地闪回着几个画面。父王正捧着薄胎瓷细细观察,突然眼侧有一道银光闪过,再然后,一柄锋利的刀便已经深深刺入沈工匠的胸口。

到底还是年轻,未曾亲历过这样的事情。他作为沈工匠死去的一根导火索,心底总有一股莫名的愧疚。

胸口闷得发慌,朱见濂索性不睡了。穿衣起身,拒绝所有随侍,独自到院子外散步。

月色是清明的,将他的一道孤影拉得老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竟走到了沈瓷所住的偏僻小院。

沈瓷的院落很窄,只住了她和竹青两个人,很轻易便能进入。朱见濂看见沈瓷房里还亮着灯,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干吗的。道歉?忏悔?关照?无论做什么,都显得太过突兀。更甚者……她或许,压根儿就不记得自己是谁。

想到这里,朱见濂更加意兴阑珊。这场血的记忆有他的一份,却无处可诉、无从抒发。他摇了摇头,正准备悄然离去,却听到屋内翻动纸页的声音。

朱见濂顿住脚,透过窗户上镂刻的雕花朝里看。沈瓷背对着他,小心翼翼地拿着几张陶瓷样式的设计图,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他看不见她的脸,却可以听见那压抑的呜咽以及因为拼命克制而不停颤动的肩膀。

她压抑着,压抑着,最终还是没能掩藏住。整个身子蜷缩着,轻轻地叫了一声“爹——”,哭声便猛地开了闸,再也收不住。

朱见濂背过身,慢慢闭上了眼。

他不知道自己是有多傻,才会想着到这个地方来寻求安慰。他以为,同她说一声抱歉,助她衣食无忧,自己便能从此高枕无忧、事不关己了。可是现在,他想的是,如果他当初不胡乱吹那几句牛皮,如果他不曾为了再胡诌一把跑去她家瓷窑,这个姑娘,如今是不是依然笑着?

“吱呀——”一声,侧边的一扇门被推开。

朱见濂来不及躲,只得转过头去回应。

不出所料,是他从前的丫鬟竹青。她听见沈瓷的哭声,提着一盏油灯出来,却意外看见朱见濂站在这儿,吓得慌了神。

“小——”

三个字还没叫出口,朱见濂便用手势示意她安静。他上前两步,来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所见,权当作没有发生。我来过之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竹青忙不迭地点头,不敢有丝毫反驳。她低垂着头,不知道小王爷何时离开了院落,只听着沈瓷悲痛欲绝的哭声,心也随之一抽一抽。最终熄灭油灯,默默回了屋。

这个夜晚过后,整整大半个月,朱见濂都没有再见过沈瓷。

已是立冬时节,正是打猎的好时候。同往年一样,淮王嫡庶几支的青壮男子需聚齐,一同到山上狩猎。

朱见濂身为淮王嫡子,自然是要去的,一走便是大半个月。原本淮王也计划上山,但念在刺杀之事刚发生不久,为防节外生枝,还是留在了府中。

出发之前,淮王长女朱子衿跑来找朱见濂,笑嘻嘻地问:“哥,孙玚先生前些日子不是休假吗,可曾说何时回来?”

孙玚先生曾是京师画院的代表人物,之后离职返乡,盛名犹在,淮王邀请他多次,才答应到府中教授朱见濂画艺。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事了?当初让你好生学画,你还不乐意的。”朱见濂想了想道,“好像是后日。”

朱子衿诧异:“后日就回?那时你不是在城外山上狩猎吗?孙玚先生怎么教你?”

朱见濂道:“如今不同往昔,你忘了,府里新来了个小姑娘,父王答应她同孙玚先生学画,也得让人家有段时间适应对不对?别等我回来,还连个基础都不会。”

朱子衿往前走了一步,左肘撑在桌上,偏过头来看他:“哎,说到这儿,哥,这么一个民间来的野丫头跟你一块儿学画,你不会觉得别扭吗?”

提到沈瓷,朱见濂身子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接话道:“什么别扭不别扭,你哪来的心思想这么多?她爹因为父王,命都没了,学个画算什么。”

朱子衿冷嗤一声,不满的情绪泄露无遗:“就她爹一个人救过父王吗?府中护卫这么多,哪一个不是为了父王出生

入死,这本就是应该!也没别人像她一样,顺着杆子往上爬。又是建瓷窑又是跟孙玚先生学画,我都没这待遇。给她配了个丫鬟不说,还能单独住一个院子,到底她是小姐还是我是小姐啊?”

朱见濂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面对朱子衿,他抬起头,将她的愤懑尽收眼底,慢慢道:“子衿,其一,她父亲不是府中护卫,没有保护父王的责任;其二,接她回府,不光是为了照顾她,也是为了维护父王在景德镇百姓心中的形象。刺杀之事闹得很大,若不能妥善安排沈姑娘,对父王的威望会有负面影响。”

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朱见濂是有些无奈的。她就像是个爱吃糖的孩子,不肯舍弃一点儿甜头。若是别人手里有了她想要吃的糖,便像是从她自己这里抢去的一般。

所以,他只能告诉她,沈姑娘手中握着的糖,其实最大的甜头,是在父王那儿。

果然,朱子衿脸上的神情渐渐缓和,似乎终于有了几分理解。可她依然不甘心妥协,垂下头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望着朱见濂笑道:“我想到了,你不在,若让孙玚先生单独教她,其实就是浪费资源,不如我也一起学学,总之她能有的,我得有,她没有的,我还得有。”

朱见濂笑了:“就知道小孩子家较劲,先前怎么叫你都不肯学,这会儿倒是觉悟了。”

朱子衿没反驳,她做了决定,急匆匆地就往外走:“我这就去同父王说说这事,一定得让他同意。”到了门口,又折返回来,冲着朱见濂咧嘴一笑,“哥,狩猎注意安全啊。最好呀,再给我带点儿好玩的东西回来。”

“行,我撞撞运气。”朱见濂答得畅快,心里却不安定。他望着朱子衿匆匆离开的背影,忍不住想,沈瓷真的能够安安心心地留在王府吗?她那份有关瓷业的理想,恐怕实现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小王爷朱见濂出了城打猎,王府的一切依然有条不紊地运作着。

沈瓷并不知道朱见濂去了哪里,也毫不关心。那个夜晚的痛哭流涕,于她而言,是只有自己知道的事。

淮王履行承诺,为沈瓷建了一座小瓷窑。因为主要以练习为目的,烧造量不大,瓷窑修得较为小巧,没占多少地方。但这毕竟是需要火炼的事,只得修在较为偏僻的角落。

沈瓷已经很满意了,她安心等着瓷窑的建成,同时在淮王的应允下,开始同孙玚先生学画。

沈瓷头一天见到孙玚先生,发现王府的大小姐朱子衿也来了。

她是经过精心装扮的,一袭湖蓝色的云缎外裳,颈间一抹秋香丝锦,映着头上的攒珠青玉笄,的确衬得她颇有几分娇美。

沈瓷行礼:“见过小姐。”

朱子衿受着她的礼,心想这姑娘尊卑还是分的,瞄了一眼沈瓷,没回应,上前与孙玚先生说话。

沈瓷也没觉得有什么关系,重新规规矩矩站好,等候在一旁。

孙玚先生觉得这情形有点儿怪,淮王让他过来教两个女孩子也就罢了,还一个热情似火,一个一声不吭。

他毕竟也曾是京师画院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于这两个全无画技的姑娘,都没什么好看的脸色。

“不必多说,我虽然答应了王爷教你们,但各人资质不同,学得如何,还要看你们自己。”孙玚先生摆摆手,从一旁的案几上拿出几幅画作,直入主题,“如今时态,水墨山水和写意花鸟最为勃兴,或工致富丽,或泼洒随性,各人有专攻。我最擅花草禽鸟,笔法谨严且清逸,但其余画种亦有涉猎,教你们这些闺阁女子,应是绰绰有余了。”

话音落下,朱子衿有些不高兴了:“什么叫我们这些闺阁女子?”她挑着眉毛看沈瓷,“我和她,能一样吗?”

她指望着孙玚先生像那群整天围在她身边的人,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自然是不一样的。”

这指望当然落空了。

孙玚先生谁也没帮腔,心里已经不舒服了,他坐下来,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地吹,细细地品,在这两位姑娘的较劲结束之前,他不想再说话。

没有孙玚先生附和,朱子衿下不来台,目光更无法从沈瓷身上移开,似乎移开了,便泄了气,失了上乘。

沈瓷觉察到她目光中挑衅的意味,抬起头来看看她,像是没有感觉到她的羞辱,轻松而从容地点点头,顺理成章地接下她的话:“小姐说得是,您身份显贵,自然是不一样的。”

说的是她想听的话,朱子衿心里却掀起一股更盛的愠怒。沈瓷的从容淡定像是另一种嚣张的气焰,烧得她怒火焚身,又挑得她意兴阑珊。她觉得这个台阶像是沈瓷施舍给她的,而她居然还找不到这回应中的失礼之处,只得憋着一口气,佯作淡定地回了一句:“知道就好。”

朱子衿没有再多说什么。

可是从这以后,她心底便像长了一个疙瘩,硌得她又疼又痒。女孩白净细嫩的皮肤晃得朱子衿刺眼,单单她的存在就是视线的阻碍。她真想立马跑去父王那儿,要求将这个丫头逐出王府,可是想到朱见濂告诉她的那番话,又暂且收住了脚,打消了那个念头。

她看着孙玚先生站起身,重新开始讲画,脑袋里想的却是:等待,等待,一个乡野丫头,难免会出纰漏。她得找个足够有力的理由,才能正大光明地把沈瓷从王府里赶走。

“砰”的一声枪响,树上的小野物打了个旋儿,直直地栽了下来。朱见濂在几句叫好声中收了枪,怡然自得地坐在马背上,等待着随从马宁把猎物拎回来。

“竟然是只紫貂,稀罕物啊,皮毛可值钱了。”

马宁抓住那紫貂的尾巴,倒过来看了看,小野物已经咽了气,软软地趴着。他晃了晃它,正准备拎回去给小王爷看时,却发现身边的树洞里冒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

“嘿,小家伙!”马宁对着树洞一笑,那圆眼睛立刻惊慌失措地躲了起来。

朱见濂闻声,收枪,下马,也朝这头走了过来。他伸手往树洞里一逮,抓出两只龇牙咧嘴的小紫貂,牙齿尖尖的,还没长齐全,瞪着两双水亮亮的大眼睛,虚张声势。

这应是方才那只紫貂藏在树洞里的幼崽,尚且年幼,模样很是可爱。

朱见濂将小紫貂举在眼前看了看,在那水亮亮的眼睛里找到了相似的记忆,像是那个抱着薄胎瓷听他在店铺里胡扯的姑娘。他看着手中漂亮的小活物,突然想,如果把它们送给沈瓷,或许,能让她阴霾许久的脸色舒展开来。

他笑笑,将两只小紫貂递给随从马宁,吩咐道:“找个笼子把它们俩关起来养着,要活的,我得带回王府去。”

孙玚先生搬了把竹椅,优哉游哉地靠坐着,手里端着杯刚沏好的香茶,眼睛时不时往两个姑娘的画作上瞟一眼。

沈瓷和朱子衿正临摹着黄居寀的花鸟图,其笔触工致富丽,妙得自然,不比那些疏逸随性的画作,是需要实打实静下心来描绘的。

孙玚先生虽是文人,但并不迂腐,不像寻常墨客那般排斥女子学艺。他眼中只有画得好和画不好之分,不论性别之歧,有什么便说什么。

“唉,大小姐,你这手是抖的,虚的。黄居寀的花鸟图,讲究的是笔劲工稳,刻画细致,最忌浮躁。”

孙玚先生拿过朱子衿手中的炭笔,示范性地用极细的墨线替她勾勒出轮廓,又将填彩的技巧教授给她。

朱子衿心底已有些不耐烦,她原本就不想学这画艺,全凭着一口气坚持了半月,如今被孙玚先生说了两句,更加沉不下心,索性把笔一扔:“我不玩了!”

孙玚先生对于她这闹了好几次的小女孩脾气,依然采取了他通常的做法——装作没听到,不劝阻,亦不斥责。

他背着手,又绕到了沈瓷的画作前,见她全副身心都投在手中,细腻的墨线扎扎实实地描在纸上,欣然道:“沈姑娘画得还不错,静得下心。”

这是沈瓷头一次听见孙玚先生的夸赞,她停下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继续专注于画笔。色彩在她手中逐渐点染,技法还有些生涩,但孙玚先生已经看出,这是个画画的苗子。

而此时的朱子衿,手指已绞作一团。

她不停地提醒自己,等待,等待,可是心里已渐渐烧成了一团火,越来越旺。

朱见濂从城外山上回到王府时,才不过日中。这趟狩猎收获颇丰,其中最令他满意的便是那只皮毛肥厚的紫貂,还有伴随而至的两只小幼崽。

沐浴后,他换了身衣服,闲来无事,估摸着孙玚先生还在教画,便命丫鬟秋兰带上那两只装在木笼里的小幼崽,朝画房的方向去了。

朱见濂想得清楚,沈瓷如今不一定记得他,若是他单独命人将这两只幼崽送给沈瓷,显得太过突兀和刻意。他得装作给妹妹朱子衿带了小紫貂,然后突然发现旁边还多了位姑娘,再不着痕迹地把另一只随意送她。

他原本便没有见过她几面,如今隔了半个多月,记忆已有些模糊。可是,当他想起她,却总有一根隐秘的弦,拨得他胸口隐痛,让他想要给予她些什么,借此补偿自己内心的愧疚。

远远地,朱见濂便在亭榭下看到了三个人的身影。

孙玚先生品着茶,悠闲自怡的模样;沈瓷背对他,纤细的身形一动不动,似在考量面前的画作;朱子衿挥了两笔,便东张西望起来,转过头,刚好瞧见朱见濂带着秋兰过来,立刻放下画笔,解脱般地欣喜叫道:“哥,你回来了!”

朱见濂点点头,先上前同孙玚先生行礼。孙� �先生摆摆手,道:“去了大半个月,你们年轻人有话说,我先去屋里歇会儿。”说罢便先行离开。

孙玚先生一走,朱子衿很快从凳子上跳下来,笑吟吟地问朱见濂:“哥,你这次狩猎回来,给我带什么新鲜玩意儿没?”

朱见濂微笑颔首,指了指秋兰手里的木笼,便见朱子衿眼前一亮,从秋兰手中夺过木笼,逗逗里面的小紫貂,笑道:“好可爱,两只我都要了。”

朱见濂略略一顿,迅速做出应对:“这不行,我还想留一只自己养着玩。”

朱子衿有些意兴阑珊,但她不敢抢朱见濂手里的东西,也没再继续斗嘴。

此时,沈瓷已是离开座位,上前几步,眉目低垂着向朱见濂行礼:“见过小王爷。”

朱见濂屏息许久,等的便是她这一声。他慢慢转过头,看了沈瓷一眼,像是思索的样子,片刻后才装作恍然大悟:“我记得的,你是父王带回府中的那个小姑娘,你叫沈,沈……”

“沈瓷。”

朱见濂从善如流地一拍手:“对,沈瓷,就是这个。”

他当然记得她的名字,清清楚楚,可他就是不说全,装作不在意的模样,皱了皱眉头道:“沈姑娘,你来王府以后我还没太注意,这一趟出去,也没能给你带点什么见面礼……”

他停了一瞬,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语调一变:“哎,说着就差点儿忘了,我这儿还有一只小紫貂,本想自己养着玩,既然遇上了,今日便送给沈姑娘,且当作见面礼吧。”

他看着沈瓷,心觉自己说得滴水不漏,她没有拒绝的道理。

然而,还没等到沈瓷的回答,身旁另一个女声却率先蹿了出来:“不行!送她还不如送我。”

朱子衿紧紧抱着木笼不撒手,大抵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声过于激动,稍稍收敛了怒气,声音亦低了几分:“哥,我这一只小幼崽太孤单了,不如两只一并给我,也好让它们做个伴。”她靠近了两步,拽着他的袖子,撒娇道,“哥,我两个都想要,一定会养好它们的……”

朱见濂一瞬间陷入为难之境,之前打好的算盘被朱子衿一下搅乱,心里本就有些不满,偏偏这时候,沈瓷又往里加了一把火。

她安静从容,没有丝毫失落或留恋的情绪,笑道:“小王爷不必多虑,既然小姐舍不得这一对小紫貂分开,您便成全了她吧,无须顾及我。”

朱见濂一听,原本还有些犹豫难决的,霎时便下定决心。他咬紧牙关,想着自己潜入深山,抓住这两只小紫貂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姑娘,他拐着弯送给她,想法子讨她开心。她倒好,一句话就把他的心意扔给了别人,还这么云淡风轻,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她没开心,他倒是揪心了,自己的好意人家压根儿不领,看都不多看一眼,这算是什么事啊?

他这样想着,一把扯出了被朱子衿拽在手里的袖子,看着她的脸,声音发闷:“我的东西,我想给谁就给谁,再说,方才说好了送你一只,也没见你闹,怎么现在较这么大劲?”

朱子衿愣了一下,在她看来,这幼崽留在朱见濂那儿,和送给沈瓷,虽然都不属于自己,结果却是天差地别的。

她从小享尽父母宠爱,可沈瓷来了以后,得到的各种优待都令她惶恐不已。她是害怕的,怕沈瓷倚仗着救命之恩步步渗入王府内部,渐渐俘获周围人的心,她害怕地位被威胁,更害怕有一天,连父王母妃的爱都会被沈瓷分走。

“我……我就是突然觉得,这两只小紫貂应该是一家人,养在一起也有个伴儿。”朱子衿到底还是拎得清的,觉察到朱见濂无来由的怒火,没把实话说出口。

朱见濂轻吸了一口气,看着她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子衿,你记着,紫貂是独居动物,不需要成对待在一起!”

言罢,他瞟了一眼秋兰,又看了看牢牢抱在朱子衿怀里的两个木笼,没再说话,一声不吭地拂袖离去。

沈瓷呆在原地,一时没弄清楚状况,直到秋兰低低说了一句“小姐,奴婢对不住了”,接着从朱子衿手里硬夺过一个装着小紫貂的木笼,塞到沈瓷手上,她才终于明白了如今的境况。

小王爷朱见濂,她自然记得他。彼时她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满头迷茫地听见淮王问她怎么办,于是她抬头,看见了那个眉眼浓深的年轻男人,他提醒了她要做怎样的选择。

她也正活在这份选择带来的后果中。

可是现在,沈瓷提起木笼,看了看里面的小紫貂,深黑的大眼,迷惘而惊恐地望着她,想着这是他送给她的见面礼,突然间感到束手无策。

她眼见着朱子衿被小王爷数落得身体僵直,心中却敏感而隐晦地觉察到,他那突如其来的怒火,似乎……是冲着自己来的。

朱子衿气冲冲地走回自己的院落,转头看见丫鬟手中还抱着木笼,里面的小畜生对她龇着牙叫,心头万分浮躁,一巴掌打了过去,小紫貂便连带着木笼一起滚到了地上。

“我就想不明白了,凭什么父王专门给她修瓷窑,孙玚先生也向着她。如今,我哥才从山上回来第一天,就为了送她一只小畜生冲我发火!”朱子衿的胸口起伏不定,呼吸急促起来,突然猛地拍打起桌子,大声道,“来人来人!给我来人!”

方才被朱子衿打翻了木笼的丫鬟立刻跪在地上,诚惶诚恐,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小姐有何吩咐?”

朱子衿微眯起眼,咬牙切齿道:“你!你给我盯紧沈瓷,分分秒秒地盯紧!只要有异动,立即回来禀报我!”

她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在腿上:“我就不相信,她能什么错事都不做,什么破绽都不露,一旦被我抓住把柄,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沈瓷抱着木笼,心情复杂地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她本想让竹青给小紫貂找些吃的,可在院子里寻了一圈,却连竹青的影儿都没瞧见。

往常沈瓷到孙玚先生那儿学画,竹青都会跟着一同去,但是今日出发前,竹青说院子里还有好几件衣服没洗,想要留下来。沈瓷没考虑太多,觉得竹青跟着她去了也是无聊,便随口应允了。

可是现在,继上次半途失踪后,这已是她第二次莫名其妙消失了。

沈瓷立在园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把小紫貂从笼子里抱出来,小心翼翼地兜在怀里,去厨房给它寻了几条新鲜的小鱼,先把这只张着嘴的小动物填饱了再说。小紫貂个头虽小,吃起鱼来却不含糊,一口一个,末了咂咂嘴,将软软的皮毛在沈瓷手臂上蹭了蹭,这大概算是感谢的方式了。

沈瓷笑笑,摸了摸它圆圆的小脑袋,突然听得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她站起身,拉开厨房的门,果然看见了匆匆赶回来的竹青。

“沈,沈姑娘……”竹青意外看见沈瓷,脚步不禁滞住了,“姑娘今儿回来得这么早?”

沈瓷点点头,柔声道:“今日孙玚先生提前休息,便早些回来了。刚才找了好半天都没看见你,去哪儿了?”

竹青虽然早就编好了理由,也难免有些心虚:“洗完衣服后,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些物什落在了从前的住处,便去取了回来。”

“哦对,你从前是小王爷院里的人。”沈瓷并没有完全相信她的话,却也没让竹青把落下的东西拿出来看。事实上,只要竹青不惹事,沈瓷并不想干涉她太多。自己都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能静静做好想做的事,便是她最大的奢求了。

“来,竹青,帮个忙,给这只小家伙铺个软窝。”沈瓷岔开话题,将怀中的小紫貂送到竹青手里,不经意地便把刚才的事揭过了。

竹青连声应着,将小紫貂接了过来,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当然没有把东西落在从前的住处,只是听闻今日小王爷打猎归来,便知道,她的情郎马宁也一并回来了。

马宁是朱见濂手下的随从,深得主子信任。从前,竹青还是朱见濂府中的丫鬟时,与马宁同在一个院子里,不知不觉便情愫暗生。可沈瓷来了以后,竹青便被拨去照顾她,硬生生地分开了这对浓情正酣的小恋人。上一次,她在回院的半途失踪,也是因为突然被马宁拦了去。

竹青今日其实没有什么衣裳需要洗,待沈瓷一离开,便急匆匆地赶去两人上次约好的地点,果然见马宁已经等在那儿了。两人耳鬓厮磨了一番,都是恋恋不舍,不知下一次再见,又是何时。

“如今王妃娘娘不许府中下人擅自恋爱,我们见面需得谨慎。”马宁不舍道,“我观察过,你们院子外墙底部有一处凹槽,外围还有花圃掩饰。我以后若是找你,便在那里给你留下时间、地点的信息,你再赶过来。如此可好?”

竹青倚在马宁怀里,使劲地点了点头。

小寒时节,冷在三九。

冬日的朔风催人体寒,虽是青黑天色,却也不妨碍沈瓷如今的好心情。

经历了漫长的等待,淮王应允她的小瓷窑终于建成,虽是环境简陋,小巧袖珍,但也足够令这冰冷的冬日快速回暖。

她兴高采烈地置办着瓷窑的一切,省下没必要的日常开支,全部用于采购制陶的原料。父亲租了一辈子的瓷窑,还从未拥有过自己的地盘,可如今他过世不足三个月,女儿却替他实现了愿望。

欣喜与心酸的情绪同时汇聚在沈瓷心头,她定了定心,又冷静地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淮王赠予她的,他既然有能力赠予,亦有能力收回。

“今后行事,应当更加小心谨慎了。”沈瓷暗暗想着,在她拥有独立掌控的能力之前,便是摧眉折腰,也要尽力保住现有的一切。

然而,在有心人的观察下,无论她怎样小心守规矩,总有一些意外悄然发生。

朱子衿的丫鬟按照吩咐,日日夜夜盯着沈瓷。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什么端倪也没瞧出来,想要放弃,却碍于朱子衿的威逼,只得百无聊赖地守着。

可是这日,当她如往常一样躲在暗处窥视时,竟发现了一个穿着随从衣裳的可疑男人。

那男人走到沈瓷的院落前,不安地往四周看了看,然后弯下身子,在外墙底部的凹槽里,塞了一团白色的东西。离得太远了,她看不清那男人的脸,只能待他离开后,上前取出了他留在凹槽里的纸团,急忙展开。

纸面上,寥寥写着六个字:今日戌时,瓷窑。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夕阳熠熠的光芒隐在墨蓝的暮色中,渐渐消弭。

瓷窑内,沈瓷忙前忙后地整理着制陶的原料,又对照着记录册一一清点,确定无误后,顿时感到舒朗无比。

这些天,她忙着筹备各种材料和器械,如今已是尽数备齐,不日便能动手制作。这令她心情大好,离开瓷窑,步履轻盈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下着细雪的天气,冻得人手脚冰凉。沈瓷在屋内拢了炭盆,半蹲在地上,拿着刚从山上采下的松果喂紫貂。在沈瓷这儿养了不到半个月,小紫貂已是吃得滚圆滚圆,偏着头在地上蹦来跳去,煞是可爱。

骤风忽起,竹青推门进来,垂着眼低声道:“姑娘,这些银炭用完,屋里便没了,我去管家那儿讨要一些来。”

沈瓷正专心抚弄着小紫貂柔滑的皮毛,头也没抬,随口应道:“去吧,早些回来。”

“是。”

竹青退出了房间,一颗心还在胸口怦怦乱跳,一时失神,连房门都忘了关紧,抚了抚激动的胸口,便急着出去见情郎了。

竹青思念成疾,还未到时辰,已急匆匆地赶到瓷窑,竟惊喜地发现马宁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瞧着竹青的小脸冻得通红,马宁心疼不已,将温暖的大手贴在她的脸上,指了指不远处一间未锁的屋子:“先去屋内避避,暖和,还免得被人发现。”

竹青点点头,待入得室内,才奇怪地问道:“怎么想着约在沈姑娘的瓷窑见面?万一有人来了怎么办……”

马宁揉揉她的发,笃定道:“放心吧,不会的。这地方偏僻,又是新建的,除了沈姑娘以外,没人会来。我已打探清楚了,沈姑娘每日酉时离开瓷窑后便不会折返,没人会发现我们。”

竹青微蹙眉头,娇嗔道:“你天天待在小王爷身边,怎么还有空儿打探她的行踪?”

马宁笑道:“哪是我想打探的,是小王爷命我这么做的。不知道沈姑娘是哪里得罪了小王爷,最近一提起她,小王爷就脸色不好。”

竹青疑惑道:“沈姑娘少言寡语,对谁都礼数体面,不像是会同小王爷起冲突的人。”

“这事,我也不太清楚。”马宁摇摇头,顿了片刻,突然手中用力,一把将竹青揽在怀里,“别说他们了,说你,分别十余日,你可曾想我?”

竹青垂头,脸色渐渐染上羞红,低低说了一句“想”,便被马宁更加有力的怀抱锁住。

接下来,便是爱语呢喃,情话绵绵。你侬我侬之际,却不知,隔墙有耳。

墙外的丫鬟急匆匆赶回去报信时,朱子衿正将手肘倚在榻前的几案上,用木勺取了一勺浓稠黏腻的香膏,默默等着一丝一丝的脂膏从勺沿自行淌下,流入案上的香炉之中。

她已等待了多日,每次丫鬟去而复返,她都满心期待,却是次次落空。渐渐地,心情便如同眼前缓缓滴下的脂膏,腻腻的,闷闷的。

而现在,她远远瞧着丫鬟急匆匆地跑回来,却依然倚在榻上,一动不动,已做好了再次失望的准备。

“小姐,小姐!”丫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下子扑倒跪在朱子衿面前,“有、有动静了!”

“什么?”朱子衿猛地睁眼,手中的木勺落于香炉。

丫鬟的气息还没理顺,呼吸起伏不定,激动道:“奴婢亲耳听到,沈瓷未经允许,与府中下人私相授受!”

朱子衿方才的浑浑噩噩已散去大半,眼中亮光毕露:“何出此言?”

丫鬟沉下一口气,方道:“奴婢今日守在沈姑娘的院落外,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奴婢见那男人留了一张字条在隐蔽处,走上前一看,上面竟写着与沈瓷约见的时间和地点。奴婢不敢随意叨扰小姐,便想着将计就计,先瞧瞧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结果戌时奴婢隐蔽在瓷窑,恰好听见一男一女在屋内的亲密情语,由是得知。”

朱子衿闻言,立即问道:“你可曾看见那男子面貌,是谁?”

丫鬟心头一惊,摇头轻声道:“未曾看见,奴婢到瓷窑时,他们已进了屋,只能躲在墙外偷听。虽然声音模糊,但绝对是男女之间的调情之语。”

丫鬟说完,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着朱子衿的表情。但见她沉吟半晌,突然毫无遮掩地大笑起来,接着“啪”的一声合上了香炉炉盖,只见一股淡白的香烟从炉中袅袅吐出。

“不碍事,只要知道女方是沈瓷,便足够了。”朱子衿难掩喜悦,起身离开卧榻,见丫鬟仍兢兢业业地跪在地上,不禁大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向母妃禀报此事,王府规矩若要牢立,必得杀鸡儆猴。”

一道强劲的朔风穿过庭院廊道,卷出阵阵尖锐的哨声。

竹青走时心不在焉,并未扣紧房门。寒风阵阵席卷,几个回合后,忽然猛地灌入门缝,直劈内里而去。

沈瓷本是身在暖意洋洋的屋中,却突然感到几道寒刃狠狠砸在皮肤上,冻得她一个激灵,抬起头来看见半敞的屋门,突然想起今日离开瓷窑时,存放原料的屋子似乎并未上锁。

除了她以外,再没什么人会去瓷窑。若是往日,这事便就罢了,可今日她新进了几种昂贵的色料,思前想后,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不行,还是得去锁住。”

沈瓷默默自语着,站起身,在袍袄外罩上一件披风,闭好房门,转身踏入了纷纷扬扬的细雪之中。

朱子衿命两名护卫去瓷窑拦人,自己则带着丫鬟向杜王妃通风报信。

她提着裙子穿梭于曲曲折折的回廊中,先是踱步,渐渐地,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风风火火地扑进杜王妃的院子里,一边走一边扬声道:“母妃,子衿有急事相报。”

杜王妃正卧在榻上读书,瞧见朱子衿慌慌张张闯进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关切道:“怎么了?”

朱子衿上前,坐在杜王妃身侧,问道:“母妃可还记得父王带回府中的那个孤女?”

“记得,救了王爷一命那位。”

“她坏了府中规矩!”朱子衿抢白,肃然道:“今日子衿的丫鬟亲耳听见,她未经允许,与府中下人私相授受。”

王妃闻言,紧凝的心落了下来,微微一笑,又重新将案上的书拾起:“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呢,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这么激动作甚。”

“母妃!”朱子衿急唤一声,握住王妃的手,蹙眉道,“此事对女儿非同寻常,您是不知道,这野丫头在府中,多次与女儿针锋相对,让人好生难受。平日里她抢走属于我的东西,女儿便忍了,可如今她败坏王府规矩,在父王赐给她的瓷窑内行苟且之事,如此跋扈之人,岂能留得!”

杜王妃听着朱子衿的话,沉吟良久,看看她,低头想想,又抬起头来看看她,终于慢慢问道:“子衿,你是不是担心她占了你的地位?”

“……”

“你的心思,母亲多少是了解的。就像朱见濂占了你亲哥哥的位置一样,该罚。明明如今我才是淮王妃,王爷却还惦记着那个死去的原配的儿子,总想着立朱见濂为世子,把我的儿子置于何地?”杜王妃拍拍朱子衿的手,“所以,母亲明白你的苦衷,也不会让她有机会取代你的位置。这件事,母亲给你做主。”

朱子衿眼前一亮,忙道:“谢母妃!”

“别慌,话既然说到这儿了,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从前母妃多次告诉过你,别同朱见濂走得太近。你的亲哥哥,只有朱见淀一个。而朱见濂,不仅不是你的亲哥哥,还很可能会抢走你哥哥的世子之位。你以前不明白,如今遇见这事,是否能理解几分?”

朱子衿顿觉恍然,终于明白其间道理,扑上前去牢牢抱紧母亲:“母妃,我明白了,一定牢记。”

杜王妃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明白就好,朱见濂同我们不是一个阵营,你得多加提防。”待朱子衿好不容易放开了手,方再次开口道,“你说的那个丫头呢?把人给我带过来吧。”

瓷窑侧旁的小屋内,情语细细,竹青正兴致勃勃地勾勒着两个人的未来,突然被马宁捂住了嘴。

“别说话,外面似乎有动静。”马宁压低声音,指了指屋外。他本是习武之人,耳力目力较常人者佳,方才听得门外有簌簌轻响,立即起了警觉。

缓缓地,马宁放开竹青,待墙外没了声响,拨出一条门缝往外看,果然见墙外的雪面上留着浅浅的一双脚印。

马宁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对竹青道:“此地不宜久留,为防万一,今日便早些离开吧。”

竹青亦是惊惶,连忙点点头,慌忙离开之际,不小心打翻了一盒制陶的色料,两人手忙脚乱地搪塞好,才战战兢兢地离开了瓷窑。

竹青和马宁前脚刚走,沈瓷后脚便到了。

她径直朝存放原料的屋子走去,果然瞧见门未上锁。入内清点,样样不缺,却有一盒钴蓝的色料似被打翻。

沈瓷蹲下身,看见地面尚有星星点点的钴蓝粉末,正欲详查时,突然听得门外一阵喧哗声,两个护卫闯进来,不由分说便扣住沈瓷,两把棍子牢牢架在她脖子旁侧。

“另外一个呢?”领头的护卫不耐烦地问她。

“什么另外一个?”沈瓷一头雾水,全然没弄清状况。

“少装傻了!”那护卫暴戾地打断她,再问,“你那个男人在哪儿?”

沈瓷更蒙了:“什么那个男人?”

护卫冷哼一声:“小丫头还装蒜呢,得,王妃娘娘要见你,你现在不说,回去同王妃解释去!”

说罢,像拎起一条鱼儿一样,把沈瓷逮住了往外推。她一个趔趄,差点儿没站稳,却用须臾的时间冷静下来,复又站直,安安静静地随着两名护卫行去。

马宁目送着竹青离开后,心中到底还是放松不下,又再次折返回瓷窑外,将身形隐匿于暗处,无声察探。

少顷,沈瓷姑娘踏着细雪风尘仆仆而来,直奔方才他同竹青待过的那间屋子。马宁愣了愣,心说难道是沈瓷发现了竹青的行踪,特来此地寻她?

马宁正暗自忖度着,忽又看见两个护卫手持枪棍,气势汹汹地往瓷窑里去了。眼见这境况,马宁不由得惊得一身冷汗,这瓷窑明明是个人迹罕至之地,今儿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夜色已至,还一个个往这儿扎堆了?

马宁越想越困惑,待这两个护卫押着沈瓷出门时,终于再按捺不住疑问。他撤离暗处,装成路过巡查的模样,拦住两护卫问道:“这是干什么啊?”

领头的护卫眼尖,认得马宁是小王爷身边的红人,不敢得罪,遂诚实答道:“带去给王妃娘娘问话呢。”

马宁看了眼架在沈瓷脖子上的棍棒,轻哼一声:“瞧这架势,犯事的?”

“是,大小姐的丫鬟亲耳听到她在瓷窑侧旁的屋内与男人苟且,男的没捉到,正要拿去审的。”

马宁闻言,后背霎时渗出冷汗。他心虚地看了沈瓷一眼,沈瓷的目光也正巧锁住他,似笑非笑,像要穿透他的身体。

他站在那里,突然就说不出话了,只看见沈瓷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袖口,然后捏捏指上钴蓝色的粉末,用一双眼睛揪住他,像是真诚地提醒:“大人,您的袖口弄脏了。”

马宁一醒神,脑中电光石火地想起屋内打翻的那盒色料,当时他和竹青手忙脚乱地收拾,难免在袖口沾上了痕迹。

他没再看她,却感到浑身上下已被她的目光揪住了。那不是提醒,而是警告。不动声色,却简单明了。

大脑一蒙,马宁再也待不住了,草草对两名护卫说了句“走吧”,自己先心乱如麻地离开了。

马宁快步奔回小王爷的院落,一路忐忑不安,陷在进退维谷的窘境中。

坦白,他和竹青的未来将渺无定数;沉默,又不知沈瓷会做出何种举动。方才他与她碰面,那黑粼粼的眼神,分明是在警告他,若是想不出办法,就别怪她供出他。

怨只怨自己兜不住好奇,偏要上前去问那么一遭。但事已至此,无从回头,到底要如何做,才能保得两全?

马宁伸手,在自己的袖口掸了掸,钴蓝色的粉末还有残留,可就算此时清除干净,方才那两名护卫也已看到了。他怔怔地望着前方干秃秃的树杈,只觉自己也如同梢上凋叶,一片一片消失殆尽。细白的雪花像是一层雾,让他有心无力,渐渐地,心也凉了下去,变成无计可施。

他叹息一声,讪讪地转过头,却看见小王爷朱见濂正站在他面前,皱眉问道:“怎么了?以前没见你这副模样,出什么事了?”

马宁眉心一跳,纵然知晓小王爷最近提到沈瓷便脸色不好,可他此时走投无路,唯觉眼前这人才是唯一出路。心一横,开口便道:“沈瓷姑娘被王妃抓走了,说她与府中男人私相授受,正要惩戒。”

小王爷微微一愣,问道:“那男人呢?”

“没,没抓到……说是要等王妃审问的……”马宁感到细细密密的汗珠攀上了他的背,自知这一席话说得太过唐突,朱见濂未必会管。他斟酌着,要不要谎称那男人是自己,然后顺理成章地求小王爷替沈瓷说情,或许凭着十余年的主仆情分,小王爷会帮他一把……

马宁这头还在艰难地斟酌着,小王爷却已二话不说地大步迈出,长袖一挥:“走,看看去。”

沈瓷跪在地上,看了看高处雍容华贵的杜王妃,再看了看侧旁怒目而视的朱子衿,两人皆是正襟危坐,不带丝毫商榷的神情。

“说,与你曲款暗通的男人是谁!”

听这第一句开场白,没有询问,没有质疑,只有铁铮铮的逼迫,沈瓷便知道,这一遭不是偶然,是有人故意冲着自己来的。

沈瓷没动,慢慢说:“我没有。”

“我的丫鬟亲耳听见的,还想抵赖!”

沈瓷面无表情:“她听错了。”

“错了?”朱子衿挑起唇角,讥笑道,“那男人今日在你的院落留下字条,约你戌时在瓷窑见面。若是错了,你又怎么会刚好出现在那里?”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王爷赐我的瓷窑,我忘了锁门,怎么就不能去了呢?”

朱子衿见缝插针,顺着便接下话:“所以你们才选择了瓷窑这个地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结果呢,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父王见你可怜,好心才收留你,你竟不知感恩,反而破坏府中规矩!”

沈瓷不想说话了,她意识到跟这些存心为难她的人一问一答,最终只会被拐进同一个圈子,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别说此事疑点重重,就算是铁板钉钉,也不至于有眼前这阵仗。

这些人是铁了心想让她走,压根儿不需再听任何理由。而她束手无策,唯有先行等待,不知马宁是否会自行坦白。

可是,杜王妃没有留给她太多时间,瞧着问不出来,也不愿再耗,挥挥手道:“原本,王爷带你回府,是想好好照顾你。可如今你不肯招供,这府中的规矩又得立稳,所以没办法,这两天你收拾收拾东西,便自己走吧。”

沈瓷的心漏跳了半拍,一瞬间,仿佛回到了父亲去世的那个黄昏,卫老爷也是这样居高临下地坐在她面前,对她说:“这两天,你和你爹收拾收拾东西,尽快搬走吧。”

彻骨的心寒,化作瓦砾流沙,分崩离析。沈瓷半晌无言,等不来马宁的坦白,唯有走出最后一步棋,以期澄清自己。

沈瓷酝酿好话语,方要开口,却突然听得一句清朗不羁的男音涌入耳膜。

“哟,这么多人呢。”小王爷朱见濂迈进屋内,目光快速在四周扫了一圈,在杜王妃和朱子衿的脸上停留片刻,最后堪堪落在了跪在正中央的沈瓷身上:“这是怎么回事?审犯人啊?”

“就是审犯人,她坏了府中的规矩。”朱子衿很快跳出来,瞧着朱见濂关心起这事,赶忙把沈瓷私通府中下人的事同他讲了一遍,话毕眉飞色舞地瞧着朱见濂,心里哼哼着想,她就是要说,她就是得让他知道,他当初非要送出小紫貂的女人,原来是这等货色。

朱见濂看着她得意扬扬的模样,又瞥了眼杜王妃那张事关重大的脸,突然“哧”的一声笑了出来。朱子衿蒙了一瞬,心想,在这种场合他居然还笑,他就不后悔自己曾经看错人了吗?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朱见濂一边笑,一边将沈瓷从地上扶起,理了理她褶起的袍角,朝高座上的王妃挥挥手道,“我当时有事,急着先离开了瓷窑,真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个被抓,误会啊,误会。”

他拽过沈瓷的手臂,将她拉到身前,像是安慰般,语气极尽轻柔,声音却亮得整个屋子都听得清清楚楚:“小瓷片儿,下次离开时啊,我记着带你一块儿走,成不?”

屋内霎时噤了声,就连沈瓷也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诡异的寂静中,只听得寒风敲打窗棂,从未关紧的缝隙中渗入几丝冷意,灌进衣袖里,吹得全身都凉了,心却渐渐有了暖意。

沉默了半晌不止,朱子衿才开口问:“哥,你的意思是说,今日同沈瓷约见的人……是你?”

“不是我,我能有闲心在这儿跟你们开玩笑吗?”朱见濂脸上笑着,心里却已懒得再纠缠,向众人打着哈哈道,“既然是误会,天色这么晚了,大家就散了吧,早点儿回房吧。”

说罢拽起沈瓷的手,转身便要离开。方踏出三四步,便听得身后一声厉喝,一直沉默的杜王妃突然开了口:“站住!”

朱见濂的背脊僵了一瞬,果真定住了。他转回身,表情依然是笑着的,可这笑里已经带了冷,带了刺:“怎么,王妃娘娘抓错了人,还不让人走了?”

杜王妃不由得变了脸色,端庄的容颜透出些冷硬,她的语气是柔和的,面上却一丝笑容也无,慢慢道:“濂儿,沈姑娘好歹是王爷的救命恩人,你身为王府长子,看上了别人,好歹先收去自己房里,现在没名没分便在外面放肆起来,也不怕别人嚼舌根吗?”

对于杜王妃而言,她完全不在乎沈瓷如何,可朱见濂却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如今跑到这儿来搅局,正是撞在了她的枪口上。

谁知朱见濂闻言,笑意更浓了,那双深黑的眼睛弯弯的,却透着厉害:“您也知道沈姑娘是父王的救命恩人呀?我看您一个劲儿把人往门外赶,还以为您不知道呢。再说了,我和小瓷片儿也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如何啊,本来好好待在屋子里,谁知从哪儿冒出个偷听的小丫鬟。王妃娘娘您倒是说说看,这主子讲话时,丫鬟还能贴着墙鼓捣啊?”

眼见着矛头转向了自己,朱子衿的丫鬟不禁往后一缩,牙齿都忍不住打战。等了一会儿,却发现说话的两人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兀自僵持着,暗潮潜藏在平静的表面下。

朱见濂在众目睽睽下拉着沈瓷的手,一口一个“小瓷片儿”,叫得甚是亲密,皮厚得连王妃都脸红,咬咬牙,拍案怒道:“身为王爷嫡子,没羞没臊,成何体统!你这样,将来如何担得起世子之名?还不是被人耻笑了去!”

杜王妃绕来绕去,拐弯抹角,一气之下还是暴露了真正的意图。她就是想不通,为何原王妃李氏已经去世数载,王爷却还想着捧朱见濂做世子?为此,甚至不惜将她的儿子朱见淀送去了京城做质子。这些年,杜王妃明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恰逢出了这事,刚好可以拿来做文章。

杜王妃心里算计着这回怎么让朱见濂大出血一番,朱子衿却是全然不知。她只瞧见如今赶不走沈瓷,心里便慌了,正一筹莫展之时,王妃的那句“成何体统”突然提醒了她,顿时心生一计。

“母妃莫急。”朱子衿站出来,侃侃道,“既然不成体统,不如今天就做个决定,让哥哥将沈姑娘收入房中,也免得落人口实。”

她说的是“收入房中”,没聘没娶,便连个妾都算不上,地位如同通房。自沈瓷入� ��以来,朱子衿最介怀的便是她不明不白的身份,今日若能趁此机会给她套上个“通房”之名,那身份差异,就显而易见了。

因而,此语一出,杜王妃和朱见濂都愣住了。杜王妃愣的是,明明可以靠着“体统”对朱见濂大做文章的局面,怎么就被自己的亲生女儿给搅黄了?朱见濂愣的是,自己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事,更何况他未经允许毁了她的名誉,还不知如何善后呢……

一时间,屋内再次陷入沉默。杜王妃和朱见濂都等着对方开口,可是最终,他们谁也没等来,反倒是一个细细柔柔的声音响了起来。

“回王妃娘娘、小王爷。”沈瓷福了福身,到这时候还不忘礼节,轻声道,“若是小王爷不嫌弃,民女并无任何异议。”

她还是那个样子,很稳定,很平静,看起来逆来顺受的脾性。可不知怎么的,朱见濂骤然就想起了沈家变故那日,她站在一片狼藉之中,不言不语,眼神却是倔强异常,分明是在心底发了狠,下定了决心。

就如同眼下,他帮了她,她也二话不问地回应,不动声色地替他排解王妃的刁难,名节和身份都抛开,从此与他这个几乎陌生的人绑在了一起。

“既然如此……”朱见濂微觉喉头一涩,顿了顿,复又道,“既然如此,便就这样吧。”

“好!”朱子衿大为惊喜,心头还惦记着沈瓷独掌的那套院子,扬声道,“事情既然已经定下,沈姑娘这两日抽个空儿,便可搬去我哥院里的偏房了。”

沈瓷低眉颔首,没有喜悦,亦未觉屈辱,顺从应道:“是。”

朱子衿点点头,解决了心头最大的忌讳,终于心满意足地告退。杜王妃憋着一口闷气,面色僵冷着,却是无话可说,甩袖离去。人潮渐渐散尽,沈瓷终于抬头,与朱见濂对视,怎奈满腔酸楚无从起头,索性缄默,两人一同迈入皎皎月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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