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假作真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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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福被救上来时,汪直的护卫正巧赶到。

他们眼看着三人从悬崖边上拉起了“汪直”,几人之间似乎并无冲突,当即握紧了剑柄,却不知是否应该出手。

杨福仍喘着粗气,还没站稳,便捧起卫朝夕的手查看伤势,并扯下衣袖上一块布,替她包扎止血。

看见眼前情景,护卫手中剑不由得松了几分。

“汪大人。”护卫揖手为礼:“我等看见信号,急忙赶来,不知大人是要我们……”

杨福刚从悬崖边上脱身,此刻还有些发愣,虽经过了三年训练,但毕竟从未真的尝试过汪直的生活。

朱见濂不动声色地紧了紧他的手臂,正按在他的一处伤口上,不由得“嗞——”了一声,神志终于清晰起来。

杨福站稳了身体,徐徐转头看向汪直的护卫,努力做出下巴微扬,眼神下睨的神态,冷然道:“没什么事了,下山,回去。”

护卫一愣,看了看杨福身上的斑斑血迹,不由得讶异道:“您的衣裳怎么换了,在下记得,您出来时穿的是件白绸中衣……”

杨福心中慌张,不由得又看了朱见濂一眼,稳了稳神色,学着汪直的语气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也关心,你们可真是管得宽啊。”

“在下不敢。”护卫忙道,瞟了杨福身边的其余人,“那这些人怎么办……”

杨福转头看了看朱见濂,眼神复杂:“世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朱见濂点头,两人避开众人,行至稍远处。

“今日,多谢世子搭救。”杨福道,“东厂的暗卫不肯救我,必定是以除掉汪直为第一任务,至于保不保我,尚铭并未同他们交代。”

朱见濂并未领受他的谢意,只平静地问道:“你不是宫中人,为何要替尚铭卖命?”

杨福摇首:“我并非为他卖命,而是他承诺了我需要的。这是交换条件。”

“你需要的是什么?”朱见濂问。

杨福微怔,苦笑着摇头:“我还不能说。”尤其是,他不能同朱见濂说。

朱见濂轻嗤一声:“那你将我叫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单纯地表示感谢?”他将杨福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平静道,“你如今已是汪直了。”

“我知道。”杨福颔首,深吸一口气,似下定了决心一般,慢慢道,“世子今日的救命之恩,杨福记得。这一年在鄱阳,世子待我亦是宽厚。为表谢意……之前您需要我做的事,在我完成了自己的事情后,我会做的。”

朱见濂蹙眉:“你是指……万贵妃?”

杨福点头,抿了抿唇,语带愧疚:“还有沈姑娘的事。她若是不愿意,便不需留在京城。我会以汪直的身份在皇上面前奏请,由沈姑娘继续担任督陶官。”

朱见濂眸色微微亮起,声音却仍是低沉:“你竟还知道汪直强留沈瓷的事,看来之前还真是小瞧你了。只不过万贵妃一事,风险太大。你已骗过我,我又如何能再相信你。”

杨福未置可否,咬唇道:“我与尚铭合作,有我自己的原因,并不是只能听从他的号令。今日世子的救命之恩,我总需想办法偿还。”

朱见濂认真看了看杨福,沈瓷的事情,对于如今的杨福而言,并不算什么大事。但有关万贵妃的计划,他着实不愿信任杨福。虽说他之前的确有利用他杀害万贵妃的计划,但事已至此,他能给予这个人的信任,实在是太过有限。

“嗯。”朱见濂淡淡应了一声,别过头去,没做任何评价。

杨福心领神会,同朱见濂一齐往回走,对守候的护卫道:“各走各的,下山吧。”

护卫看见这两人并行的情景,还有诸多不解。汪直明明是同沈姑娘上了山,为何眼下的女子却换了一个人?还有多出来的朱见濂、马宁和东厂暗卫的头子,方才在山顶究竟发生了什么?话到嘴边,却已不敢再问,只听命开道,和杨福朝山下走去。

卫朝夕看了看杨福,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汪直落下的位置,仍觉匪夷所思。再听这群护卫纷纷称杨福为汪直,手脚更不知往哪儿放。她清楚,现在身边的这个人才是与她熟识的杨福,可两人对比起来,她愕然惊觉,将她从东厂大牢里捞出来的,不是杨福,而是汪直。

卫朝夕有满腹的话语想要问,此刻却不能。她看着杨福突然变了一种语调和神情,已清晰地明白,这才是他不能见人的真正原因。

可是,杨福变成了汪直,这便是她和他的结局了吗?

“等等!”卫朝夕唤住刚迈出步子的杨福,抬步赶上,喘息道,“我要同你一起走。”

杨福脚步一顿,不由得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卫朝夕。

“我跟你走,好不好?”卫朝夕脚步挪近了几步,重复问了一遍,眼中似期盼,似恳求。

杨福的手心不知不觉已浸了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心底乱窜,他想要走过去问一问她,既然知道他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为何还要跟着他?她难道不知道连他自己都如履薄冰、步步险峻吗?

感动的潮水渐渐将他的整颗心充盈起来,但说出口时,依然是不客气的话:“你是谁啊?跟着我干吗?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这的确是汪直向来的态度,可他的眼神出卖了他。卫朝夕抿起薄唇,没有再争执,只定定站着,声音喑哑,问朱见濂道:“他这一去,是不是凶多吉少?”

“他若是能处理得当,便不会有什么危险。”

“那……那汪直呢?真的汪直,会回来吗?”

朱见濂踱到崖边,再探头看了眼深不见底的悬崖:“他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

从今往后,汪直已去,只剩一个万贵妃留待筹谋。

东厂的暗卫早就悄然离去,朱见濂惦念着沈瓷的去向,对马宁道:“快些下山,去找沈瓷。”

马宁犹豫道:“沈姑娘会不会已经……”他的目光看向了悬崖。

“不会。”朱见濂边走边道,“汪直方才只说他想将沈瓷推下悬崖,却并未说已经推下,再加上卫朝夕来时他明确说了没有,沈瓷应该只是离去了。”

三人一同下了山,卫朝夕上了马车,朱见濂却不肯进去,只坐在车前板上车夫的位置,道:“此程距驿站尚有一段距离,单凭脚力很难走完,加之夜深天暗,沈瓷很有可能就在附近,若是进了马车,我怕看不清。”

如此行着,每到沈瓷有可能的藏身之处,朱见濂便停下来提着灯盏看看,马宁为防卫朝夕出事,便守在原地。眼下,临到一处清泽的池边,朱见濂再次停驻。

“我去看看。”他拨开丛叶,四处观望,方才停了多处还不见人影,此时不免有些发慌。他将灯盏举在身前,将周边都照了一圈,终于在树木的掩映下,发现了恍惚无言的沈瓷。

她躺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仰头望着天空星辰,一动不动。

“小瓷片儿。”他轻声唤她,口中莫名染上些许酸楚,心中却泄下一口气。还好,她仍安然无恙地在这里。

沈瓷嘴唇干涩,反应了好一阵,才慢慢转过头来,目光的焦距逐渐清晰,终于借着灯光看清了他的脸。

似乎有什么紧绷的东西突然松懈下来。

如同脚踩的薄冰变成了厚实的地面,又如握住了池边仅剩的一株救命稻草。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想要依靠,想要倾诉,想要发泄。

“小王爷。”她一开口,声音便难以克制地染上了颤抖,“我真没用,真没用。三年……三年里明明无数次想起,都下定决心要杀掉他的。可没想到事到临头,我居然下不了手,我居然无法给我爹报仇!”

朱见濂抱住她,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抚了抚她的背,将她揽入自己怀中,无声安慰。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沈瓷仰起头,泪痕挂在颊间,“汪直说他如今已经找到了可以代替我的督陶官,我怕我真的走不了了……”她喃喃念着,突然抓住了朱见濂的衣袖,“小王爷,你带我走吧,一定要带我回江西,好不好?我不想困在京城,我不能留下来!”

朱见濂握紧她的手,试图用掌心的温热暖一暖她冰冷的身体,正色道:“好,我答应你,我们回江西。”

“不知道汪直会不会让皇上继续下那道圣旨,若是无从更改……就算是偷偷带我走也好……”沈瓷长叹一声,浑身的力量好似被抽走,“我已是无法为我爹报仇了,唯有将他的遗愿完成得更好……就算不能回御器厂,也绝不能留在京城……”

朱见濂眼下还无法告诉她汪直已死这件事,脱下自己的外衣替她披上,再次承诺:“别担心,汪直留不下你。在离开之前,你不需再搅和别的事,就安安心心等着我的消息,我带你回去。”

沈瓷倚在他的怀中,像是放了心,心中的矛盾纠葛却是停不下来。她厌恶自己对仇人下不了手,却全然无可奈何。她觉得好累,疲惫得连眼都睁不开。今夜星辰绚烂,如同暗夜被扯破的伤口,虽无霁月,却有凛风,吹到脸上身上,竟浑然不觉,只想沉沉睡去……

一行人回到驿站,朱见濂刚将沈瓷送回房里,不出意外,淮王已在等着他。

“你还知道回来?”淮王双眼瞪得圆鼓鼓的,问道,“尚铭把你带出去的?”

朱见濂如今已没什么好顾虑的了,点点头:“对。”

“你……”淮王见他毫无悔意,怒气更盛,指着朱见濂的鼻子道,“你老实交代,你们做什么去了?”

“寻沈瓷去了。”

“本王要听实话!”

“您看我把沈瓷都带回来了,这就是实话。”

淮王一拍桌:“胡说!尚铭怎么可能帮你去寻沈瓷?”

“这便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了。”

淮王攥紧拳头,一瞬不移地看着他。上一次朱见濂派暗卫去刺杀某人,这次尚铭还亲自出面把他带了出去,这其中有什么问题?他们能有什么共同的目的?淮王忽然脑中一道亮光闪过,瞳孔放大:“是因为汪直?你们要合力对付汪直?”

事情已成,否认毫无意义,朱见濂没有说话。

淮王死死盯着他的眼,神情变得越来越灰暗。他想要吼叫,气力却不足。自从他受伤以来,对全局的控制便日渐力不从心,尤其是朱见濂已有了自己的主张,他便愈发感到自己老了。对于这个儿子,心疼责骂之余,还有诸多无可奈何。本铆足了劲想要质问,出口却只剩下一句:“为什么?”

话未出口之前,他其实便已经知道答案,只是还抱着些期盼,想要再确认一遍。

朱见濂看着他,缓缓吐出了两个字:“夏莲。”

“你都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了……”淮王瘫坐在椅上,他早该猜到的,却明白得太晚了。陈年旧事是一把血刃,他为了自保竭力淡忘,却始终抹不去曾经狰狞的血迹。他也是恨的,只是这恨与其余比起来,是可以舍弃的。他自己可以忍气吞声、色厉内荏,但面对血气方刚的长子,他已没有办法阻止,也没有能力阻止。哪怕将朱见濂关起来看押,也还能冒出个尚铭过来插手。

一种深刻的无力感蔓延到他的周身,无可消除。

沉静良久,朱见濂突然抬眸问道:“为什么?他们当初……为什么要对夏莲下毒手?”

淮王闭上眼,长叹一声,泪水顺腮滚落,良久,才缓缓开口:“六年前我入京觐见,带着夏莲。皇上见她美貌,夸赞了几句……那时,万贵妃的幼子刚刚夭折,且往后都不能再生育,她对皇上身边的女人草木皆兵,便派汪直替她四处打探消息,汪直便将皇上对夏莲的评价告诉了万贵妃……于是,就……”

他说到这里哽咽了,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夏莲的音容笑貌。绿衣白裳,丹唇蛾眉,那一肌一容仍是旧时模样,在他波动的泪眼中明灭,妍丽依然。

她是他最初的爱情,可他却无能为力。身份的天壤之别,他的内荏本质,已注定了两人的有缘无分。直到后来,原王妃李氏不能生育,而夏莲刚好怀有一子,便将朱见濂过到了李氏名下,为嫡长子。

朱见濂沉下气息,喑哑道:“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她被无辜杀害,你却没有任何动作,装作全然不知,这算什么?”

“若对方只是普通人,我必会追究到底。可是……”淮王再次叹息一声。

朱见濂对淮王深感失望:“不论是什么人,当初既然欠下了这笔血债,就该还。”

“你明白什么?整个淮王府的面子不要了吗?惹了这两人,万贵妃吹吹枕边风,汪直再用西厂随便造一堆证据,淮王府又如何立足?”

朱见濂道:“这不是你畏惧强权,连提也不敢再提的借口。如果当初……”

“够了!”淮王气得浑身颤抖,不敢再听下去。他从来都觉得当初避而不提的决定是对的,此刻被朱见濂这般失望的眼神凝住,竟也觉得心中懊恼。故意回避这个问题,攥紧拳头抬眼看着朱见濂,“你告诉我,你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会不会牵连到淮王府?”

朱见濂想了想,冷漠道:“也许不会。”

“也许?”

“凡事并无绝对。”

淮王认真看着朱见濂镇定的神色,那镇定之中,甚至还藏着一分轻松,不由得蹙眉:“你这般轻松,难道是因为……汪直已经不在了?”

朱见濂愤愤答道:“汪直还在不在,不是很容易就能了解的事情吗?何必问我。”

听这语气,显然汪直仍在,并不畏追查了。

淮王已是琢磨不透朱见濂的心思,心想既然汪直无恙,应是还能制止事态的发展,叹了一口气,说道:“眼下还有三日离京,这三日,你就待在驿站,驿站之外谁来了都不许见。”

朱见濂一丝犹豫也无,点点头,顺从地答了一个字:“好。”

淮王更辨不清眼下是何种情形,没问出什么,又怕继续说下去会再次提及夏莲,只觉身心疲惫,靠坐在椅后,挥手让人将朱见濂带下去了。

沈瓷在浑浑噩噩中做了一个梦。

许多年前,同样是春意初至的时节,柳枝青翠,黄鹂轻鸣,她和爹爹还在沈氏瓷坊,他手把手教她拉坯,或是执着画笔,在光洁的瓷面上勾勒出纹。爹爹说:“闺女,你比我有天赋得多,若是能跟着技艺精纯的师傅,必会有所成就。”她摇摇头,笑得明媚:“我不跟着别人,我就跟着爹爹,去哪儿都跟着。”爹爹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得柔软,画面是静谧美好的,阳光从棚架上透出,照在爹爹的脸上,苍老又温暖。

过去的一幕幕,因其太过温柔美好,而将现实衬得愈发凄凉。她在梦里笑了,又突然意识到这只是梦而已,结痂的疤痕又被揭起,这才发现内里的伤口从未愈合,汩汩流出痛苦的脓血,五脏六腑如同被剧毒侵蚀了般。爹爹还说,制瓷人的情感,会流露到手中的瓷器上,就像孩子遗传了父母的一部分身心特质,虽有自然造化之力,但这份特质的遗传,却是无法忽视。

一个人的心境,决定了所制瓷器的风格。

而窑变,便是失控。

眼前似乎浮现出一片火红的石榴花,泣血般的哀鸣,刺得眼都睁不开,只觉一团烈焰灼痛了迷离的眼,明灭翻转,刻骨的怨恨便含在里面,随时可能躁动翻起,可又好像有一股力量压抑着,在残阳血红下,逼得尖利的钗尾烁烁泛光。

举着金钗的手疼痛欲裂,从寸寸骨节,到丝丝毛发,没有一处不觉惶惑。她下了狠心,猛地刺下去,喷出的血液“砰”的一声爆开,溅了她满身,便这样被惊醒了。

睁开眼,朱见濂正坐在床边,见沈瓷醒来,轻轻拭了拭她额头的汗:“怎么了?”

沈瓷的胸口仍是起伏不定,极力克制着自己飘忽的神思,缓缓抬头,喑哑了声音:“……做了个梦。”

“嗯?”

“……梦见汪直死了。”

朱见濂拭汗的手一顿。

“我杀的。”沈瓷又说,眼神涣散在空气中。

似一阵凉风拂面而过,朱见濂静了一会儿,柔声对沈瓷道:“你太累了,不宜多想,好生休息吧。”

“或许吧。”沈瓷呆呆地坐着,脑中如有一种虚空的清明,抬起头来望着他,“你为什么不问?”

朱见濂眉心微蹙:“问什么?”

“你今日在苍云山下找到我,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在那儿?”她见他沉默,追问道,“你知道我是去做什么的,对不对?”

朱见濂迟疑片刻,终是颔首承认:“我知道。”

沈瓷身体一软,不敢看他的目光,向后微倾过去:“你不怪我?”

朱见濂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的处境,不怪你。”片刻后又叹了一口气,“只是觉得难过。”

灯烛有些暗了,摇摆不定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揪心的压抑。他低头看她,顺手将她颊上的两缕碎发顺到耳后。他忽然发现,她额上那道月牙形的伤口依然明显,孤零零地印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相书上说额上有疤的人命运多舛,那她如今波折起伏的人生,或许便是因着当初为自己挡下的一击。他想到这里,皱着眉头笑了一下,说道:“我入京之前,以为你莫名获罪,备受打击,我若出现,必能成为你的依靠。可是到了以后才发现,其实一切早就同我想象的不同了。”

沈瓷为他这一笑难过异常,微微垂下眼帘,看见他的手微伸可及,不由得轻轻碰了碰,脸上顿时变了颜色:“怎么烫成这样?”再看他双颊发

红,脖颈上竟还有一道细长的刀痕,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人伤你?”

这刀痕是汪直跳下悬崖前留下的,朱见濂摆摆手,不愿提及:“无妨,伤得并不重。”

“可是……”

“小瓷片儿,听我说完。”他看着她的眼睛,不知何故,眼眶竟有些发红。莫名的悲辛与喟然交融在一起,那些能告诉她的,不能告诉她的,统统化为哽在他喉头的一根弦,绷紧了,锋利得割得喉咙涩涩发疼。

沈瓷抬头,撞上他的眼睛,明亮而沉默,心里不由得微微一热,惶惑地睁开眼,想要下榻寻找药物替他敷上,却感到自己的手被他握紧,说道:“我是真的没事,要紧的是你。就算是为了我,也应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他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又是心疼,又是酸楚。她遭遇家变后,便不爱多言,好不容易终于拾得了几缕亮色,又在矛盾踟蹰中遭遇如此心劫。

他是真的想要将所有尽数交付予她,可两人之间如今横亘了一个汪直,有些话便无法说出口。从前她是他名义上的小宠,虽然并未敞开心扉,但相处是坦然的,暗流下涌动着温柔情愫;可如今执手相握,中间却因为隔着汪直,隔了太多枝枝蔓蔓,不敢说,不可诉。他胸口疼得厉害,无法拆去这纷扰杂陈的哀伤,似在蔓草繁生的旷野经历了一场暴雨,悄无声息地心痛胆寒、抱臂号啕,喉咙艰难地动了动,低声道:“小瓷片儿,我心里其实是害怕的……”

沈瓷听他的声音竟是微微发颤,向来从容忍耐的小王爷,此时竟有了些惶惑的神情,他的手掌发烫,握住她如同握住一道捉摸不定的光晕,心下一滞,说道:“别害怕,汪直若是想要我的命,之前有的是机会,既然他没动手,便说明我没有性命之忧,你不需担心他会找我寻仇。”

朱见濂却摇了摇头:“我并不是害怕这个。”

沈瓷见他今日不同以往,对方才她的问题也避而不答,迟疑地问:“那你是……怕他从中阻挠,没有办法带我离开京城吗?”

朱见濂仍然否认:“不,我答应了带你回家,就一定会的。”

“那……”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中的滚烫却分毫未减:“我真正害怕的,是你纵然回到了江西,心却放不下。”

“……”

“京城遇见你以后,便是波折不断。还没同你好好说上几句话,还不了解你心中所想,事情就变了。我时常不知如何才是对的,怕见不着你,又怕见着了你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从前以为暗藏情愫的时光很难熬,现在才知,那并不算什么。”他眼中飘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他更害怕,她知晓了今日所有事情的真相后,会疏离他。怕汪直若真的不是她的杀父仇人,她会因愧疚而回避他……他的眉心凝成了一个“川”字,心里也拧得发疼。

静了一会儿,沈瓷伸出手,轻轻抚平了他眉心的痕迹:“我的心能去哪儿呢?”她的心不知为何泛起一阵酸楚,喉咙发紧,“除了你这里,我还能去哪儿呢……”

朱见濂不由得动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小瓷片儿。”

“嗯?”

“你别走。”

“我不走。”

“无论今后发生了什么,都别离开,好不好?”

沈瓷从他的言语中觉出了不对劲,抬起眼看着他:“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朱见濂心中叹息,言道,“只是时局不定,不知未来还会有何种争端。”

沈瓷又定定看了他片刻,却没有点头,又问道:“你是想说,回江西以后淮王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至多一小部分担心罢了。”朱见濂开口道,“重要的只有你和我,其余,都不太重要。”

只这一句,沈瓷的心跳陡然停滞,喉腔里空荡荡的,抬头看他的一双眼黑得发亮,心中似有一根弦“怦怦”震动,急忙垂下眼帘道:“顺其自然吧。先等待这三日过去,离开京城再想别的。”

或许是因为她挂念他滚烫的身体,或许脑中还回荡着与汪直的争执恩怨,或许她也不知话题深入下去该如何作答,遂握住他的手道:“你发烧了,叫医师来给你看看,应该早些休息才好。”

朱见濂深深看着她,知晓她眼下想要静养,颔首起身:“你也是,再等两三日,都会好起来的。”走到门口,又觉言语未尽,不禁转过身,正瞧见她静静地望着他,一双眼澄清寂静,心头凝紧,忍不住转身往回走,又重重抱紧了她。

发间香气馥郁,灯烛明明灭灭,他紧紧拥着她,说不出话,叵测的未知与模糊的恩怨交织在一起,可这纷扰思绪,又怎能用一语诉尽?

杨福随同护卫回了汪直的私宅,至此,他已有了全新的身份。

这是尚铭三年来一直培养他的,后来到了朱见濂身边,也做着同样的准备。可即便如此,临到跨进了汪直的地盘,代替了汪直的身份,他依然觉得不安。

自己原本只是一个影子而已,为了叵测的目的潜伏至今,突然有这么一天,不须再活在黑暗里。他是别人的棋子,却心甘情愿,不仅如此,他还须利用如今的身份,践行自己的目的。

杨福愣愣地坐在房中,正想着,突然听见敲门声。

他挺直背脊,整理了一番思绪:“进来。”

门打开,侍从毕恭毕敬:“汪大人,张公公托人来问,您明日何时入宫,定下了他赴任的日子,可别忘了告诉他。”

杨福一愣,不由得反问道:“张公公?”

“您忘啦?就是您新选中的督陶官,不是说要给皇上一个交代吗?”

杨福想了一会儿,弄明白这是汪直之前准备代替沈瓷去往景德镇的人选,点头道:“嗯,我想起来了。”他学着汪直的手势,小臂斜向一挥,“告诉他,不必记挂着这事了,好好做从前的职务吧。”

侍从一愣:“您的意思是……他不用去江西了?”

“正是。”

“那皇上那边……”

杨福心里一拧,“噌噌”蹿上不安的感觉,硬着头皮道:“皇上那里,我明日自会去说。”

随侍闻言,躬身告退。杨福恍恍惚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表情十分僵硬,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对着镜子咧开嘴笑了一下,皮肤却像是抽搐着,只挤出一个难看的弧度,似笑非笑。

次日,杨福前往皇宫。

昨日事发后,尚铭一直未曾露面,为了避嫌,杨福也没去找他。如今不同往常,在众人看来,他已是汪直,便是在尚铭的敌对面。

下了马车,杨福一路高度戒备。头一次面圣,言行举止都须小心得体。据尚铭告诉他,汪直在皇上和万贵妃面前并不拘礼,但也比在常人面前收敛许多,其中分寸,还须他自己把握。

行至皇上所在的暖阁外,宦官进去通报后,出来对杨福道:“汪大人,进去吧。”

杨福点头,一步步迈上台阶,他腿脚发软,头脑“嗡嗡”作响,走到暖阁门口,脚步忽而一滞,深吸一口气,这才提步进入。

皇上正批阅着奏章,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汪直来了?刚好,你来看看,东厂刚把妖狐夜出的案子给结了,朕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这事之前你也负责过,替朕看看。”

杨福肌肉绷紧,强作镇定地接了过去,刚把奏章捧在手里,便听见皇上“哎——”了一声。

他手一哆嗦,奏章差点儿掉下去,赶紧抓住,定定站着。

皇上皱着眉头看他:“怎么了?”

杨福顺了顺语气:“皇上方才哎了一声。”

“哦?这就把你吓到了,你胆子可是愈发小了啊。”皇上笑笑,不在意地摆手,“我就看你这几天似乎是瘦了,精神也不太好,倒有些萎靡了。”

杨福迟疑片刻,正思索着怎么答话,便听皇上再问:“是不是还是因为那个沈瓷的事?”

杨福扁了扁嘴,干巴巴答道:“是。”

皇上未觉有异,只当他是忧思心切,劝慰道:“放宽心,你们俩的事朕不反对。朕的开明,你是明白的。”他稍稍一顿,想起了什么,“对了,上次朕听你差人汇报说,新任督陶官已经找到合适的人了,怎么样?能像沈瓷一样好吗,会制瓷吗?”

杨福念及此行的目的,顺势问道:“皇上对沈瓷如此满意?”

“那是自然。不仅是朕,万贵妃对他制的瓷器也很满意。朕之前都想过了,要整顿御器厂,便需要一个真正懂瓷的人,最好还让朕信任过。沈瓷满足所有的条件,若不是因为你,朕都想让他提前上任了。”皇上悦心一笑,却见杨福微有踟蹰的模样,问道,“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奇奇怪怪的。”

杨福不敢抬头,慢慢说:“臣想……”

“你什么时候开始自称臣了?”皇上打断他,饶有兴致地问。

杨福想起尚铭的叮嘱,额上不由得冷汗直冒,改口道:“我想……既然皇上如此中意沈瓷,便让她继续担任督陶官,不须再另寻他人了。”

“嗯?”皇上蹙眉,“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杨福自然不知道汪直上次是如何说的,但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回道:“沈瓷既然有这个资质,自然该为朝廷效力。”他稍稍抬眼,见皇上岿然不动,继续道,“重要的是,她自己也是想去景德镇的。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和梦想,若是强留她在京城,她也不快乐。”

皇上半眯着眼睛看他:“那你呢?”

杨福微怔,嗫嚅道:“我……我……”他咽了口唾沫,“上次是我冲动失言,这几日我好好想了想,还是不能强人所难。”

“可你前日才告诉我,你已经物色好了新的督陶官人选。”

杨福嘴唇发干,喉咙像是打了结,在皇上怀疑的目光下,背脊已是冷汗一片:“之前……是我还没想明白。既然沈瓷志在景德镇,我便不该阻拦。更何况,皇上您对沈瓷如此满意,若是她成了督陶官,应是能做出贵妃娘娘喜爱的瓷器,我又怎能武断地将她留在京城,让皇上继续为御器厂忧心呢……”

一阵安静。

皇上的手有规律地叩击着桌面,一声一声,良久,才慢慢问道:“这是你最终的决定?不再改了?”

杨福声音低沉道:“是。”

“你心里真是像你说的这么想的?”

“是。”

皇上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悠悠道:“汪直,你今日同往常不太一样啊。”

“……”杨福的手在背后暗自握紧。

“朕从未想到,竟会从你嘴里说出这番话。”皇上轻笑,“你倒是难得为了别人的意愿妥协。也难怪,从前朕提出让沈瓷做督陶官时,他一口答应,你却一脸为难,今日总算是明白了。”

杨福勉强笑笑。

皇上看他神色勉强,道:“怎是这般表情?难道……他根本不喜欢你?”

皇上问上了瘾,杨福更觉尴尬。他之前虽未明确知晓沈瓷和汪直的关系,但也能从种种事件中看出一二情愫,可沈瓷分明已经有了淮王世子,其中的关系便叵测起来。此时,面对皇上这般直白的问题,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压根儿不知如何回答,手足无措之际,出口道:“皇上说笑了,寻常人家的姑娘,又怎会喜欢我这般宦官呢……”

皇上的瞳孔霎时变大:“姑娘?”

杨福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紧张之下竟然说错了话,搅着舌头想要圆谎:“我的意思是,连姑娘都不愿意同宦官一起,更别提其他人……”

皇上定定地看了杨福片刻:“汪直,你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啊?你可知道私自让女子扮作宦官混入宫中,该当何罪?”

杨福身体一震,当即跪地。汪直和沈瓷之间的内情,他是不知的,如今龙颜震怒,骇得不知如何是好:“臣……臣……是臣口误,表达错了意思,还望皇上息怒……”

皇上虽忆不清沈瓷的样貌,却也隐隐记得那日见她眉清目秀,音色温润,确有女子之态,再加上杨福吞吞吐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蹙眉道:“是女子还是宦官,把人叫来验验便知。来人!”

杨福喉头哽住,背上已是冷汗淋漓。眼见皇上已吩咐人欲去检验,再按捺不住,俯首道:“请皇上恕罪……之前臣……臣并不知她是女子……”

皇上眯着眼看着杨福:“这么说,她当真是女子了?”

杨福吞吞吐吐:“并非刻意隐瞒皇上,实在是……臣也是这两日才知晓的。”

皇上没立刻再问,将杨福上上下下扫了一圈:“今日你的言行举止,着实怪异。”

杨福身体一僵,方才只顾着慌张,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汪直在皇上面前,不会如此拘束,更不会因一语不合而胆战心惊。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自己狂躁的心跳,慢慢站起身。

皇上看着他,决定给他一个� ��释的机会:“说吧。”

杨福稳了稳心神,估摸着皇上对沈瓷的了解也不多,斟酌道:“皇上可还记得,之前被东厂误关入大牢的西厂暗桩,也就是那个叫卫朝夕的女子?”

“有点儿印象。”

杨福咬牙编道:“沈瓷同她是知交好友,因此相识。西厂探查妖狐夜出一案时,沈瓷也帮衬着做了一些事,只不过她一直以男装示人,并未透出女子之身。至于后来,我带她入宫,的确是因为她制造的瓷器精美非常,想讨贵妃娘娘的欢心。”

皇上紧蹙的眉头微微放松了些:“这么说,你并不知情,是沈瓷刻意瞒你?”

“倒也没有刻意相瞒……前几日,她将真实情况主动告诉了我。”杨福道,“我已查过,沈瓷身家清白,绝无犯上之心,还望皇上息怒。”

皇上静默片刻,用手指了指杨福:“若这人不是你举荐上来的,凭她未入宫籍潜入宫中,朕早就拿她是问了。”

杨福暗暗舒了一口气,又听皇上道:“不过,你既然喜欢她,当真不准备将她留在京城?”

杨福摇首,竭力揣摩着汪直的口吻道:“不了,我不想再强人所难,她想去御器厂,便让她去吧。”

皇上摆摆手,道:“就算你让她离开,朕也不可能再命她为督陶官。”

杨福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问朕为什么?”皇上不满道,“你倒是说说,大明朝何时出过女督陶官了?”

杨福倒吸一口凉气,听皇上语气果决,竟然吐不出话来。正欲领命,忽然听御前侍卫通报道:“皇上,贵妃娘娘来了。”

“哦?”皇上抬了抬眼,“让她进来吧。”

“是。”

不多时,万贵妃袅袅娜娜地迈步进来,手上抱着那只懒洋洋的大白猫,微醺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臣妾参见皇上。”万贵妃微微屈身,瞥了眼杨福道,“汪公公也在呢。”

杨福想起尚铭的叮嘱,说汪直同万贵妃的关系,比同皇上亲密更甚,甚至当初汪直被任命为西厂提督,也与万贵妃的指点分不开。

他朝万贵妃揖手为礼,便听皇上道:“正说着,贞儿你便来了。”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过来,指了指杨福,笑道,“这个汪直,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上次带给你的那个叫沈瓷的宦官,居然是个女子。”

“女子?”万贵妃凤目挑起,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抚摸着白猫的皮毛,“女子扮作宦官,可真是新鲜事。她有何企图?”

“绝无任何企图。当时,是我安排她进宫的,只想着用她做的瓷器讨贵妃娘娘的欢心。而当时,我并不知她是女子。”

万贵妃思忖片刻,基于对汪直的信任,并未怀疑什么。

杨福垂头想了想,既然万贵妃对汪直心有偏袒,再合计着汪直惯常的性格,决定再为沈瓷争取一番,连忙道:“虽是女子,但确有制瓷之才。督陶官最重要的事,应是监督御器厂制出最精美的瓷器进贡皇家,有所成就。之前的督陶官便是因为对瓷器一窍不通,又不肯钻研,才让皇上和贵妃娘娘诸多不满。”他微微侧身,又朝万贵妃颔首道,“更何况,女子更能知晓贵妃娘娘的心意。若是能让贵妃娘娘开心,出个女督陶官又何妨?”

万贵妃道:“你今日说话,倒是细致得很。”

杨福身形再次一僵,偷偷抬起眼来看向万贵妃,恰好撞上她的眼睛,盯着杨福,若有所思,片刻后粲然一笑:“我说呢,怪不得她做的瓷器都是些小巧精致的,虽有大气,却也沾了秀气,原是性别使然。既然是汪公公信任的人,在宫中也没什么动静,本宫便暂且信你了。”

皇上转过头看着万贵妃:“爱妃的意思是……”

“皇上……”万贵妃挽住皇上的胳膊,“男人和宦官哪能把握得了女子的喜好?以前没出过女督陶官,不代表如今不能出。只不过是个督陶官的职位,又不在京城,影响不了朝政。开了这个先例又如何?”

“这……”

“皇上……”万贵妃倚着皇上的手臂,语带娇嗔,“贞儿可不愿下次进贡上来的瓷器,还是前几次那般模样。”

皇上总是迁就她的,没过一会儿,终是妥协:“好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诏命依旧,让她依然以宦官的身份上任,就别提什么女子了。”

“这怎么行?”万贵妃气性上来了,倒是倔强得很。她自己涉政不少,时常参与朝堂之事,此刻听了皇上的话,竟觉不服,“为何女子不可以?我不就是女子吗?做个督陶官而已,又何须遮遮掩掩?再

者,瓷器本就是精巧雅致之物,女子担任,并不为过。若是后来被人揭发,那日子可更难过,还不如从一开始便杜绝。”

皇上整顿御器厂,原本就是为了讨万贵妃的喜欢,如今听她都说到这份上,想想御器厂的事项也应当交由万贵妃决定,遂应允。

万贵妃觑了杨福一眼,顺势道:“依臣妾看,督陶官这等小事,就不烦陛下操心了,汪公公有心,便交给他料理好了。”

杨福得到皇上准许的眼神,立刻应下,终于松了一口气。想来,若不是凭借皇上和贵妃对汪直的喜爱,此事恐怕难以善终。

“好了,此事便依你们了。”皇上拢了拢万贵妃的发,又将目光转向杨福,道,“还有一事,你先把刚才差点儿掉在地上的奏折打开看看。”

杨福这才想起方才被他险些掉落在地的奏折,里面记录的,正是东厂对妖狐夜出一案的破获结果。

此事杨福也有参与,他再清楚不过,妖狐夜出其实是东厂一手造出的谜案,为的便是扰乱民心,同时让汪直的能力在皇上心中打折扣。此外,也隐隐帮助朱见濂寻得了刺杀汪直的机会。

只是眼下,杨福已成了汪直,他还需要倚靠东厂的势力实现自己的目标,自然不能把这些抖出来。

“朕总觉得这当中差了些什么,这案子之前是你负责的,你且看看,是否有问题?”皇上道。

杨福认真读了一遍,既不能供出尚铭,又不能显得自己无能,更何况东西厂针锋相对,肯定是应该挑挑刺的,便学着汪直的语气说道:“有几个地方的确看起来有漏洞,不排除东厂有故意找人顶包的可能性。不过,这些还需要时间核实,我都记住了,定会细查到底。”

“好,那就这样吧。”皇上又将杨福上下扫了一圈,似乎也觉得“汪直”今日有些变化,不过念在沈瓷即将离京,只当他是难舍心上人,便也没想太多。

杨福行礼,道了告退。可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万贵妃怀里那只一直懒洋洋的白猫突然睁开了双眼,瞳孔瞪得闪亮,直视着杨福。那双猫眼盯着他看了半晌,越来越警觉,骤然长长地“喵”了一声。

杨福骇然,加快了脚步退下。到了宫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后背尽是汗,腾腾升起不安的气息。

当日申时,沈瓷收到了谕旨。

她惴惴不安,这一纸文书,决定了她是去是留,甚至……是生是死。

她不觉得汪直会放过她,她对他下药,他趁着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赐死她,或许是有可能的。

可她相信小王爷,他说会带她走,他说会和她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她相信他。

朱见濂同她一起跪下,静静等待着宣判。

听着宣旨的太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待听完了,更如同做梦一般。

她不仅被任命为督陶官,还是以女子的身份!

是汪直真的妥协了,还是小王爷从中安排?她一念及此,心里又是一阵刺痛,暗暗看了眼小王爷,深呼吸。

太监将手中的任命交予沈瓷,道:“恰巧后日淮王返回江西,沈姑娘既与淮王相识,大可一同走。”又露出一个笑容,“贵妃娘娘对姑娘的瓷艺深有赏识,汪公公也极力促成,这才破例许您为女督陶官,姑娘莫要辜负了娘娘的期望啊。”

沈瓷听了汪直的名字,身形一滞,半晌才回过神颔首:“是,谢公公提点!”

朱见濂将她的反应瞧在眼中,迅速接话道:“行,后日一早,我们一同离开,必定将你安全送回景德镇。时间不多,还是快些回房收拾东西吧。”

说罢,朱见濂塞给宣旨太监一块银子,送走了对方。沈瓷回房间收拾东西时,还如同身置梦境。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不像是汪直作为,莫非还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她想要问一问,却又不敢,只得先让朱见濂离开,自己静一静。繁冗的思绪压下,她有些头疼,正惴惴着,突然听见门被推开,一抬头,正看见卫朝夕站在门边,脸色苍白,失魂落魄。

“阿瓷。”卫朝夕轻唤了一声,喉咙已是喑哑,“阿瓷,我来同你道别。”

“道别?”沈瓷噌地站起,见卫朝夕眼神恍惚,脸色像是铺上了一层灰,没有丝毫光彩,不由得担忧,“阿夕,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卫朝夕鼻子一酸,使劲摇头:“没……没谁欺负我。”

沈瓷拉着卫朝夕坐下,握住她的手,轻语道:“那你好好的,道什么别呢?”

“我想在京城待一段。”卫朝夕声音哽咽,话说得有些艰难,“我已经思考了整整一日,这次你们回江西,我就不同你们一起走了。”

沈瓷听得莫名其妙:“这怎么行?眼下已经比预计待在京城的时间长了许久,你爹该急得不行了。若是我回去了,卫老爷看不见你,那该怎么办?”

卫朝夕垂下头,咬咬牙,复又抬头道:“是我辜负了爹爹的期待,可是,可是我已经下定决心再多待一阵,或许最终也不会得到结果,但若是就这样离开,我……我不甘心……”

沈瓷看着她:“你不甘心什么?”

卫朝夕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从苍云山下来时,朱见濂曾经叮嘱过她,今日山上之事,绝对不可告诉沈瓷,否则,将会给杨福招来杀身之祸。

卫朝夕对沈瓷,向来隐瞒甚少,但唯独关系到杨福时三缄其口。卫朝夕想要告诉她汪直已死,她不必再担心被打击报复,可如今的朝堂之上,还有个“汪直”坐镇西厂,若是细究起来,杨福恐怕会陷入危局。

临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卫朝夕轻吸一口气:“总之我在这里,还有未了的心愿。阿瓷你不必再问,若是这心愿能达成,以后我自会告诉你。若是不能……也省得说了。”

她说得云里雾里,沈瓷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正色看她:“不行,我不同意。”她语气坚定,试图说服卫朝夕,“你是小王爷带到京城来的,他便有责任将你带回景德镇。你若不回去,就是他的过失了。更何况,从京城到江西,路途遥远,山匪又不少,你不同我们走,今后自己回去,危险也是不可知的。”

沈瓷深知,卫朝夕胆子小,断是不敢独自上路的。可她低估了卫朝夕的决心,只见她抿了抿唇,低声道:“今后的事,今后再说,或许那时,我会有其他办法的……”

“朝夕!”沈瓷有些无奈了,语气也不由得加重,“你犯什么傻?好不容易才可以回去,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我怎么能放心?”

“我犯傻?”卫朝夕眼皮抬起,道,“好不容易才可以回去的是你,不是我。你难道以为是汪直放你走的吗?你以为是他突然转性了吗?”

沈瓷神经一紧:“你知道些什么?”

卫朝夕别过头去。

“你知道什么?”沈瓷凑近她,清楚地看见卫朝夕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她离她更近了一寸。

“我什么都不知道!”卫朝夕“嗖”的一下站了起来,语速飞快,眼睛涨得红红的,“什么都别问我,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留下来,我必须留下来,我绝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地离开,最后变成毫无瓜葛!”

沈瓷被卫朝夕激动的情绪惊了一跳,她激动之下的这番话,听起来突兀无比,却又不似胡言乱语。沈瓷正欲追问,卫朝夕已慌乱抬步,快速推门离去。

朝夕这是怎么了?她突然提起汪直,莫不是她留下还与汪直有关?可在沈瓷的印象中,这两人并不熟络,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沈瓷琢磨不透,推门出去寻小王爷。当下要紧的事,还是要尽力劝朝夕与他们一同回江西,这样才较为安全。

“小王爷,朝夕不打算随我们离开,要自己留在京城。”沈瓷入了朱见濂的房间,道,“我担心她的安全,又怕她意气用事,能不能在临行前派两个人盯着她,免得她再乱跑?”

朱见濂听了,并不惊讶,苍云山上,卫朝夕对杨福的袒护已是明晰,做出这等决定,并不意外。朱见濂对此早有预料,平静道:“她若是执意想留,我们也拦不住,便让她留下吧。”

沈瓷顿感意外,皱眉道:“这京城还有什么值得她留下的?你怎会放任她如此?再者,她留下了,你同卫老爷如何交代?”

朱见濂叹息一声:“我也想让她同我们一起走,但是,只怕她自己不甘心,不愿意走。”

这话与方才卫朝夕告诉她的如出一辙,沈瓷思忖片刻,抬起头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她试探着问,“难道……朝夕在京城,有喜欢的人了?”

朱见濂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是谁?”

“我不知道。”朱见濂快速撇开话题,又道,“卫朝夕怎么来的京城,你我都知道。若是她真的想留下,你就算把她强行带到车上,中间偷个空儿她也能溜回来,没用的。我们总不能把她绑在车上吧?”

沈瓷想想,也觉得卫朝夕若是倔起来,自己也拦不住:“那怎么办?把她一个人放在这儿,我不放心。”

“依我看,若是能劝她离开,自然是好。若是不能,我留下两个护卫保护她,若是她之后想回江西,路上也能安全些。”

沈瓷想了想,点头道:“为今之计,也只能这样了。我再想办法劝劝她,最好的法子还是先将她安然无恙地带回江西。”

朱见濂上前,将她皱起的眉头抚平:“别光想着她,眼下我更担心的是你。”

沈瓷摇头轻笑:“我还能有什么事?皇上的任命都下来了,总不至于还有什么差错。”

她的笑容中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嘴角扯了扯,有些僵硬。朱见濂敏锐地觉察到了,却没说,只轻轻抱了抱她,情绪沉淀在心底。

过了好一会儿,朱见濂才放开沈瓷:“好了,去吧,再过一日便要离京,别漏了什么东西。”

沈瓷的神思仍有些飘忽,点点头,被朱见濂送回了房间。静坐半晌,隐隐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却只是一闪而过。从前多次和卫朝夕相处时,她都是欲言又止,当初她被搅入妖狐夜出一案,真的只是偶然吗?

一念及此,沈瓷再也坐不住,起身赶往卫朝夕的房间。

哪知推开门,一个人影都没有,只剩下飘飘荡荡的帘幕,在空中飞舞。

卫朝夕与沈瓷道别后,担心会被阻拦,慌忙回屋拾掇了重要的东西,没来得及整理好,便一团抱着跑了出去。

她要去找杨福,可杨福如今在哪里呢?从前简陋的小屋早已空空荡荡,两人唯一的相会之所已是人去楼空。

她虽然不明白前因后果的关联,却也清楚,那个她所熟识的杨福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世人眼中的汪直。

汪直又住在哪里呢?或许她在离开之前,应该问一问沈瓷,可眼下她不能回去。或者,她害怕只要自己一回去,已经下定的决心便会崩塌,她怕自己承受不了这决定带来的后果。

既然西厂提督时常入宫,那便在宫门不远处等他吧,一天,两天,总能等到他。

这样想着,卫朝夕便默默守在了宫门不远处。也亏得她运气好,杨福从皇上的书房退下后,又去了西厂,因此卫朝夕不过等了两三个时辰,便瞧见了骑马出宫的杨福。

此时的杨福,仿佛已经变了一个人。经历了初次面圣的慌张,他已慢慢找到了几丝当初训练时的感觉,尤其是方才在西厂走了一遭,看着跪地请安的宦官,这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便蹿了上来。

若是再面圣一次,他相信自己的表现必定会比方才自然许多。

下巴扬起,背脊挺拔,眼风斜斜地向上飞起,他便以这样的姿态出了宫。刚迈出宫门,不出杨福的意料,果然有人候着。那人穿着平民服饰,可杨福认得他的脸,便是负责他与尚铭通信的使者。那人使了个眼色,杨福便明白,是尚铭要见他了。

昨日为了避风头,尚铭没同杨福联络,大概是今日得知他已面圣,等不及要询问。

他轻轻颔首,同身边人借口说自己还有事要查,便扔下其他人,默默地跟在尚铭的信使身后。

不远处的卫朝夕一看这情形,顿时手足无措,街上的人不少,又是在宫门处,她不敢当众疾呼,舔了舔嘴唇,只好默不作声地跟在杨福身后。心道他应是要回住处,如此,自己也能知道他住在哪儿。

可没想到,杨福七拐八拐,在巷子里穿行得甚是曲折,中途还下了马,换成步行。卫朝夕见杨福身前还有一人,一直没敢上前,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直跟到两人进了偏僻处的一个酒家。

她实在太累了,于是拖着疲惫的身体,也想进酒家里坐一坐,还没跨入门槛,便感到自己衣领被提住,整个身体都悬空起来。抬眼一看,正是方才领着杨福进入酒家那人。

“你是谁?”那人面色带煞,眼神凶狠,“说,谁派你来的?”

“我……没谁……”卫朝夕缩了缩脑袋,被那人吓得一颤,眼神瞥见杨福正上楼的背影,蓦然憋着气大喊,“哎!嗨!我在这儿!”

杨福上楼的脚步一顿,差点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卫朝夕辨不清应该如何唤他,只好省去称谓喊道:“是我啊!我,我在这儿!”

杨福回过神,立刻转过身,便见卫朝夕像是一只被猎人拧在手里的小鸟,无助地蹬着脚。

“放下她。”杨福奔了过去,欲从那人手中拉过卫朝夕。

那人后退一步,对杨福摇头道:“刚才我们一路过来,这女的便一路跟着,鬼鬼祟祟,还不知道是谁派来的。我早就想出手了,一直忍到现在。”

“这是误会,误会。”杨福忙道,“她是我朋友,我们认识的。”

闻言,那人的手捏得更紧,几乎要嵌入卫朝夕的肉里,语带嘲讽:“怎么?你当上了西厂提督,不放心我们大人,背后还要带个通风报信的?”

手劲越来越大,卫朝夕觉得骨头都快要被捏碎了,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不,绝非如此!”杨福以手相阻,音调都高了几度,“我真不知她在后面跟着,可她绝不是谁派来的人,只是来找我的而已。你先放下她,放下她好吗?”

那人全然不听,手中的力毫不松懈。

卫朝夕的惊叫亦更加刺耳。

杨福听不下去了,上前便要动手抢人,他也拽住卫朝夕的胳膊朝自己身边拉。奈何对方寸步不让,两相胶着,再混入卫朝夕的阵阵痛叫,一片鸡飞狗跳之势。

“干什么呢?这么吵。”

一道尖厉的声音劈开争吵,三人转头看去,正看见尚铭扶在楼梯上站着,微眯着眼看向他们。

“尚大人,这女的一直跟着我们过来,恐怕不怀好心。”那领路人道。

杨福也抢白道:“尚大人,这姑娘绝对没任何心思。您认识她的,正是之前妖狐夜出案子里被带到东厂的卫朝夕姑娘。”

尚铭没作声,将目光移到卫朝夕身上,看了半晌,突然笑了:“是卫姑娘啊,当然认识的,你上这儿来干什么呢?”

杨福忙插嘴解释:“她一定是……”

“闭嘴。”尚铭瞥了杨福一眼,又笑眯眯地看向卫朝夕,“我问卫姑娘呢。”

卫朝夕的嘴唇哆嗦着,看了看尚铭,又转向杨福,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我来找他……”

“找他做什么呀?”尚铭仍是笑眯眯的。

卫朝夕舔了舔嘴唇,兴许是被方才的情形吓怕了,垂着脑袋轻声说:“我在京城还没待够,想问他能不能留我多待些日子……”

话音未落,杨福立刻打断了她:“你说什么胡话!该走就走,谁会留你!”

“哎呀。”尚铭看也没看杨福,仍盯着卫朝夕,笑道,“想留就留下来啊,他不留你,我留你。”

杨福浑身打了个寒战,他多次对卫朝夕的袒护,已让尚铭觉察到她对他的重要,这下好了,人质自己送上门,以卫朝夕的命为筹码,若是杨福办事不周,她的性命也难保。

杨福心里一阵捶胸顿足,眼泪都快要急出来。卫朝夕却浑然不觉,摇了摇头道:“不,我希望他能留我。”又低声补充道,“若是他丝毫不愿留我,我……我便真的走了……”

“我根本不想留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杨福飞速地吐出话语,说完一抬眼,便撞上尚铭锐利的眼睛,勾视着他,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杨福舌头打结,哽得说不出话。尚铭见杨福仍旧保持沉默,手摸到腰上,慢慢抽出腰间那把锋利的匕首,一寸寸、一节节,刺眼的刀光只是逐渐透出,便如同放在杨福的喉咙上,一点一点凌迟着他。

尚铭抽出了刀,慢慢举到卫朝夕身后,捏紧了,看着杨福的眼神愈发锋利,露出狰狞的笑意。

“好!”杨福攥紧了拳头,话是回答卫朝夕的,眼睛却一刻不离尚铭的手,“好!你留下,留在我这里!”

朝向卫朝夕背后的刀,终于收了回去。

尚铭瞥了眼领路来的那人,尖声道:“哎呀,还抓着卫姑娘干什么?可别把人弄疼了。”又看向杨福,笑道,“既然卫姑娘的事是误会,汪公公,接下来,该谈我们的事了吧?”

杨福心里长叹一声,无奈地点点头,叮嘱卫朝夕道:“在这儿等着,别再乱跑了。”

随即随尚铭上了楼梯,临到拐角处,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颗原本已沉重的心,似乎又压上了一块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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