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_【关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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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千山万水才能见你一面,转身离开那一瞬间,你可听到了,我心碎的声音?

夜深沉,浓雾起,黑山脚下的黑山镇,大梁使团驻扎的驿站漆黑一片,不见半点灯火,屋顶檐角隐没在黑暗及浓雾中,所有人似乎都睡得熟了。

远处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了极其细微的拉弦声,声音极小,如同刀尖划开了一张上好雪白的宣纸,在呼呼风声中几不可闻。

这细微的拉弦声之后,紧随着尖锐的破空声由远及近,一支重箭如同鬼魅般刺破重重浓雾,出现在驿站厢房的上空。

它来得如此之快,高速旋转的箭体上激发出来的杀气,似乎将浓如白烟的雾气都驱荡开来。

重箭升至最高点,随即快速下坠,挟隐隐风雷声,狠戾无比地扎向驿站的屋顶。

“轰!”一声巨响,这支重箭竟然将黑瓦屋顶冲开了一个大洞,余势未歇,笔直射入屋内。

仅此一箭,就几乎轰掉了驿站几乎一半的屋瓦,威力骇人之极。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就在这支重箭后,驿站周围的浓雾深处,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地响起了无数的拉弦声。

天地之间涌动的浓雾都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一股强大的气流奔啸而出,若蝗雨般密集的重箭在空中发出恐怖的嘶叫,每一支都带着摄魂夺魄的杀气,密密麻麻地朝驿站轰了下来。

不大的驿站瞬间被箭雨覆盖,无数的轰然巨响之后,烟尘在浓雾中弥漫,驿站的墙上窗上屋顶上到处插满了重箭,好像一只巨大的刺猬。重箭所到处木断砖破瓦碎,连个完整的房间都找不出来。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遭如此重箭袭击,驿站里的人怕是凶多吉少。

但奇怪的是,支离破碎的驿站依然寂静无声,连一声惨叫都没有。

射出第一支重箭的鹰庭护法曹振脸色骤变,驿站竟是空的?

就在他惊诧之时,一支白羽箭穿过浓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瞳孔里。和之前的声势凛冽的重箭相比,这支箭轻飘飘的,仿佛被雾气托着滑动一般,不带一点儿风声,显得如此低调而内敛。

曹振与当年的洪三喜并称鹰庭双箭,都是当世箭术极高的强者,洪三喜死后,他就是鹰庭中首屈一指的神射手,统领玄箭射队。

这么一个人,当然是个识货的人。

此刻见到这支低调的白羽箭形若幽灵地出现,曹振瞳孔紧缩,心中警铃大响。

之前他射出重箭露了形迹,正待重新转移埋伏,却不料对方的反击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准,如此之……恐怖。

根本不给他任何反应时间,白羽箭已到眼前,箭尾的白羽在他的瞳孔里拉出了一条淡淡的残影。曹振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皆被箭意笼罩,避无可避,心底升起从未有过的恐惧,忙不迭地挥刀去斩来箭。

“噗”,刀光劈开浓雾,砸在地上,溅起一片雪末,却是劈空了。曹振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喉咙,那支白羽箭正正穿过咽喉,在他颈后露出了锋利的箭尖,闪烁着寒光。

鲜血顺着白色的羽尖滴落雪地,曹振眼中是完全的不可置信和深深的后悔。

他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要狙杀的那个人,也是一个箭术强者,而且此时看起来,比他更强。

生死只在一瞬,没有时间后悔,曹振捂着血流如注的喉咙,颓然倒下。

未曾照面就射杀了曹大护法,玄箭射队的副领队看着曹振的尸体目瞪口呆。

他们早已经打探清楚,对方只有区区数百人,此次玄箭射队倾巢而出,势在必得,却没想到以神箭著称的曹统领就这么轻飘飘毫无建树地死了。

问题是,自己连对方在什么地方都没有搞清楚,纵有数千重箭射手在旁,却没有目标,不知道该往哪里射,难道要把已成瓦砾碎石堆的驿站再轰一遍?

浓雾之中,难觅敌踪,首领已死,不宜恋战。

想到对方那支不知躲在何处、如同鬼魅般出没的箭,副统领心头寒冷,思忖片刻,当机立断发出了撤退的信号。

玄箭射队不愧是鹰庭最具战力的部门,进退有度,信号发出之后半炷香工夫,上千重箭射手已经撤得干干净净,连曹振的尸体都没有留下。

浓雾笼罩下的雪地里还是一片黑暗寂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些密麻如林插在驿站里的重箭说明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驿站后一座孤坟,高大的墓碑后,楼誉缓缓放下了弓,深深吁了口气,后衫已经汗湿,凉飕飕地贴在背心上。

适才他站在墓碑上听声辨位,在箭雨铺天盖地而下的最后一刻,射了反击的一箭,随即躲入墓碑后面,被重箭压得抬不起头来,实在是险之又险。

看着几乎被轰掉一半的墓碑,楼誉脸上泛起苦笑,自言自语道:“玄箭射队倾巢而出,还真看得起我。”

若放在战场上,这样一支重箭射队足够撂翻一个五百人以上的中型骑兵战队,今夜却被殷溟派来狙杀一个人,端的是豪华的大手笔。

侯行践从另一个墓碑后面探出头来,看见楼誉无恙,这才放了心,咬牙切齿道:“第四十八次了,鹰庭那些兔崽子只会玩阴的,有种咱们战场上较量,看爷怎么收拾他们。”

第四十八次!

自他们过狩水进入朔国境内以来,已经遭遇了四十八次暗杀。

楼誉身边虽然有数百黑云骑兵,个个都是千中选一的精锐,但是黑云骑兵擅长骑射冲阵,对付鹰庭这种阴恻恻的暗杀却没有更好的办法,一路过来应付得很是吃力,已有数十人伤亡。

好在使团中的文臣多数被楼誉随船送走了,少了这些文臣和礼物辎重的拖累,黑云骑众人才能拖泥带水地勉强撑到了黑山。

鹰庭这一次下了血本,杀手前赴后继源源不断,到了今夜,玄箭射队的出现,意味着暗杀已经明晃晃地摆在了桌面上,变成了肆无忌惮的狙杀。

王传明靠在一座坟头后面瑟瑟发抖,他身为礼部副使官,尚有职责在身,别的文臣可以走,他却走不了。

从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什么时候见过这般血气森森杀人不留活口的手法,虽然在黑云骑兵拼力保护下,这一路下来没有伤到一根汗毛,却被吓得心跳过快差点驾鹤归西。

“王……王……王爷,你没事吧?”王传明上牙敲着下牙,话都说得不太连贯。

侯行践觉得好笑地看着他,王爷没什么事,我看你很有事。

王传明打着寒战,奇怪地道:“王……爷,我们还没把名单递交给对方,他们怎么知道你来了?”

“你当朔国鹰庭是吃闲饭的啊,他们的密探遍布天下,王爷出使那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他们。”侯行践实在看不上这些手无半斤力的文弱书生,没好气地道。

王传明认死理钻牛角尖,大着胆子嗫嚅:“那为什么还要我压着名录不放,害得我看了对方鸿胪寺那些个老匹夫好几天的脸色。”

咱们兄弟拼死拼活护着你,让你去做那么点事情,还讨价还价那么啰唆。侯行践浓眉一竖,就要发作。

“老七!”楼誉喝住他,转头对王传明一笑,安抚道,“王大人莫怪,我手下都是些粗人,见笑了。”

“不不不,各位将军豪迈之气,非常人可比。”王传明忙摆了摆手,终归是好奇,忍不住又问道,“王爷,既然不是为了躲避暗杀而瞒着朔国帝君,那你让下官压着名录不放,又是想瞒着何人?”

自己出使一事,楼誉本来就没想过能瞒得住朔国的鹰庭,让王传明压着名录不放,只不过想瞒住容晗罢了。

容晗贵公子出身,一无江湖经验,二无耳目,只要消息不昭告天下,他就没有什么可以打听的渠道。

待自己到了帝都,容晗就算知道了,也跑不远。

至于殷溟,他若连这个消息都掌控不住,朔国的鹰庭密探们集体抹脖子自杀算了。

这些事情懒得和王传明解释,说了他也不懂。

楼誉扫了眼那些陆陆续续从坟堆后面冒出来的黑云骑兵,岔开话题道:“这么大好的机会殷溟怎么会放过,不取我的性命他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还有苦战,需要好生休息保存体力。”

又看看那座已经是废墟的驿站,语气甚是诚恳地道:“王大人,夜已深,不如今晚就在这里露宿一夜吧。”

王传明看看四周的荒坟,脸色煞白,脚底一软,滑坐在地。

…………

弯弯走在帝都的长街上,一身朴素的天青色布裙,及腰的长发似绢丝泼墨用黑色的缎带简单地系在脑后。

雪刚停,天空如同洗过一般蓝得晃眼。

弯弯沿着长街缓缓行来,不时略带好奇地打量着沿路的店招和小摊。

到了帝都近两个月,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门,周围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帝都的风情与上京大相迥异。

上京位于大陆东南方,背山靠江,城内有湖清澈见底,游鱼肥硕,春来水绿如蓝,日出花红胜火,风光旖旎。

而帝都位于大陆西北面,附近山脉盛产青石,街巷皆以青石铺地,一条长街为中轴直通皇城,长街两边分布方正直交的街巷和里坊,屋宇相连,绵延数十里,气势磅礴。

前者风流蕴藉,温润秀洁,后者洒脱豪迈,气势辉煌,各擅胜场。

弯弯在一个糕饼铺子前停了下来,长街还有两百米就走到尽头,而长街的尽头处,就是帝都皇城。

“姑娘,这些糕饼点心都是刚出锅的,热腾着呢。”糕饼铺子的大娘热情招呼,又见她衣着气质不似当地人,便拿出了几个蒸笼打开来:“这个定胜糕是帝都特产,用米粉裹着红豆泥蒸出来,好吃得很,大娘我不是吹牛,要论定胜糕整条皇城大街都找不出比我家更好的。”

弯弯看看还冒着热气的糕点,抱歉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转眸看向不远处的皇城。

帝都的皇城,城墙高十丈宽三丈,所用青石皆取自景山,巨大的石块被切成正方形的块状,高高垒砌,中间缝隙以铜汁浇灌,极其坚固。

城墙之内,一条长长的甬道直通到底,穿过宽阔无比的演武场,便是大朔帝国的心脏——帝君殷溟所在的大乘宫。

弯弯静静凝视着这座气势恢宏的皇城,一双眸子如寒潭深泉,看不见底。

皇城有一个主门,四个辅门,一辆马车“嗒嗒”从最边的一个辅门驶了出来。这辆马车通体覆以碧绿的锦帛,车帘用细长翠绿的竹枝编织,车身绣着朵大红盛放的牡丹,上有两只翩翩起舞的粉蝶啄食花蕊,栩栩如生用色大胆,极其招人注目。

车夫与守城官兵交过入宫牒文,马车便出了皇城,沿着长街而行,速度不快不慢,从弯弯眼前驶过,带起一阵香风。

“这是十二坊的马车,她们的马车都弄得花团锦簇的,最好认。”糕饼铺大娘见弯弯的目光随马车而动,似乎对这马车颇为好奇,便热心介绍道,“十二坊是帝都最大的舞乐坊,那里的姑娘个个花容月貌能歌善舞,帝都贵人们的府邸里办酒宴少不得要请她们去舞乐助兴。听说最近大梁使团要到帝都,大靖宫里要大摆宴席,这马车里多半就是提前进宫准备排演的舞姬了。”

弯弯看着那辆翠绿马车远去的影子,垂眸若有所思,很快又抬起头,取出一锭碎银子递给糕饼铺的大娘,点头微笑,以示感谢。

糕饼铺大娘见她容色美丽,笑容浅浅甚是有礼,讨人喜欢得紧,又哪里肯收她的银子,笑呵呵推了回去:“姑娘,我看你是外乡人,这里虽然是帝都,但少不得有些下流无赖坯子,你的银子还是收好了,莫要被这些人偷了去。”

说完,又手脚麻利地夹了两块定胜糕,用荷叶包了,塞到她手里:“这是大娘请你吃的,不收钱,你一个人别到处乱逛,还是早些回家吧,省得家人担心着急。”

听到“家人”二字,弯弯眼前浮现出容晗温和的笑容,心中不由一暖,嘴角带上了一丝笑意。

“容大夫!”

国医堂唯一的女医师方筝满头大汗冲进容晗的诊室,抓着容晗的袖子,急道:“我那边有个孕妇已经足月,可孩子怎么都下不来,疑是血崩之症,我束手无策,只能来找你,眼下只有你能救她。”

容晗虽然进国医馆不到两个月,但展露出来的一手医术已让国医馆从上到下打心眼里佩服,各诊室的医者药师但凡遇到疑难杂症不得其法的时候,都会来求助于他。

容晗为人亲善温和,只要有所求,来者不拒,一时间成了国医馆里最忙的人。

此时容晗正在为个老头开药,见方筝满手鲜血,便知道那孕妇情况不妙,忙放下笔,抱歉道:“老伯,你且等等,那边情况紧急些,待我去去就回。”

“快去快去。”老头儿点头如捣蒜,念及往事悲从中来,顿时老泪纵横,“我儿媳妇当年就是难产死的,可怜我那未见光的大孙子啊……”

方筝感激地看了老头一眼,情急之下也不顾男女之防,抓着容晗的手就跑。

容晗一愣,见她跑得头也不回,苦笑摇头,便没有抽回手,随她去了。

还没跑到,诊室那边已经传来了悲痛的大哭声,方筝脚步一顿,脸色瞬间惨白,跺脚急道:“死了?还没等我们来,怎么就死了?”

容晗急行两步走进诊室,只见孕妇躺在床上,下身处鲜血染红了厚厚的毡子,脸色如纸,已没了气息,身边一个农夫打扮的男子正伏尸大哭。

“你先让开。”容晗对他说。

“你是谁?”男子情绪激动,护住妻子的尸体不让容晗靠近。

“他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大夫。”方筝跟了进来。

男子将信将疑,抹着眼泪让到一旁。

容晗摊开针匣,取出十支银针,手速如风,快速刺入孕妇周身十个大穴。

“容大夫,她已经死了。”方筝不明所以。

“是死了,但没有死透。”容晗淡淡道,头也不抬,手不停,十根银针刷刷刺入穴道,“气息已绝,但心脉尚存,我先帮她把血止住,护着心脉,方大夫麻烦你把我的刀匣拿来。”

方筝蹦起来,兔子一般蹿出去,奔回容晗的诊室拿了刀匣,又一阵风地跑了回来。

动静这么大,国医馆里皆被惊动,坐诊的医师们只要不是紧急病患,都暂且放下手里的活,聚拢到了方筝的诊室门口。

“刀,给你。”

方筝奔回来的时候,容晗已经用烈酒洗好手,用一块白棉布覆住孕妇鼓起的腹部,仅在棉布上割开了一个口子,露出部分肌肤。

接过刀匣,挑出一块最细薄的刀片,放入烈酒中浸泡稍许,然后在孕妇的腹部拉开了一条细细的线……

围观众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孕妇的丈夫暴怒冲过来,在容晗的脸上打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拉开他。”容晗的手稳若磐石,好像那一掌并没有打在自己脸上。

众医师一拥而上,将男子架住拖开,七嘴八舌道:“容大夫手段高明,说不定真的能救活,反正都这样了,不如让他试一试……”

“钳子。”

“炙盏。”

“棉布。”

“止血粉。”

方筝快速将容晗需要的东西递了过去。

容晗目光凝定,下手极快极稳,刀过之处随即以炙烧止血,整个过程连血都不曾多出一点儿,直叫围观的医师们看得目眩神迷,就连那妇人的丈夫都忘了哭,看向自己妻子的眼光中除了悲痛还多了丝希冀。

容晗剖开妇人腹部,从腹中抱出个血团,倒拎起双脚,用力打了两记。

“哇!……”婴儿清亮的哭声顿时传了出来。

整个诊室都沸腾了,方筝激动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容晗将婴儿往她怀里一放,看向方筝道:“愣着干什么,拿线来,然后以呼吸的频率按压她乳上三寸心房处。”

还能救一个?

方筝心中极是震撼,忙把婴儿交给那个喜极而泣的男子,寻出羊肠线递给容晗,然后按他的吩咐,按压孕妇心房。

容晗缝合伤口后,又快速起银针,刺她风池、太阳、天柱几穴,反复下针捻动。

方筝不停按压那妇人的心房。

诊室里的气氛紧张得如同拉紧的弦,一绷就断,众医师屏住呼吸,眼睛一瞬都不瞬盯着两人。

就在大家都快绝望之际,本已没了气息的妇人,终于发出了极轻的一声。

活了!母子竟然都活了!

诊室里静得针落可闻,众医师亲眼看到这般神乎其技,心中感慨震惊难以言表,各自默默将刚才的过程反复回味细细咀嚼,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那妇人的丈夫泪流满面,抱着孩儿就要朝容晗跪下,被容晗一把扶住,又细细嘱咐了几句照看病患的注意事项。

待那男人千恩万谢去看自己妻子了,容晗方才取过一块白棉布,擦干净手,准备离开。

太了不起了!

方筝眼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崇拜爱慕,见容晗额头全都是汗,脸上红肿一片,那一耳光打得结结实实,掌印清晰可见,不假思索掏出块锦帕,想帮他擦拭。

手刚要碰到他的额头,容晗却貌似不经意地偏了个身,道:“各位还有病人要诊治,不如先回去,今日的医案,学生会尽快整理出来,若有需要尽管来取阅就是了。”

方筝的手落在空处,顿了半晌,方才缓缓收了回来。

闻讯赶来围观的汤首座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挥手让依依不舍的众人散去,自己却亦步亦趋跟在容晗身后,万分恳切地道:“容大夫,不,容先生,您的医术汤某望尘莫及,实在有愧这国医馆首座之位,不如您来当这个首座,然后收我做个学生。您放心,我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是脑子好使,定不损恩师声誉。”

汤真海此人一生未娶,极为痴迷医术,如今见了容晗这般手法,哪里还肯放过。

也不管自己胡子长得可以当围脖,年纪大得可以当人爷爷,不待他回答,便双膝一弯,就要行拜师大礼,嘴里喊道:“恩师在上,请受徒儿……”

容晗哭笑不得,忙扶住了,诚挚道:“汤先生切莫如此,这首座晚辈是万万当不得的,若先生不嫌弃,这段时间里我们多寻些时间切磋一下医术就是了。不是晚辈藏私,而是已答应了一个人,待她身子好了,便带她去游历名山大川,她年纪小,性子原本就活泼好动,只是如今……”

默默顿了一下,抬头笑道:“总之,若有她想去的地方,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她去。帝都不会久待,又哪里做得了国医馆的首座。”

容晗并不知道,说这句话时候,他眼里流露出的温柔如水,让身旁的方筝看得呆了。

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她”,听得汤真海一头雾水。

汤老先生年逾七十还没成亲,自然不懂这些男女之情,只觉得这个容大夫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谦虚,堂堂帝都国医馆首座之位,就连当今丞相也要敬个三分,天下医者无不视为最高理想,他竟然想都不多想一下就拒绝了,真是谦虚得让人咋舌。

自己诊室的病患已被其他医师接了过去,容晗净手整理好医案,挂念着家里的那个人,便打算早些回去。

和众人告了辞,走到了国医馆门口,将将迈出门槛时,忽然停住看向街角处,只那么一眼,脸上的笑意顿时如春风乍起。

汤真海不甘心,跟在他身后,踌躇着还想再劝,忽然见他笑得如此畅怀,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只见街角处亭亭玉立站着一个青衣少女,长发简束,不施粉黛,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在她的脸上,衬得肤色透明洁净如凝脂融玉,整个人澄澈清新得如一汪清泉。

“原来是她,难怪啊难怪。”老头儿挽着长须,恍然大悟,“郎才女貌,难怪这年轻人连国医堂首座的位子都瞧不上,若老朽年轻个几十年,遇到合意的姑娘,想必也会热血冲头,可惜啊,老喽。”

汤首座一边哀悼自己逝去的青春,一边给了容晗个“早说嘛,别害臊”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负手含笑离开。

容晗眼中闪烁着惊喜,快行几步走到她身前,容晗低头看她,轻轻将她散下的一缕发丝抿入耳后,笑道:“来接我?”

弯弯微笑点头。

容晗顿时觉得冬日的阳光直接照进了自己的心底,全身暖烘烘的,尽是融融暖意。

自己只不过路过等了他一下,他竟然高兴成这个样子。

弯弯心中内疚难过得很,却依然笑着,将手里的定胜糕递给他。

容晗接过定胜糕,热热的还暖着手,心头既甜且酸。

剥开荷叶拈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然后看着她,极其认真地解释道:“是甜的,有糯米和桂花的香气,做馅的红豆泥也是甜的,磨得很细,入口即化。”

弯弯的眼眶瞬间红了,状若不经意地扭头看向别处。

容晗心里似被钝刀切了一记,脸上却面不改色,拉起她的手笑道:“好了,咱们回家。”

这两个人一路并肩而行,男子温润雅致,女子眉目晶莹,如同从画中走出来一般,引得沿途行人无不多看几眼,忍不住默赞一句:“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方筝站在医馆门口,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难掩失落黯然。

……

王传明没什么形象地蹲在墙角,觉得还不够安全,又拖过把破凳子挡在自己身前,惊恐不安地看向窗外。

窗外黑魆魆的,连一丝月光都没有,整个破庙如同沉没在大海深处的孤舟。

本来以为和西凉王出使是难得耀武扬威的机会,在朔国人面前走路都能带风,却不料现实如此悲催,反而被朔国杀手一路追杀,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喂,我说,你这样没用,来的是高手,一刀就把你和凳子一起劈了。”侯行践一屁股坐在那把缺了腿的凳子上,牙缝里呲了一声,不屑道:“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砍不动柴挑不起担,遇到点事情就知道发抖打战。”

这一下子可刺到了王传明的痛处,文人自有风骨,岂能让你如此小觑。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气,王传明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作了个揖道:“将军此言差矣,孔子曰,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古有方孝孺以十族殉君,又有陆秀夫背幼帝投海,如此浩然壮举千古传诵,文人气节实乃社稷之脊梁。”

那张凳子缺了条腿,他猛地站起来,把侯行践吓了一跳,身子一歪,跟着缺腿凳子一同摔在地上,结结实实震起了一层白蒙蒙的灰。

被灰呛得咳了两声,拍去头上的灰土,侯行践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道:“什么以十族殉君,背幼帝投海,我看就是蠢,白白把自己的性命葬送了,又拿什么去和敌人拼?”

王传明正色道:“将军此言差矣,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君子有浩然正气就能驱邪辟疫,无往不利,廷杖打不折,屠刀杀不尽,正是有文人志士的气节薪火相传,代代不熄,方有如今开明盛世朗朗乾坤……’”

他在这边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侯行践听得如坠云雾,头昏脑涨,爬起来嘀咕道:“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么厉害的话,你干吗每次都躲在墙角里发抖?”

“将军此言差矣……”王传明脸色一正。

还来啊,真是被你打败了。

侯行践一听这六个字就头晕,面如土色喊道:“停!王爷命我保护你,说不定杀手就要来了,你还是躲回凳子后面去吧。”

王传明一惊,这才想起自己身处破庙而非金殿奏论,方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往侯行践背后一缩,看向不远处的楼誉,小声问道:“王爷,你怎么知道杀手今夜会来?”

楼誉闭目坐在一尊无头的泥塑菩萨像下,闻言淡淡道:“明天我们就要进入帝都地界了,今夜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他们怎么会不来?”

进入帝都之后,鹰庭再也不方便如此堂而皇之地截杀了,毕竟他们是堂堂大梁使团,就算殷溟和刘怀恩心里再想他死,到了帝都,明面上也必须按照邦交礼节做足表面功夫,除非朔国想撕毁合约挑起两国大战,那又另当别论。

王传明身为资深外交大臣,自然明白这层道理。

点点头,又想起一桩事情,忍不住问道:“我们所有人都躲在这破庙里,万一对方再拿重箭乱轰一通,岂不是成了靶子?”

想起那夜密集如蝗虫的箭雨,小心脏还在扑通乱跳。

“你以为调动玄箭射队那么容易啊。”侯行践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撇嘴道:“上千人的射队,又携强弓重箭,哪里有我们跑得快,那支破箭队现在还不知道在我们后面几百里外呢,鹰庭又哪里去找另一支玄箭射队过来狙杀我们。”

“难道不能从军伍之中调兵?”王传明以一副好学的姿态,打破沙锅问到底。

侯行践一副“这你就不懂了”的表情,道:“这是暗杀,就算是用了玄箭射队,也被鹰庭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知道的人不多,事后要追究也拿不出像样的证据。可是如果调了军队,那就不一样了,调令文书哪样不是证据,殷溟又不蠢,怎么会自己打自己耳光。”

王传明一点就通,恍然大悟。

若狙杀大梁使团一事被拿到了证据,朔国帝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如此背信弃义,难逃天下人唾骂。

殷溟那么想当圣明贤君,又怎么会容忍自己一统天下的过程中,留下为后世诟病的污点?

想到这里,心中佩服,朝侯行践长长一揖,诚恳地说道:“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下官这次随王爷与众位将军出使,所学甚多,当真获益匪浅。”

侯行践一听他说话就头晕,道:“我就说你们读书人太腻歪,动不动就念诗,连吃个螃蟹都要说一句‘泼醋擂姜兴欲狂’,你们累不累?”

“将军此言差矣……”王传明拂去袖上的灰土,张口正想说几句文人情趣武将不通之类的话,却见原先懒洋洋地趴伏在楼誉脚边的那只黑豹,忽然竖起耳朵站了起来,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啮人的光芒。

“来了。”楼誉眼中精芒一闪,缓缓站了起来。

只听屋顶悉索作响,突然“轰”的一声,原本就破烂不堪的屋顶陡然出现一个大洞,破砖碎瓦噼里啪啦地落下,四条黑色的影子随着白色粉尘从屋顶飘落,二话不说,四把长刀围着楼誉,摆出了一个魁罡四象阵。

“四个副总管齐至,好大的阵仗。”

楼誉被围在中间,面无表情。

四个黑衣人互视一眼,其中一个开口道:“过奖,鹰庭必须拿出诚意来,才能留得住西凉王。”

声音粗中带着尖细,十分刺耳难听。

楼誉冷冷道:“真会抬举自己,苍鹰为天空霸主,自称为鹰,你们也配?”

四人眼中厉色陡现,当前开口那人阴恻恻地笑道:“配不配,西凉王立刻就能知道了。”

话音刚落,四把刀交错,交织出一道无隙雪亮的刀网,朝楼誉笼罩过来。

“锵——”邀月刀出鞘之声犹若龙吟。

楼誉半步不退,一出手就是硬碰硬,匹练般的刀光横空出世,拉出长长的光影,击向兜头笼罩下来的刀网。

一阵刺耳牙酸的刮擦声之后,刀网被撕开一道缝隙,手持长刀的四人踉跄急退了数步,方才稳住身形。

好锋利的刀,好快的身手,好深厚的内力。

四人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与不可置信。

西凉王战功赫赫,威名远扬,这四人身为鹰庭副总管,对楼誉这个名字早就耳熟能详,但在心底却始终有些不信和不屑。

一个出身富贵的王府世子又能强到哪里去,还不是因为出身好又多读了几本兵书,好打的仗都给他打,最强的兵都让他带,大家众星拱月捧出来的而已。

但刚才一交手,行家便知有没有。

没想到这西凉王年纪轻轻,却天赋异禀,个人修为竟然如此高深,仅一刀,就破了四象阵,让他们四人连退数步。

四人不约而同收起小觑之心,暗暗运起十成功力,太阳穴突突鼓起,双手青筋狂暴,呼喝一声,蹂身再上。

刀光再起。

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招招致命,刀刀带风,所过之处窗破柱折,粉末悉索如雨纷下,破庙扛不住这般凌厉的刀风,摇摇欲坠。

楼誉突然长啸一声,纵身跃出庙外,朗声道:“庙要塌了,出来打。”

四道刀光如影随形,啮着他的身形不放,追了出去。

五人五刀扬起滚滚雪亮光影,劈碎无数雪花。

破庙四周打斗呼喝,刀剑相交之声大起,想必是埋伏于周围的黑云骑将士已与其他鹰庭高手对上了。

王传明冒着被砸歪脖子的危险,趴在摇摇晃晃的窗户上往外看,战战兢兢道:“王爷能打赢吗?”

侯行践信心满满道:“王爷说行就行。”

“我看……王爷恐怕……不行了。”王传明抖着手,指向场中。

那边楼誉背上被划中一刀,鲜血飞溅,任凭一个外行人都看得出来,西凉王正处于下风。

侯行践目光一紧,拔出腰刀就要冲出去,却记起楼誉的军令,只得顿住脚步,一腔不甘全都发泄在王传明身上,迁怒道:“若不是王爷令我护着你,我早就出去大杀四方了,哪里会落到眼睁睁看王爷被人围攻的地步。”

他嗓门粗豪,吼得王传明胆战心惊,抖着手,又指向外边战成一团的五人,颤声道:“快……快看,王爷……好像又行了。”

既然能坐上鹰庭副总管的位子,必不是寻常角色。

这四人本就是鹰庭独当一面的高手,四象阵又是练熟了的,配合默契,攻守有度,刀影如惊涛拍岸,源源不断,杀伤力极强。

加上今夜身负刘大总管的死令——若不取西凉王头颅,便拿自己的头来替。

四人被逼到生死边缘,狠戾之心暴起,刀刀都是不顾性命的杀招,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

面对如此强敌,楼誉以一敌四,纵使战力强悍,也难以久支,不久便肩背上各中一刀,鲜血浸润了半身衣衫。

好像这两刀不是砍在自己身上,楼誉眉头都没皱一下,忽然刀光一变,涟漪刀法已出。

如清风吹过湖面荡起层层波纹,飞鸟掠过枝头摇曳出杏花细雨,明明柔和无限不带杀意,� ��让那四人感觉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吸力,将他们的刀齐齐拽住,身不由己地随着楼誉往一个方向而去。

破庙前白茫茫的雪地一直延展到无边的黑暗中,看不到尽头。

一望无际的积雪中却插着一根枯萎的树枝。

没有树哪来的枝?

这一根枯枝孤零零地插在雪地中,显得十分突兀奇怪。

但那四人一心要杀楼誉,打得专注,无暇分心,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奇怪的树枝,就算看到了,也没有心思去细细思量。

侯行践紧紧盯着那根枯枝,眼睛眨也不眨,眼见那四个鹰庭高手被楼誉带着,距离枯枝越来越近,手心里捏了湿热的一把汗。

王传明看看枯枝,又看看侯行践,不明所以。

鹰庭四人不知不觉被楼誉带到了枯枝附近,时间不长的缠斗中,楼誉身上又多了两道刀口子,鲜血沿着他的袖子滴落,被刀气激荡,化作细细的血雾,消散在空气里。

这四人也已经看出西凉王力有不支,刀意愈发狠厉。

他们有信心,照这么打下去,最多再过百招,必能将西凉王斩于刀下。

楼誉确实已经左支右绌,忽然似乎内力不继,胸前露出好大一个空门。

那四人见此良机岂肯放过,不约而同急掠而上,四把长刀齐齐往楼誉胸前刺去。

楼誉急向后掠,那四刀紧跟不放,恰恰追至枯枝上空,眼看楼誉就要被刺穿出四个大洞,万般危急时,他突然大叫一声:“点!”

“点?”什么意思?

没等这四人反应过来,雪地里突现火光,一道细微的火花如灵蛇游动,瞬间已到脚下,消失在枯枝之下。

“轰、轰、轰!!!”三声巨响,无数积雪被巨大的气流炸到空中散开,雪白的粉末中间冲出足足两人怀抱粗的黑色烟柱,夹着烈焰,如同一条深褐色的火龙腾空而起。

电光火石之际,楼誉左足尖轻点右脚面,使出上云梯,整个人硬生生地凭空斜斜蹿出三尺。

即便是事先预计好的,一招上云梯使到极致,喷腾的火舌还是舔上了他的足底。

楼誉在空中连续翻滚,勉强躲过火焰,踉跄落地,只觉得足底火辣辣地刺痛,仔细看去,一双踏冰防雪的特制牛皮军靴,寸厚的靴底已被烧光,脚底的血肉焦黑模糊,伤得不轻。

火龙突然腾起,鹰庭四人猝不及防,连相互示警都来不及,瞬间被烈焰吞噬,只见四个火人在雪地里挣扎,只片刻工夫,那四个火人便成了四截黑乎乎看不出面目的人形焦木,倒在雪地里。

“王爷,没事吧?”两个身披白色蓑衣的黑云骑军士掀开身上用以伪装隐匿的厚厚积雪,爬了出来。

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根点燃的香,看着雪地里足足有三个中军营帐那么大的焦黑烧痕,张口结舌。

没想到威力那么大。

楼誉看着那四截焦黑的尸体,强悍如铁的心脏也不由得有些后怕。

军部刚刚研制出来的火药筒,极其稀有的火药加上从桐油里提炼出来的助燃剂,还没有来得及测试效果,仅有的一只就被他带到了朔国。

人人都说他一意孤行闯虎穴,置生死于度外,其实没有见到弯弯之前,他哪里舍得死?

楼誉看着自己袖口滴落的血,展目看向西边浓黑不见边缘的天际。

过了今夜便进入帝都,弯弯,我来了,你一定要在那儿等着我。

……

“嘭!”

殷溟一掌重重打在龙案上,帝君皇冠上的流珠冕旒剧烈地摇晃,怒意澎湃。

文武大臣跪列于殿下,心中惴惴惶恐。

看到城府深沉的殷溟难得形诸于外地暴怒,刘怀恩默叹了口气,出列双膝跪地,俯首道:“微臣失职,罪该万死。”

殷溟的目光阴鸷,如刀锋一般,冷冷飒飒,让人不寒而栗:“鹰庭高手倾巢而出,不但留不住一个楼誉,反而折兵损将,如此表现让朕非常失望。”

鹰庭是朔国最高的情报机构,密探杀手云集,直接听命于帝君,拥有探查百官,对三品以下官员无须禀奏就可审讯动刑的特权,在朝廷里向来名声不太好。

尤其在大内总管刘怀恩接掌之后,鹰庭权力范围大为扩张,相当于殷溟置于天下的耳目,悬在大朔朝廷百官头上的利刃,为百官所忌惮。

今日见刘怀恩被帝君当庭斥责,白玉台阶下的文武百官中,倒有一半在幸灾乐祸,虽不落井下石,却也没人出来帮他说句好话。

刘怀恩心里明白,杀鸡给猴看,既然鹰庭被殷溟推到了百官对立面,这个时候就不得不做足那只被杀来儆猴的鸡。

于是在满朝幸灾乐祸看笑话的眼光中,刘怀恩垂目拱手极其恭敬地道:“鹰庭此次未能诛杀楼誉,刘怀恩甘领责罚。”

殷溟语气冷森:“鹰庭总管刘怀恩降为副职,罚一年俸禄。”

似怒意尚未宣泄完,转头盯着镇国大将军陈思远,恨恨道:“当初焉吉一战,我们占尽天时地利竟然还打输了,若那时就能把楼誉杀了,朕今日又何必受这窝囊气,焉吉之战你们兵马司难辞其咎,明日就起个折子,包括你在内,兵马司所有掌事的各降一级。”

陈思远乃两朝老将,从先帝在位时就位列朔国兵马司指挥使,掌握全国兵马,是朝堂之上不可忽视的实权派。

殷溟继位后,陈思远态度模棱两可,既不奉迎,也没有反对的意思,而是拖沓疲懒消极以待,以致殷溟调动大军皇命难达,阻滞非常,却一时半会儿拿他没有办法。

这种情况在丽妃入宫后有了好转。

陈思远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加上丽妃又常常在父亲面前提起殷溟待自己如何如何体贴温柔,久而久之,陈思远看殷溟的眼神就有了种岳父看女婿,都是自家人的感觉。

此刻被殷溟迁怒责罚,虽然心中不服,但转念一想,女婿吃了闷亏,心烦气躁,连一向备受恩宠信赖的刘怀恩都罚了,自己身为老丈人,何不宽和一下,以示安慰。

便一反常态,没有多争辩一句,乖乖领了责罚。

殷溟眼底精光一闪,随即隐没于长长的流珠冕旒之后,似余怒未消,宽大的袍袖一甩,愤愤离座而去。

“散朝!”

大乘宫的后山有座藏书阁,凌空悬于半山腰,又有溪流倾泻,水雾朦胧,日照之下犹如烟霞蒸腾,故取名凌烟阁。

凌烟阁藏尽天下书籍,经史子集、兵、儒、释、道、集、列传、书画……可谓天文地理、医家星相、博古通今,无所不含。

殷溟站在阁中,翻着本兵书,突然笑了起来,拈着一页书道:“这里说借局布势,警以诱之,朕今日所为倒是应了这句话。”

刘怀恩在旁道:“陛下英明。”

“不怪我当众责罚你?”殷溟扭头问道。

“陛下要借老奴向兵马司开刀,老奴深感荣幸。”刘怀恩俯身行了个礼,“又岂会有怨怼。”

殷溟心情甚佳,指着他哈哈大笑:“果然知我者,怀恩也。”

鹰庭本就是刘怀恩一手掌控,即便降为副职,他也是鹰庭中权力最大的那个人,降而不降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是名声受损一些罢了。

可是名声这个东西,却是刘怀恩最不需要的。

而兵马司就不同了,看似铁板一块,其实山头林立,派系众多,各方势力蝇营狗苟暗自角逐,陈思远只不过占据了里面最大的一个山头而已,其余势力无时无刻不对他虎视眈眈。

如今陈思远被当庭斥贬,觊觎兵马司指挥使这个位置的人又岂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千里固堤,蚁穴溃之,虽然只是贬了一级,却已经足够。

殷溟此举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知不觉把陈思远置于峭壁险浪之上,可怜陈大将军还不知道自己已成了釜中之鱼,被夺权削职只是时间问题了。

“朕知道,楼誉不是那么好杀的,所以并不怪你。”殷溟颇为遗憾地长叹一声,又想到早朝时那一幕,摇头苦笑,“花了那么大本钱都杀不了楼誉,总要让朕讨回些利息,否则真的亏大了。”

……

“容大夫,今日方大夫请客,在归云楼定了席面,邀我们去喝一杯,你要不要同去?”

一个平时和容晗关系颇为要好的医师走过来问道。

方筝站在几步之外,神情期待地看着容晗。

“不了,你们多喝几杯。”容晗放下手中的医案,看向方筝,抱歉道,“容某不擅酒力,要辜负方大夫的美意了。”

说罢微笑点头,向众人告辞,步出国医馆的大门。

看着他清隽的背影,方筝眼中浮起浓浓的失望。

沿着长街过两个路口,再拐一个弯有条小巷,小巷的尽头就是那个梅香清远的院落。想到那个人儿在家里等着自己,容晗脸上不由带上了温柔的笑意,加快了脚步。

路过街口一家首饰铺子,眼光被一抹凝白吸引住,停了下来。那是一支莲花簪子,以白玉雕琢,通身温润若脂,远远看去仿佛笼着层淡淡的光芒。

店家见他眼光在簪子上流连,便热情地上来招呼:“公子好眼光,这是上等的羊脂白玉,您瞧瞧,多么好的雕工多么好的玉料。”

容晗看着莲花簪子,眼前却浮起那个白莲花般清丽脱俗的人影。自打认识以来,这丫头要不就是男装打扮,要不就是青衣简束,好好的女儿家,却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想到这里,嘴角的笑意更浓,也不问价格,对店家道:“这支簪子我要了。”掏出一锭十足分量的雪花银扔过去,道:“包起来吧。”店家笑得眼睛都快变成条缝,忙不迭地把簪子用上好的红布包了,放进首饰匣子里,递了过去。

容晗接过来,道了声谢,转身往家里走,兴冲冲推开院门,院落里却鸦雀无声漆黑一片不见灯火,心里一沉,脸上的笑意顿敛,急行几步推开弯弯所居厢房的门。

房内空无一人,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药碗里的药汁一口未动已经冰凉,一张紫云小笺放在桌上,上面写着四个并不算端正的小字——多谢,莫寻。

墨迹已干。

容晗一眼扫过,头中轰然作响,手里的首饰匣子直直落地,白玉莲花簪子摔了出来,发出清脆的断裂之音。

……

史书记,天元初年冬,大梁西凉王出使朔国,朔帝君开正宫门,以三军仪仗相迎,于大乘宫正殿设宴三百席,百官齐列,箫鼓同鸣,两国共睦情谊甚甚,可昭日月。

殷溟坐在龙椅上,端起碧玉杯,微笑道:“今日西凉王到我大乘宫,倍感蓬荜生辉,这杯酒为西凉王接风洗尘。”

群臣皆举起了面前的杯子,齐声道:“为西凉王接风洗尘。”

楼誉一身亲王袍服,坐于龙椅下右首,垂眸微笑,并不接话,端杯站起一饮而尽,向殷溟露了露杯底。

“西凉王好酒量,好气魄。”殷溟抚掌赞道,目光中皆是欣赏。

这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有来有往,明明是势不两立的仇敌,昨夜还在刀剑带血地厮杀,今天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共坐一席,言笑殷殷谈古论今。

刘怀恩随侍一旁,心中为两人默默竖了个大拇指。本以为殷溟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却不料这里还有个登峰造极的。

帝君举杯之后,王传明捧着卷黄锦帛布出列,清咳一声,待席间安静下来,朗声念道:

“朔帝君溟安好,如今两国邦交笃睦,大梁皇帝遣使来朝,只为商议缔盟一事。社稷宏图,益合力协守,世风安宁,乃民之所好。今特拜送国书于庭,愿两国息战休养,共图国富民强之远景。附赠薄礼,聊表善意,愿从此邦交永固,通商往来道明国治,此百姓所乐见也。”

之后又有朔国鸿胪寺官员起身念迎词,回礼互赠,各种礼节繁复却有序地进行。

楼誉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口,笑得清淡疏离。繁文缛节有王传明出面办理便可,他的心思早就飘到了别处。

刚刚进入帝都,他便派人去了国医馆,但打探回来的消息让却人既喜又忧。喜的是,廖老三他们没有搞错,国医馆那个化名容二的年轻医者正是容晗。忧的是,派去的人手跟着容晗到了住处,却没有发现弯弯的影踪。

难道,弯弯并没有被容晗所救,自己猜错了?如果是这样,弯弯又去了哪里?楼誉只觉得担忧挂念缠绕在自己心头喘不过气来,哪有半点心思在这宫廷御宴之上。

朔国帝君亲迎,又在宫中设宴,百官齐至迎接梁国使团。梁朝近百年来何时有过那么大的面子?看到以往趾高气扬的鸿胪寺官员,亲切无比地凑过来嘘寒问暖,王传明简直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地看了楼誉一眼,却发现自家王爷在发呆。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王传明深表同情地念了句千古名言,心有戚戚焉,幸好自己年逾四十仍未成亲,这“情”一字,杀人不见血,伤人不见形,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御宴怎能无歌舞?

大乘宫的夜宴请来了帝都最好的舞姬,只听琴师拨出一声极高的弦音,大乘宫外缓缓走进来一个女子,长身玉立,娉娉婷婷,素白的长裙曳地,青丝以黑色绸缎束在脑后,通身没有首饰装点,只在额间点了一个月牙形的银色花钿,朴素到了极点。

她衣裙素净,白纱覆面,一步一步走过来,让人觉得天山之巅雪莲盛放,清冷明净沁人心脾。

原本喧闹的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她的身上。

楼誉端起酒杯,漫不经心地瞟了那舞姬一眼,回头举酒杯欲饮,突然脑中电光一闪,酒杯恰恰顿在了唇边。

他惊诧无比地转头,瞪圆了眼睛凝视那个一步步走进来的舞姬,整个人似被天雷轰顶,泥塑雕塑一般无法动弹。

是她!

就算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只凭那走动的步姿,那双眼睛,他便知道,这个人就是她,是那个让他魂萦梦牵的人!

琴音袅袅,奏的是朔国最有名的《夕阳秋月曲》,婉转悠扬,带着丝悲伤的凄婉。

她在万众瞩目中走进殿来,忽然秀臂轻轻一挥,长有数尺的水袖翻飞而出,宛若一朵素白的花在殿中绽放。

曲声悠扬流畅,乐音从丝弦中汩汩而出。

她裙裾翻转,衣袂飘飘,舞姿也许并不是最曼妙的,但是胜在身姿柔韧,水袖挥舞之间收放自如,自有一番随心所欲的傲骨与雍容。

大殿之上寂静无声,只听得乐曲轻奏——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必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她的水袖翻卷如花,一头青丝如瀑倾泻,舞姿比那曲声还要凄婉动人,水袖翻卷如接天莲叶,一池碧水中白荷盛放,直把在座众臣看得心醉神迷。

楼誉怔怔地看着她,眼中闪烁着极度喜悦的光芒。

长大了……长高了……更瘦了……是大姑娘了……

心里虽然翻江倒海不可自抑,那个在心底百转千回的名字却像哽在了喉口,说不出半句话来,一只碧玉酒杯握在掌心几乎被捏成齑粉。

弯弯……弯弯……

弯弯缓缓跨进大殿白玉阶的那一刻,冥冥中似有牵引,只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右边首位的楼誉。

万万没有料到,他竟然会在这里,看到他的那一瞬间,那些刻意去忘记的画面一幕幕涌上心头。

白纱覆面看不到她的表情,一双眼睛依然如寒潭深泉,不起波纹,但袖口里长长的指甲却在手掌心中掐出了血。

以他如今的身份,坐在这大乘宫里意味着什么,她无暇去想,只是强行克制住自己,不要去看他,因为她知道,哪怕只看一眼,自己恐怕也再不舍得离开。

随着曲音陡高,弯弯强行收敛心神,下腰旋身,眼光陡然锋利,腰身一转,随着一句“君已陌路”,水袖忽然如灵蛇出洞,直取殷溟面门。

长袖翻卷中有寒光隐现。

她和龙椅上的那个人如此之近,不容他反应,水袖已经拂到了眼前。

殷溟身负武功,虽然算不上一流高手,但至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不知为何,此刻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眼睁睁看着水袖拂面而来,却怔怔地一动不动。

刘怀恩脸色骤变,纵身上前,双手形如鹰爪,将那抹隐于水袖中的寒光截住,反手一挥。

“咄”,

两把秀气的飞刀钉入大殿中的黑檀木柱子,寒光闪烁。

奇变陡生,琴曲戛然而止。

还醉心于曲乐舞姿中的群臣这才醒过来神来,惊惶大叫:“抓刺客,护驾,护驾……”

席间杯倒碗倾,乱作一团。

长长的水袖如同惊鸿翩翩落下,一泓秋水般的寒光暴起,弯弯亮出藏于袖中的匕首,足尖轻点地面,如凌波仙子腾空急掠,刀尖直指殷溟。

刘怀恩眼中精光爆射,挡在殷溟身前,来不及拿兵刃,双手一错,竟凭一双肉掌夹住了那把夺命的匕首,合掌一扭,暴喝:“撒手!”

弯弯只觉得有股巨大的力量从匕首上传来,震得她手心发麻,几乎拿不住刀柄。

她这次来是抱了必死之心,哪里肯退半步,不顾一切内力喷涌而出,手中用力,将匕首硬生生往里又送了两寸。

刘怀恩没想到眼前这看似柔弱的女子有如此功力,惊诧之下,桀桀冷笑,运起了十成内力。

只听得骨骼咯咯作响,一双手似乎骤然撑大了几分,竟不惧锋利的刀刃,仅用一只手抓住匕首,空出的另一只手成爪状,刚猛凶狠地抓向弯弯的头顶。

鹰爪功九层!钢筋铁骨不畏刀剑。

弯弯眼神一凛,知道厉害,待想撤剑后退已是来不及。

刘怀恩的速度奇快,那只老迈枯朽瘦如鬼爪般的手,已经摸到了她的头发。

正要五指收拢,抓碎她的天灵盖,忽然破空声锐响,一个圆溜溜滑滴滴的东西打向他的面门,来势之快之猛之准,完全不逊于他那势在必得的一爪。

刘怀恩瞳孔紧缩,知道若执意取这女子性命,自己也难免被这暗器击碎头骨,情急之下撤招,放开弯弯,反手一抓,将那暗器抓在手里。

这一番打斗说来繁复,弯弯持剑掠起,刘怀恩赤手格挡,其实只在两三招之间。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两人已经分开,大乘宫的锦衣卫这才醒过神来,轰然而上,簇拥着殷溟往后堂退去。

刘怀恩只觉得手中滑腻圆润,打开手心一看,那“暗器”却是一个小小的碧玉杯。

只这么一耽搁,弯弯足尖轻点,几下起纵,已紧盯着殷溟,追进了后堂。

刘怀恩将那只杯子狠狠砸在地上,就待追上去,却见一个人影从席上腾空而起,如大鹏展翅般从众人头顶掠过,恰恰落在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早闻鹰庭刘大总管鹰爪功造诣深厚,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本王看得手痒,想讨教切磋一二。”楼誉扫了眼那抹没入后堂的素白衣袂,将浓浓的担心藏在眼底,转头朗声道。

今日帝君遇刺,宫中大乱,你倒是会挑好时间。刘怀恩心急如焚,哪里有心思陪他切磋武功,强压着怒意道:“西凉王且请让开,待抓到刺客,老奴再陪王爷切磋也不迟。”

楼誉哪里管他同不同意,脚尖勾起把刀握在手里,二话不说,就蛮横不讲道理地一刀劈了过来。

“西凉王,你!”

刘怀恩怒不可遏,又见他刀意凛冽,杀气磅礴,根本没有切磋的态度和意思,简直就是要毙他于刀下而后快,不得不打起十分精神应付。

这边刘怀恩被楼誉拦住,那边弯弯紧跟着殷溟进了后堂,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不放。

就是他,就是这个人,害死了安宁公主,害得阿爹郁郁而终,害得自己从此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还有待自己如女儿的宋叔,视自己为兄弟好友的赵无极、刘征……血淋淋的五千英魂,沉甸甸的血债都源自于这个男人。

如今自己拖着病残之身,生已无可留恋,若能在有生之年替阿爹和同伴报仇,也算是没有白活一回。

大乘宫后有条长长的回廊,回廊尽头分岔,一条路往后宫而去,另一条小径沿着山势而上,尽头是座八角双檐高亭,亭角挂着铜铃随风叮咚作响,甚是悦耳,飞檐上挂着横匾——歇山亭。

弯弯眼中恨意迸发,紧盯殷溟,她身法轻灵,剑术鬼魅,往往兵出险招,硬生生在护驾的军士中打开了一个缺口,一口气杀过长廊,追上了歇山亭。

追赶途中匕首被击落,她又顺手夺了柄长剑,剑光始终啮魂摄魄不离殷溟三步。

殷溟被她的剑气所迫,连连后退,突然被亭中的石椅绊倒,摔了一跤。

弯弯见机会来了,银牙紧咬,不顾一切调动内息,剑气顿时长了三尺,剑芒点点,直取殷溟头颅。

剑气如虹,剑尖几乎已经触到了殷溟的颈部。

突然,两把弯刀斜插过来,恰恰格住她的剑,持刀之人内力雄厚,刀剑相交,巨大的力量足足将弯弯震出了一丈开外。

弯弯只觉得五脏内腑都被震得几乎移位,踉跄连退数步方才稳住,定睛一看,两个身着鹰庭杀手服饰的中年男子,横刀挡在殷溟身前。那两人太阳穴隆隆鼓起,人手一把弯刀,眼中精光绽射,显然是内家高手。

功亏一篑,弯弯极其惋惜,将心一横,挥剑再上。

那两个中年男子无疑是鹰庭中一等一的高手,目光凝定,刀法连环快速,老练纯熟。相辅相成,忽虚忽实,变幻无穷。

弯弯以一敌二,倍感吃力,不消一会儿腹部又中一刀,鲜血染红了一袭素白长裙,最要命的是,被寒毒侵蚀的经脉受不住这般强行催动的内息,开始隐隐作痛,有了崩溃之相。

那两人已经看出她力有不继,每一刀使将出来愈加沉稳老辣,刀刀不离她的要害。

周身如同被火灼烧,骨骼经脉无一不痛,弯弯的脸色比纸还白,心知希望愈来愈渺茫,盯着咫尺之外的殷溟,眼中全是不甘,一招回风掠柳,那两把刀一横一竖从两个方向砍过来,弯弯旋身急避,却只能躲过横着朝她颈部砍过来的一刀,那当头砍下来的一刀无论如何避让不过,眼眸中刀刃上的冷光愈来愈近,凌厉的刀风迎头而下,弯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阿爹啊阿爹,弯弯没用,不能替你报仇,到了黄泉幽冥,也无颜再去见你。

眼看弯弯就要被砍死,一直站在两个鹰庭高手身后的殷溟,突然冷喝一声:“住手!”

刀锋已经斩到了弯弯的头顶,那人不愧为鹰庭中使刀的一流高手,闻令迅速收力,手腕一折,刀锋偏转,沿着弯弯的头顶划过。即便如此,刀上凛凛寒冷的杀气,依然在弯弯额头留下了一道细若薄纸的裂口,鲜血如蚓沿着那道细缝蜿蜒流下,在蒙面白纱上沾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淋漓。

殷溟静静看着血染白纱外那双冰山冷泉般的眼睛,淡淡道:“朕要活的。”

那两人互视一眼,齐声应下:“诺!”帝君要活的,他们自然不能给个死人去交差,除非他们自己也想变成个死人,因此再出手时,刀法已有不同,不再是刀刀夺命,而是以攻为守织起一张刀网,试图将弯弯困在其中。

但他们小看了弯弯,她虽然腰若细柳身如纤云,又翩若惊鸿地跳了一曲夕阳秋月,艳惊四座,但她并不是舞姬,也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是大漠独自求生的萋萋野草,她是险崖傲雪赛霜的月夜莲,她是和野马黑豹一起长大的传奇,她是轻功无双刀法精妙的强者。

对于危险和生机,她都有着与生俱来野兽般敏锐的感觉,此时见那两人刀上的杀气尽敛,便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挽了个剑花,忽然变招,只见剑芒大涨,空门全开,杀招尽出,招招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险招狠招,明明这一刀已经劈向她的心口,但她不但不躲不避,反而合身而上,反削对方头颅,明明那一刀可以戳进她的腹部,她连眼光都不多瞟一下,依样画瓢,同样反手一剑直指对方腹部。

那两人惦记着帝君的命令,不敢下杀手,那些即将劈向她心口,捅进她腹部的刀,不得不在即将碰到她衣袂的时候收回,而她的剑却一往无前。

两个鹰庭高手一时间被她逼得手忙脚乱,穷于应付,弯弯打得极快,将那两人逼得连连后退,趁两人无奈分神间,突然一招青烟扬飞絮,整个人如同一把锋利的剑,从两把刀的缝隙中钻了过去,掠向殷溟。

剑身微颤,带着嗡嗡不绝的镝鸣,这一剑集合了她所有功力和心血,带着无穷的恨意和杀气,势在必得。

刺客被鹰庭高手拦下,殷溟并不着急离开,而是站在后面旁观,初见她时的震惊已经平复,心神凝定之下,他又是那个君临天下,阴鸷深沉的帝王,但不知为何,此刻看到她那双秋水寒潭般的眼睛,冷漠如铁的心里竟有些许惊喜和雀跃。

本以为是惊鸿一瞥,再无相见可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更没想到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为刺杀自己而来,殷溟觉得今天这件事很是有点意思。

正看得入神,却不料弯弯居然能够穿过鹰庭两大护法的刀网,朝他迎面扑来。他和她的距离如此近,近到能看清她烟色水晶般的瞳仁里自己的影子。

殷溟面无表情,急退数步,弯弯如影随形,剑气如风。那一剑真的只差一点点,就要刺入他的胸膛。千钧一发之际,殷溟嘴角牵起一抹饶有兴味的残酷笑意,扯过旁边的一个太监,挡在自己身前。

“扑!”

弯弯一剑穿心而出,将那个可怜的倒霉鬼刺了个透心凉。

拼尽全力刺出这一剑后,弯弯觉得胸腹之间骤寒,似乎滔滔江水瞬间冰封千里,本来在经脉中流转的内息被冻住凝固,身形顿时一滞。

宫外呼喝声大起,无数锦衣卫手持兵刃涌入,那两个鹰庭高手也杀了过来。

终是杀不了这个人了,弯弯万般不甘地盯着殷溟,她恨死了自己。

“拿下。”殷溟站在人群中,看着她,冷冷下令。

弯弯拼出最后的力气,长剑挥舞成圈,荡开周围长枪剑戟,从怀里掏出个玉瓶一挥,瓶子里的绿色粉末飘飘荡荡,空气里全是呛鼻的味道。

“有毒……保护帝君……”锦衣卫们打着喷嚏,涕泪横流。

弯弯趁机一剑劈开挡路的几把刀,纵身跃了出去,几下起跃,消失在后面的山林之中。

殷溟强忍住打喷嚏的欲望,捡起被她扔在地上的玉瓶,拈起少许绿色粉末细看。

山葵粉,内服可治呕吐腹绞痛,外敷可治手足关节疼痛。

殷溟哭笑不得,看向亭外的山林,淡淡道:“把她抓回来,朕要活的。”

锦衣卫指挥使见殷溟语气淡淡,喜怒难辨,有种一脚踏空无处着力的感觉,摸不着头脑。

要活的,是想抓回来逼问幕后主使吧?

锦衣卫指挥使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戴罪立功,抓到那个刺客就打断双脚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以锦衣卫的手段,精钢铁汉都要断三截,不怕她不说出幕后主使之人。

殷溟这边看见他的表情,心中狠狠骂了三句白痴、白痴、白痴!若是刘怀恩在侧,察言观色便知他心中所想,哪里用得着他再多费唇舌去解释。

“不许打折手脚,不许酷刑逼供,不许上手镣枷铐,总之连一根寒毛都不许伤,把她完完整整地带回来。”自己什么时候那么啰唆唠叨过,殷溟心中烦躁,瞪了锦衣卫指挥使一眼,狠狠拂袖而去。

锦衣卫指挥使被他瞪得头顶发麻,连忙肃然,躬身行礼应道:“诺。”

大乘宫依山而建,那座山本来也郁郁葱葱,甚是青秀,却被屋宇相连气势磅礴的宫阙抢了风头,众人提起只说“大乘宫后面那座山”,久而久之,山本来的名字就被忘了,被简称为后山。

后山不高,林却茂深,山中积雪难行,上千的锦衣卫在山中彻夜搜索,刀锋扫过草丛、积雪,连一个小雪堆都不放过。

已经搜了一夜,却不见刺客踪影,锦衣卫指挥使紧皱眉头。

楼誉身着朔国锦衣卫服饰,混在搜山的队伍中,拉低的帽檐遮住了眉眼间焚心的焦灼。

昨日事出突然,他虽然出手挡下了对弯弯威胁最大的刘怀恩,但自己也被挡住了脚步,眼睁睁看着鹰庭以及锦衣卫反应迅速,无数人持刀带剑追着刺客而去,心中就像着了火一般焦急万分。

进宫赴宴不便携带兵器,使团中大多数是文臣,关键时刻,真正能用的只有侯行践一个。

楼誉一边和刘怀恩交手,一边给侯行践使了个眼色。侯行践本就觉得这个舞姬好生熟悉,正皱眉苦思在哪里见过,直到看到她长袖舞尽寒剑现,剑术精奇,身法清逸轻灵,脑子里似电光一闪,浮起了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又见自家王爷突然暴起,亲自出手拦下了鹰庭总管,便知道肯定是了。

时隔多年,他们可能认不出来,但王爷绝对不会认错,都长成大姑娘了啊。

一时间百感交集,侯行践只觉得鼻子酸胀,喉头里哽咽一声,堂堂七尺铁汉差点当场落下泪来。此刻接到楼誉眼色,心领神会,当即绕过楼誉和刘怀恩的战团,趁着宫中大乱,顺着人群冲进了殿后。

彼时殿后已是千军万马,无数锦衣卫和鹰庭高手源源不断涌来,通往歇山亭的山径狭窄,亭子又小,挤不下那么多人。无数人只得站在长廊上,仰望鹰庭两位护法和刺客在亭子里打得风生水起,根本插不上手。

长廊里人满为患,侯行践一路冲到了这里,就再也过不去了。眼见弯弯受伤落于下风,心急如焚,夺过身边锦衣卫的腰刀,足尖轻点栏杆跃起,就要硬冲。

刚刚跃起就被人一刀拦了下来。

“使臣要做什么?”

侯行践一身梁朝使团的服饰,在一水青色的锦衣卫制服中显得突兀,梁朝使臣半炷香前还是帝君的座上客,因此虽然他行为古怪,但锦衣卫没有得到上司命令前,也不敢一上来就对他来硬的。

侯行践脑子动得快,说谎话半个磕绊都不打:“来帮助你们护驾。”

没看到那么多人在排队吗?我们想去表忠心都还没地方站呢,哪里轮得到你。那锦衣卫头领模样的人心里骂了句娘,无奈又骄傲地挥手道:“区区刺客不在话下,皇宫重地外人不宜久留,贵使请回。”

侯行践心系弯弯安危哪 里肯走,正想不管不顾立刻翻脸,挥刀砍将上去,就看见弯弯负伤逃入了山林。

得到侯行践的消息,楼誉出宫后片刻不停,即刻转到后山,打晕了个锦衣卫,换上对方的衣服,混进了搜山的队伍。

天色渐渐泛白,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听侯行践说她负了伤,不知道重是不重,冰天雪地里无药无医,那么长时间不知道熬不熬得过来。楼誉心里如油煎火烤,攥着铁拳几乎捏碎了刀柄。

弯弯别怕啊,楼誉哥哥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一定不要死,一定不能死!

山顶南麓隐隐传来兽吼,锦衣卫们搜了一夜,又累又冷又饿,一肚子牢骚抱怨,此时听到吼声更是烦躁恼火。

“后山什么时候有了老虎?”

“找了一晚上都没见影子,山那么大,说不定刺客早就被老虎吃了。”

“再这么找下去,刺客还没找到,兄弟们要先被冻死了。”

已有人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揉着冻僵的腿脚,不愿起来。更多的人有样学样,各自找了雪少避风的地方歇脚。

没人发现,队伍里无声无息地少了一个人。

楼誉不惜内力,将轻功运到极致,如蜻蜓点水,飞鸟落枝,在雪地树林中急掠。

后山南麓是险崖,山壁高峻,倚天如削,即便猿猴亦难攀爬。料想刺客不会自寻死路往那边去,锦衣卫便把搜索的重点放在北麓,打算由北往南,一步步把刺客逼入绝境。

因此,楼誉一路急掠,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即便遇到几个零星的锦衣卫,对方也只觉得眼睛一花,似有一道青色残影掠过,待揉揉眼睛再看时,却不见了。

险崖下的树丛斜刺里窜出头黑豹,瞬间奔到楼誉身边,速度竟似比楼誉还要快上几分。

楼誉脚下不停,与黑豹并肩狂奔,沉声道:“小黑,她在哪里?”小黑鼻翼扇动,深嗅了几下,率先向崖顶的雪坡奔去……

崖顶上,一袭素白的裙裾被埋在雪里,隐约露出的斑斑血迹,尤其触目惊心。弯弯俯卧在雪地里,嘴唇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脸色却和飘落山崖的飞雪一般,白得几乎透明。

气海里的内息已被寒毒吞噬殆尽,经脉好像在一寸一寸地断裂,浑身的血液好像被抽出来冻成冰块再输入血管里一样,冷到极致。

种种记忆纷至沓来,画面般在脑海里掠过——肮脏的街角处,阿爹将自己抱了起来;异迁崖下大红傲娇地喷着鼻息,小黑无赖地滚作一团撒娇发嗲,开满千日草的草原上,奔腾如激流的野马群……

还有拓跋宏达扛着黑铁大刀憨傻的模样;容晗如初阳般温暖的笑容。

还有他,他和她初见的那天,阳光清澈明媚,柔柔地笼罩在两人的眉眼上,那么好看,那么明朗,那么没心没肺。

她的嘴角微微弯起,强行控制着不要失去知觉,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崖边爬去。

阿爹,弯弯要来找你了。没能给你报仇,本没脸来见你,但是阴间冥泉那么冷,有你在身边,弯弯才不会害怕。

眼前发黑,手已经摸到了崖边凸起的石块,空荡不见底的高崖下白茫茫一片虚空,耳边只余凄冷的风声。

弯弯正要纵身跃下崖去,却听到衣袂掠空之声急响,下一秒,她已经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下意识地挣扎,一掌打过去,却被人轻握住,耳边传来一个声音,低沉喑哑,带着无尽痛楚。

“弯弯,是我。”

他的怀抱温暖干燥,带着一抹檀香气息,萦绕鼻端,说不出的安稳熟悉。

靠在他胸膛上,听着他温厚有力的心跳,弯弯的神智还未清醒,却下意识地放松下来,绷紧的身体软在他的怀里,毫无防备地晕死过去。

她的手比山顶上结了一个冬天的冰还要冷。

楼誉紧紧拥着她,迅速把住她的脉门,毫不吝惜地将内力汩汩输入她的体内,硬生生烘出一丝暖意,护住她即将冰冻凝固的心脉。

弯弯,你不能死,我不许你死!

雪越来越大,高崖上横风肆虐,雪片似撕碎的棉絮,遮天迷地,挡住了人的视线,也暂时阻挡住了锦衣卫们搜山的脚步。

弯弯的身体越来越凉,小黑在她身边盲目地转来转去,不时用鼻子拱拱她冰凉的手,低声呜咽,显得有些急躁不安。

这里太冷了,楼誉心急如焚,却知道自己不该乱也不该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观察这高崖的地势情形。

他领兵作战多年,极擅观察和利用地形,眼光只那么扫了一圈,便把这高崖的地貌看得清晰透彻,将弯弯抱到一个避风的山缝间,楼誉把她衣裙上长长的水袖撕开,缠绕成绳,然后将她负在自己身上。

她轻得好似没有重量,楼誉轻轻颠了颠,确认绑得够牢固,方才眼光一转,看向崖边那块凸起的巨石。

他刚才虽然只是粗略地看了一圈,已经发现这高崖看似险要,其实最险的地方就是那块巨石。

巨石伸出崖体数尺,临风悬空,似一只巨大的鹰嘴勾起,下面白茫茫一片,深不可测。

但仔细观察之后看得出来,只要能越过巨石悬空的地方,再往下的山势渐缓,虽然依然陡峭,却并非天堑般不可攀越,而越往下,路就越好走。

简而言之,只要能越过这块巨石,就能下山。

楼誉踏上了巨石,风大雪急,他的衣袂鼓鼓作响,弯弯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满头青丝被山风吹得在空中拉出一条条弧线。

抹掉落在脸上的雪片,楼誉活动了一下手脚,又往前走了两步,半只脚已经悬空。

远远看去,他身临千仞绝境,摇摇欲坠,山风卷着雪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身上。

楼誉看了一眼脚下,然后头微侧,微凉的嘴唇碰到了她的脸颊,轻轻一顿。

嘴唇在她冰凉的脸上留恋地摩挲了一下,楼誉柔声说道:“弯弯别怕啊,我爬崖的本事还是向你学的呢,过了这些年,你倒是看一看有没有长进了。”

万般温柔地说完这句话,他转过头,目光凝重坚决,纵身一跃,跳下了高崖。

身体急速下坠,耳边风声呼啸。

几乎在跃下的同时,他眼明手快,看准了巨石上一块凸起,出手如电,快速地在那块凸起上搭了一下。

那块凸起承受不住两个人下坠的力量,哗啦一下从巨石上断裂开来,化作一片碎石块,噼里啪啦落进崖底,足足有盏茶时分才听到扑通落水的声音。

崖底似乎是个水潭。

下坠的速度如流星陨落,越来越快。

楼誉出手也越来越快,不停地抓向崖上的凸起的石块和斜长出来的树枝。

只是一搭一拉之间,两个人下坠的速度多多少少都能减缓一点。

须臾之间,已落下约百米,鹰嘴巨石已经在头顶上很远的地方,在视线中化作了一个小黑点。

果然如楼誉所料,越往下落山势渐缓,原本陡立如刀削的山崖弯出了一个大大的弧度,形成了一个陡坡。

楼誉的脚终于踩在了陡坡上,却因为下坠的冲力太猛,站不稳,整个人向前滑了出去。

担心伤及身后的弯弯,他不肯翻滚卸力,眼中精芒狂涨,大吼一声。

赌了!

使出梯云步,左脚踩在右脚上借力,硬生生往外掠出数米,背着弯弯,笔直往崖底掉了下去。

“扑通”一声巨响,两个人落入了崖底的深潭。

崖上风雪肆虐,崖底却因为四面环山的缘故,雪小风缓,水面只有纸般一层薄冰,被巨大的撞击力震得粉碎,一群在寒潭边觅食的野山羊惊得四下逃窜。

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力量非同小可。

两个人几乎沉到潭底,即便楼誉内力深厚,也被巨大的撞击力震得头晕目眩。

楼誉定下神,屏住气,迅速解开身上的绳子。

弯弯失去知觉的身子一下被水流荡开,似一片薄絮柳叶飘在水里。

楼誉转身游过去抱住她,不假思索,吻上了她的唇。

她的唇又薄又软,楼誉以舌尖撬开她紧闭的牙关,将气息源源不断送了过去。

水面在头顶上透出薄亮的微光,似一块润泽的碧玉,越来越薄越来越薄,终于水纹剧烈波动龟裂。

“哗啦”水声淋漓,楼誉抱着弯弯浮出水面。

看着高不见顶的险崖,深深吸了口清冽的空气,楼誉抱着弯弯转头向岸上游去。

却一眼瞥到有只黑豹,正在水潭边好整以暇地喝水,见两人浮起,兴奋地在潭边来回乱窜,铁鞭般的尾巴摇得像只邀宠的小狗。

“竟然还是你快。”楼誉苦笑,堂堂西凉王,拼尽全力还不如一只豹子,真是让人情何以堪。

两个时辰之后,一队数十人的锦衣卫顶风冒雪爬上了山崖。

“这见鬼的天气。”其中一个气喘吁吁,呸呸地吐掉飘进嘴里的雪,埋怨道:“指挥使大人怕是急疯了,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刺客脑子有病才会往这里跑。”

领队的校尉虽然不敢当着手下的面,骂指挥使大人是个疯子,但心里却默默点了无数个头。

这山崖险且高,别说是人,猴子估计都很难攀爬,明明知道锦衣卫在拉网搜山,刺客怎么会笨到自绝生路,跑到这里来,等着他们来瓮中捉鳖?

嘴里却呵斥道:“混账!指挥使大人英明神武,总是不会错的。”

那锦衣卫小兵摸了摸鼻头,讷讷住嘴。

校尉战战兢兢爬上那块巨石,往下看了一眼,只见崖下云深雾绕,白茫茫不见底,一阵凛冽的横风刮来,硬生生被风刮了个趔趄,脚下一滑,差点儿摔下崖去。

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手脚并用地爬下巨石,故作镇定地挥挥手,对那些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小兵道:“刺客不在这里,不用再搜了,我们撤。”

……

“弯弯,你到底在哪里?”

容晗在长街上脚步匆匆,眉眼间是深深的焦虑和担忧,手心里捏着的那张紫云小笺已被汗水浸湿,墨迹有些模糊。

他已经彻夜未眠地寻了许久,可是寻了那么多地方,问了那么多人,都找不到弯弯的踪迹。

容晗简直急疯了,脚步匆匆往正阳城门赶,打算再找守城门的兵卒问一问。

正阳门是帝都九门中唯一开放,供百姓出入的城门,其余城门皆为战备所用,平时紧闭,由羽林军把守,闲人不得擅入。

弯弯如果要出城,只能走正阳门。她容色出众,见过的人多少有些印象,说不定会有线索。

他心里着急,大步流星,将将走到城门处,听到身后传来个清脆的女声,带着一丝惊喜。

“容大夫,好巧啊。”

容晗回头一看,那女子木钗布裙,提了一个空篮子,却是方筝。

容晗无心与她寒暄,点头应道:“方大夫好,我在找人。”

方筝这才注意到,他似乎一夜没睡,满眼血丝神情憔悴,脸上尽是焦虑,和平时温雅从容的样子大不相同。

他一向都是淡定自若的,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焦急无措的模样,方筝满肚子的话顿时噎在嗓子里,也跟着急道:“容大夫,你在找谁?我帮你一起找。”

“就是前几天在国医馆门口等我的那个姑娘,她不见了。若你看到她,请务必告诉我。”

容晗向方筝点点头以示感谢,刚走得两步,眼角余光似乎看到了什么,整个人如遭天雷轰顶般顿住。

城门附近的青石城墙上挂着一张悬赏通缉的画像。

以往官府悬赏通缉画像都只有一个头脸大小,但这一副却足足有两尺长,以往即便是最作恶多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最多悬赏也只有三千两白银,这一次悬赏的金额也是三千两,却是黄金。

足见官府对这个被通缉之人有多么重视和势在必得。

守城司的官兵如临大敌,个个神色严峻,照着画像一一核对出城之人的相貌。

方筝拉住一个排队的中年妇人:“大婶,这是怎么了?”

“姑娘,你不知道啊,听别人说昨天陛下在宫中遇刺,这不,锦衣卫在满城搜捕刺客。”

妇人摇头晃脑卖弄刚刚打听来的小道消息,朝那巨幅缉拿画像努了努嘴,压低声音:“我还听说,那刺客是陛下的老相好,因爱生恨,行刺不成自己反而受了重伤,啧啧啧,真是作孽哦,宫廷大戏不演则已,一开场就惊天动地啊。”

方筝不待她说完,便道了声谢,转头看向容晗:“容大夫,今天估计是出不了……”

话说了一半,却看见容晗脸色煞白,紧紧盯着城门石墙上挂着的那副刺客的画像,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

方筝惊诧万分,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那画上是一个女子的全身像,素白长裙青丝如瀑,看起来纤瘦娇柔,脸上蒙着面纱,看不见容貌,只露出一双冷冷的眼睛。

虽然画师完全没能描摹出这双眼睛各种神韵的万分之一,但容晗只用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个一直在心底盘旋,自己却不愿意面对的最坏可能,成了现实。

有那么一瞬间,脑中尽是一片死寂的灰白。

但容晗毕竟不是一般的乡村愚夫,短暂的急怒和惊慌之后,反而恢复了冷静。

锦衣卫这般如临大敌地全城搜捕,说明还没有找到她,她肯定还藏在城里的某个地方。

听说她受了伤,此时帝都所有的医舍估计都在锦衣卫的监控之下,去买伤药难免露出形迹。

而那个梅花盛开的小院里却有很多药材,自己又是最好的大夫,她需要疗伤,说不定已经回了家。

想到这里,容晗心中稍定,捏紧拳头毅然转身,大步流星往城里走去。

方筝看着容晗的背影,又看看那副画像,想起前几天那个在阳光下浅笑清丽的少女,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心中震惊得无与伦比,万万没想到,容大夫的心上人看起来弱不胜衣,竟然是那么生猛的角色。

按照大朔律例,窝藏刺客是要被五马分尸的。容大夫此刻应该趁早出城才有可能逃过一死,可是他却毫不犹豫地转头回了城。

同样是女子,自己若能得他如此生死不离地相守相护,此生亦算无憾了。

说不出是羡慕还是落寞,方筝看着容晗远去的背影,突然银牙一咬,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拎起裙摆,一路小跑,向容晗追去。

容晗心里有事,一步并两步往回走。

走过皇城长街,往左拐进边上的横街,越过卖玉石首饰的铺子,再拐一个弯,就是小院所在的四十八深巷。

容晗刚刚走进巷口,梅树的阴影里忽然冒出来一个高大魁梧的壮汉,气势汹汹地朝他冲了过来。

其实这个壮汉并没有冲过来的意思,只不过他心里很着急,看到容晗又过于高兴,脚步的频率就比平时快了一点儿。

他身高腿长,噔噔噔踏着地面大步流星走过来,踩得积雪咯吱作响,带出一阵劲风激得树上的雪簌簌而落,看起来就好像恶狠狠地冲过来一样。

容晗脸色一变,不动声色地保持着原来的步伐节奏往前走,手却往怀里一探,再伸出来时,指缝中已经亮晶晶拈了根细细的银针。

就在两人相隔只有五步时,容晗突然急行几步,几乎是撞到了那壮汉的身上,指缝间银光一闪,拈着那根细小的银针刺向他胸前的天池穴。

容晗的武功虽然不高,但他是神医,自然知道哪些穴位是可以要人命的。

银针虽然细脆,一碰即断,但到了神医的手里,却可以成为夺命索魂的大杀器。

侯行践有片刻怔然,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书生模样的贵公子竟然会主动出手攻击,而且攻击的角度竟然那么准确而精妙。

情急之下只来得及用手掌护胸,挡在银针的尖头之前。

“哧”,银针刺入了他的掌心,一滴鲜血顺着针尾滴落下来。

侯行践皮粗肉糙,这点伤根本不算个事,却看见容晗动作极快,这边银针刚刚刺入他的掌心,另一只手又拈着根银针向他的颈部刺来。

“停!”侯行践大喊一声,急退两步,躲过那根要命的银针,单膝跪地,右手捏拳放在胸前,恭敬道:“容公子,末将是专程来找你的。”

单膝跪地,右手捏拳头放在身前,这是黑云骑独有的行礼方式。

容晗脸色骤变,那个人,那个人竟然真的来了。

侯行践知道,这位容公子和自家王爷之间的纠葛,三天三夜也说不清楚,目前情况紧急,没时间多解释,便依照楼誉的吩咐,从怀里掏出块玉佩,手掌一摊,呈在容晗面前。

那块玉佩小巧玲珑,晶莹润泽,在他的掌心里莹莹生辉,。

容晗一见这枚玉佩,瞳孔紧缩。

这是容衍临死前赠予弯弯的玉佩,由天机老人所雕琢,绝难仿冒,除了容家子女三人各有一块外,世上绝对找不出同样的第四块。

“我家王爷说,她现在危在旦夕,看到玉佩,还请您随末将走一趟。”侯行践把楼誉交代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虽然眼前的黑云骑将领没有说清楚“她”是谁,但此刻容晗已经再无怀疑。

当机立断,不待对方说完,挥手打断道:“她在哪里,请将军带路。”

侯行践松了口气,王爷没说错,看到这块玉佩,容公子果然是毫不犹豫,连想都不想就会跟着来。

站起身准备带路,忽然眼中精芒一闪,身形极快地将容晗挡在身后,如猛虎下山般扑向巷口,从墙后拎出一个娇小的人影,巨掌掐在她的脖子上,厉声道:“你是谁,竟敢偷听!”

方筝被他摁在墙上,只觉得颈部如被铜箍铁扣,喘不过气来。

涨红了脸挣扎道:“没错,我都听到了,为防止泄密,你们必须把我一起带走。”

侯行践这才看清楚,自己掌下是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容貌清秀端正,却瞪圆了双眼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要不想泄密,还有个更方便的方法。”侯行践语气寒冷,掐住她的脖子,缓缓收拢五指。

此次事关重大,容不得他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软。

眼看方筝细小的脖子就要被折断,容晗急忙拉住侯行践的手道:“将军且慢,她是我们医馆的大夫。”

侯行践一愣,虽然还是扣着方筝的脖子不放,手里的劲却是渐渐松了。

“方大夫,我不管你为什么跟着我,我的事情也希望你不要多管。我让你走,但你必须保证,此间发生的以及你猜测到的一切,都必须保密,不得向任何人泄露。”

容晗看着方筝,神色冷峻。

方筝亦看向他,丝毫不退,眼底尽是不自知的深情和果决:“容大夫,我和你一起去,你要救治那位姑娘,有不便之处我可以从中协助,除了我之外,你去哪里再找个懂医术的女子来帮你?”

“不行!”容晗断然拒绝。

这是涉及生死的大事,窝藏钦犯重则五马分尸,轻则枭首,断断不能让无辜的人参与进来,徒然赔上性命。

方筝使劲用手扒着侯行践的大掌,奈何他力大无穷,手掌似铁,又哪里能动得分毫,泄气道:“我一定要去,否则你们就把我杀了吧,你杀呀,杀呀。”

侯行践自十五岁加入黑云骑,之后长居军营,纵横沙场,打过交道的女子,包括自己亲娘在内也不出寥寥一掌之数,哪里见过那么不讲道理的耍赖刁蛮。

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得回头,求救似的看向容晗。

容晗心系弯弯的伤情,不想耽误一分一秒的时间,见此情况,思忖片刻道:“那就一起走,不过方大夫,恐怕要委屈你几日了,待她脱离险境,我再想办法送你回来。”

方筝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容晗向侯行践使了个眼色。

侯行践心领神会,突然一个手刀砍在她的脑后。

方筝眼前一黑,晕过去前,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容大夫,指使这个家伙打晕我的人,真的是你吗?

侯行践一把抱起她软倒的身子,像个麻袋一样扛在肩上,领着容晗上了街角处一辆马车。

车轮辚辚,这辆普通的马车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偏僻的街巷里。

风声萧萧,帝都使臣驿馆外,树叶早就落尽,徒留干枯的枝条在风中摇晃,发出凄楚萧瑟的窸窣声。

驿馆门口和周围站满了身负兵刃的黑云骑兵,冷意森然地警戒。

后院厢房里足足烧着十笼银霜炭,不要说温暖如春,简直就是炎热如夏。

但即便如此,依然无法让她的身体有半分暖意。

弯弯躺在床上,身上密密实实盖了三层棉被,只余一张小脸露在被子外。

脸色苍白憔悴,呼吸微弱到手不可探及,眉间隐隐约约透出淡淡的青黑色。

楼誉坐在床榻边,紧紧握住她的手,雪山气海中的内力汩汩而出,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的体内。

他的内力至刚至阳,如明月照大江,又如烈日耀长空,浩浩荡荡,大开大合,一往无前。

可是输入她的体内后,却如同烈火遇到暴雨,炙铁浸入寒泉,或被浇灭或被冻结,然后被无与伦比的寒冷所吞噬。

她的气海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冰洞,无论多强的内力都无法填满。

这样不停地输出内力,极其消耗人的精气神。

楼誉额头上的汗不断滴落手背,一身黑色单衣已经湿透。他脸色越来越白,眼睛却越来越亮,拼命榨取自己气海中每一丝内力,毫不吝惜地输送到她身上,化作缕缕暖意,牢牢护住她的心脉。

只要能让她活下来,自己哪怕只剩一口气,又有什么好可惜的。

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弯弯的气海依然寒冰一片,若她自己不能控制住寒毒,即便他耗尽内力,又能再支撑多久?

看着弯弯眉间的青黑色越来越浓,楼誉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寒冷。

“你这样下去,自己会先死掉。”门口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

楼誉精神一振,霍然回头,只见容晗脚步匆匆,推门走了进来,几步就迈到了床榻前,二话不说,打开针匣,取出十根银针,手速如风,刺入她手臂上的少商、鱼际、太渊、尺泽等穴。

指尖触及她的肌肤,如同碰到了冻了万年的冰,冷得连自己的手指都几乎被冻住。

容晗心里无比震惊,连忙以银针探穴,探向她的经脉和气海,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沉重,喃喃道:“怎么可能,我明明早已经将寒毒牢牢逼困于气海,此刻怎么会不受控制到处乱窜,将经脉侵蚀到如此地步?”

这不可能!

随着银针探过她周身大穴,容晗的心越来越凉,不甘心地又重新探了一遍,冷汗自额头涔涔而下。

“怎么样?”楼誉不通医术,眼睛盯着他,紧张万分。

气海已破,经脉皴裂,寒毒攻心。

怎么会这样!

自己从医以来,即便面对最险恶的疑难杂症都能沉稳自信,手到病除,从未像今日这般彷徨失措,明明看着她在身边,却陡生无力之感。

容晗没有回答,无力跌坐床沿,少有地露出了茫然绝望的神色。

楼誉看到他的神情,心中猛沉,着急追问道:“到底怎么样?你在她身边那么久,她的病情你最清楚不过,以你的医术一定能手到病除的,对不对?”

这话带着不自知的极度恐慌和不安。

容晗神色木然,怔怔地摇了摇头。

医者从事的工作说得简单点,和补屋顶的泥匠、剪树枝的花工一样,不过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做些修理补足。

如今弯弯的情况,就好比即将倒塌的房舍,枯槁萎缩的干枝,生机衰亡枯竭。

“我将她的寒毒困于气海,没想到她反而引寒毒与内力相搏,借以恢复功力。她早存了必死之心,我和她相处那么久,竟然没有看出来,我……我……我真是该死。”

容晗神情惨淡,恨不得连扇自己几个耳光,想到自己徒顶了一个神医之名,却连心爱的女人都救不了,心中大恸大悔,忍不住眼眶一热,泪水滚滚而下。

楼誉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手掐住,剧烈的疼痛逼得他无法呼吸。

看向床上毫无生气的弯弯,无法相信地摇了摇头,自己刚刚才和她重逢,难道就要死别?

不!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楼誉登时被一种沉痛无比的惊恐压倒了,如同一只暴怒发狂的狮子,猛地抓住容晗的前襟,怒吼道:“你不是神医杜炎的徒弟吗,你不是妙手回春医人无数吗?你怎么会没有办法,怎么可能治不好她?我要你治好她,你必须治好她!”

容晗为人温和,此刻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激烈和愤怒,一把甩开楼誉的手,吼道:“你以为我不想治好她吗?如果能够交换,我宁可自己死了,也要让她活着。”

双目恶狠狠瞪着楼誉,满腔怒火汹涌澎湃:“若不是你,她怎么会入伍当兵?若不是你,她怎么会远征朔国?若不是你,她怎么会身陷沙湾?若不是你,她怎么会身负重伤寒毒侵体?若不是你,她怎么会嗓子受损撕裂,从此说不出话来?!”

“她变成今天这样都是拜你所赐,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死了她,是你!”

容晗愤怒无比的指控,如同声声惊雷,一阵一阵重重地打在楼誉的心上,震得他脸色煞白如雪。

“你明明知道她被困沙湾,命垂一线,却不派兵救援,你可知道她心中的绝望和痛苦?”

“这四年来,她虽然不能言,却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难过的模样,但我知道她心里比谁都苦,若不是悲苦到绝望,她又怎么会去刺杀殷溟自绝生机?”

“楼誉,是你害死了她,是你!”

眼见弯弯垂危,容晗郁于心中多年的悲愤破堤而出。

楼誉跌坐地面,眼底俱是惊痛和自责,半晌,方才喃喃道:“你刚才说,弯弯嗓子毁了,从此说不出话来?”

容晗再也忍不住,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楼誉的对手,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胸口,狠狠地一拳轰在他的脸上:“没错,都是你害的!”

楼誉踉跄后退几步,鼻血长流,却不揩拭也不还手,喃喃道:“你刚才说,弯弯一心求死,自绝生机?”

容晗点点头,又是一拳头轰过去,正正打在他的脸上。他虽然武力值不高,但毕竟是个男子,这样毫无技术含量直来直往的挥拳头揍人生下来就懂,根本不用教,拳拳带风,力道很大。

楼誉又被打得连退数步,直接撞到了墙上,带倒墙角的雕木花架,上面的一只青瓷花瓶砰然落地,发出清脆响亮的碎裂声。

侯行践把容晗送到厢房外后,想到他们两个人和弯弯可能会有一番撕心裂肺感人肺腑地互诉衷肠,就自觉地等在门口,没有进来。

却不料撕心裂肺是有了,感人肺腑却八竿子打不着边,里面两个男人如同暴怒的狂狮一般动起了手。

自己错了,什么多年未见互诉衷肠,分明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啊。

后来听到自家王爷只挨打不还手,侯行践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门冲进去,站在楼誉身前,替他挡下了容晗的一拳,虎目含泪地恳求道:“容公子,当年是我假装王爷的笔迹拒绝了沙湾求援,你要打要骂要杀,我一力承担,绝对不躲不闪。”

梗梗脖子道:“总之都是我的错,和王爷无关,你和弯弯都误会他,躲着他,他却满天下在找你们,哪怕一丝线索都不肯放过,这些年王爷太苦了,你不要再怪他了。”

楼誉抹掉鼻子的血,推开侯行践:“老七,你走开,让他打,他是替弯弯打的,我该受。”

容晗看着他满脸的血,握紧的拳头顿在空中,却怎么都砸不下去。

楼誉看着容晗,声音沙哑:“容晗,当年我没能及时兵援沙湾,是我终身之憾,你今日哪怕杀了我,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你救救弯弯,救救她。”

容晗的拳头缓缓放下,如同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跌坐在地上,捂着脸,指缝中传来悲痛已极的声音:“我怎么会不想救她,可是……”

“难道以你的医术,就一点办法都没有?”楼誉捏紧拳头,依然不肯放弃。

容晗的医术如何,他心里有数,如果连容晗都没有办法,天下虽大,还有谁能救弯弯?

容晗抱着头,手指狠狠嵌进头发里,一言不发。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三个男人木木地呆在原地,神情空洞而绝望。

正在此时,床上突然传来了一声细微的窸窣,似乎被子里的人略略动了一下手脚。

声音极小,小得侯行践根本就没听见。

但在楼誉和容晗听来,却一瞬间如同雷鸣,两个斗鸡似的男人不约而同跳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蹿到了床边。

弯弯眼睛并没有睁开,一只手却伸在被子外,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似乎在昏迷中也感到了痛楚。

“她动了!”楼誉又惊又喜,轻握住弯弯伸出被子外的手,觉得她的手瘦骨伶仃,骨节突出,心中一酸,再不肯松开。

容晗的反应极快,拈起一支银针,极其快准稳地刺入弯弯额前的神庭穴,随后搭住她的脉搏,闭眼细探。

“脉象虽然续续断断却比刚才有力了一些。”霍然睁眼,又用银针探穴,脸上渐有了惊喜之色。

“奇怪,气海中隐隐约约有丝内息和护在心脉的暖意相呼应,互为消长。难道是你刚才输入的内力,激发了弯弯气海中残余的内息,自然而然开始抵抗寒毒?”

如同在漆黑混沌中看到一丝光亮,楼誉大喜过望,毫不犹豫道:“那我再多输一些给她。”

“你的气海总有枯竭的时候,如果弯弯自己不能调动内息,输再多都没有用。”容晗的语气依然凝重,脑子里飞快搜索自己所读过的医书及医案。

杜炎的医舍里最不缺的就是医书,他自小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能,读过的医书和经手的医案如满天繁星,多不可数。

但足足想了一盏茶工夫,也想不出有医书记载过类似的病例和诊治手段。

苦思不得方法,容晗双眉紧蹙,额头渗出一层细薄的汗珠。

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女子战战兢兢的声音:“容大夫,我或许有办法。”

容晗刚抬起头,侯行践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拎小鸡似的从门口把说话的人拎了进来。

“你放我下来!”方筝胡乱踢打,怒瞪着侯行践,恨不得咬他一口。

每次都用拎的,她又不是小狗� ��

侯行践将她放下,容晗着急地问道:“方大夫,她气海极寒,经脉脆弱,脉细且缓,内息凝滞不可自生,实在是险极危极,我想了许久不得其法,你有什么办法?”

方筝其实也不知道这个办法可不可行,有些心虚道:“容大夫,若论医术,我万万不及你,但是我从小专心研读女科,对女子的诊治调护颇有心得。百年前神医方中景在《女科经论》中有记载,女子性寒,多气血虚亏,若非重症,可以补气益血之药方缓缓养之,若是寒极若冰,只得以寒驱寒。”

她有些紧张地咬咬嘴唇,继续道:“我从前在想,寒极若冰的话,人不早就死了吗,哪里还等得到后续的诊治?加上从医以来从来没遇到过寒极若冰的患者,所以并没有细细琢磨过书中的这句话。但今天看到这位姑娘的情况,方才明白原来世上真的有寒极若冰的病例。那么依照方神医所说,以寒驱寒会不会就是诊治之方?”

容晗眼睛一亮,继而疑惑道:“方中景的《女科经论》早就失传,即便是我师父的医谷中也只存得一张半纸,你又怎么会读到这本书的完本?”

方筝脸上一红,声音虽小,却带着骄傲之意:“方中景乃家祖,这本书是祖传家宝,得我家先辈无数次誊抄,因此保留得非常完整。”

“原来方大夫是神医之后,失敬失敬。”容晗隐隐看到了希望,又问道,“敢问方大夫,以寒驱寒是什么意思?”

“家祖书上只有这么一句,并无其他解释。”方筝显然有些犹豫不定,“所以……”

“所以什么?我说你说话能不能利索一些,吞吞吐吐的把人急死。”侯行践急不可耐,大声问道。

“所以死马当活马医。”方筝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抬头说道,“我想试着用极寒的药物,配以寒冷冰泉,内服外浸,达到以寒驱寒的目的。”

楼誉不知道她是谁,听得她这么一说,似乎之前并无前例可循,握紧弯弯的手,冷冷地看向她,道:“我不管你是谁,若没有十成把握,我绝不会让她轻易履险。”

一句话说得平淡无波,却带着浓重的威胁压迫之意。

方筝忍不住打了两个寒战,竟是吓得说不出话来。

心里

惊骇,这就是传说中的西凉王了,一身气势果然和冰山一样,吓人得很,哪里像我们容大夫,温文尔雅,平易亲和,似春风拂面让人心旷神怡。

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容晗身后挪了挪。

侯行践一脸疑问地看向容晗:“这丫头说得靠不靠谱?弯弯本来就极寒,如果再用寒药,怕是连最后一息微弱的暖意也难保,会不会太过行险?”

容晗眸光微动,沉思片刻,突然看着楼誉,问了个无来由的问题。

“你说你带着弯弯逃出来时曾经跌落过冰潭?”

在来之前的马车里,他已经从侯行践那里了解了其中大致的过程,此刻再问,其实是为了确认一个极其重要的事实。

“没错。”楼誉点头。

“潭水很冷?”

“非常冷。”

“比冰还冷?”

“比冰还冷。”

容晗嗯了一声,陷入了沉思,良久不语。

楼誉紧紧握住弯弯的手,凝神盯着容晗,本已绝望的眼中露出了一丝希冀。

半炷香后,容晗方才抬头,脸色严肃凝重,似乎下了一个极艰难的决定,对楼誉道:“我决定按方大夫说的方法,试一试。”

楼誉眼中精芒一闪,急切道:“你有把握?”

“没有。”容晗摇头。

“那你的意思是?”

容晗看着弯弯,道:“你们跌入冰潭,弯弯本已是极寒之身,按常理难免会伤势加重,可是之前她内息波动,破败不堪的气海中却隐约有了丝生机,这十分奇怪,有违医理。”

他扫了眼楼誉,接着道:“我本以为是你的内力所引,但仔细一想,却可能是被冰冷的潭水所激,达到了我们意想不到的效果。就像冻伤的病患不能直接用热物敷润,必须先用冷水浸泡伤处,否则伤处会溃烂一样的道理,方神医所说的以寒驱寒,想必是这个意思。”

“万一你猜错了呢?弯弯再受不得如此折腾了。”楼誉握着弯弯的小手,万般踌躇,难以抉择。

“楼誉,弯弯的情况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事已至此,我们不得不赌!”

容晗眼中皆是一派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坚定,他是医者,这个艰难的决定,必须由他来下。

良久,楼誉终于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将弯弯的小手放回被子里,忽然掀袍单膝跪下,向容晗和方筝抱拳行了个大礼,极其郑重地道:“拜托了。”

侯行践目露震惊,知道王爷这郑重一拜的分量,想都不想,也跟着单膝跪下。

方筝吓得连退数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傻傻地看向容晗。

“用不着拜托我,我想救活她的心,不比你少分毫。”容晗脸色如铁,转头道:“方大夫,你去准备冰桶为弯弯浸泡,我来开药。”

方筝一蹦三尺高,叫道:“我这就去。”

蒙头冲到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硬生生刹住脚步,转头看向楼誉和容晗,咬着嘴唇,极其艰难地开口:“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让你们知道。”

“什么事?”

楼誉和容晗见她神情严肃凝重,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方筝支支吾吾了几句,索性将心一横,大声道:“弯弯姑娘受此极寒相逼,寒毒固然可能被驱除,但是……但是恐怕从此有碍子嗣,永远不能有孕。”

楼誉和容晗一愣,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惊痛。

随即默默扭头,不约而同挥手吼道:“还不快去!”

后面那句话,两个人谁都没有说出口。

我只要她活着,没有子嗣虽然遗憾,但只要她能活下来,就比什么都好。

厢房的门紧闭。

方筝在屋里帮弯弯以寒泉浸泡,容晗亲自去抓药煎药。

楼誉不便留在屋子里,只得守在门外驴拉磨似的来回踱步,寸步不敢离开。

侯行践一根棍子似的杵在不远处,看着自家王爷来回转圈,默默地数着。

第一圈,第二圈……第三百一十五圈,第三百一十六圈……第八百八十八圈……

数到后来,自己也数乱掉了,只得沉重地叹了口气,想到情之一字如此伤人,默默地把自己娶媳妇的日程又往后压了压。

厢房里毫无动静,等待的每一刻对楼誉来讲,都是煎熬和折磨。

约莫一个时辰后,容晗提了个药罐回来,罐身密实地裹了数层厚棉布,以防热气外流。

“黄连,知母,忍冬,苦参、八仙草、北豆根,白残花……”容晗站在他的身边,也不看他,而是盯着紧闭的厢房门,道:“这罐子里,是我能想到几乎所有极寒的药物,共二十八种药物以十碗水煎成一碗,身体再强壮康健的人服下去,都会大伤元气,身子不好的,说不定喝下去之后就会立刻死掉。”

楼誉默不作声,看着厢房,半晌,方才开口道:“我真希望躺在里面的是我而不是她,这些年,面对任何艰难苦恨折辱羞耻,只要想到她还在世上某个地方等着我,我就充满了勇气。”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语气中的苦涩仿佛浓得能榨出汁水:“容晗,弯弯为何不愿意见我?”

不待容晗回答,他又接道:“难道是因为她不能说话了,所以没头没脑地自卑,怕被我小瞧了?”

说罢,苦笑摇摇头:“这小丫头就喜欢胡思乱想,”

容晗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娇小人影,素裙长发如水墨般带着不真实感,站在梅影雪地里,一动不动看着远方,全身上下除了清冷凄楚之外还带着化不开的思念,恰似楼誉如今嘴角的温柔。

心里一酸,眉梢一挑,语气中带上了挑衅:“楼誉,你会不会因为弯弯哑了,就看不起她?”

楼誉神情不动,淡淡地反问道:“那你呢?你会不会因此小瞧她,远离她,不再喜欢她?”

“我当然不会!”容晗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却愣住了,两人对话那么久,他第一次转头看向楼誉,半晌方道:“你知道我喜欢她?”

虽然用的是疑问句式,语气却坚定得不容置疑。

楼誉点点头,也转头看他,却直接跳过了他的问题,回到了上一个话题:“我也不会。”

语气同样坚定得不容置疑。

两人四目相对,眼光交汇处似有火星碰撞,各有不退半步的冷硬和坚决。

四周温度仿佛骤然降低,就连站在一丈之外的侯行践都被波及,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楼誉终于转过头,语气里有浓重的悲伤:“容晗,弯弯的嗓子是怎么哑的?”

弯弯在战场上不顾一切地嘶吼,伤了嗓子,之后又被寒毒所逼,嗓子几乎全毁,只能发出刀锯般嘶哑难听的声音。

她因此再也不肯说话。

如同美玉琉璃破了个口子,说不尽的惋惜心痛。每当想起她以前巧笑倩兮,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滴溜溜清脆的笑声,容晗就黯然神伤。

此时听他问起,怒火又腾腾而起,少有地带上了刻薄和尖锐之意:“她没有死算是万幸,但拜你所赐,这些年来,她噩梦缠身,在梦里看到了宋叔,赵无极,刘征,还有很多人。”

他顿了顿,指着侯行践道:“虽然当年驰援沙湾的命令被他瞒住了,但是楼誉,我今天且问你一句,若你当初能得知沙湾的真实情况,会作何选择,援还是不援?”

楼誉脸色骤然惨白,右手青筋暴露,紧紧抓着身前的回廊红漆栏杆,眸子里尽是深而重的痛苦之色。

这是他多年来一直回避不敢去细想的问题。

殷溟那一招狠辣恶毒之极,将他陷入极度两难的境地。

若不是当初侯行践挺身而出,甘冒骂名替他做了选择,说不定,他当时已经心神崩溃,发疯失措。

愧疚、后悔、悲伤,左右为难……成了一个永远都无法解开的死结,埋在他的心底,以致以后每个寒冷的夜晚,他站在庭院里想起弯弯和那五千黑云将士的时候,一颗心就会痛得仿佛被撕成两半。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楼誉咬紧牙关,每一个字都好像从齿缝中挤压出来一般,带着无尽的痛楚。

“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用选。”容晗冷冷道。

“你的身份,注定会将她陷入各种构陷、阴谋、杀戮和血腥之中。这些年,我带着她辗转各地,就是为了躲开你,远离你会带给她的各种伤害。”

楼誉紧紧抓住红漆栏杆,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五指几乎都掐进了木头里,木屑簌簌而落。

容晗看着他的样子,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快意淋漓,反而隐隐涌起了一丝怜悯和同情。

弯弯需要的安宁恬静的生活,你永远都不能给她。楼誉,对不住了,为了她,我也要把她从你身边带走。

一向谦和恬淡的容晗狠狠心,终于劈出了最后最猛的一刀:“弯弯受的伤害还不仅于此,因为伤得太重,用药过度,她失去了味觉,从此尝尽人间百味,都味同嚼蜡。”

“咔嚓!”楼誉手底的红木栏杆应声而断,长且锋利的木刺翻翘,戳进他的手掌,鲜血淋漓。

……

“朕想要她。”殷溟坐在龙椅上,直视刘怀恩,命令下得干净利落直截了当。

“她是一个刺客。”刘怀恩低着头,语气平静地表达着强烈的反对,“老奴并不认为,把一个想要自己命的人放在自己身边,是陛下您会做的事情。”

“把一个想要自己命的人放在自己身边,就如同把一只随时会撩利爪的猛虎放在身边,待有一天,猛虎豢养成了乖巧听话的小宠物,岂不是很有趣?”殷溟道。

真是变态而无聊的恶趣味。

刘怀恩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只怕猛虎还没养成宠物,陛下已经被它咬断了脖子。”

这话说得大不敬,体现出一向恭顺的鹰庭总管,内心正翻腾着压抑不住的暴躁情绪。

殷溟却丝毫不以为意,摊开自己的双手仔细端详,骨节均匀,掌白指长,唯中指上有一老茧,乃长期执笔写字磨出来的。

“朕这双手虽然没有染过血,但是直接或者间接死在朕手上的人不计其数,朝野之中想要朕死的人多不胜数,可表面上个个态度恭敬,任凭一肚子恨意烂成水,也不会在脸上表露出一星半点。”

“太假,太虚伪,看多了太让朕恶心。”殷溟两眼发亮,兴致勃勃道,“可是她没有,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地露出刺骨的仇恨,更有趣的是,眼底却有着不管不顾的自毁求死之意。”

“她想死,却要拉着朕一起去死,难怪现在到处都在传,刺客是朕流落民间的老情人。”

殷溟抚掌大笑:“有意思,太有意思。”

刘怀恩磨牙道:“妖言惑众,有辱帝君威望,老奴这就去把胆敢传播谣言的人抓起来问罪。”

“谣言止于智者,你又何必着急。”

殷溟表现出难得的宽宏大量,道:“你要抓,就赶快把那个女子给我抓回来。”

刘怀恩既头痛又无奈,道:“后宫佳丽个个貌美如花,温柔如水,哪个不比那刺客强百倍,陛下何必执着?”

“后宫那些女人矫揉造作,惺惺作态,哪里能和她比?”

殷溟不屑地挥着手,像赶走几只嗡嗡作响的苍蝇。

“野性十足,武艺超群,桀骜不驯,杀气腾腾,充满了不达目标不死心的斗志和坚毅,就好像一只不驯服的小兽,随时都可以咬断你的咽喉。你不觉得这样的女人很少有,很有挑战性吗?她和朕太像了。”

他顿了一下,眼中尽是势在必得之意:“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站在朕的身边,陪着朕实现一统天下的宏图霸业。”

刘怀恩对他的爱情观简直无语到要崩溃,强行压下咆哮的欲望,深深吸了口气,道:“可是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后山搜遍了,就连城里都搜了个底朝天,这刺客好像长了翅膀,至今不见踪影。”

殷溟沉吟片刻,脑子中似灵光一闪,道:“梁朝使臣住的驿馆有没有找过?去那里找找看。”

想到刺客出现那天,楼誉异常古怪的表现。

刘怀恩眼光陡利,暗暗下了“如果找到这个女刺客,就地格杀”的决心,垂眸俯首应道:“遵旨。”

……

“吱呀”,驿站厢房的门似乎多年没有修理,推开的时候发出酸掉牙的声音。

方筝打着哆嗦从厢房里出来,脚一跨出门槛,立刻感受到门口那两个人之间弥漫着古怪而寒冷的气氛,被冰泉冻得青紫的嘴唇顿时越发青紫。

方筝眼光在楼誉和容晗之间游移,脚步不由自主地微微往外移动,下意识地要离这两个男人远一点,免得被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暴戾冰寒气息波及,以至于自己因为寒冷而流动变缓的血液,直接被冻得凝固,然后悲惨地翘掉。

她移动得虽然慢且轻,但哪里躲得过那两人。

一眼瞥到她出来,楼誉和容晗立刻两步走了上来,一左一右地拉住了她的胳膊,异口同声问道:“她怎么样?”

楼誉本就等了许久非常焦急,加上心情又非常不好,手上的力气不受控制地大了点。

方筝觉得自己的胳膊快被拧折了,龇牙咧嘴地吸了口冷气,上下牙依旧打着架,道:“弯弯姑……姑……娘还没醒,接下来……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叫你也不知道怎么办?这个办法本来就是你想出来的。

楼誉心中牵挂过度,俊眉一挑,就要发飙。

“方大夫多谢你,接下来交给我。”

好在容晗及时开口,略带歉意地向方筝点点头,瞪了楼誉一眼,转身进了厢房。

既然容晗这么说,想必诊治过程尚在掌握之中。

楼誉面色稍霁,松开手向方筝抱了个拳,一个箭步也跟着迈进房内。

他身上带着的冰冷寒意终于消失,方筝揉了揉被拧疼的胳膊,长吁一口气,心有余悸喃喃自语道:“这么凶,难怪弯弯姑娘不……不喜欢你。”

她说的这个“你”,当然指的是楼誉。

“谁说弯弯不喜欢王爷,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侯行践双臂抱胸,斜靠在墙角处,因为护主心切,语气里便带上了微微嘲讽。

又是你!

这个人把自己打晕,扛麻袋一样扛回来,扔垃圾一样扔在厢房门口,现在居然还嘲讽自己,简直就是面貌可憎,语言可憎,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可憎!

方筝怒从心头起,瞪着他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只会动武不会动脑的大老粗,你……你……你又懂什么?”

声音吼得足够大,只可惜牙齿咯咯咯打着架,削弱了不少气势。

“小丫头嘴还那么硬。”侯行践站直,看着方筝,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

他身材高大,丈许的距离不消几步就走到了面前。

方筝只觉得一个魁梧的阴影当头笼罩下来,唬得往后一跳,双手抱胸紧张道:“你想干什么?”

侯行践好笑道:“当时你也不问问我们是谁,是好人还是坏人,就要死要活地跟过来,现在才知道紧张,太晚了。”

见他居高临下语气不善,方筝有些胆怯,连退数步,背心已经抵到了栏杆上,兀自嘴硬道:“谁要跟着你来,我是看在容大夫的面上,本来以为容大夫那么温润儒雅的人,所交的朋友自然也是好人,没想到会遇到像你这样的坏……”

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黑,一物兜头兜脸地当头罩下,鼻端顿时萦绕着兵刃铁血的气味。

方筝挣扎着冒出头来,定睛一看,却是一件黑云骑的外套军袄,显然是刚从身上脱下来,还带着暖暖的温度。

她硬生生把最后那个“蛋”字咽了下去,诧异地看向侯行践,有心把衣服扔回去,却冷得十分厉害,发自内心地有些舍不得。

侯行践大笑道:“给你就穿着吧,这一路还长得很,我可不想拎着个冻得硬邦邦的僵尸走来走去。”

“你!”方筝气得脸色紫胀,一口气噎住,差点晕过去。两人正隔世冤家一般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一个黑云骑兵匆匆跑了进来。

侯行践脸色一正:“什么事?”

“禀将军,朔国来人了,一个自称鸿胪寺丞的人带着锦衣卫要硬闯驿馆,被兄弟们堵在了门口。”

侯行践心里一凛,顾不上再调侃方筝,当即带头往门口走去。驿馆门口,黑云骑和锦衣卫刀剑出鞘,凛然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侯行践几步走到对峙的阵前,眼睛一扫对方阵势,重重哼了一声,骂道:“你们干什么,这里是大梁使团的驻地,拿刀拿枪的硬闯,想开战吗?”

随着他的喝骂声,黑云骑军士们齐喝一声,整齐地往外跨出一步,刀剑几乎戳到对方的脸上。

对方硬生生被这逼人的气势迫得后退数步,被簇拥在中间的一个干瘦老头却也是个硬角色,拨众而出,冷冷道:“我帝君当朝遇刺,虽然圣体无碍,但是刺客仍未找到,帝君忧心大梁使臣的安全,特命下官前来拜访问候。”

“你是谁?”侯行践斜眼冷觑。

小老头挺起干瘪的胸膛,骄傲道:“下官乃大朔帝国鸿胪寺丞陈良中是也,帝君圣心仁厚,还望将军收起兵刃,让开道路,莫要有损两国邦交敦睦。”

什么狗屁拜访问候,实际就是借机来监视搜查。弯弯就在驿馆里,此时正是诊治的要紧关头,自己就是死都不能放他们进去。

侯行践将心一横,拔刀出鞘,指着陈良中老头的鼻子道:“我家王爷好得很,用不着看,王爷现在正在睡觉,睡觉是天大事,谁敢打扰我家王爷休息,老子就砍了他。”

“蛮横、粗鲁、莽夫!”陈良中气得发抖,干枯的手指哆嗦着,一口气堵住胸口。

怒道:“大梁使团的驻地,说到底就是大朔的国土,在我国土上就必须听命于我大朔帝君,奉劝将军还是赶快让路,速去通禀西凉王前来一见,若将军还是执意挡路,莫怪下官无礼。若两国关系因此决裂,那也是贵使团无礼挑衅在先,后果自负,勿谓下官言之不预也。”

陈良中不愧为鸿胪寺丞,老练狡猾,言语间便将两国开战的导火索放在了大梁这一边。若殷溟借此由头撕毁合约兴兵征伐,天下民心悠悠众口,也无可指责。

这是一个宽大深的陷阱,也是明晃晃刀锋相指的威胁。

侯行践知道其中利害,论语锋之利博览群书,自己是拍马也赶不上人家,好在有自知之明,既然说不过那就闭嘴不说,索性蛮横到底,也是个以不变应万变的好办法。

当即大刀阔斧昂首挺胸地挡在阵前,冷笑道:“我就是不让,你又怎样,杀了我啊?你杀啊,来啊。”

表情言语间很有几分之前方筝耍赖时的神韵。

陈良中见他油盐不进百毒不侵,也发狠道:“那就莫怪下官无礼,给我闯!”

锦衣卫们得令,呼喝着挥舞刀剑就要硬冲。

侯行践半步不退,大手一挥,黑云骑将士们脸色冷肃,齐刷刷站成人墙,刀剑外指,针插不进水泄不通。

驿馆墙头上陡然出现数十个黑云骑兵,手持强弓,锐利的箭头闪着利光,齐刷刷对准了锦衣卫。

“我不先动手,但你们若敢伤我一人,就是你们先挑起的争端。”侯行践冷冷道。

眼看双方恶战将起。

驿馆内毫无烟火气地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陈大人且慢,侯将军且慢。”

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滞,刀剑相对的众人纷纷朝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只见副使王传明面带微笑站在驿馆的院子里,大冷天的手里拿着把折扇,刷一下打开,颇有风度地扇了几下。

鸿胪寺和大梁的礼部多年打交道,陈良中一眼就认出了王传明,愤愤道:“王大人,你来得正好,与这等莽夫说话不啻对牛弹琴,本官身负皇命前来慰问西凉王,你速速令他们退下,让出道来。”

你这个干瘪老头竟敢说我是牛!

侯行践勃然大怒,刀尖朝陈良中点啊点,恨不得一刀削掉他的鼻子。

“啪”,王传明折扇一收,远远地行了个礼,甚是温文尔雅道:“陈大人此言差矣,侯将军有礼有节,挑不出任何错处,倒是陈大人你,以牛形容之,甚是失礼于人,恕不知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侯将军虽不擅诗书,却叱咤沙场,威风赫赫,你以己之长对彼之短,不是君子所为。”

他声音凉飕飕的好比穿堂的风,脸上甚至挂着温和的笑意,说出的话冠冕堂皇却句句贬斥,偏偏叫人找不出反驳的地方。

“王传明,你!”

陈良中怒不可遏,指着他道:“你们大梁使团到了我国帝都,脚踩的是大朔的土地,头顶的是大朔的天空,就应该服从我国律例,受大朔帝君皇命所管辖,到别人家里做客,反而如此嚣张跋扈,难道就是君子之道?”

王传明缓缓走过来,所过之处,侯行践大手一挥,黑云骑将士纷纷收刀让出一条路来。

他就这么轻松写意,分花拂柳般走到陈良中跟前,伸出两根手指头拈开对方伸在最前的一把刀面,打开扇子慢悠悠地扇了两下,摇头晃脑道:“陈大人此言差矣……”

侯行践从来没有觉得这七个字如此可亲可敬,悦耳动听,一肚子恶火顿时像遇到了清水一般被浇灭了,脸上甚至带上了一抹看好戏的表情。

王传明原本笑眯眯的,那七个字说完突然神色肃然凝重,扇子再次啪地收了回来,如同当庭开审拍响了惊堂木,拱手道:“《朔梁通礼》中有记载,厚其外交,以报其德,一国使节所在之地,一树一木,一墙一门,一砖一瓦,均视为其国土,不可侵犯。如今使臣所在的驿馆,虽然地处帝都,但应视为我大梁国土,侯将军作为大梁军人,护我国土,扬我军威,下官以为可击节以赞之,何错之有?”

说到这里,语锋一转:“陈大人身为鸿胪寺丞,难道不懂这个道理?还说什么大朔的天,大朔的地,真是可笑。相反陈大人此刻所踩的,正是我大梁的地,头顶的是我大梁的天,要听命于我大梁皇帝,若敢强闯的话,就可视为侵我国土,犯我百姓,人人得以伐之诛之!”

《朔梁通礼》乃百年前两国关系尚好的时候所定,这些年两国战火不断,这本讲究邦交礼仪的典籍早就被扔进故纸堆无人问津,不料王传明竟然在这个时候拿出来说事。

陈良中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甚是精彩斑斓,强辩道:“过了百年世事变迁,旧文典籍早就失效,怎么能沿袭至今?”

王传明的扇子几乎点到陈良中的鼻子上,胸有成竹道:“陈大人此言差矣,梁朔两国邦交久远,期间虽有战有和,但从未有违祖制。通礼乃两国太祖皇帝所制定,便是两国圣上都不能有违,更何况身为臣子,难道陈大人竟以为,今日你可以忤逆太祖皇帝?”

不待陈良中开口,接着道:“朝廷法度,太祖遗训,你如此妄言不敬,实乃大逆不道。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陈大人身为臣子却不行臣道,难免落人口舌,让人猜测有不臣之心……”

他不疾不徐,侃侃而谈,词锋不见锐利,语速不见很快,却引经据典铮铮朗朗,律法史迹,信手拈来,洋洋洒洒滔滔不绝地做了好大一篇文章。

绕了九九八十一个弯之后,终于把意图谋反的屎盆子扣在了陈良中的头顶上。

直把侯行践听得如痴如醉,神魂颠倒。

陈良中又羞又恼,气得牙都快嚼碎了,待不屈不挠负隅顽抗,却被堵得严严实实,找不出半点反驳的话头,随着王传明夹枪带棒,阴笃笃的话一句一句当头打来,只落得个眉毛下挂,皱纹横生。

“好你个王传明,好你个阴险狡诈的家伙,我们还有相见的时候,待那时本官再与你理论。”

陈良中知道今日必然讨不了好去,勉强维系着一口傲气,甩下狠话,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锦衣卫统领的脸色比他还要青,锦衣卫纵横帝都,除了鹰庭那些家伙不敢去招惹之外,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闭门羹?

转头看了看那些刀剑雪亮的黑云骑,极是愤懑不甘地挥了挥手:“撤!”

王传明在这边慢悠悠地拱手作揖,笑眯眯道:“陈大人慢走,恕不远送,愿梁朔两国友谊地久天长。”

最后这句话硬是让走得呼呼生风的陈寺丞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了个倒栽葱。

不费一兵一卒,动动嘴皮子就赶跑了锦衣卫。

真是太有种了!

侯行践看看锦衣卫们狼狈远去的背影,再转头看看身边这个貌不惊人的王传明,眼中俱是敬佩。

郑重地抱拳一礼,刚想说些什么,却看见王传明脚下一软,有些狼狈地整个人软倒下来。

“王大人!”

侯行践眼明手快,伸手去扶,却只来得及抓住他棉袍上的领子,只觉得入手滑腻,那么冷的天,那么厚的棉袍,竟然汗涔涔湿了一片。

王传明被他小鸡似的拎着领子,甚是尴尬,以手握拳放在唇边,清咳了两声:“侯将军,请先将下官放下来。”

侯行践如梦初醒,手一松,王传明猝不及防,一屁股滑落地面,禁不住哎哟叫了声疼。

“对不住对不住。”侯行践连忙将他扶起来,又殷勤地拍掉他袍子上的雪土。

“吓死我了,刚才那把刀离我的头只差了那么一点点。”王传明用手指比着刀到自己额头的距离,回想着锦衣卫刀面上寒气森森的凉意,心有余悸。

抹掉额头的冷汗,道:“侯将军,下官刚才表现得怎么样?”

侯行践伸出一个大大的拇指,唯恐效果不好,又在他眼前重重地顿了两下:“好!帅得很!”

抱拳做了一礼,神情恳切道:“王大人,以前我瞧不起读书人,今日才知道大错特错,您说得对,读书人自有风骨和气节,我们这些大老粗就是快马加鞭都赶不上。侯七之前对您有无礼之处,向您赔罪了,今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开口。”

这几句话说得佩服发自内心,尊敬出自肺腑。

王传明甚是欣赏他直来直去的性子,呵呵笑了两声。

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面色骤然紧张,跳起来道:“鸿胪寺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意不善,虽然铩羽而归,但想必很快就会再来,只怕再来的时候就不止是……”

他的话还未说完,侯行践插嘴道:“只怕不止是来吵架,而是二话不说直接动刀子了。”

王传明点点头,两人目光一对,不约而同掉头往驿馆里走。

“事情紧急,必须禀告王爷,早做准备。”

……

厢房正中那个沐浴用的木桶,冰冷的泉水依然幽幽地冒着寒气。

弯弯一身干净的白色衾衣,微湿的长发绾在颈侧,安静地躺在床榻上。

她太过安静,甚至连胸口的呼吸起伏都几乎没有,让人凭空生出一丝抓不住握不牢的恐惧。

楼誉脸色骤变,一个箭步迈到床前,伸手急探她的脉搏。

她的皮肤像冰一样冷,脉搏虽缥缈细微几乎感觉不到,但依然在顽强地跳动。

楼誉心中稍安,小心翼翼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看向容晗:“接下来该怎么办?”

容晗打开了那个用棉布包裹的药罐子,一股浓重而苦涩的药味渐渐弥漫在空气中。

将略显浓稠的药汁倒在碗中,用小银勺搅匀了,容晗端着碗坐在床沿上,对楼誉道:“我要喂药了,以防万一,你先用内力护住她的心脉,维持那一丝暖意不逝。”

楼誉依言而行,轻轻扣住弯弯的手腕,温厚的内力缓慢而绵绵不绝地传入她的经脉。

容晗端起药碗,舀了一勺药汁,送到弯弯唇边。

银勺和瓷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楼誉突然开口:“等一下。”脸上写满了不安和担忧:“容晗,万一……”

银勺子顿在空中,容晗的手有几不可见的颤抖,却只是一瞬间就收敛心神,低声道:“关心则乱,现在我们不能乱,这是唯一的生机,我们必须赌。”

楼誉凝视着他,眉目间渐渐浮起了坚毅果决之色,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语气苦涩道:“我从未信过神佛,此刻却希望能将全天下的神佛都拜一遍。”

容晗闭眼默默向满� �诸佛祈祷了几句,睁开眼咬咬牙,下了狠心,用银勺轻轻撬开弯弯的牙关,将一勺子药汁喂了进去。

弯弯无意识地吞咽着,不少药汁溢出嘴角,但终归还是吞下了大半碗。

容晗一边喂药,一边细细观察她的气息脉络。

这一口一口喂下去的,到底是解药还是毒药?万一……赌输了,就是自己亲手杀死了她。

容晗只觉得自己犹如站在万丈险崖间的一根细丝线上,随时可能绷断坠落,一碗药喂完,背后已经又湿又冷。

弯弯的经脉残破,难以承受过刚过强的真气,楼誉极有耐心地将磅礴气海化作细雨潺流,润物无声地点点滴滴输入她的经脉。

突然指尖一颤,脸色骤变。

弯弯的气海里突然产生了一股暴戾的冰寒之气,蛮横不讲道理地将那抹暖阳瞬间吞噬。

不仅如此,这股暴戾的寒冷还迅速游走于奇经八脉之中,速度之快根本不容他做任何抵抗,速度极快地吞噬掉他的真气,占领了弯弯的心脉。

“弯弯!”

楼誉惊骇已极,手捏一指决,后腰雪山真气涌动,就想和那股冰寒气息拼了。

“不行!”容晗扔开碗,摁住他的手,手速如风,五支银针已经插入弯弯的手三阳经。

那股寒流既快且猛,容晗快速布针,大江分流般将猛烈的寒意疏导进细小血脉经络之中。

银针颤颤,容晗拈着针尾,神情凝重,额头冷汗却不受控制渗出来,滴落在弯弯的手臂上。

方筝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感受着屋内的冷意,不由自主地裹紧了侯行践的棉袍,却依然被冰寒之气所逼,忍了一会儿没忍住,痛快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震醒了屋子里的两个人。

楼誉忐忑无比地看向容晗,试探道:“怎么样?”

容晗面无表情,看不出喜忧,只一味盯着手里的那支银针,仿佛那里开着一朵花。

突然眉头紧拧,眼中有了决断之意,手一动,将弯弯额心的银针拔了出来。

弯弯的脸色本就苍白得几乎透明,随着银针拔出,一股寒气慢慢从血肉里浮出来,额头、眼角、鼻尖、脸颊……仿佛生了层白霜,肌肤渐渐透出了凝玉般的青白色,不似生人。

方筝忍不住颤着手去探她的鼻息,转头看向容晗时,眼中俱是茫然无措,惊骇道:“没……没气了。”

如同一道炸雷从天劈下,楼誉和容晗脸色惨白。

楼誉慌乱地看了容晗一眼,再扭头看向弯弯时,眼中露出从未有过的决绝。

我不信,不信你就这样在我面前死去,黑白无常神鬼阎罗,谁也别想带走你,我不允许!

绝望和悲痛狭路相逢,碰撞出临渊一跃的奋不顾身。

将失去知觉的弯弯抱在怀里,楼誉闭目调动内息,在气海里升起了一轮铄石流金的骄阳。

一股至刚至纯至阳的气息在屋内流淌,之前的冰寒冷意遇之,即刻冰化雪消。

侯行践跨入门时,见如此情况,脸色大变。

有内力修为的人都知道,这相当于以自身为薪柴,燃烧化出熊熊热量,热量释放光了,薪柴也将变成焦木。

楼誉此举相当于用自己的性命,履险一试。

“王爷!”侯行践悲痛大喊。

却见楼誉突然面露惊疑,那绝望的内力也为之略略一收,倏尔一转,化作了冉冉晨雾,晖晖冬阳,汩汩流动间带着云开雾散的温和。

容晗也察觉了楼誉的变化,急行几步扑到床前,搭住了弯弯的手腕。片刻,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的惊喜,喃喃道:“原来以寒驱寒之后,还需要以一定的温度烘暖复苏,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的话虽然没头没尾,但同为医者,方筝还是听懂了。

如同冻僵的手脚需先用冰雪搓动,然后再用温水取暖一样道理,寒毒驱除后,寒意尤在,若不及时取暖烘热,就将前功尽弃。

这个过程环环相扣,各种条件缺一不可。

想到这里,方筝一头冷汗心有余悸,对自家的老祖宗牢骚满腹:“老祖宗,拜托负点责任好不好,说话说半截,多写几个字会死啊。”

……

“你再说一遍。”

殷溟坐在龙案之后,低垂的眼睫藏住了眸光,看不出喜怒。

陈良中惶恐地磕了个头:“黑云骑兵刃相见,半步不让,王传明那个老匹夫……”

意识到自己在陛下面前爆了粗口,陈良中老脸发红,讪讪缄口,深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方才开口道:“梁朝副使王传明油嘴滑舌,引用太祖通礼,说什么驿馆也是梁朝的国土,微臣未得皇命,生怕影响两国邦交,所以不敢硬闯。”

这句话说白了就是,我怎么知道陛下你想打还是不想打,如果我挑起了争端,你偏偏不想打,那我不就是跑上祭台的那只猪——笨死的吗?

“鸿胪寺的职责说到底就耍耍嘴皮子,如今你们连耍嘴皮子都比不上人家……”殷溟曲起中指,敲击着黑檀木龙案,发出清脆的声音,一下两下,似乎在思考什么难以抉择的问题。

半晌,抬起头道:“那我还要你们做什么呢?”

陈良中愣住,知道不妙,脸色发白,连忙磕头想再争辩些什么,却听到殷溟冷笑一声:“去自领二十廷杖罢。”

他说得云淡风轻,殊不知像陈良中这种老骨头,吃二十廷杖,轻则卧床数月,重则可能会被当庭杖毙。

陈良中脸色惨白,一下子和抽了筋骨的蛇一样,软倒在地上,抖如筛糠,涕泪横流地哭喊道:“陛下,陛下恕罪啊……”

殷溟瞥了眼刘怀恩。

刘怀恩眉头微皱,随即心领神会,面上似有不忍,迈出一步跪下,语气恳切:“陛下,陈大人一向忠心耿耿,执掌鸿胪寺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望陛下念其年长,宽恕于他。”

殷溟嘴角挂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看向陈良中,想了片刻道:“既然刘大总管替你求情,那朕就给他一个面子,廷杖免了,罚俸禄一年,官降两级,到工部管理文书去吧。”

鸿胪寺丞职位高俸禄多活清闲,实乃厚位肥缺,殷溟一句话就把当了二十余年的鸿胪寺丞调去辛苦艰劳的工部当图书管理员,责罚不可谓不狠。

倒是从廷杖之下逃得一命的陈良中,心有余悸地摸摸屁股,觉得命在比天大,松了口气,抹掉眼泪鼻涕,着着实实磕了几个响头:“谢陛下恕罪。”

转而又向刘怀恩诚心诚意磕了个头:“多谢刘总管求情。”语气中尽是感激之意。

殷溟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下去吧。”

待陈良中千恩万谢地退下,刘怀恩叹了口气,道:“陛下心情不好,何必拿陈大人撒气。”

“心情不好是真的,不过这么处置他,却是想送你个人情。”殷溟斜睨着他,似笑非笑:“前些日子,朕当朝削了你的面子,今天加倍还给你。”

斥责鸿胪寺丞一事很快就会传遍朝野,而刘怀恩的一句求情,竟然能让帝君改变心意,这必定会让所有大臣在心中重新衡量他的分量。

朝廷本来就是天下最趋炎附势的地方,从此“刘怀恩”这三个字会像镶了金边一般,金灿灿沉甸甸,无人胆敢小觑。

这个面子真的很大。

刘怀恩跪下行礼道:“老奴惶恐。”

“你不用惶恐。”

殷溟站起来,慢慢踱向殿外:“前几日朕当朝斥责你时,无一人替你说话,朕知道,那些文武大臣,仗着出身好就自命不凡,尤其是那些读过几年书的文臣,向来看不起你。”

顿了顿,不屑冷笑一声:“今日朕就要让他们知道,朕身边的人他们动不得,就连瞧不起,也不配。”

刘怀恩跟在他身后,面无表情,语气亦无一丝波澜:“多谢陛下。”

“嘴上说多谢,你心里正在骂我一箭双雕,是也不是?”

殷溟转头看他,突然叹了口气,承认道:“没错,陈良中那老家伙最近和吏部侍郎走得太近了些,如今既办了他又给了你一个顺水人情,明明什么事都有利于自己,却还要你感激涕零,确实不要脸了点。”

刘怀恩低垂眉眼,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殷溟踱出大殿,站在白玉阶上,遥看立于大殿两边的那对紫铜神兽獬豸,静静道:“怀恩,朕有一统天下的雄心,这条路注定孤独寂寞,朕的身边只有你,所以你一定不要在朕得到天下之前死了。”

一贯的傲然霸气,却带着丝说不出的落寞惆怅。

默默看着他显得有些寂寥的背影,刘怀恩一向冷漠凉薄的心,此刻终于有了些暖意。

躬身道:“老奴必定鞠躬尽瘁,助陛下得偿所愿。”

殷溟仍然看着远处,却自然而然转了话题:“陈良中铩羽而归,楼誉避而不见,其中必有蹊跷。”

这几天锦衣卫和鹰庭把后山和帝都翻了个遍,却连根女刺客的头发都没找到,又想到遇刺当天楼誉的古怪表现,刘怀恩点头道:“刺客不可能飞天遁地,老奴猜测,她就在大梁使团的驿馆里。”

殷溟沉吟道:“千里迢迢带个女子来行刺朕?楼誉不可能做这种蠢事。这女子不是大梁使团的人却能藏在大梁使团之中,她和楼誉有什么关系,倒是叫朕十分好奇。”

刘怀恩垂眸道:“必然是对楼誉非常重要的人。”

殷溟眼中掠过一丝冷光,想了想,转头淡淡道:“陈良中没有办法,那么怀恩,你就亲自去走一趟罢。”

刘怀恩俯身恭敬领命,转头就要走,却又被殷溟叫住。

“等等。”

殷溟凝视着他,一股无形的压力排山倒海压迫而来,一字一字道:“那个女子,朕要活的。”

他已经看出了自己对那个女刺客的杀心。

刘怀恩暗暗心惊,加上之前心底闪现的那一抹温暖,生生将满腔的杀意浇淡了些,须臾之间的决断已与之前不同。

既然帝君要活的,就给他活的。

大不了将那女子手脚经脉挑断,再送到他身边,毫无杀伤力的女子只能用来暖床,就算多十个八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

脚下的地面微微震动,墙边一棵大树枯木败枝上的积雪都被震得簌簌而落。

王传明站在驿馆门口,看着街面远处黑压压纵马而来的朔国骑队,剧烈发抖,但依然坚持着不退半步,甚至还挺了挺不算宽厚的胸膛骑队越来越近,清一色的鹰庭服饰,最前面那个人面色暗黄无须,身材干枯瘦削,略显混浊的眸中偶见神光内敛,正是刘怀恩。

须臾之间,骑队已到驿馆之前,鹰庭高手齐齐翻身下马。刘怀恩却不动,骑在马上把玩着马鞭,居高临下冷冷地盯着王传明。

冷冽的杀气铺天盖地而来!

王传明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脸上却扯出了一个骄傲又不屑的笑容,“刷”的一声打开折扇,摇着扇子,主动迎了上去……

半个时辰前,楼誉下达了全体一起跑路的命令。

殷溟是什么样的人,楼誉再清楚不过,他既然已经起了疑心,必然会不择手段誓不甘休,王传明能糊弄过一次,却糊弄不了第二次。

上次鸿胪寺丞铩羽而归,下次再来的,想必就是刘怀恩。

不用考虑什么天下悠悠众口文人诘问,仅凭“窝藏刺客”这一条,就足够殷溟立刻翻脸,将大梁使团格杀在驿馆之内,之后还能坦坦地写封信昭告天下,把大梁皇帝骂得狗血喷头。

走,必须要走,而且要以最快的速度走!

容晗说弯弯如今的情况只能撑六天,楼誉看着躺在床上的弯弯,眼中尽是担忧和焦虑。

他这一生面临过无数次绝境,每每都在所有人以为再无希望的时候,化险为夷,安然闯关。

弹指之间兵临城下时,没有惊过;削爵免官打落尘埃时,没有慌过;运筹帷幄逼宫夺权时,没有怕过。

而此刻,他却既惊又慌且怕,有了难以决断的忐忑。

因为这次关系着他最爱之人的性命,必须万无一失。

他已经错过一次,那一次的判断错误,害得他和弯弯四年生死两茫茫,所以这一次,他绝对不能再错!

思考沉吟良久,眉宇间闪过了一丝坚毅和决断,抬头下令道:“侯行践。”

“属下在!”

“你带四百人护送弯弯和容大夫,扔掉所有行李,只留清水和干粮,抄小路,昼夜不停地赶路,必须要赶在六天内回到凉州。”

侯行践随楼誉在边境和朔国作战多年,最了解朔国的地形地貌,闻令在心中迅速盘算了一下沿途的小路近路,咬牙应下。

“诺!”

“冯龙!”楼誉转头叫道。

“属下在!”

“你带着剩下的黑云骑,护送王大人和文臣们乔装打扮走另外一条路,你们不是殷溟的目标,阻力会小很多,务必保证王大人的安全。”

“诺!”前锋营校尉冯龙肃然应下。

“楼誉,那你呢?”容晗问道。

“我负责引开追兵,他们的目标是我,只要我露了行踪,必然能吸引大部分的追兵,到时候你们就借机而逃。”

“王爷,单枪匹马引开追兵,这太危险了。”侯行践和冯龙忍不住叫道。

“我一个人目标小,能躲能跑反而方便,就这么决定,你们先走,我殿后。”楼誉大手一挥,是不容相劝的坚决。

侯行践和冯龙扭头对看,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和焦急,却都知道楼誉的脾气,不敢再劝。

“我不走。”

“我要和你们一起走。”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王传明和方筝尴尬地互视一眼,王传明甚是有礼地点点头:“方姑娘,你先说。”

方筝也不客气,涨红了脸,急道:“西凉王,容大夫,我想和你们一起走。”

明明知道这一去杀机遍布,生死难卜,这女子哪里来的勇气和胆量?

楼誉心里微感意外,转头看向容晗:“你来定。”

容晗看着她,无奈且感动,恳声劝道:“方大夫,我们这一路如履薄冰,实在是险极,你从未在朔国人面前露过脸,他们并不知道你在这里,只要悄悄走出驿馆回到家中,就能得保平安,又何必跟着我们搭上性命。”

“容大夫,我父母早亡,在帝都无亲无故,家无累财,没什么可连累牵挂的。”

方筝的眼眶发红,扑哧扑哧落下泪来,哽咽道:“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可在我心里,你却是我最可亲可近可信的人,我……我不怕死,你就带上我吧。”

她如此情真意切,傻子都能听得出其中的爱慕之意。

同是为情所困,楼誉看向方筝的眼光中,便带上了一丝善意的了然和惺惺相惜。

侯行践看见方筝哭得伤心,不忍道:“王爷,万一朔国鹰庭查出了蛛丝马迹,我们这一走,如果有了危险谁来管她。不如让她和我们一起走吧,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容晗双眉紧锁,备感踌躇和为难。

楼誉的眼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不待他回答,转头道:“侯行践,方姑娘和你们一起走,保护好她。”

“诺!”侯行践看看方筝,大声应下。

方筝大喜,抹掉脸上的泪水,冲着楼誉感激一笑。

“咳咳,”王传明清咳两声,提醒大家自己的存在,“王爷,下官不走。”

楼誉霍然回头:“王大人?”

“王大人,你傻啊,现在这种情况,不走就是个死。”之前驿馆门前的那场唇枪舌剑,让侯行践对王传明的观感大为好转,此时见他不肯走,顿时急了。

“身为一国使节,身负扬国威、传礼仪、交涉谈判之使命,代表了我大梁的国体,受皇上重托,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拜送书于庭还未结束,两国依然遵守着停战和谈,安养生息的协议,身为一国使臣,若悄无声息地离开,难免落人口舌,让大梁为天下人诟病耻笑。”王传明的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迂腐!你以为留下来给他们杀,朔国帝君就不会挑起战火了?该打的时候他们一样照打,杀你就和碾死只蚂蚁差不多,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古往今来有多少使臣死在脑子转不过弯上,都是笨死的。”侯行践磨牙,恨不得一拳把他打晕了打包扛走。

“追兵很快就会赶到,你们带着伤患弱女走不快,我留下来,多少能拖住他们一点儿时间,你们可以跑得更远一些。”

王传明向楼誉郑重作了一揖:“苏武牧羊十九年持节不屈,唐雎以布衣冒天子之怒,王传明虽然不才,愿效仿之,望王爷成全。”

楼誉凝视着他,长时间不语,神色渐渐凝重而严肃。

王传明亦回视他,目光相接处,尽是通透淡定的视死如归。

“王爷,这次出使不同往日,不再用献媚卑谦,而是能堂堂正正傲然立于庭上,身为使臣能如此,我多年心愿已得偿,若能为国为民为……兄弟,再做一些事情,下官此生光耀至极,再无所憾。”

在场的多是看淡生死的铁血汉子,他那一声江湖气颇重的“兄弟”,却硬生生将眼泪逼出了众人的眼眶。

两人对视片刻,楼誉知他心意已定,多说无益,缓缓拱手,郑重无比地行了个大礼:“王大人,您虽然不会武艺,却有大仗义大气魄,楼誉无比佩服敬重。”

王传明微笑回礼,又向众人团团一揖:“事不宜迟,众位将军还是打点行装,早做准备吧。”

又向冯龙深深一躬,道:“冯将军,礼部的其他同僚就拜托你了。”

冯龙脸色肃穆,连忙拱手应下。

王传明的眼光扫过众人,微微点头以示告别,转身往门外走去。

“王大人!”侯行践急行两步,虎目含泪,忽然掀袍单膝跪下,铁拳紧握置于胸前,无比认真庄重地行了个军礼,语气铿锵有力:“今日终于得以见识了读书人的气节脊梁,有王大人在前,侯七这一生,再不敢小觑任何读书人。”

王传明眼角周围的纹路舒展开来,笑得宽慰舒畅,点点头,在众人的目光中,转身走出了房门……

如今,王传明站在驿馆门口,独对呼啸而来的鹰庭杀手,看着杀意森森透骨的刘怀恩。

面带微笑,缓步上前,一步一步,坦然而淡定地走向一条面向死亡的路。

他的身后是空无一人的驿馆,一阵寒风刮过,卷起了细小密匝的雪花。

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终于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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