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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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到出发的清晨,沈瓷也没能等到卫朝夕。

自卫朝夕草草收拾行李离开后,便再也没回来,派护卫在城里寻也寻不到,连个消息也没有。

距离启程还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沈瓷心急如焚,眼见着车队就要启程,卫朝夕若再不来,恐怕就真的赶不上了。

“姐姐,这是有人要我给你的。”一个信封突然递到了沈瓷面前。沈瓷一低头,是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沈瓷伸手接过,展开寥寥一看,是朝夕的笔迹。

“这是谁给你的?”她问小乞丐,对方却早已趁她方才拆信的空当,一溜烟地跑了。

沈瓷追过去,没寻到踪迹,只得仔细看手中的信,简简单单,只有十一个字:一切安好,不必等我,祝顺利。

她是真的不打算来了。

沈瓷愣愣地看着这几个字,说不出况味几何,心中的担忧无处可泄,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朱见濂走到她身边,轻声道:“不能再等了,走吧。护卫我已经留了两人,若是寻到她,今后自然会护送她回江西。”

沈瓷点头,把手中的信递给朱见濂:“好,走吧。”

坐上马车,车轮声响起,一声一声,如同碾压在人的心上。

沈瓷轻轻掀开帘幕的一角,忍不住朝窗外看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目光扫过人群里的一张张面孔。两边的人群熙熙攘攘,汪直也在这群送别的人当中吗?她既觉得他会来,更害怕他会来。恩恩怨怨似都在浮尘中漾开了,眯了她的眼,连带着心里也狠狠一抽。

“你还好吗?”朱见濂替她围上一条披肩,“冷不冷?”

“不冷,我没事。”沈瓷浅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真好,终于能回去了。从我到京城的第一天起,我就想着怎样离开,如今得偿所愿,我怎会不开心?”

朱见濂道:“我没说你不开心。”

沈瓷微微一愣:“是吗?”

她侧过头,目光游离在窗外,渐渐觉得模糊了,车轮声响个不停。京城数月,如梦一场,她得到了些她想要的,也失去了一些曾经珍视的。

慢慢地,她将帘幕合上,如同合上那双张望的眼,缄默无声。

连日的细雨淅淅沥沥,带着些清爽,但下得久了,便觉得时间都在细雨中一分一秒地浸染过去。颠簸的行程之后,终于迎来了雨过天晴后的第一道光线,夹杂在袅袅的瓷香间,倾泻而下。

景德镇,百转千回后,她又回到了这里。

心绪的变化其实不可言说。

那连绵的细雨,使得呼吸间都沾染了些柔弱无骨的潮湿气,又在阳光筛滤下,渐渐晒干。御器厂里的人,已听说新的督陶官抵达了景德镇,原本还纷纷庆幸李公公终于离开,但一听说这新来的督陶官是个女子,顿时议论纷纷。

迎候的人等在御器厂外,淮王虽不愿朱见濂多逗留,但好歹沈瓷也是皇上亲命的督陶官,便让他多停留了些时间。

朱见濂陪着沈瓷一同下了马车。

沈瓷虽是以女子之身担任此职,可着装依旧是简练的中性装扮,不施妆容,瘦窄的肩膀下,竟也透出了几丝男子英气。

众御器师看到她这副装扮,先是没认出来是她,待看清了,不由得交头接耳:“这是沈瓷?怎么会是她?”

沈瓷面无表情,并未开口,反倒是朱见濂上前了一步,轻轻咳嗽了一声,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半圈。

有明眼人认出这是淮王世子,当即躬身道:“恭迎世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后面的人听了,亦是躬身,一时间,尽是满场恭敬的声音。

朱见濂笑着,似不经意道:“小王我奉皇上的旨意,一路陪同沈姑娘到御器厂,相谈甚欢。送到这里不过路过而已,今日行程繁忙,停留的时间不久,若之后有机会,我来找沈姑娘的时候,再来御器厂详看。”

寥寥几语,既是推辞,又将他同沈瓷的关系在众人面前讲明。

这是在为她初到御器厂撑底气了。沈瓷偏头看了看朱见濂,胸有暖意,心领神会。

众人已听闻这位新任督陶官制出了惊艳绝伦的斗彩瓷,再想到沈瓷在离开景德镇之前制出的素三彩,倒也都很钦佩。如今还多了淮王世子的支持,方才那点儿惊叹的嘘声渐渐消弭。

待人群安静下来,很快有人上前将沈瓷和朱见濂迎入厂内。沈瓷摇了摇头,没顺着那人的指引,只将目光锁定在站在人群最前端的一人,走上前,轻轻福身,颔首道:“徐尚先生。”

“回来了?”徐尚伸手虚扶她,“自你入京后,已过了小半年,我还以为你遇到了什么危险。没想到峰回路转,你竟是以督陶官的身份回来了,实在奇妙。”

“受先生赏识之恩,曲曲折折后,才有今日。”

“回来就好。”徐尚先生摸了一把胡须,想了想,眼中顿时泛光,“你是因为将瓷器呈给了万贵妃,才得以任命的?”

沈瓷有一瞬的犹豫,道:“可以这么说。”

徐尚先生更是激动:“听说,这斗彩,意为釉下青花与釉上彩相互争艳斗奇。名字取得好,可我还没见过这瓷器什么样呢。”

徐尚先生也是个痴人,不关心她是如何当上督陶官的,只专注于瓷器。沈瓷笑笑说:“不着急,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很快您就知道了。”

徐尚先生点点头,沈瓷转过身看向朱见濂:“你呢?”

朱见濂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我本想陪你,但父王身体未愈,就先回鄱阳了。等安顿好了,我便来找你。”

沈瓷的拳头微微一紧,神色黯淡了一分:“什么时候回来?”

淮王对她的不满,她心中是清楚的,只怕小王爷这一回去,便不知何时再见。

周遭的人不少,朱见濂不便多说,看着她的眼睛说:“相信我。”

沈瓷眸子闪了闪,点头道:“好,我等你。”

“留两个丫鬟照顾你,你自己也要保重。”

她又点了点头。

淮王那头催得紧,朱见濂也就是来给沈瓷撑撑场面的,见周围的人并没有什么难为她的意思,又有徐尚先生的关照,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此次回到鄱阳,还有一件大事。淮王府的大小姐朱子衿已到了出嫁的年纪,淮王心里拟定了几个许配的人选,准备今年便把婚事定下来。

杜侧妃和朱子衿,因为之前的事禁足良久,就连淮王和朱见濂入京述职这段时间,她们也只能在自己的宅院范围内走动。然而,要筹备朱子衿的婚事,便意味着必定要解除这母女俩的禁足,或者,至少解除朱子衿一人的禁足。

这对朱见濂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他不介意杜氏觊觎世子的位置,但因为秋兰的死,敌对已是必然。

听闻淮王回府,久未梳妆的杜氏又振作了精神。她将蓬乱的发盘成髻,一身碧色云雁细锦,可那目光,似乎并未因为禁足而冷静反省,除了嫉恨,反还多了一丝狂躁。

杜氏整理完仪容,见朱子衿还干干地站在原地,道:“你还愣着做什么?收拾收拾自己,这两日你父王必定会解除你的禁足。”

“为什么?”朱子衿疑道。

“王爷该替你寻良配了。”杜氏蠢蠢欲动,咬牙道,“你自由了,我们才能想办法对付朱见濂。”

朱子衿轻轻摇头,毫无兴致:“他如今是世子,身边的防范少不了,不好对付的。”

杜氏轻哼一声:“我也没说要直接对付朱见濂。我虽然被关在这里,但大消息还是灵通的。王爷带去京城的护卫告诉我,朱见濂同沈瓷好了,而且沈瓷现在也回到了江西,就在不远的景德镇。”杜氏恨恨道,“就算我抢不过朱见濂,也不能让他好过。”

“沈瓷?”朱子衿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从前两人一同学画时,沈瓷便夺了她的风头,后来又在杜氏病重时同朱见濂巧笑嫣兮。她想起这个人,就好像有根刺卡在喉咙里,虽不致命,却总挠得喉咙痒痒。

两人正商议着,忽然听见屋外有人声。不出所料,正是淮王派人前来,唤朱子衿前去。

杜氏急切地凑上去:“那我呢?王爷可曾提到我?”

“请您少安毋躁,或许再过几日,王爷便会唤您前去。”那人答完,转头对朱子衿做了邀请的手势,“小姐,请吧!”

朱子衿点点头,握住杜氏的手:“母亲,您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朱子衿随侍从离去,果然,淮王与她谈了婚嫁之事,又叮嘱她往后再不可冲动,便允了朱子衿自由。

朱子衿连连点头,应得万分轻巧,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那隔了许久的怨怼,在长期的桎梏下腾腾蹿了上来,将整颗心涨得鼓鼓的,轻轻一碰,便能炸开。

沈瓷回到御器厂后,首要的事,便是熟悉督陶官的事务。

从前的督陶官李公公对制瓷一窍不通,虽折腾了好几年,也只是混日子而已。

事实上,御器厂集合了各地的制瓷精英,又占尽了资源,要做好并不难,不过是“认真”二字罢了。

深入到坯房窑厂,和陶工们一起体验工作,懂得品鉴评瓷,要爱瓷的人才能做到。

流程沈瓷早已熟悉,只不过从前她最注重画瓷,如今却是每个环节都要竭力做到精益求精,将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瓷器的制造中。

只在闲暇时,期待着小王爷的到来,抑或是偶然想起……远在京城那个似仇似友的人。

日子便如此有条不紊地过去了。

斗彩瓷虽然烧制时间长、工艺难度大、成本高昂,可对于御器厂而言,正是钻研的动力。自沈瓷将斗彩瓷的制法公布后,斗彩瓷逐渐在实践中被制造得更加精致。胎体薄如蝉翼,胎质细腻纯净,尤其是素雅鲜丽的色彩,更是比在京城时做得更加精美。御器厂集结了经过特殊工艺提炼的各种矿粉,鲜红艳如血,杏黄闪微红,水绿、叶绿近乎透明,孔雀蓝色沉,紫色浓而无光,许多都是其他时代的矿物难以提炼的色泽。

每个时代的瓷器都有各自的风貌,便是因为其制作所用的瓷泥、颜料、木材,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不见,后代若是再想仿制,不过只得其貌,却不复当初的精髓。

因着万贵妃的喜好,在沈瓷的带领下所制的斗彩瓷,都是精致小巧的器皿,既没有庙堂祭器的庄严钝重,也没有其他宫廷陈设器的气宇轩昂,渐渐便有“成化无大器”一说。可小也有小的好处,盈盈可握,执手摩挲,或月下浅酌,或闺房陈设,极尽阴柔之美。

两个月之后,沈瓷担任督陶官后所制的第一批瓷器被装上货船,送入京城,其中最重要的作品,便是斗彩瓷。白釉如凝脂,红彩似艳血,绿彩若碧水,黄彩压明丽,件件宛若绝世美人,引得万贵妃心下大喜,皇上也因此加大了对御器厂的投入,对沈瓷的成果赞赏有加。

这一赞赏,便想起了最初的举荐之人汪直。

自从杨福替代了汪直以后,按照尚铭的指示,杨福对西厂的事务一概散漫管理,对皇上交代下来的事情也故意办不周全,引得皇上疏远。不过,皇上虽对汪直的办事效率不满,却也抹不掉长久以来对他的偏爱,眼下看到沈瓷送来的瓷器,很快将杨福召入了宫中。

得知皇上召见时,杨福正陪着卫朝夕吃糕点,栗子糕、绿豆糕、豆沙卷、蜜饯枣摆了一排,刚要下嘴,忽然得知被召入宫,连忙换了衣裳出门。

一进入殿中,便见皇上把玩着手中的一盏斗彩小杯,釉色青白,莹润如脂,外底绘一折枝牡丹,以素彩勾边并用青花绘出脉茎,又在叶间填上绿彩,花瓣间填黄彩,精美可人。

杨福俯身请安:“参见皇上!”

皇上转过脸看他:“许久都不见你了,听说最近你西厂的事也不怎么管,都在做些什么?”

放手西厂的事务,是尚铭给杨福的指示。短短两个月,因为杨福的刻意闲置,东厂迅速崛起,就连皇上亲自指示杨福去核查妖狐夜出的结果,他也只草草回答说自己的调查结果与东厂大同小异。

皇上对于东厂的处理结果,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既然“汪直”都予以认同,便照着尚铭呈上来的结果处置了。

尚铭对此较为满意,对杨福的信任也多了几分,杨福便趁此机会,再次提出自己替代汪直的条件。尚铭应允了。

他的条件是什么呢?

大殿上,杨福垂下头,沉声应道:“回皇上,近日,臣在调查。”

皇上来了兴致:“最近重要的案子都是东厂在查,还有什么需要你亲自调查的案子?”

杨福咬牙,慢慢道:“我发现了一些线索,似乎……有人想要谋权篡位……”

皇上面色大骇,声音都高了几度:“谋权篡位?谁这么大胆子?”

杨福想了想,决定先不把话说开,只铺垫道:“如今只有几封书信来往的证据,应是某地藩王所为,具体是谁,我正在调查。”

他说完,便将事先伪造好的书信递呈给了皇上,是尚铭派人伪造的淮王笔迹所书,不过为了真实可信,信中并未表明淮王的身份。

“这字迹……看着有些熟悉。”皇上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怒道,“不论是何人,此事必须严查!”

杨福立刻应下:“臣必会竭尽全力!”

虽然近日“汪直”的表现让皇上并不满意,但因为长久以来的偏爱,皇上对他的话还是相信的,甚至很庆幸他能够调整状态,重新拾起事务。

“最近东厂的表现让朕十分满意,西厂却日渐式微。此事若是全权交给你,你觉得,朕能够放心吗?”

此事正是杨福蛰伏已久的目的所在,他毫不含糊地答道:“请皇上放心,此事臣必定严查,绝不让奸人威胁到皇上的地位。”

皇上肃然点头:“好,不要让朕失望。”

杨福信誓旦旦,正欲退下,又听皇上言道:“刚好,后日王越便回京了,朕知晓从前的案子他帮了你不少,这次也可以让他协助你调查。”

杨福心里狠狠下沉:“王越?他从大同回来了?”

“早几日便启程了。他这次立了大功,朕正准备好好奖励他。”皇上道,“不过,朕本以为,你们一直保持着联系。”

王越的确同杨福联系过几次,可杨福纵然神态言行能够模仿汪直,字迹却不能。他从小颠沛流离,并没有什么学问,笔头上不敢轻易对王越做出回应,都是由尚铭手下经过字迹训练的人代笔。更何况,尚铭曾经告诉过杨福,凭他如今的伪装,一般人都瞧不出端倪,但在朝中,有一个人是很难瞒得住的。

这人,就是王越。

王越与汪直交情甚笃,无话不谈。因而,杨福倒是希望和王越越疏远越好,可这疏也还不能过了界,否则同样招人怀疑。

杨福硬着头皮应道:“臣之前已听闻他大胜归来,却不知他后日便会入京。”

“你现在知道了。”皇上一边说,一边命御前太监将自己手中把玩的斗彩瓷赏给杨福,“今日叫你来,本是想与你一同欣赏这次御器厂呈上来的精品。你举荐的人不错,也是因为当初你放走沈瓷,才有这几日万贵妃的欢心。这斗彩瓷是此次呈贡的上佳之品,赏给你,好好去办我交给你的事。”

杨福手捧着这盈盈可握的瓷器,青色为底,五彩争艳,只觉手心烫得厉害。他想起了沈瓷,又想起朱见濂在悬崖边上救了他一命,不由得愣了愣,将手中小

杯紧紧握住,退了下去。

杨福一回到府中,开门便迎来卫朝夕关切的目光,急急冲上来问道:“怎么样?皇上为何突然召见你?”

杨福揉揉太阳穴:“大概是这次御器厂的瓷器终于让他满意了,顺带便想起了我。”

“御器厂……”卫朝夕的声音低了下去,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

杨福抬眼看她:“怎么?想家了?”

卫朝夕咬咬唇,下巴收紧,没答话。

“一开始便叫你别跟着我,是为你好。”杨福看了看院落周围,大多已布上了尚铭的眼线,携着卫朝夕走了几步,低声道,“如今我想把你送走,只怕会被尚铭阻拦,恐怕是行不通了。”

“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我也不想走。”卫朝夕倔强道,这些日子,杨福总沉浸在没将她送走的懊悔情绪中,却不愿提及两人之间的情愫。她气呼呼地转过头,静了一会儿,又软下来,回头轻声唤他,“杨福……”

“嗯?”

“我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卫朝夕道:“你原本便不是宫中人,何必要蹚这浑水?若说是为了名利,可如今你把一切权力都让给了东厂;若说是为了风光,做太监又有什么风光;你连自己都不是了,如今冒着生命危险,是为了什么?”

“别说了。”杨福别过眼去,“现在还不到你应该知晓的时候,眼下你只需要安安心心待在这里就好,寻到时机,我便会把你送走。”

卫朝夕抿唇:“你说得倒是轻巧,可是,我总担心……”

“担心什么?”

卫朝夕的声音细如蚊蚋:“担心……汪直,其实还没有死。”

杨福一怔,下意识地答道:“不会的。从苍云山的悬崖掉下去,生还的可能性太小了。”

“可能性小,也是有可能的。”卫朝夕急切道,“之前尚铭派人去悬崖下搜索,也没有找到尸体,不是吗?”

“悬崖下有一条小河,或许尸体是被河水冲走了。”

卫朝夕仍不放心:“那万一是冲走后,被人救了呢?”

“……”杨福沉默了片刻,出言安慰道,“别想了,你我都亲眼看着他摔下去了。已经两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不要吓自己。”

卫朝夕泄了一口气:“或许吧……”

“如今最让我担心的,其实并不是汪直的尸首没有找到。”杨福背过手,慢悠悠地踱了两步,“我最担心的,其实是后日,王越便回来了……”

后日,城门。

王越带领的士兵还未入城,便听得阵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铠甲相磨,兵器捣地,气势恢宏,铿锵有力。

皇上在城门处设了仪仗,为王越接风洗尘,以庆祝他击退鞑靼之功。在两列步兵的夹道中,王越身穿铠甲,一骑而来,阳光照在铠甲之上,泛起明晃晃的光,更显得他整个人魁梧有力,锐气逼人。

号角阵阵,鼓声隆隆,杨福站在接风的官员中,看到王越威风凛凛的模样,不由得心头一紧。

看上去,这王越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

渐渐地,号角与鼓声低了一些,直至消弭。王越的骏马已行至接风的官员面前,他却不急着下马,反是停在此处四处张望,那目光滴溜溜地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定在了杨福身上。

“哈哈,小汪汪!”王越目光一闪,翻身下马,直接就将杨福拽了出来,笑眯眯的,“这么久不见,胖了一点儿哈。”

这模样,与他方才进城时的肃穆模样大相径庭。杨福想起尚铭的叮嘱,在人前,汪直和王越并不多话,虽是好友,说话却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于是瞥了一眼王越,稳妥回应道:“你倒是好,打个仗都没变化。”

王越哈哈大笑,伸手拍拍杨福的背:“走,今晚咱哥俩去喝几杯。”

杨福没忍住,下意识地偏了偏身体,闪开了王越。

王越沉浸在凯旋的喜悦中,也没在意,很快恢复了笑容,一把揽过杨福的肩,两人便这么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走着走着,王越突然开口:“咦,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矮了一点儿啊?”

“有吗?”杨福竭力掩饰内心的慌张,“久没见面,你感觉错了吧?”

王越嘟囔着:“从前搭着肩,似乎不是这个高度……”

杨福的肌肉似乎都僵硬了,又见王越粲然一笑:“一定是我变高了的缘故,哈哈。”

“哈哈哈……”杨福也扯着嘴角配合着笑了起来,心中想的却是,王越这人,今后能躲多远便躲多远,否则,纵使他训练多年,也很快便会露馅。

杨福本想直接将王越送回府邸了事,王越却偏要去汪直的住处对酌一番。杨福摆摆手,谎称疲累,正欲离开,王越“嗖”的一声从腰间抽出剑来,直接架到杨福脖子上:“去不去?”

杨福吓得一愣,脱口而出:“你这是干什么?”

王越方才闪闪的目光暗了下来,噘起嘴,嘀嘀咕咕:“什么嘛,以前不都是这么玩的吗?”他眼睛转了转,凑近杨福,笑道,“怎么,被爷今日凯旋的英姿吓住了,怕啦?”

杨福心里尴尬得紧,王越同汪直私下难道便是这般模样?他着实有些无从接受,理了理思绪,脖颈还贴着刀刃,虽然知道王越并不会对他动手,还是被迫点头答应了。

王越乐呵呵地收回剑,拿手肘蹭了蹭杨福的腰,玩笑道:“是不是我离开你太久,你思念成疾,不高兴了?”

杨福没敢答话,用汪直式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心有余悸地走在前面。

“今天这是怎么了……”王越挠挠头,跟了上去。

汪直的宫外私宅离王越的府邸极近,事实上,当初汪直选在此处建宅,有一半是因为王越,两人意气相投,关系之亲,在朝中尽人皆知。

杨福与王越一同回府,王越就像回自己的地盘一样,大大咧咧地直接朝膳堂的方向走,还招呼府上的婢女道:“去,给我和汪大人上菜倒酒,这一路可饿死我了。”

杨福随他一道坐下来,掩饰着心虚,筹划着怎样让王越快些离开。

“咦,这是什么好东西?从前好像没见过。”杨福突然瞥见桌上的斗彩小杯,上绘折枝牡丹,青彩相舞,纵然他不懂什么品瓷,也能觉出这瓷器的精美。

“前日入宫时,皇上赏的。当时回来便入了膳堂,一直忘了收起来。”杨福道。

王越笑道:“你是圣宠依旧啊。”他用手指摸了摸如脂的釉面,忽而凝眉,“看到这个就想起了沈瓷姑娘,对了,一直没有你的回信,她如今在哪儿呢?”

王越竟也认识沈瓷?杨福心中暗道一声糟糕,回道:“她走了。”

王越惊讶道:“走了?她不是还担着打碎了御瓷的罪名吗?还能离开京城?”

“你在军中,消息不够灵通。你离开京城后,她被皇上封为督陶官,如今已在景德镇上任。”

“她当了督陶官?”王越睁大双眸,“你举荐的?”

“是。”

“你蒙了吧?”

“我没蒙。”杨福指了指王越手中的斗彩瓷,“这便是沈瓷成为督陶官后,御器厂进贡的第一批瓷器之一。”

王越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瓷器上,长长叹息一声:“你举荐她,我已经够惊讶了。但我本以为,按你的性子,也不能放她走啊。”

听王越的口气,再结合之前皇上质问他的话,杨福已完全确定汪直对沈瓷有感情这件事,垂眸道:“这样对她最好。”

“那淮王世子呢?”

“同她一起走的。”

王越一下子跳了起来:“你还记得,我走之前,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不?”

酒端了上来,斟上,杨福拿起抿了一口,思忖片刻道:“记不清了……”

“当时说得那么笃定,现在就不记得了?”王越有些激动,“你当时明明就说,就算沈瓷不喜欢你,你也不希望她待在朱见濂身边啊!”

“这又怎样?事与愿违。”杨福说罢,还轻轻叹了口气。

他这一叹气,王越便也软了下来,重新坐稳,以为戳中了“汪直”心底的创痛,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可回头想想,又似乎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王越看着杨福的脸,模样还是从前的模样,凤眼狭长,眉峰凌厉,嘴唇削薄,可那眼神似乎与从前不同了。以前的汪直,总带着一股倔强的傲气,如今却染上了闪避的意味。是因为提到了沈瓷吗?还是发生了其他自己不知道的事?

王越正想着,忽听屋外传来了脚步声。卫朝夕听说杨福已经回来,匆匆赶了过来,临到门口,听说膳堂内还有别人,又停下脚步,折了身准备往回走。

王越耳朵灵,听见屋外交谈的女声,看向杨福:“外面是谁啊?”

杨福觉得有些头疼,一时解释不清,恰好这时提到了沈瓷,便道:“沈瓷的朋友。”

王越更奇怪了:“沈瓷的朋友,怎么会在你这儿?”

杨福避而不答,只道:“等找到机会,我会把她送走的。”

杨福话音刚落,王越很自然地便站起身打开门,对门外尚未走远的卫朝夕乐呵呵邀请道:“干吗走啊?进来一起吃呗。”

卫朝夕脚步顿住,慢慢回过了头,她之前已听说过王越的名号,犹豫片刻,目光转向杨福,见他轻轻摇了摇头,拒绝道:“不必了,你们聊,我不打扰了。”

“别啊,你是沈瓷的朋友,我也是啊。”王越继续盛情邀请,“你还没用晚膳吧?刚好里面有酒有肉,一起吃吧。”

卫朝夕不由得踮起脚尖朝屋里张望了一眼,闻着诱人的菜香,肚子里像是有一只馋虫在蠕动。按她过去的章法,有人盛情邀约,必定毫不犹豫便去了。可眼下事关杨福,她吞了吞口水,忍着饿转身走了。

“真就这么走了啊?”王越顿感失望,坐回杨福面前,灌了两杯酒。忽然想起方才那姑娘张望的神色,不由得问道,“不对,我看方才那姑娘的眼神,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杨福今日被王越几次搅得哑口无言,此时听他这么一问,更觉身心疲累,干脆猛地灌酒,一杯一杯下肚,最后往桌上一趴,装作不省人事,懒得再回答一个字。

“酒量怎么弱成了这样?”王越敲了敲杨福的头,见他仍不醒,出门招呼侍从把杨福送回房间。一直守在门外的侍从围了过来,王越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一阵,才发现这些侍从与汪直以前身边的人不同,又朝周围扫了一圈,连府中各处驻守的护卫都换了一小半。

汪直的私宅,下人原本便不多,王越曾经多次出入,大多看着眼熟,可如今一眼望去,尽是不熟悉的面孔。王越心中一颤,又看了看杨福沉睡的脸,只觉越看越陌生,他揉揉眼睛,再睁开,觉得自己似乎也有些醉了,于是,匆匆说了告辞,转身离开了。

待王越走后,“醉酒”的杨福立刻清醒过来,他来到卫朝夕的房前,门没上锁,推开门,正看见坐在窗前发愣的卫朝夕。

瞥见他进来,卫朝夕别过眼去:“王越走了?”

“走了。”

“他可觉出了什么异样?”

杨福摇头:“王越是武将,没有那么多猜忌,我们只见过今日一面,应该不会立刻怀疑,顶多是觉得不对劲罢了。”他看向卫朝夕,“你吃过晚膳了吗?”

“还没。”卫朝夕说,“听你说王越与汪直交好,我担心出事,便一直等着。”

杨福点点头,边往外走边说:“我叫人给你把晚膳送进来。”

眼见杨福的脚就要跨出门槛,卫朝夕连忙唤道:“等等。”她追上去,站在离他仅有一寸的地方,“你不跟我一起吃吗?”

“不用了,我方才已经吃过了。”他抬步,又往外走了两步。

“杨福!”卫朝夕没忍住,声音顿时提高了许多,绕到杨福面前,“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呢?”

杨福停住,回避着她的直视:“没躲你,躲你的话,方才又怎么会来看你?”

卫朝夕闭上眼,轻轻摇头:“从我留下来到现在,两个月了,你总不肯与我多说话。要么懊恼我不该留下,要么想着怎样把我送走,无论我问你什么,都是点到为止。你忘了,你从前还说,等你达成目的,你会去景德镇找我的。你还记得吗?”她眼里无声涌出泪珠,悬在睫毛上,随时都会掉下来,“我在你心里,到底算是什么?啊?”

杨福沉下一口气,慢慢将目光转向卫朝夕。她原本圆润的脸,如今有些消瘦了,下巴都变得尖尖的。她曾经奉行美食至上,可自从遇见他,美食似乎没有从前那般诱人了。这“茶不思、饭不想”的滋味,是他让她明白的。

他有些心疼,又觉得无奈,良久才慢慢道:“我记得。可那时……与现在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的?”

杨福绷紧肩膀,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道:“其实你喜欢的,未必是我……你如今跟着我,无非是因为当初我把你从东厂牢中救了出来。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救你的,根本就不是我呢?”

卫朝夕没有丝毫惊讶,而是轻巧一笑:“就因为这个?”轻笑中,渐渐有苦涩攀上来,“我早就知道了,在苍云山上看到你和汪直时,我就已经明白,在牢中救出我的人,是汪直,不是你。”

“你……”

“我虽然时常脑袋转不过弯,可临到那一步,也不可能想不到。”卫朝夕低头道,“当时我在悬崖边握住你的手,的确是想要救你们两个人的。可是我没有这个能耐,最终只有你一人活了下来。”

杨福哽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这还需要问吗?”卫朝夕认真地看着他,“事到如今,我虽然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希望汪直死去还是活着,可有一件事,我是很清楚的。我心里的人,是你,不是汪直。我并不想扰乱你的计划,我留下来,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我怕我这一走,便再也见不到你了。”她轻声哀求,“两个月了,给我一个答案,好吗?”

杨福心中一动,错愕地抬头,正撞上她望过来的眼,渴望、期待、不安,都藏在里面。而在这之前,他甚至一直以为,她心中爱慕的,其实是救她出狱那个人……那双满含情谊的眼睛,因着他闪亮或黯淡,他亦不想再逃避,抓住了她的手。

“你等我,至多五个月,甚至五个月不到。若我能顺利完成任务脱身,我陪你,陪你吃遍天下所有美食。”

这是他认识她以来,最为明确的一句答复。没有遮掩,没有拖延,卫朝夕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盈盈闪闪,反握住他的手:“好,五个月而已,我等着你,一言为定。”

朱子衿自从解除禁足以后,活动便自由了许多。淮王携她参加过两三次宴会,朱子衿的样貌虽不出众,但凭借家世背景,求娶之人亦不缺。淮王之前便想撮合朱见濂和南城兵马指挥的嫡女方若然,奈何朱见濂拗着性子不肯答应。这下好� �,方家长子有意求娶朱子衿,两家这么一合计,婚事基本便定了下来。

朱子衿自己也是满意的,那方家长子模样不错,又有家世做底,嫁过去也算是风风光光,父王虽然偏心朱见濂,但待他唯一的女儿还是极尽心的。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未忘记杜氏的叮嘱。

她虽自由了,可杜氏还困在院子里,偶尔才能在护卫的监督下出来走动。淮王或许是怕朱见濂心

有芥蒂,又或许是早已对杜氏失去了兴趣,一直没再见她。杜氏心里又怨又恨,将一切都归咎在朱见濂身上,天天在朱子衿耳边吹风。

“他让咱们不好过,咱们也不能让他好过。”杜氏看了看四周的护卫,凑到朱子衿耳边道,“昨日我听说,朱见濂这几日想去景德镇,王爷偏不放他走。他能去景德镇做什么啊?定是要去找沈瓷的!”

朱子衿被她煽动久了,也有些心急:“您同我说,我也没办法啊。我一个待嫁姑娘,总不能跑到景德镇去呀!”

“不用你亲自去。”杜氏将椅子朝朱子衿挪了挪,离她更近,从桌子下面递给了她一包东西:“你这几日出府时,想办法把这个玉佩拿给春熙路上兴盛酒家的掌柜,那是我娘家亲戚开的店,让他们找几个粗野大汉,去给朱见濂喜欢的那个谁找点苦头吃。”

朱子衿犹豫着说:“母亲的意思是……”

杜氏冷笑:“毁掉她,不是我们都喜闻乐见的事吗?”

朱子衿想了想,亦多了两分心动:“可靠吗?”“眼下我身边的人也不知谁可信,娘家人,我还是愿意相信的。”杜氏扬了扬眉毛,“再说,只是给朱见濂找点儿不痛快,又没伤着他。王爷似乎也不太喜欢那姑娘,就算知道了,也不至于过于怪罪咱们。”

朱子衿蹙眉道:“我也觉得父王不会说什么,可若是朱见濂……”

杜氏冷哼一声:“我身后还有杜家呢,当初秋兰一事,王爷都不能奈我何,他朱见濂又能怎么样?”

朱子衿点点头,像是终于放下了心,嘴角飘起一抹笑容:“那好,我早就被沈瓷硌硬得难受了,待明日,我找到机会便去。”

京城,暗潮再起。

时隔数日,杨福主动请求面圣——携着早已预谋好的言辞证据,朝他忍辱负重的目的缓慢靠近。

“皇上,已经查出来了。”杨福俯身,恭敬道,“上次呈给皇上的几封书信,已经确定,是淮王的字迹。”

皇上惊得差点儿从龙椅上跌下来,诧异道:“淮王?怎么会是他?”

“臣已将所有藩王的字迹进行排查,错不了。”

皇上手指扶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良久,突然以拳击掌,道:“对,我想起来了,上次藩王述职,为何偏偏是淮王受了伤?会不会正是他为了拖长待在京城的时间,伪装成受伤的模样,方便谋划篡位之事?”

杨福之前并未想到这层,恰好被皇上提及,连忙点头:“确有可能。”

皇上的拳头越捏越紧,狠狠地砸在龙椅的扶手上:“他的信是写给谁的?”

“……”杨福低下头,没有立刻回答。

皇上见杨福神情如此,眉目更加凝重,再次逼问:“谁?”

杨福捏紧了袍衫的下摆,装模作样地深吸一口气,话语像是气息游离出来般:“信上没有署名,但根据臣的调查,应该是兵部尚书……王越。”

“王越?! ”皇上如遭雷击,怔怔地定在原地,良久才重新开口,“你同王越关系最好,他若有谋反之心,你可曾窥见端倪?”

杨福摇头:“臣并未觉出端倪,而且……”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缓缓道,“而且,臣与王越的关系,也并不如朝中传言的那般要好。”

此事推给王越,是杨福同尚铭商议后的决定:一来,王越手握兵权,位高权重,且同汪直要好,对尚铭而言是极大的威胁;二来,为了隐藏杨福的真实身份,便要尽力回避王越,甚至使两人之间产生嫌隙,不再来往。

而眼下,正是绝好的机会。

杨福意在陷害淮王,又可顺带替尚铭清除障碍。虽然并无明确的证据表明王越收到信后答应同淮王合作,但至少可以让皇上心生嫌隙。

“朕如此器重王越,他也多次出征替朕扫平叛乱,从无滥用军权之嫌。朕实在难以相信,他会背叛朕。”皇上夺过呈上来的书信,又快速扫了一遍,心情稍稍冷静了些,道,“这只是淮王笼络王越的证据而已,王越未必会答应。若他应下,必定会好生处理这信件,不至于落到你的手上。”

杨福只是想隐藏身份,亦不愿王越受到重罚,忙附和道:“确实如此。况且,淮王到京城不久,王越便出征去了山西。那么,淮王滞留京城的这段时间,联系的应当不是王越了。”

“说得不错。”皇上点头,大手一挥,径直下令道,“来人,立刻给朕宣王越进宫。”

杨福起身道:“那臣就先……”

“不用。”皇上打断他的话,“刚好你在,便等着王越一同说吧。”

杨福闭上眼,先前没料到皇上会直接宣王越,他怕自己在殿中无从隐瞒,再被王越瞧出端倪。唯今之计,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不多时,王越赶来。他看到殿中的“汪直”,稍稍顿了顿,遂俯身道:“给皇上请安。”

皇上没让他起来,一把将书信扔在他面前:“看看,这是什么?”

王越拾起地上的书信,一字不漏地读完了,抬眼,困惑地看看皇上,又看看“汪直”:“这是……”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吗?”皇上冷嗤一声,静观王越的反应,“你同淮王私下勾结,谋权篡位,证据都摆在这里了,还想抵赖?”

王越听得似懂非懂,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什么时候同淮王有关系了?”

“这个问题,要问你自己才对。”皇上冷冷道。

王越挠挠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都没同淮王说过话,这怎么就成了我同淮王勾结的证据了?”

“明面上不说话,谁知暗地里在搞什么?”皇上幽幽道,“更何况,汪直与你交往甚密,若非确凿,他又怎会查出你的名字?”

王越微张着嘴,转向杨福,目带不解。

杨福心中已是百般煎熬,突然听皇上蹦出这句,更觉皮肤都烧了起来,硬着头皮道:“臣并未确定,只是为了保证皇上的安全,有嫌疑之人应该暂且监管,待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后,再放出也不迟。”

“汪直!”王越听着这番话,全然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的好兄弟嘴里说出来的,一脸愤然,“你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倒觉得杨福的主意不错,看王越一脸茫然的模样,想必问是问不出什么了,点头道:“朕并没有说不相信你,你刚打了一场胜仗回来,刚好需要多休息。若最后查出与你无关,自然无碍。”

王越压根儿没听清皇上说什么,双眼如炬,紧紧看着杨福,似要穿透他的身体,看清他皮囊下的心跳。可杨福只是背对着他,不敢回头,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看过来。

“来人,送王越回府,好生监督着,吃穿用度照旧,不可同任何人联系。此事不许宣扬。”皇上下令道。

四个护卫上来,围在杨福身边,刚挽上王越的手肘,便被王越一把甩开,几步走到杨福面前:“汪直,你怎么能这样?好歹先告诉我一声吧?连你也不相信我?”

杨福低着头,被王越一把抬了起来,被迫面对他愤怒的脸。杨福的下巴被控制着,不自觉地向上望去,眼神的交会仅有须臾,可就在这须臾之间,王越看到了他的眼神。一种完全陌生的、慌张的,甚至带着阴冷的眼神。

王越的手一颤,立刻松开了,他的胸口像是被揉成了一团,喉咙哽住,下意识地问道:“你是谁?”

杨福目光闪躲,别过了眼,沉声道:“等事情查清,若与你无关,自然会放你出来的。”

等事情“查清”,他也可功成身退,摆脱汪直的身份,届时,也不必再担心被王越识破。

“好了,下去吧,只是找人在府中看牢而已,又不是入狱,不会为难你的。”皇上挥挥袖子,护卫再次簇到王越身边,“将军,请吧。”

“让开!我自己会走。”王越气急,一把将身边的护卫推开,边走边道,“凭几封书信,居然就判定我同淮王有所勾结,何等荒谬?字迹可能是伪造的,证据也不足为信,如此草率,实在难以置信。”说完,还在后面添上几句粗语,骂骂咧咧便走出了殿门。

杨福知道,王越这番话是说给他听的。不仅是控诉,还有怀疑。他与汪直的行事风格不同,又没顾及王越的感受,想必经过此事,王越已对他心有芥蒂。不过还好,等王越放出来的时候,他的事也该办得差不多了。

皇上听了王越临走时说的那番话,想了想道:“他说的有道理。淮王的确值得怀疑,可光凭几封书信,也不可便这样定了罪。书信的字迹可能是伪造的,而且,如此重要之事,应当以面谈为主才是。除了书信,你可还查到其他消息?”

杨福早有准备,点点头:“回皇上,淮王在鄱阳郊外有一处矿产,地盘不小,产量却不大。臣经过探听,怀疑这地方表面上是矿场,实际却是淮王练兵的场地。”

皇上眉毛一抖,还未来得及开口,杨福便立刻主动请缨道:“还请皇上派臣去鄱阳详查,若确有此事,臣立刻便可将淮王捉拿回京!”

“若真有地下的练兵场,便算是证据确凿了。”皇上神色凝重,下令道,“朕命你明日启程,带上一百精兵,务必将事情查清。若淮王真有谋权篡位之意,立即抓捕,回京受审!”

“汪直遵旨!”杨福俯身领命,将头埋在双肘之间,唇角划过一丝细微的笑意。

杨福回到住处,便开始收拾行装,对筹备之事再次核实。

最关键的,便是矿产的地下空间。挖矿必定会砸出洞口,可要形成用兵操练的场所,非故意不可为。三年半之前,尚铭派人打听到淮王的矿场事务归当时的杜王妃管制,那时,矿场的产量已经越来越少,效益并不好。尚铭便命人前去,假称是江湖密士,称此处的风水极好,想借用矿场下的一部分修条秘道,只占用地下的空间。

他指出的那片地方,矿工早已查过,并无矿产,而且离主要的开矿之地有相当一段距离。尚铭答应将这钱私下里给杜王妃,刚好两方都不想让淮王知道,便如此达成了协议。

因为尚铭此番作为,杨福才开始愿意相信他,甘愿付出几年光阴,成为他的棋子。

“再确认一次,那条秘道,如今是否仍在原处?有没有被填埋或遇上意外坍塌之事?”杨福问。

尚铭派来辅助他的人答道:“一个月前我去看过,还在的,并未遭到破坏。那时尚大人特意吩咐过,将内里建得宽敞些,可容人耍刀弄枪,我走的时候,还特地放了些兵器在那里。”

“当初你们是派谁去对接的?”

“关系隔了几层,最后出面的是个鄱阳的小商人,不知道我们的身份,绝不会泄露。况且,当初管这事的杜王妃如今已被贬为侧妃,在淮王府禁足,已没了发言权。想来,她为了自保,应当也不会在事发之前将此事告诉淮王。至于事发之后……再找借口想说明,已经是多余了。”

杨福稍微松了一口气:“如此,我便放心了些。”

“这都是细枝末节的事。最重要的,还是借着皇上对汪直的信赖。尚大人肯在这个时候助你一臂之力,你也别忘了尚大人要你做的事。”

杨福重重点头:“明白,如今东厂的风头已经盖过西厂,眼下支撑着西厂的,也只是皇上对汪直的偏爱而已。待我安排好所有的证据后,会制造与淮王单独相处的机会,伪装成淮王杀害了汪直,尚大人也可少了后顾之忧。”

那人颔首,忽又加重了语气:“从此以后,你绝不能出现在京城及周边城镇。若是被尚大人发现了踪迹,别怪大人不客气。”

杨福拳头兀自握紧,咬唇答道:“明白,从此以后,改头换面,必定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好,明日午时出发,时间不多了,你加紧筹备。”说罢,那人快速离去,脚步带起一阵风,吹得门晃来晃去,发出“吱呀吱呀”的摩擦声。

杨福瘫坐在椅上,合上眼,突然间觉得累极了。

耳边出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裙裾摩擦和细碎的脚步,就藏在屏风之后。他听见了,却没动,清楚那是谁。

“都听见了?”他有气无力地问,依然闭着眼。

卫朝夕从鼻腔里轻轻挤出一个字:“嗯。”

一片沉默。

良久,才听到卫朝夕发颤的问语:“明日,你要去江西?”

“嗯。”杨福轻轻应下,顿了顿,又补充道,“你随我一同去。”

卫朝夕的心里像是绑上了一块重铅,不停地往下沉:“随你去做什么?”她犹自不敢相信,盯紧他,努力确认,“去逮……逮捕淮王?”

杨福幽幽道:“淮王,谋权篡位。”

“他没有!”卫朝夕截断他的话头,情绪渐渐激动起来,“我都听到了,是你们设计的。是你,还有尚铭!你们诬陷淮王谋权篡位!”

杨福静静靠着,叹了口气,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为什么?”卫朝夕蹲下身,难以掩饰迷茫和惶然,“告诉我,为什么?”

“不为什么。”

“没有原因,为什么要给淮王安上这样的罪名?”卫朝夕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眼睛渐渐充血发红,“这件事,不是尚铭让你做的,而是你自己要做的。你可知道谋权篡位的罪名一旦落实,是要株连全族的?”

杨福终于睁开眼,面对她的逼问,不知从何作答。他握住她的小手,试图挑开话题:“明日午时启程,你去收拾一番,我带你一同回江西。这件事情结束之后,就像我们约定的那样,我带你吃遍各地美食。怎么样?”

卫朝夕甩开他的手,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没忍住掉了下来:“杨福,一直以来,我都信你是个不错的人。哪怕在苍云山上,我也觉得是因为汪直的所作所为天理难容,手上沾了太多鲜血,血债血偿的结果。可是淮王呢?他做了什么?更何况,阿瓷同淮王世子还是一对,你将这样大的罪名无端扣在淮王头上,株连全族,会伤害多少无辜的人你知道吗?”

杨福本是静静听着,可临到她最后那句,却是忍不住皱紧了眉头:“无辜?你觉得淮王无辜?”

卫朝夕身体一震。

他从靠椅上站了起来,靠近她,微微屈身,在她的耳边,慢慢道:“对淮王,我也只不过是血债血偿而已。”

“你……”

“你曾经问我,不图名利,不图风光,为什么甘心做尚铭的棋子,处处涉险?现在我告诉你,淮王是我的仇人。我隐姓埋名三载,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他偿还六年前从我身边夺走的!而且,是数倍偿还!”

“六年前?”卫朝夕犹豫道,“六年前,你还是个孩子啊……”

杨福闭上眼,似不愿回忆往昔,过去的片段却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将他的心割得鲜血淋漓,骤然垂泪:“可淮王,就在那时,夺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的泪水滑落下来,无声无息,没有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亦没有声堵气噎的饮泣,这反倒让卫朝夕更加无措,伸出手默默抱住他,轻声说:“杨福,你可以告诉我,你都可以告诉我。”

他抬眼看着她,那双眼中的关心和温厚呼之欲出,真真切切。走到这一步,他身边能够信任的人有多少呢?能让他笑或记挂的人又有多少呢?或许,只剩下她一个了……

杨福忍住眼中泪水,嘴角却仍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内心如同洪水泄闸,艰难开口:“事情,还要从我小时候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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