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对了还是错了?我只知道,我们都爱了从此不能忘记,光阴流转带走了青丝红颜,但永远带不走我们初见的画面。
天空深邃碧蓝,白云翻涌,一条大河从远处蜿蜒而来,流淌在草原上,波光粼粼,河水清澈地反射出耀眼光芒。
一个白衣男子站在河边,解下背上的药篓,弯下腰双手掬起一捧清水喝了几口,眉眼舒展地长舒口气。抹去唇边的水渍,男子挽起袖子,伸手扯下几枝青翠的芦苇,想了想,双手拉开芦苇编织起来。
他的手指纤长灵巧,受惊的鹭鸶从芦苇荡中飞起,还没来得及飞远,他的手上就多了一只芦苇编成的兔子。
兔子活灵活现,男子瞧着还不满意,又从背篓里找出一株草药,将红色果实挤出汁水点在兔子的眼睛上,这才满意地端详了一番,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清澈河水蜿蜒往下,下游数里外有一座大城,商贾往来,店招遍布,街市熙熙攘攘,甚是繁华热闹。
这里是狩水的源头,凤台城。
白衣男子进了城,路过糕饼铺驻足,铺子的老板娘王大妈热情招呼:“容大夫,又来买糕饼啊,看看这个栗子酥饼,刚出炉还热腾着呢,香得很。”
容晗点头微笑:“就这个吧,麻烦帮我包一包。”他这一笑端的是说不出的俊朗清逸,王大妈只觉得仿若三月春风拂面,被晃花了眼睛,足足呆愣了一会儿方才醒过神来,忙不迭地挑了酥脆温热的包了一大包递过去。
容晗接过道了声谢,递过银子,转身走了。
王大妈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这少年人如此温和有礼,还长得那么好看,难怪刚搬来不到半年,隔壁张媒婆家的门槛都快被踩破了,只不过这样俊秀的人物,凤台城里哪家的闺女配得上哟。”
容晗拐进了青石铺就的小巷,推开巷子尽头一扇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普通的民居,前铺后院,前面的铺子里林林总总放满了药材,庭院中青石铺地,虽小却清爽干净,一幅简单的布招挂在屋檐上,写着两个大字——医舍。
已有两三个病人等在铺子里,容晗道了声抱歉,放下药篓洗了手,掀袍坐下,刚刚为一位老伯把上脉,就听到铺子外一阵喧哗,几个恶形恶状的家丁张牙舞爪地走了进来。
当前一个管事模样的胖子,笑嘻嘻地拱手作揖:“容大夫,我家老爷又犯病了,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请你去瞧瞧。”
容晗手不离老伯的脉,无奈道:“你家老爷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是胃气略滞,吃两剂药就好了,不用我再去把脉。”
那胖子管事却不肯走,扯过堂中椅子跷起二郎腿坐下,道:“容大夫,你刚来凤台城没多久,我家老爷是谁,怕是还不清楚,我且明白告诉你,我家老爷乃是凤台府尹的表叔的二侄子,在城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容晗垂眸不语,心道,难道又要搬家了?
这些年,为了隐匿踪迹,躲避某人的追查,他带着她辗转于大朔境内,以行医为生。刚开始住在穷乡僻壤里,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医馆,也不敢太显山露水,只接诊一些伤风头疼之类的小病。
但为医之人,看到疑难杂症就如同为将之人看到了兵临城下,难免激动手痒,再说重病的患者求上门来,身为医者怎能把人推出门去?略施妙手治愈了几个重症病人后,神医之名一下子传得四里八乡都知道,上门求医之人络绎不绝。
一看声势闹得太大,容晗不得不连夜搬家。搬到一个新地方后,再三告诫自己,为了她,你也要忍。但他医术通神,即便是只拿出两三分的本事,也足以惊人。不消多久,小小医舍又是门庭若市,容晗只得再搬……
这凤台城最早是梁国的,后来被朔国抢了去,四年前楼誉率军东征夺回塔姆河,将凤台城又划入了梁国境内。其历史纠葛洋洋洒洒非一日能说尽。正因为如此,这里的民风也与众不同,梁朔两国的文化兼容并蓄,又因为地处富庶的盐铁产区,来往商贾贩子众多,鱼龙混杂,像容晗这样有点手艺的外乡人不计其数,丝毫不会引人注目。
“大隐隐于市,古人诚不我欺也。”容晗感慨万分,这些年东躲西藏颠沛流离,自己倒没什么,却不想让她吃苦受累,见凤台如此风土人情,索性买了个小院,打算长住下来。
不料刚刚安顿好,却又惹来了事端。
容晗暗暗痛骂了自己一顿,和声道:“这位管事,稍等我看好这几位病人,再去府上为你家大人诊治。”
胖管事一听,眉毛顿时竖了起来,不耐烦道:“我家大人是什么人,怎么能等这些下等的农夫走卒?容大夫还是请快快动身罢,省得我们难做。”
容晗气不打一处来,强行按捺着道:“在我眼里,病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上等和下等之分,事情总要有个先来后到,他们先来的,我必须要看好了他们才能去你那里。”
胖管事显然鱼肉乡里惯了的,脸上横肉颤动,霍地站起来,胖手指戳着空气,怒道:“我再问你一次,去还是不去?”
容晗不卑不亢,纹丝不动:“不去。”
胖管事“呯”地一脚踢翻了地上的药篓,使了个眼色:“给我把这些人拖开,砸铺子!”
几个家丁挽着袖子上来踢翻了桌椅,又有一人举起椅子朝那排药屉砸过去。椅子还举在空中没有离手,只听耳边寒风掠过,眼前白光一闪,“咄”地一下,举着椅子的指缝间赫然多了一把刀,冷冷泛着寒光。
众家丁吓傻了眼,还没反应过来,又一把秀气的飞刀从后堂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连削掉了两个家丁的发髻。
“啊啊啊……”胖管事指着后堂张口结舌,还来不及尖叫,第三把飞刀飞了出来,直接将他的帽子钉在了柱子上。
“鬼啊……”
这些管事家丁哪里见过这般手法,还以为大白天见了鬼,吓得哭爹喊娘屁滚尿流地从医舍里爬了出去。
容晗忍俊不禁,摸了摸怀里还温热的烧饼,苦笑摇头往后堂走,心道,这回是真的要搬家了。
……
夜深人静,月光从窗棂的缝隙柔柔地透进来,她皱着眉头,紧闭着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陷入梦魇之中。
“杀!”喊杀声震天,遍地尸骸,宋百里慈父般的笑容刚刚绽开,便被漫天风雪吞噬。
画面一转,刘征笑眯眯给大红配上全套的马鞍脚蹬,大红倍感不舒服,抗议地嘶鸣了一下,扭过大头亲热地蹭过来。
赵无极在边上狡黠地笑:“抓兔子我也会,你给我烤兔子腿吃,我抓十只兔子还给你。”
她正想和他斗两句嘴,却惊恐无比地看见漫天箭雨倾泻而下,瞬间将眼前所有人全部掩埋。
去哪里了,你们都去哪里了?她跪在雪地里茫然无措地寻找,眼中的泪渐渐化作了血,在脸上划出鲜红的痕迹,正惊惶时,突觉心口一凉,一支铁箭如鬼魅般从风雪中穿出,深深插入她的胸口。
太冷了,冷得感受不到撕裂般疼痛,她颓然倒下,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身着朔国军服的人影在瞳孔中变得越来越大。一把军刀当头劈下之际,她笑了,用最后的力气摁动了胸口的机括,小弩箭激射而出……
她翻了个身,紧咬双唇,用力抓着被褥,力气大到指甲都泛起了青白色,喉咙里发出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声。
“弯弯!”门被推开,容晗急步而入,几步迈到床前,打开针囊,取出银针,手腕轻抖,迅速刺入她玉枕风池等穴位。
弯弯稍稍安稳了一些,却依然紧咬着嘴唇,唇上渐渐渗出了血珠。
容晗心疼已极,将她抱起,轻轻把自己的手指塞入她的齿缝间。
弯弯下意识咬住,越咬越紧。
容晗的指尖滴下了血,他却面不改色,另一只手温柔地抚过她的头发和脸颊,声音是波澜不惊的轻暖:“弯弯,别怕,是我,我在你身边。”
弯弯一哆嗦,下意识仰起头来,神智还未清醒,眼神中却依然惊恐无助。
容晗忍不住轻轻将她拥在怀里:“弯弯别怕,别怕啊,有我在呢。”
弯弯终于安静下来,缓缓睁开眼睛,微微有恍惚,眼前容晗的脸像水波一样慢慢漾开,另一张脸孔悄然浮现,如雕刻般棱角分明。
弯弯缓缓举起手,轻抚那张脸庞。
容晗既惊又喜,轻轻抓住她的手,柔声道:“怎么手那么凉?明日我给你开些滋补暖身的汤剂,一定要按时服用。”
弯弯手指一抖,眼中恍惚茫然消去,指尖下的那张脸孔又变成了容晗温雅的笑容。
不是他。弯弯收回了手,朝容晗抱歉一笑,低头抿唇不语。
容晗的眼光黯淡下来,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随即宽慰一笑道:“又做噩梦了?”
弯弯缓缓点头,泼墨般的长发挽在颈侧,锁骨深深,更显得弱不胜衣。
“弯弯,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啊。”容晗轻轻拍着她的肩,又从怀里掏出一只芦苇编的小兔子,哄道:“瞧,喜欢吗,让它陪你睡好不好?”
弯弯瞧那小兔子精巧可爱,两个红眼睛红玛瑙似的活灵活现,不由有些欢喜,接过来将它放在自己的枕边。
“弯弯,有红眼睛小兔子在,噩梦就不会再来,你现在闭上眼好好地睡一觉,我在这里陪着你。”
他的声音温煦如阳光,轻轻暖暖的,药枕上传来一缕安神的香气,弯弯抱着小兔子,眼皮渐渐沉重,终于闭上眼,沉入梦乡。
容晗看她睡去,不敢离开,便在床沿打了个地铺,和衣躺下,草草睡了一夜。
天边的灰黑渐渐褪成了青白色,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洒落下来,又是一个秋日的晴好天气。
容晗早早起来,神清气爽地推开门,打算去给弯弯买些馒头软糕做早点。一推开门,只见一个布衣素妆的女子,面带踌躇地站在门口。
容晗略带惊讶:“凤兰姑娘,风寒露重的怎么站在这里,不早点敲门?”
凤兰看着他俊雅的面容,脸上倏然飞起两片酡红,小声道:“见过容大夫。”
容晗跨出门槛,问道:“难道大娘病又犯了?我瞧瞧去。”
凤兰忙拦住了,羞怯万分地递过手中的篮子:“给你。”
容晗疑惑接过,掀开篮子上的棉纱,下面整齐地叠着白糖软糕和鸡蛋烙饼,热腾腾冒着香气。
“凤兰姑娘,我只不过替大娘诊治过一次,难为你亲手做了糕饼送来。”容晗捧着篮子,温和道:“下次不要辛苦……”
怕他把篮子还回来,凤兰急急打断道:“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妹妹的。”
她红着脸道:“听你说过妹妹喜欢吃糕饼,难得有她喜欢吃的,你怎么能不收?”
容晗提着篮子,沉吟片刻,展颜笑道:“好,那我就替舍妹谢谢凤兰姑娘了。”
凤兰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她承袭祖上手艺做得一手好糕饼,家中开了糕饼铺子,被城中未婚的孟浪男子誉为糕饼西施,上门求婚者络绎不绝。
她眼光也高,看不上一般的求婚者,直到有一天见到了容晗这般的相貌气度,顿时坠入情网。前几次拿来自己亲手做的衣服鞋子,都被他不失礼貌地还了回来,知道他有个患病在身、深居简出的妹妹爱吃糕点,容晗又对这个妹妹非常宠溺,这一次,她便拿来了精心做的糕饼,他果然收下了。
凤兰心中欢喜无限,绞着衣角,鼓起勇气,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开口道:“容大夫,我……”
“凤兰姑娘。”容晗的眸子如春风清隽,回头往院落里看了一眼,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却带上了丝坚定的意味,“容晗已经有心上人了。”
凤兰的脸色瞬间白了。
容晗脸上带着歉意,道:“容晗一介医者,颠沛流离,又心有所属,实在不是姑娘良配。似姑娘这般蕙质兰心,必会有良人相伴。”
凤兰泪珠滚滚而落,勉强做了个福,转身走出几步,停下想了一会儿,转身道:“容大夫,前几天你教训的那个管事是钱家的家奴,钱家仗着在朝廷中有些人脉,向来霸道难缠,你带着生病的妹妹难以应付,不如暂避。最近朔国帝都最大的医舍在广招天下名医,以你的医术若能考入,必能前程无量。”
容晗郑重一躬:“谢凤兰姑娘提醒。”
凤兰依依不舍地凝视着他,终是咬牙转身离开。
容晗展目看向远处的天际,区区凤台钱家他岂会看在眼里,但却不想闹出动静被那人知晓,看来家是一定要搬了。
大朔的帝都?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以那人如今的身份,总不至于追到帝都来吧。
……
“嗒嗒……”车轮辘辘,马蹄声响,一辆黑色镶嵌金边的马车在数十骑重甲护卫的簇拥下,远远驶来,停在了长街尽头,巷子深处的一座大宅之前。
亲自赶车的大太监王喜下得车来,走到府邸之前,早有家奴迎出门来。
“快去通禀你家主子,皇上驾到。”王喜压低声音道,在这座府邸的主人面前,即便他是皇上御前侍奉之人,也不敢有丝毫拿大。
迎出门外的管事面露难色,每年这个日子,王爷向来是闭门不见任何客的,这个习惯皇上也知道,怎么就赶着今天来了。
王喜见管事踌躇不动,也面露难色,小声道:“今天这个日子,杂家也知道为难,可是皇上他……”
这时,黑色马车车帘掀开,一双黑色蟠龙银云纹的皮靴踩到雪地上。
“皇上!”王喜惊得心肝发颤,忙不迭地迎过去,躬身道:“外面这么冷,您怎么就自己下来了。”
众骑护卫纷纷下马,府邸门前的管事和家奴们也跪地行礼:“见过皇上!”
楼诚披着黑狐裘,站在雪地里,呵出一口白汽,抬头看着府邸上的匾额,那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西凉王府。
武定十年秋,大梁上京宫变,禁军和御林军奉令哗变,太子楼闵妄图弑父杀弟夺位不成,与其同党禄亲王一同被拿下囚禁于大理寺黑牢。
曹皇后被废为庶人,赐白绫自尽,曹家党羽全部下狱,附庸太子的官员被霹雳手段尽数肃清,百年高门巨室一夜倾倒,废如瓦砾。
六皇子楼诚继位,改国号为天元,奉武定帝为太上皇,容贵妃为皇太后。
以丞相魏明为首,重组内阁。凌南王世子居功至伟,册封为西凉王,重掌黑云骑,赐一等公爵位,世袭罔替。
至此凌南王父子双王,重兵在手,位高权重无人能及。
楼诚看着牌匾上那四个大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吁了口气,道:“朕知道四哥今日不见客,无妨,这西凉王府朕也是来惯了的,就当歇歇脚,在花厅喝杯香茶吧。”
说罢掀袍抬腿往府里走,皇帝要进门谁还敢拦,管事家奴们跪得整整齐齐,俯首磕头:“恭迎皇上。”
楼诚微微颔首,便熟门熟路地往花厅去了。
那西凉王府管事斟酌半晌,终是下了决心,冒着被王爷踢出来的危险,大义凛然地亲自往后院去通风报信。
后院厢房里,桌上一只荷白瓷的小罐用小火煨着,逸出袅袅馥郁细腻的甜香。
楼誉斜倚在圈椅上,拿了只酒壶自斟自饮,已有了七分醉意,对面的圈椅空着,却摆着一条女子的衣裙,时隔多年,淡淡的粉色已有些褪了,裙角桃花的式样也显得旧了,却因为保管精心,连一丝薄纱花片都没有少。
楼誉往嘴里灌了口酒,怔怔地盯着那条衣裙,落下泪来。
今日是腊八,她的生辰,四年前的腊八,他和她约定,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她的生辰,他会为她煮腊八粥庆祝,可是之后年年,腊八粥依然清香甜糯,对面的椅子里却再也没有那个巧笑倩兮的人儿。
楼誉狠狠地往嘴里倒酒,直到酒壶里再也倒不出一滴,心中烦躁,把酒壶往地上一砸,喊道:“拿酒来。”
厢房门开,管事蹑手蹑脚进来,却没拿着酒壶,而是跪地禀道:“王爷,有客到。”
“不见!”楼誉想都不想,今日是他和她的时间,任何人都不能打扰。
管事小心翼翼看着自家王爷的脸色,禀道:“王爷,来的客是皇上。”
楼誉缓缓坐直,沉吟片刻道:“请皇上稍候片刻,本王换件衣服马上就来。”
西凉王府的花厅,正中一面黑色丹朱的大屏风,屏风后就是会客商谈之地,虽说是花厅,却没有半朵花,反而放了很多刀枪剑戟,风格硬朗厚重。
楼诚坐在正中的椅子上,靠着软缎枕头,好整以暇地用茶盖拨去茶末,喝着第三杯香茶。
王喜站在一边暗叹,新皇只有十七岁,性子说好听点是活泼好动,说难听点就是毛躁没耐性,放眼大梁,能让他那么沉稳耐心地等的人,也只有这个府邸的主人了。
楼诚抿了口茶,打量花厅的摆设,感慨道:“这个花厅是四哥和五叔与将领们商议军情的地方,当初朕一天到晚找机会到凌南王府来玩,最想进这个花厅,偏偏他们都当朕是小孩子,不让进。如今朕总算能正大光明坐在这里喝茶,真是大快人心啊,哈哈哈。”
王喜苦着脸心道,皇上啊皇上,你以为现在这种表现不小孩子气吗?
“王喜,你说四哥为什么不自己当皇上?”楼诚端了半天的皇帝架子,终于绷不住了,扔开茶杯盖子,摊开手脚舒服地靠在软垫上。
王喜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皇上,这种问题让奴才怎么答,这是要杀头的呀。
见王喜支支吾吾答不出来,楼诚也不逼他,挽起龙袍的袖子,愤愤道:“四哥十七岁的时候已经叱咤沙场,上阵杀敌,可是朕呢,整天被太傅和魏相他们看着,关在宫里批奏折读史书学治国安邦的学问,闷都闷死。”
“太后一直教诲我要做个好皇帝,其实我才不想做这劳什子皇帝。”楼诚撩起龙袍下摆,嘿嘿哈哈地比画了几个招式:“我想像四哥那样,驰骋沙场杀敌立功。”
王喜眼角抽搐,忍不住大不敬地腹诽,皇上啊,您这两下子连看宫门的禁军都打不过,还上什么阵杀什么敌,老老实实听太后的话当皇帝吧。
楼诚哪里知道身边的太监胆大包天,正在腹诽自己,依然兴致勃勃地耍着拳脚。
王喜苦着脸侍立一旁,突然瞥见花厅外一片石青色的袍角,忙小声道:“皇上,皇上,王爷来了。”
楼诚正摆了个金鸡独立的造型,闻言一惊,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滑倒。
王喜忙不迭地上去扶住了。
楼诚站稳后,整理整理袍袖,摆出了个端正庄严的表情。
楼誉似笑非笑地负手站在花厅门前,待楼诚整理好衣服坐下来,方才跨槛而入,跪地行了个君臣大礼,朗声道:“臣西凉王楼誉,见过皇上。”
“四哥快起来。”楼诚连忙站起来,急行几步去扶,对于这个四哥,他从小就既敬又怕,即便如今做了皇帝,敬慕之心还是只增不减,此时见他跪行君臣大礼,竟是不甚习惯。
楼誉并不起身,而是郑重行完大礼后方才站起,道:“皇上不可再这么称呼,臣不敢当。”
楼诚气不打一处来,道:“什么不敢当,你就是我的四哥,我不喜欢你叫我皇上,还是以前那样管我叫六弟来得舒服自在。”
楼誉无奈道:“你如今已是皇上,要有皇上的气度,再不可像从前那样随便了。”
楼诚撇撇嘴道:“做皇上那么好玩,你为什么不自己做,偏偏扔给了我,你都不知道我这几个月有多累。”
楼誉看他原本圆润的脸确实瘦削了些,不禁好笑,这个六弟是朵奇葩,出身皇室而无登顶之心,这次如果不是自己一力扶持,他怕是宁可做个富贵闲王也不肯坐上那个龙椅。
其中道理也不想和他多说,楼誉掀袍坐下,道:“皇上今天怎么有空来这儿了?”
大梁朝廷上下如今都知道,西凉王有个奇怪的规矩,腊八节当天概不见客。他如今地位尊贵无比,无人敢来坏他的规矩,就连魏相爷都不会选在这天找他商议国事。
千万不能告诉他,自己只不过是半夜睡不着,想趁他不见客的机会,跑到他府里的花厅过把瘾,楼诚眼珠子乱转,支吾道:“路过,进来喝杯茶。”
楼誉静静看着他,沉默不语。
“四哥你不要总像个能看透人心的妖孽一样好不好?”楼诚终究败下阵来,道,“我……睡不着,因为半夜里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想得抓心挠肝不得安寝。”
“你想起了谁?”
“弯弯。”楼诚看向楼誉,忽然有了些忐忑不安:“就是当年我在你府上偶遇的那个黑云骑小将,他还教过我功夫,这么多年他还好吗?”
楼誉乍闻这个名字,万般悲凉伤感瞬间堵在胸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楼诚细看他的表情,心头一片火被水浇灭似的渐渐地凉了,略带慌乱猜测道:“弯弯,他现在在哪?难道……难道已经……”
“弯弯很好,劳烦你那么多年还记挂她。”楼誉打断他,眼底似乎有一丝几不可见的裂痕。
楼诚立刻高兴起来,咧嘴笑道:“我身边总是少个能干贴心的人,想来想去只有弯弯和我最为投缘,当年我问你要过他,你不肯,如今能不能让他到我身边来做个四品带刀侍卫?”
“不行!”楼誉想都不想,语气斩钉截铁。
楼诚一张圆脸顿时垮了下来,生气道:“为什么?我如今是皇帝了,难道想要个侍卫都不行?”
楼誉的表情无比认真,沉声道:“六弟。”
楼诚脸色不由一肃,自从他登位之后,四哥一向称他为皇上,极少以六弟相称,此时见他如此认真地唤了声六弟,接下来要说的怕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楼誉看着楼诚,一字一句,句句如金锤击铜钟,声声回响:“六弟,我可以把整个天下给你,除了弯弯。”
楼诚震惊动容,他见过杀伐果断的四哥,隐忍冷血的四哥,深沉狠辣的四哥,但是现在这样的四哥却从没见过。能让四哥连江山都看不上眼的人,自然是他豁出性命挚爱之人。
联想到四年前那珠落玉盘的笑声和娇小的身影,楼诚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既后悔说了要人的话徒惹四哥不快,又羡慕得很,自己这辈子不知道能不能遇到像弯弯这般清澈透明的女子。按住心中那丝怅然,楼诚主动转了话题,略一迟疑道:“四哥,既然来了,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太子……不,罪人楼闵和楼颉已经在大理寺关了三个多月,该如何处置?”
“让大理寺理清他们的罪状,昭告天下,斩首示众。”楼誉面无表情。
楼诚面露不忍:“总归是兄弟一场。”
楼誉冷冷道:“慈不掌兵,当初他们夺位,又何尝念过父子兄弟亲情?最重要的是,朔国帝君野心勃勃,对我朝虎视眈眈,大梁绝对不能落在楼闵这样的人手里,否则将大战又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楼诚心中虽然为难,却知道四哥说得有道理。自夺回塔姆河之后,大梁国力大增,如今梁朔两国实力相差不大,谁也没有吞并对方一统天下的能力,只能互为掣肘,隔河对峙。百姓好不容易过上几年太平日子,这般相持着的平稳安定,正是民心所在。如果给了楼闵机会,万一让他死灰复燃重新掌权,梁国必乱,殷溟又岂会放弃这个大好时机?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凤仪宫中,容太后端了碗冰糖银耳羹,用小银勺舀了细细吹凉,方才放到武定帝唇边,柔声道:“我不求诚儿一统天下名垂青史,我只求他做个贤王,让大梁百姓过上富足太平的日子。”
武定帝须发俱白,躺在白貂皮靠椅里,颈部以下僵硬不能动弹,张嘴吃了那勺冰糖银耳,冷冷道:“要做贤王,必须先做一件事,这件事诚儿若下不了决心,就让楼誉帮他。”
容太后又舀起一勺递到武定帝嘴边,奇道:“什么事?”
武定帝混浊的目光突然亮得瘆人,语气森然:“要做贤王,必须先杀了太子。”
容太后大惊,手一抖,碗勺落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玉碗瞬间支离破碎。
……
朔国帝都,后宰门厚重的玄铁大门打开,护城河吊桥放下,城墙上的守军戎装肃立,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城下。
一队身着青色军衣全副武装的骑兵,簇拥着一辆黑色马车迤逦而行,穿过城门,沿着长街官道直往皇城而去。黑色马车上没有任何装饰,显得低调又普通,但从前方开路左右护卫的那些骑兵身上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气,足以说明这辆马车主人的地位。
殷溟拥了条狐裘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摇晃。每年隆冬,他都要到景山温泉去长养一段时间,那里的温泉色泽乳白,常年恒温,在飘雪结冰的日子里也热气汩汩,最适合放松解乏。
刘怀恩往香鼎炉里加了点龙涎香,低声道:“这次去景山没带妃嫔,听说丽妃娘娘在宫里伤心落泪,陛下回去当安抚一下才是。”
殷溟眼睛都不睁,鼻音浓重地哼了一声。
刘怀恩又道:“陛下纵使不喜,但念及娘娘的身份,也该多温柔眷顾着些,一直冷漠以待恐不利大局。”
殷溟心中烦躁,睁开眼道:“怀恩,女人怎么那么麻烦,你待她不好,她要哭要闹,你待她好,她就要你待她更好,朕宁可再批五百份奏折,也不想多费脑子去想这些事情。”
“那是因为陛下没有遇到真心喜欢的女子。”刘怀恩还是一副万年不变的棺材脸,面无表情。
说得那么有经验,好像你经历过很多男女之事一样。殷溟觉得好笑,撩起车帘随意打望着街上的景致,漫不经心道:“朕还真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朕动心。”
黑色马车和骑队所过之处,沿途车马行人摊贩无不暂避到了街边,路人纷纷低头噤声不敢直视,唯有在路边暂避的一辆马车,车帘被人微微拉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双清冷犹若寒潭冰泉的眼,凝视着长街中间那辆黑色马车。
殷溟漫不经心地看着路边那些俯首噤声的百姓,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似乎自己正被某个不知来自何处的眼睛紧盯窥视着。他的眼光骤然尖锐,抬眸扫向人群,恰恰此时两辆马车擦肩而过,正正对上了那道清冷的眼神。
眼神相对那刻,时间似乎凝滞了,殷溟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被浸入古水深潭之中,冷透心脾,喘不过气。
说时长实则短,眼神相接其实只是一瞬间,那双清冷的眼睛很快藏入了车帘之后,殷溟兀自挑着帘子发愣,神情古怪,似乎在笑,又带着一丝茫然恍惚。
刘怀恩连叫了几声:“陛下,陛下……”
殷溟方才回过神来,放下帘子转过身,默默用手摁住了心口,疑惑道:“怀恩,我的心跳得很快,怎么回事?”
“陛下刚才看到了什么?”刘怀恩眼光一紧,掀开帘子,探头回望,只见车队过去之后,长街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熙熙攘攘,人流穿行,哪里还能看出些什么异常。
殷溟摁着心口,难得露出了怔然的表情,喃喃道:“我看到了一双眼睛,非常冷漠,带着浓烈的杀意,但是……”
他长吁出一口气,接着道:“美得不可思议。”也不管刘怀恩诧异的目光,他又掀开帘子朝外看去
,搜寻了半晌,终是失望地坐了回来,看向刘怀恩道:“怀恩,为什么我看到那双眼睛,心会跳得那么快呢?”
刘怀恩沉思片刻,言简意赅:“陛下,您动心了。”
“好!”帝都中央医舍——国医堂里爆发出满堂喝彩,引来无数医徒药师前来围观。
年逾七旬的国医堂首座汤真海眼冒精光,激动得白胡子都扯下了两三根,急问道:“我且再问你,肠痈之症该如何诊治?”
容晗一袭青衫立于堂中,淡定道:“先施以麻沸散,切开腹壁,有形如蜈蚣昂头出,急以刀钳去之。”
“胡说!”汤真海用力拍着桌子,胡子飞得半天高,怒道:“身体发肤气血天成,怎么可能在切割分离之后,病者还能存活?简直是信口雌黄,匪夷所思。”
“我能做到。”容晗的笑容清浅温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汤真海激动了,冒着摔一跤立刻翘辫子的危险,奔过来拉着容晗就往术堂跑:“来来来,年轻人,我这里正好有个肠痈病人,你当场施术给我看看。”
满堂的郎中药师“轰”地一下跟了过去,将术堂挤得满满当当,容晗的手极其稳定灵巧,麻醉、消毒、切割、止血、缝针……这么复杂险要的切腹开膛之术,在他的手下沉稳有序,简单干净,连血都不曾多出一点儿,直把汤真海等人看得目眩神迷,张开的嘴半天都合不拢……
半个时辰后,容晗怀揣着一包金叶子出了门,身后紧随着汤首座和一众医官依依不舍的眼神,汤真海吹着胡子叫道:“年轻人,明日千万别忘了来医舍坐诊。”
既然到了帝都,就要尽自己所能给她最好的生活,别的姑娘有的,她要有,别的姑娘没有的,她也要有。容晗下定决心,再不让她过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的生活,那个人能给她的,他也能给,而那个人不能给她的……
那个人不能给她的安稳静好,他却能给她。他会竭尽全力为她辟出一块洁净无染、没有杀戮仇恨和血腥的净土,让她快乐无忧地生活。
帝都一个偏僻的街巷,一株梅花从白墙上横斜而出,散发着淡而清远的香气。冬日融融的暖阳透着梅树的缝隙,在地上映照出点点光影,一个只着单衣的人在院中,抬头望着远方。
容晗痴痴地看着,移不动脚步,四年来,他每日陪在她身边,不知不觉,他发现自己的心里眼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这个坚忍独立、外柔内刚的人儿不知何时占据了他的心。
心已沉沦,情倾难挽,若日子一直如现在这样静好安稳、平和无波该有多好,他愿意永远陪在她身边,哪怕她心里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也没关系。
岁月流长,人心易老,相信总有一天,她的心里会留下自己的印记。
微风吹动衣袂,院中那个人忽有所感,回过头来。
容晗嘴角绽开了温柔的笑容,快行几步上前,脱下自己的外衣 披在她身上,轻声道:“这么冷,站在外面做什么,快回屋里去。”
弯弯唇角牵起犹如月牙的弧度,掏出一个荷包递了过去,荷包上歪歪扭扭地绣着一堆五颜六色的东西,不知道是荷花还是野草。
容晗有些不敢置信,接过荷包,捏着上面粗劣的针脚,欢喜道:“真好看,你绣的?”
弯弯浅笑点头。
“送给我?”
弯弯又点了点头。
容晗大喜过望,拿着荷包左右端详,如获至宝地放入怀中,赞不绝口:“我们弯弯真是心灵手巧,怎么就绣得那么好呢,我看上京最好的绣娘都拿不出这样好的花样。”
弯弯想起荷包上那乱七八糟的一堆线团,脸上飞起了一抹酡红。
容晗心情极好,拉过她的手细细把脉,道:“寒毒已被我用银针逼到了气海穴里,暂时不会发作。你近日气色很好,倒叫我十分放心。当初我在沙湾找到你时,你已冻得全身青紫僵硬,连血都快流不出来了,真是把我吓得半死。”
想起那日自己求援兵无望,横下一条心,不管不顾孤身策马赶到沙湾,却只见遍地尸首,血流成河。他惊慌失措地四处寻找了很久,若不是大红的毛色特殊,在一片青黑色的军衣盔甲之间比较抢眼,尸山血海中怕是很难找到她。
虽然时隔那么久,容晗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从未如此感激过自己所习的幸好是医术,想起适才她脸上的那抹鲜妍,容晗长吁口气,宽慰无比,和声道:“我在炉上煨了热汤,等会儿要听话,热热地喝上两碗,便不冷了。”
弯弯乖巧地点头,容晗又将她身上的外衣裹紧,便牵着她的手往屋里去。将她送进门后,他状若不经意地回头,看着梅树下的那片积雪,神情复杂若有所思,然后垂眸苦笑,关上了屋门。那梅树下的雪地里,有个小小的,好似用树枝划出来,却笔画端正的“誉”字。
屋内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窗台上一枝红梅斜斜插在玉瓶里,隐约有暗香浮动,弯弯坐在炉子边就着热气烘着冰冷的手,容晗盛了碗热汤递过来,笑道:“现在知道冷了?穿得那么少还往外跑,是想气死我吗?”
弯弯抱歉地一笑,接过小碗,放到唇边。
容晗看她喝下半碗汤,方才貌似不经意地轻轻开口:“楼誉,他杀了太子楼闵……”
弯弯乍闻这个名字,身体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容晗眼明手快扶住她的手,没让热汤溅出半滴。
“楼誉如今已是大梁的西凉王,一手摄政一手领兵,势力遍及朝廷内外,可谓权倾天下。”
接过弯弯手里的碗放在一边,容晗沉思片刻,方才低声道:“弯弯,你……想见他吗?”
弯弯侧身而坐,沉默不语。
容晗静默半晌,语气中带上浓浓的涩意:“如果……如果你想见他,我便送你回去,以他如今的势力,必然能护你周全,我也能放心。”
宋叔的笑容,刘征掩护她撤退时的怒吼,赵无极临死前的目光,黑云将士支离破碎的身躯,还有自己现在……
弯弯猛然抬头,眼中是未来得及掩饰的伤痛,怔怔地看着容晗,缓缓地摇了摇头。
容晗紧绷的嘴角一下子舒展开来,不敢确定再次问道:“不要考虑我,更不要让自己难过,你若是还想着他……”
话未说完,却发现弯弯已是满脸泪水,容晗急道:“弯弯……”
弯弯轻轻捂住他的嘴,眼泪断线般滴滴而下,再次缓慢地摇了摇头。
容晗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再也忍不住,将她拥于怀中,拍着她的肩背安慰道:“好好好,我们不回去,不见他。别哭了。”
弯弯伏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心头百转千回,全是两个字——楼誉,楼誉,楼誉……
……
风刮过,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夜色已深,西凉王府书房内,一灯如豆。
楼誉伏案挥毫疾书,灯影摇曳处,映衬出两鬓间丝丝白发。
皇上毕竟年轻,容太后忙于照顾病重的武定帝无暇旁顾,便将辅国大任交给了楼誉和魏明。
楼誉以亲王身份摄政,与辅政首领大臣魏明,一文一武,一个统领全国兵马,一个执掌内阁文臣,辅佐楼诚处理军国大事。
时至年末,各军中的粮秣赏银、辎重军需、奖赏擢升文书雪片般地飞来,满满地堆了一桌子,楼誉不得不通宵达旦批阅。
锦绣悄无声息地上来,给桌边空了的茶杯里续上热茶,看着楼誉鬓角的星点白发,眼中酸涩。
王爷年仅二十四岁,却双鬓早白,原本就冷漠孤傲的性子,这些年越发冷峻,偶尔的一眼一言似刀裁出来的一般锋利,让人心生敬畏,他明明已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获万人簇拥,群臣朝拜,可锦绣此刻看着他的背影,却觉得这是个天下最孤独的人,明年自己就要嫁人出府了,王爷身边没个贴心服侍的人,该如何是好。
楼誉察觉背后的目光,头也不回,道:“出去吧,不用再伺候茶水了。”
锦绣道了声诺,退了出去。
楼誉拿起一份文书细看,却是镇远将军公孙明奏请赐死的折子。
这个公孙明甚是有意思,在太子起兵逼宫当日,他作为曹觉旧部,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太子党,却默默约束自己的手下,不准一兵一卒参与其中。
太子被拿下下大狱之后,一众太子党羽自知死期将近,狗急跳墙合力反扑,公孙明既不参与也不告密,而是干脆闭门不出。
如今楼誉大权在握,公孙明上了自请赐死的折子,只求不株连家人。
前几日楼誉亲自到公孙明府上喝了杯茶,在他默不作声喝完第三杯香茶之后,公孙明终于耐不住性子,也不自称下官,直截了当道:“王爷,我想追随你,但此时说这话,你肯定会认为我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随便你怎么想,杀也好剐也罢,这句话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楼誉放下茶杯:“为何想追随我?”
“谁没有同生共死的兄弟,谁没有肝胆相照的知己。”公孙明站得笔直,年近四十的老将,军姿站得就像个刚入伍的新兵:“沙湾一役让我想起来,我也是个军人。”
“王爷如果不让我追随,那就请赐公孙明鸩酒,但我有一个请求,行伍之人应有担当,自己的事自己扛,不要累及家人。”公孙明目不斜视,视死如归地站着。
场中气氛沉默得仿佛一点火就要爆炸,楼誉静静看着他,然后拍拍袖子,一言不发地走了。
数日后,公孙明果然递上了自请赐死的折子。
楼誉看完折子,提起朱砂笔,干净利落地写下两个字——“不允”。想了想,随后又加了句话——即日起调镇远将军公孙明执掌塞北龙虎卫。
公孙明万万没有想到,本以为自己被归入太子一党,赐死是迟早的事,他一心求死,只求不连坐家人,却不料楼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但不杀,反而将他派往塞北执掌原先由曹觉掌控的龙虎卫。
其中展现的胸怀和信任,让公孙明不由得老泪纵横,这之后,公孙明老骥伏枥,勤勤恳恳,拿出浑身解数练兵作战,将蛮人打得眼泪狂飞,整个塞北守得固如金汤,这又是后话了。
月至中宵,楼誉终于批完了桌上的折子,长吁口气靠向椅背,手指捏着眉间,闭目养神。
忽然窗棂上有人轻轻敲了三记,楼誉双眼一睁,沉声道:“进来。”窗子被推开,一个人影跃了进来,黑巾蒙面,却是青鸟儿的打扮。
青鸟儿是当年老凌南王暗中特训的一批暗探,取的是“青鸟殷勤为探看”之意。和军中的斥候不同,青鸟儿更接地气,他们出自民间,个个轻功卓越,通晓各江湖门派的切口规矩套路,在天下的青楼酒肆客栈遍布眼线,打探消息的渠道更加多,手段更加隐秘。
楼誉接手青鸟儿之后,特别分出了部分人手,专门用来探查一个人的下落。这部分人手领头的姓廖,排行老三。此时单膝跪在楼誉面前的,正是廖老三。
廖老三此时的心情显然有些激动,因为他垂在身边的手在微微颤抖。楼誉一眼看过去,似有所悟,猛地坐直,一向冷冰冰不带感情的声线竟然也像廖老三的手一样,颤抖起来。
“找到了?”
廖老三点头,还来不及说话,就见到楼誉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半跪在他面前,紧紧握住他的肩膀:“你确定是她,她在哪里?”
楼誉抓得那么紧,廖老三觉得自己的肩胛骨都要被捏碎了,强忍着剧痛答道:“属下不敢完全确认,却有了六成把握。”
楼誉强行按捺住心头怦怦剧跳:“快细细说与我听。”
廖老三也很激动,这个人他们找了太久,久到让人怀疑她的存活其实只是自家王爷一厢情愿的幻觉。他们不知道这个人和王爷有什么关系,但他们知道,这个人对王爷来说非常重要。这四年来,他们一次又一次面对王爷失望的眼光,还有眼底那丝无法弥补的裂痕,这让他们这队青鸟儿倍感抬不起头,压力山大。
如今终于找到了,廖老三心里充满了“老子今天终于扬眉吐气可以不用再看王爷呕血内伤眼神”的成就感。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廖老三方才开口道:“王爷让我们找的这位姑娘,其实我们并没有看到,但是上个月朔国帝都最大的中央医舍国医堂开门广招天下贤才,我们发现了入围的人选中有一个叫容二的人,这个人长得非常像镇国公府的二公子——容晗。”
次日朝会,楼诚身着九龙袍端坐龙椅之上,文武大臣分两列立于殿中。魏相出列,行礼禀道:“禀皇上,臣有事要奏。再过半月,又到了我朝与朔国送拜书于庭的日子,这次的使臣人选还须议一议。”
如今大梁今非昔比,自夺回塔姆河的盐铁产区之后,国库日益充盈,加之魏明和楼誉协力,文武并治,朝堂之上一扫多年钩心斗角的阴霾之气,一派中正平和,堂皇气象。以往的拜送书于庭,都是朔国使臣趾高气扬,梁国上下听训的份,而如今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堂堂正正并肩而立,所以今年的使臣人选就显得格外重要。
一定要足够生猛镇得住场子才行!这是所有文臣武将的共识。
楼诚点头,看向群臣:“众卿可有举荐人选?”
文要能动公卿,武要能服众将,还要有勇有谋,机敏果断,在阴冷深沉的朔国帝君殷溟和鹰庭总管刘怀恩这样的老狐狸面前不能露怯,傲气堂堂展我大国风范。
这样的人去哪里找?众臣面面相觑,就连魏相都面露踌躇。
说实话,他已经和礼部商议了好几天,始终找不到合意人选,眼看拜送书于庭的日子就快到了,礼部上下是焦头烂额,礼部侍郎嘴角生生急出一圈燎泡,哎哟哎哟地在家灌降火汤。
楼诚见众臣不答,也有些着急,又待再问一次,谁知还没开口,就见楼誉一个箭步跨出列来,行礼道:“臣楼誉,愿为使臣出使朔国,递交国书。”
楼诚、魏相和文武群臣一听,第一反应是如释重负,没错,论文论武论身份论地位论威势,哪里还有比西凉王更合适的人选啊。
再仔细一想,脸色骤变,楼诚和魏相不约而同开口急道:“西凉王不行!”
开玩笑,朔国帝君恨不得扒你的皮吃你的肉,我们怎么能送羊入虎口?呃……虽然你并不是只羊。
楼誉面不改色,语气却是不容反驳的坚定:“臣一定要去。”
魏明摇头,苦口婆心:“西凉王三思,你乃国之柱石,怎么能不管不顾自己的性命,白白去送死?”
楼誉眉目沉静,道:“魏相放心,楼誉岂是会白白送死之人。”
“朕不管。”楼诚急了,挥着手,宽大的龙袍袖子甩在空中,“你不能去,朕不许你去。”
魏明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无奈道:“西凉王一定要深入虎穴,除非给我们一个必须要去的理由。”
楼誉缓缓抬眸,目光似乎透过金碧辉煌的大殿,穿过千山万水,到达了朔国帝都,平静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我必须要去,要去接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不是容晗。当年容晗以悬壶济世为名,大军未过狩水就无声无息地消失。
楼誉心痛自毁的那段时间,无暇多想容晗的事情,后来直到他心绪平静,将诸多事宜头绪一一整理清楚,才发现容晗消失得那么巧。
巧到蹊跷,当初他未能兵援沙湾,以容晗的脾气和对弯弯的关心,必然会愤怒地找上门来割袍断义,至少也会当面将他痛骂一顿。
可是没有,容晗什么都没有做,就默不作声地走了,说他去悬壶济世吧,以他的医术,这几年下来早就该名动天下,无人不知了,可是也没有,容晗消失得非常彻底,就好像突然在世间蒸发了一样,一如弯弯。
弯弯不见了,容晗也不见了。两人消失的时间那么接近,一样地出人意料,一样地不留痕迹。
楼誉将之间的支脉关系理清楚后,敏锐地断定,容晗的失踪和弯弯一定有关系,找到容晗就有可能找到弯弯。廖老三这组青鸟儿,这些年几乎翻遍了大梁所有的医舍,却不料容晗竟然在朔国帝都。
“到底要去接谁,需要你亲自跑到朔国帝都去?”楼诚气得连称呼都乱了,“四哥,太危险了,我不想你有事。”
“臣这一辈子,为了一个人,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要去放手一试。”楼誉向楼诚行了个君臣之礼,道,“皇上放心,臣的父王已在回京的路上,有他坐镇京中,统领全军,尤胜于我。”
看到楼誉眼底一片坚毅,楼诚知道再劝也没有用,愤然靠向椅背,赌气不肯说话。
魏明看着楼誉,心下了然,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问世间情为何物,年轻人啊,去吧去吧,若是不让你去,怕是明天你就要卸甲推印自己跑去了。”
连皇上和魏相都劝不住,还有谁能劝得了?直到此刻,群臣知道西凉王出使朔国已成定局,不管高兴的还是不高兴的,赞成的还是不赞成的,都纷纷向其作揖恭贺。楼誉负手而立,淡淡点头回礼,心思早就不在此间。
容晗,你以为到了朔国帝都,我就会放手?你错了,不要说是朔国帝都,哪怕是龙潭虎穴,天涯海角,我也会将她接回我的身边。
数千里外的朔国帝都,那个梅花盛开的小院里,容晗看弯弯喝完了药,让她睡下,转身挑暗灯火。室内半明半暗,弯弯呼吸平稳,显然已经睡着,容晗静静凝视着她的睡容,她是个很乖的病人,让她吃药就吃药,让她休息就休息,让她不要乱跑她就乖乖待在家里。尤其最近这段时间愈发地乖巧温顺,如同一只被理顺了毛的小猫。
可是看到她如此温顺平静,却让容晗心里无端端升起一丝害怕,这样的她如此不真实,如同清晨竹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却会在太阳初升的那刻消失无踪,让人握不住也抓不牢。
从怀里掏出那只荷包,手指在粗劣的线脚上轻轻滑过,容晗看着床上沉睡的人儿,轻轻叹了口气,按捺住内心隐隐的不安,替她掖好被角,吹灭烛火,转身出了门。
门轻轻掩上了,待容晗的脚步声消失,床上的弯弯突然缓缓睁开眼,怔怔看着窗外的梅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
“帝都好久都没下过那么大的雪了。”骊棠宫外,一个身披红色大氅的人影,俏生生站在雪地里。
“娘娘,还是回宫吧,小心着凉得了风寒。”身边的宫女如意小声劝道。
丽妃并不理会,展目看向远方,眉心中有抹化不开的郁色,即便是鲜艳的红梅花钿都遮挡不住。
“如意,喜欢一个人,怎么就那么辛苦呢?”丽妃喃喃道,“今日,想必他也是不会来了。”
如意当然知道这个“他”是指谁,哪里敢多嘴接半个字,只能看着丽妃寂寥的背影,默默叹气,正待再劝,却听见梅林深处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丽妃今日好兴致。”
丽妃猝然回头,鬓发上的金步摇晃动,眼中是难以置信的大喜。
一个身着黑色炫龙袍的影子,分花拨枝地从梅林深处走出来。
丽妃看着那个颀长的人影,犹如在梦中,梦呓般道:“陛下。”
如意和一众宫人纷纷跪下行礼。
殷溟走上前来,轻轻拉过她的手,温柔万状地放在唇边呵暖,嘴角微微一弯,道:“穿得那么少,存心想得了风寒让朕心疼吗?”
丽妃怔怔看着他嘴角那抹魅惑的笑意,忽然泪珠子断了线般滴落。
殷溟的笑意更盛,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柔声道:“怎么哭了?看到朕不高兴吗?”
丽妃急忙摇头,哽咽道:“高兴,高兴得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殷溟笑得半真半假,将她拥入怀中:“傻瓜,之前忙于国事疏忽你了,朕是心疼你的。”
丽妃完全被这样的殷溟蛊惑了,眼睛又红了:“臣妾明白国事为重,又怎会责怪陛下。”
殷溟点头赞道:“丽妃不愧出自名门,既懂事又识大体,朕越发喜欢了。”丽妃凝白的脸上飞起两片红晕,含羞带怯地低下头。殷溟勾起她的下颌,微笑道:“红梅一朵含风露,恰似西厢待月来,丽妃今日的妆容好得很,尤其眉间那点梅花钿,更是当令,衬得人比花娇。”
他眉眼间皆是意态风流,丽妃入宫那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一颗芳心顿时醉了,之前备受冷落,独尝孤寂的深宫闺怨不知道去了哪里,娇嗔一声,靠向他的怀里:“陛下就会取笑臣妾。”
殷溟轻抚她的黑发,似有不舍道:“等会儿朕还要和兵部商议来年增兵之事,怕是不得空陪你,你先回宫吧,外面雪大,莫要再在这里吹风,万一受了寒,朕可是真的会心疼的。”
丽妃听他语气关怀,既感动又暖心,哪里还有半点怨气,忙十分贤淑地道:“陛下放心去商议国事,臣妾这就回宫。陛下也别太过劳累,小心累坏了自己的身子。”殷溟含笑点头,丽妃这才依依不舍地福了福身,仪态娴雅地转身,一众宫人太监跪了这许久,终于如蒙大赦,纷纷向殷溟磕头行礼,弓腰俯首簇拥着丽妃而去。
看着丽妃的背影,殷溟脸上虽然保持着笑意,眼底却渐渐冷了,语气又变得平淡无波:“怀恩,朕刚才的表现如何?”
刘怀恩袖手躬身站在一边侍奉,心中默默跷了个大拇指,演技这么精湛,不入梨园真可惜,嘴上却回道:“陛下如此相待,丽妃娘娘很高兴。”
殷溟负手看向远方,那里似乎浮现出一双杀意透骨,清冷无匹的眼,自言自语道:“有双眼睛最近总在我梦里出现,也不知长了这双眼睛的人是男是女,我总在想,若这双眼睛长在一个女子脸上,那这个女子该是何等样貌。”
刘怀恩哭笑不得,只觉得自从景山温泉回来之后,殷溟一提到那双眼睛,就会大违平时阴冷深沉的性情,露出鲜有的幼稚和傻气。默叹一声,转了话题:“陛下,有消息得知,国医馆日前来了个年轻人,虽然年轻医术却出神入化,有济世活人的手段。据鹰庭探查,这个年轻人化名容二,很有可能是梁国镇国公府二公子容晗。”
殷溟眼中精光一闪,道:“消息可准确?”
刘怀恩点头:“八九不离十。”
殷溟沉吟不语,此次帝都国医堂大开门径,广招天下神医圣手青年俊彦,招揽范围之宽从无前例,不问出身,不问男女,不问国别和种族,只要有实力均可入选,这本来就是他的意思。
殷溟的雄心并不止步于朔国一境,他把眼光放在了天下。将来是要统一天下做圣君明主的人,怎么能局限狭隘于种族国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的能人异士,才俊栋梁,均当引为我用,方是圣君胸怀,大国气象。
虽然容晗是梁国镇国公之子,但他无官无爵一介布衣,从不涉足军政,加上又是神医杜炎的高徒,以医者之名悬壶济世行走天下,诊治造福大朔百姓,殷溟觉得未尝不可,沉思片刻,道:“不妨,再派人手去探明他的身份,如果真的是容晗,多放些人手看紧些就是了。”
刘怀恩点头应下,又道:“陛下不怕他身处帝都,作为内应,暗中帮助梁朝探查及传递消息?”
殷溟摇头笑道:“怕什么?怕的话就像先帝一样封关闭国,里面的消息出不去,外面的情况也进不来,故步自封,因循守旧,又有什么出息?”顿一下,甚是宽慰地道:“怀恩,你看看,此次国医馆广招天下俊才,来了多少有真才实学的人,待朕一统天下,这些人将来都会是朕的子民,为我所用,岂不大妙?”
刘怀恩点头称诺,心中大为感慨,朔国出了殷溟这样的一个帝君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幸的是,此人既有雄才伟略,又有身为圣君的胸怀和气度,若时运使然,说不定真的能让朔国一统天下,千秋万代青史留名;不幸的是,征伐天下的过程中,又有多少将卒战死骨枯,百姓流离失所。
大梁礼部这几天很忙,忙得礼部尚书恨不得扔掉官帽告老还乡。
本来只是想找个能镇得住场子的稳妥人物,不料西凉王跳了出来。这下子场子是绝对能镇得住了,却让礼部上下陷入了年底最疯狂的一场忙碌。各种仪仗都要根据楼誉的官阶重新制定,礼部还专门挑选了一位精通两国律法,熟稔外交手段,和朔国的鸿胪寺打过无数次交道的中年官员王传明作为副使官。
这王传明四十出头,随团出使过朔国多次,可谓是礼部经验最为丰富的老人,由他负责使团一路下来的食宿补给过关文书,与地方官员的接洽迎送,与朔国鸿胪寺的交涉斡旋,都再稳妥不过。
而西凉王楼誉,在礼部官员们的眼中,就是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他只要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眼光凌厉地一扫,就足以让敌者痛、亲者快,哪里还用得着劳动他半个手指头。
这边礼部上下摩拳擦掌,大操大办,打算一雪前耻,那边楼誉却淡淡下了个指令——西凉王将出使朔国一事,不许声张。他自有计算,消息不能传得太快,至少在他进入朔国境内之前不能让对方知道,万一容晗得知他来了,带着弯弯又跑了怎么办?
出使的时间终于到了,观天监择定的黄道吉日那天,使团浩浩荡荡出了京城,为了楼誉的安全,黑云骑另调了一千精骑沿途护送。
张成渊已经调任冀州都督,如今的凉州守备姓高,名不识,由地方州府升上来,上任仅半年,但凉州百姓并不关心他叫高不识还是高识不,因为谁都知道,在凉州,真正的权势中心在黑云骑,而黑云骑的掌舵人才是真材实料的大佬。
如今老凌南王回了上京,黑云骑最高统帅之位暂时空缺着,看似群龙无首,军心却异常地稳定而高昂,不仅是驻扎凉州的黑云骑兵们,就连凉州百姓都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这一切都是因为,世子回来了。虽然楼誉已经是西凉王,但这里的人们还是习惯称呼他为凌南王世子。当年凌南王世子镇守凉州,与朔军血战,千里奔袭,歼灭边军大营的事迹已被这里的百姓口口相传,成为孩童成长过程中必备的励志故事,尤其是经历过那场守城大战的人们,更是津津乐道,不遗余力地在茶馆酒肆,饭后睡前将当年的细节反复咀嚼。在凉州,凌南王世子是如神话传奇般的存在,名字家喻户晓,如雷贯耳。
如今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要重回凉州,怎不让人兴奋激动得睡不着觉?
因此,当使团进入凉州城时,副使王传明硬生生被汹涌的欢迎人潮吓得一口茶水岔了气,咳得面红耳赤。
只见凉州不算宽的官道两边挤满了妇孺老幼,还有人不怕死地踩起高跷,更有那高台楼阁上的小姐们含羞带怯地远远眺望。
黑云铁骑们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依然面不改色,护卫着使团的马车,沿着官道,持缰缓行。王传明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汹涌的人潮,一不小心被不知道从哪里扔过来的两朵花砸在眼睛上,想必是哪个怀春的女子遍寻不见凌南王世子,心中着急,见车队里有人掀帘便不管不顾地扔了过来。
王传明吓得赶紧放下帘子,心有余悸地揉了揉眼睛,摇头苦笑,若让人知道西凉王其实并不在使团队伍里,自己这个副使会不会被这些热情如火的百姓吞了?
极少人知道,早在使团出使的前夜,西凉王已经带着副将侯行践出了上京。
侯行践自宫变之后,已经升为御林军副统领,但他宁可不要从三品忠武将军的军衔,主
动提出回到黑云骑,在楼誉身边做个副将,楼誉拗他不过,只得允了。从此侯行践就如同当年的刘征,紧随楼誉,作为他的左右手,处理各种事务。
使团庞大行动缓慢,楼誉心急如焚根本等不得,交托完手中事务早早便出了城,一路快马加鞭奔向凉州。
上京到凉州这条路他走了不知道多少遍,但多数都是日夜兼程地赶路,有闲情逸致细细品味山河秀丽风土人情,也只有四年前陪着弯弯回凌南王府的那一次。沿途的山川风土并没有大变,当年他剑眉星目英气朗朗,她眉目如画笑靥如花,两人按辔徐行,谈笑风生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是如今却景致犹在,芳踪渺然。
楼誉只觉得百般滋味在心头翻滚徘徊,持缰的手心汗津津地沁出了汗珠。弯弯,你真的在帝都吗?那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苦?有没有……想我……
……
夜又深,下了一整天的雪,外面梅枝银装素裹,风吹过雪花飘落,发出簌簌之声。
容晗照例煎来汤药,让弯弯服下,又用银针探穴,见她经脉无阻,血气通畅,寒毒依然被郁于气海,心中方定。扶着她躺下,细细抿好被角,笑道:“寒毒已许久未发作了,待过了这个冬天,春暖花开之时,我再进山摘些虚灵草,驱寒护心脉有奇效,服用一月,说不定就能将寒毒清除干净,我也就放心了。”
弯弯拥着被子,见他笑得开心,也微微弯了嘴角,摇了摇手,示意他快去休息。
容晗握住她的手,在自己手心里焐暖了,轻轻放回被子里:“弯弯,记得我和你说的话吗,万万不可调用内息,否则寒毒蚀骨攻心,破损经脉,轻者从此年年月月备受寒毒之苦,重者……”他的声音滞了一下,方才接上,语气极其认真郑重:“重者会丢了性命,知道吗?”
弯弯浓密的睫毛扑闪着,乖巧地点了点头。
容晗深深凝视着她,和声道:“这段时间天太冷,你不宜出门,怕是闷坏了。听说帝都附近有座景山,风景别致又有温泉,过几日我告个假,带你去玩玩,以温泉驱寒,对你的身子也有好处。”
弯弯点头,倦意上涌,眼皮渐渐阖上。
容晗转身吹熄烛火,将要出门时,又不放心转头看了一眼,见她呼吸绵长,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这才放轻手脚出了门。
月影偏移,月光映照在屋子里,即便不点灯,也不碍视物。弯弯睁开眼,侧耳倾听,听到隔壁房间寂然无声,这才掀被坐了起来。
手指环捏,盘膝而坐,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试着从气海穴里调动出一丝内息。这丝内息如此微弱,细如一根发丝,随时可能会断掉,却又好像牵扯着人的五脏六腑,每往脉络中调动一分,便会带来难以想象的疼痛。
弯弯的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一层汗珠,强行让那丝内息在经脉中流转,气海穴受此刺激,禁锢在内的寒毒再也控制不住,如决堤洪水汹涌而出,瞬间侵入了五脏骨骼,她的手臂和脸上渐渐浮起一层白色的薄霜。
就在快被冻得失去知觉的一瞬间,弯弯双目忽睁,气海穴中一股带着暖意的内息汩汩而出,一点一滴地极其缓慢将无孔不入的寒毒一丝丝赶回了气海。
释放寒毒侵体,然后强行调动内息压制。内息固然可以在和寒毒的互搏中不断强大,而不可避免的,经脉和骨骼在被寒毒不断地侵蚀中,也会日益衰败破碎难支。
这些日子里,每天晚上,她都瞒着容晗,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法来恢复功力。
万流归宗,直到最后一丝寒毒被赶回了气海,弯弯的全身已被汗水浸透,似从水中捞起来一般,长吁口气,软倒在床榻上,昏迷过去。
凉州城外,马蹄声声,踏碎了雪夜的静谧。楼誉的黑色大氅在风中几乎被拉成一条直线,如同在肩上长出来的巨大黑色的翅膀。
侯行践策马紧随在旁,看着楼誉如古潭静波般的眉目,再想起以前那在烈日下闪着铮铮光芒的身影,心中既愧疚又难过,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们提早到了凉州,估计等使团到来还有几日,楼誉便只带了侯行践一人,两人两骑连夜出了城,竟是连一刻都不曾喘息休憩。
“老七,跟我去个地方。”他说。
于是侯行践拉缰就走,连去哪里都没有多问一句。在四年前,他就把自己的命交给了楼誉,哪怕此时楼誉让他去冥河忘川,他也不会皱下眉头。
风雪渐大,刮过来的风带着雪粒打在衣服上,噼里啪啦作响,越往西去,只余皑皑白雪,离离枯草,渺无人烟。夜色深沉,也西草原上,异迁崖似一座不惧寒冷的巨人,冷漠肃然地矗立在那里。
将将奔至崖前,楼誉勒马急停,侯行践眼光一紧,难道王爷要爬崖?天寒雪滑,这样恶劣的天气,去爬这么奇险的山崖,实在太过危险。还没等他开口劝说,却见楼誉策马上前几步,停了下来,驻马仰望崖顶,良久无语。
雪越下越大,他的肩上头上迅速积起了厚厚的雪,微仰的脸上,就连眉梢眼睫上都带上了层雪粉,但他却依然站在那里,看着这座冰冷沉默的高崖,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侯行践不敢多劝,也收缰驻马,在楼誉身后默默等着。
又过了许久,直到侯行践的手脚都冻得几乎僵硬,楼誉方才拍去身上的积雪,淡淡道:“走吧。”一扯马缰,领先往草原深处奔去,侯行践紧随其后,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王爷,刚才你在崖下待了那么久,在做 什么?”
楼誉薄唇微抿,头也不回说了四个字,声音在风雪中传过来,夹杂着深深的痛楚。
“负荆请罪。”
“向这异迁崖?”侯行践诧异回头看向那座冰冷的石崖,弄不懂自家王爷为何要向一座没有生命的石崖请罪。
他并不知道,这座奇险的石崖顶上有座小小的剑冢,适才他家王爷在这异迁崖下,默默向这个剑冢的主人发了重誓。
“若上天垂怜,让弯弯平安归来,我——楼誉,愿征战一生,以求护她一世安好,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雪峰山下,有一块方圆数十里的平原,水草肥美,是一块得天独厚四季怡然的绝佳牧场,如今,这块风水宝地是山阳部落的营地。夜色笼罩,这里篝火点点,欢歌笑语和羊肉汤的浓香,纵使风大雪重,也依然能够穿过风雪的缝隙,飘得极远。
楼誉和侯行践,一身风雪,一头扎进了这个暖意融融的部落营地里。
乍见两个身着黑衣的外乡人策马闯入营地,妇女孩童们惊得四处逃散,无数身披兽皮、额点火焰印记的强壮男人呼喝着,拔出兵器围了上来。
山阳人擅猎,不乏力大无穷的勇士,数百身强力壮的男子拿着大刀围将上来,声势甚是骇人。
楼誉和侯行践不拔刀也不下马,而是勒住马缰,原地静待。他们的脸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楚,围上来的山阳勇士见这两人的衣着和气度皆不凡,并没有敌意,便也不动手,只是包围着,转身遣人飞奔去通知族中首领。
片刻功夫,一个高大的身影匆匆赶来,拨众而出,看向场中被包围着的两个外乡人。只一眼,拓跋鸿烈便认出了来人是谁,激动之色瞬间溢满眼眸。二话不说单膝跪下,右手放在心脏部位,激动道:“世子,您就像在长生天翱翔的雄鹰,终于降临在我们部落了。”
楼誉翻身下马,将他扶起。拓跋鸿烈转身朝族人大声喊道:“他就是凌南王世子,如今的西凉王,我们山阳人的巴勒格!”
此言一出,稍有静默,随即“轰”地一下,部落沸腾了,团团围着的兽皮男人们中有不少当年曾随楼誉解过凉州城围,今日重逢惊喜万状,纷纷扔掉兵器,单膝跪地,右手放在心脏部位行礼,大声道:“巴勒格,巴勒格,我们终于把你盼来了。”
刚才被吓跑的妇女们又回来了,将楼誉围在中间,争相围观心目中的英雄。当年山阳险被灭族之时,楼誉以世子之尊亲率黑云骑来救,其勇其谋无不让山阳族人打心眼里佩服。之后山阳归附大梁,族中长老接受朝廷册封,又有了梁军护佑,加之草原荒漠上的其他部落也被楼誉一一收服,过去那种部落之间争地盘之类的打斗少了很多。
拓跋思便将整个部落从大山中搬了出来,寻了这么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安顿。饮水不忘掘井人,念及这一切都是凌南王世子带来的,山阳人个个都将楼誉视为绝对的英雄。
如今楼誉已是西凉王,位高权重,本以为他再也不会来到山阳,却不料竟然会在雪夜突然出现,怎么不让山阳人惊喜万状。
“世子,世子啊。”人群分开,一长须老者满脸激动地快步行来,却是拓跋思。
拓跋思走到楼誉面前,就要跪地行大礼,被楼誉一把扶住:“长老免礼,快快请起。”
“快点快点,杀牛宰羊,迎接世子,不,迎接西凉王。”拓跋思转头大声吩咐。
楼誉拦下道:“不必了,本王这次来,是想进雪峰山寻个故旧。”
“故旧?”拓跋思怔然,这雪峰山就是山阳的猎场,他们熟得不能再熟,从没听说过这里有西凉王的故旧啊。
楼誉展目看向郁郁葱葱的雪峰山脉,一双眸子深沉如海。
……
朔国帝都郊外五十里,有山名景。
景山如其名,景色绝佳,山脚是片灿若云霞的红梅林,一湾碧水绕山盘阶,冬季冰封,瀑布白浪皆被冻住,远远望去如同青山上一条白龙盘旋而下,壮丽之极。
容晗从马车上跳下来,深深吸了口清新冷冽的空气,转身伸手欲扶马车上的弯弯。
弯弯有些啼笑皆非,自从容晗将她从战场上救回来后,待她就如同捧着一盏最薄最脆的琉璃,生怕她磕着碰着。其实容晗也不想想,两人之间,她才是那个武力值较高的强者吧。
想归想,她还是乖乖地把手递给他,任他将自己扶下马车。
容晗把弯弯身上的狐裘裹紧,见她一张脸几乎都裹在了雪白柔软的皮毛里,更显得脸如莲瓣,眉黛如墨,只可惜唇色苍白,眼角透着青色,带着浓重的病态。
容晗不由心疼道:“还是太瘦了,怎么就吃不胖呢?”
这句话,以前有个人也经常说,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总是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恨不得把天下各种好吃的都堆到自己面前。
弯弯心中苦涩难当,努力将脑海中那人的音容笑貌抹去,强行撑出一个笑容。
她的心绪波动,容晗亦有察觉,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脸上却恍若不知般笑如冬日暖阳,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指着远方道:“快看,那边有好玩的。”
弯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之间不远处的梅树下,几只白鹤在雪地里挥翅起舞,姿态优雅高贵,衬以白雪红梅,美不胜收。
“弯弯,你喜欢这里吗?”容晗的声音既轻且暖:“战场杀戮仇恨都过去了,你不用再过那些担惊受怕,生死难料的日子,待我将你的寒毒驱尽,我们就在这景山上买个别院,若是待得闷了,我们便去游走天下,你想去哪儿,我便陪你去哪儿。”
他悠然道来,描绘着将来幸福静好、岁月流长的画面。
弯弯听着他的话语,眼前却浮现当年上京城外云顶山头,那人与自己并肩而立,同观日出的情景。
“弯弯,大战一起,生死难测,若我这次能活着回来,就到异迁崖上,向你阿爹提亲。”
“到时候我功成身退,我们就策马游船,自由自在去游历大好河山。”
那人的声音如金钟玉鼓,字字铿锵。
这一幕和今日何其相似,只是如今人事已非,他和她今生今世恐再无相见的一日。云流水散去,寂然天地空,三千繁华,弹指刹那。
弯弯看向远方的雪山之巅,心中空荡荡只余苍凉苦涩。
“弯弯,弯弯?”容晗见她神情恍惚,低声问道,“是不是太冷,觉得难受了?”
弯弯醒过神来,转头对容晗感激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突然嘴角梨涡隐现,走前几步,弯腰捡起一团雪捏成雪球,转身朝容晗扔了过来。
容晗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正着。弯弯笑得开心,她的脸色本来稍嫌苍白清冷,如今一笑,却妩媚灵动。
容晗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滴溜溜一颗明珠般鲜活灵动的小姑娘,提起的心方才落回了胸腔里,看着她难得的娇俏,心情大好,脸上尽是宠溺和温柔的笑意,站在原地,任凭她将雪花扔满自己的衣襟。
……
“上次,拓跋宏达就是在这里遇到你们的?”拓跋当当依旧一袭红裙,站在溪流边上,神情复杂地看过来,如今她已嫁为人妇,育有一儿,丈夫是族中勇士,虽不及楼誉俊朗高贵,但胜在体贴关怀,对她爱惜呵护,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而眼前这个男子,面容英俊如昔,甚至比初见时更添成熟的魅力,只是两鬓斑白,昔日神采飞扬的眉目之间有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拓跋当当心中戚戚焉,痴情最是伤人至深,自己当年若还是一味纠缠于对他的爱慕,又哪会有今日的安稳幸福。
昨日楼誉连夜闯进山阳部落,说要进山,这雪峰山看似平淡无奇,实际奇峰险要藏于内,加上冬季雪封,若无人带路根本进不来,就算进了山怕也要迷路。本来拓跋鸿烈要做向导,但最后,这个任务却被拓跋当当自告奋勇揽了下来。
“你和弯弯被救的地方,族中除了拓跋宏达,就只有我知道。”她说。
楼誉目光一利,他身居高位,威势天成,眼光只这么一扫便带着不自知的冷意。
拓跋当当却昂首挺胸,丝毫不惧,坦然道:“拓跋宏达都和我说了,弯弯很好,输给别人我不服,输给她,我服气。”
楼誉看着她,眉梢上的凛冽寒意渐渐消去,终于点头道:“好,你来带路。”
拓跋当当带着楼誉,沿着当初他和弯弯进山的道路,重新走了一遍。
山林入口处的险崖——在这里,他和她同时攀爬,却慢了许久,被她嘲笑了一番。
山阳部落过去的营地——在这里,她莽撞出手,救下了祁连阿母和虎儿。
悬临万仞巨瀑的树桥——在这里,她明明已经过了树桥,却转身回来,与他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巨瀑冲下的溪流——在这里,他负了重伤,昏迷中能听到她在唤他的名字,还有一双冰凉的小手始终不离他的额头。
过去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重现,那些困厄艰险却温暖甜蜜的场景,如今就如一把把戳心刀,将他的心,一刀一刀剐成白骨。
“人纵有万般能耐,也敌不过天命,王爷,该忘的,还是忘了吧。”拓跋当当看着那个寂寥的人影,轻声道。
“忘不了,也不愿忘。”楼誉站在溪流边,抚摸着溪边的大石,一句话说得简单平淡,不惊波澜。
积雪压枝,树枝上结成了冰凌,风吹晃动时会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甚是悦耳。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绽出一丝温柔的笑意,若她在这里,看到这般美景,怕是要高兴得跳起来了。
拓跋当当和侯行践在边上,看到他嘴角的那丝笑意,却觉得好似被灌了一斤黄连汤,从心底苦了出来,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正踌躇说些什么劝慰的话,却见楼誉突然仰天长啸,声音以内力加持,犹若龙吟,百米外树枝上的冰凌都被震得滴里当啷掉了一地。
啸声经山谷回音,传得极远,楼誉一声未歇,内息源源不断,又是一声龙吟虎啸,一时间,整个雪峰山都回荡着他的啸声。
拓跋当当和侯行践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什么情况?王爷难道伤心过度,竟是疯魔了?
啸声渐歇,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溪流边的树木突然剧烈摇动,丛林中传来一声猛兽低沉的嚎叫,随即眼前一花,一个硕大的黑影破林窜出,如同一道黑光,速度极快,直扑楼誉。
侯行践脸色大变,刷地拔出佩刀,虎步跨上前,仗着拉得开千石弓的臂力,抡起一圈刀光,挥刀朝黑影斩了下去。
“锵”楼誉的邀月刀出鞘,将侯行践的刀架住,两把刀擦出的火星刚迸出来,下一刻,楼誉已被那个巨大的黑影扑倒在地。
“王爷!”侯行践眼光骤紧,顾不得想适才楼誉为何架住他的刀,挥刀又待再砍,却见楼誉抱着这团黑影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哈哈大笑道:“小黑啊小黑,你都长那么大了。”
侯行践那一刀硬生生停在空中,定睛一看,地上和楼誉滚作一团的那个黑影,正是一只罕有的成年黑豹。
这只黑豹足足有七八尺长,爪子扑在楼誉的肩上,鞭子似的尾巴一记一记打在地上,将溪边的小石块打得四处激射,血盆大口正对着楼誉的脖子,看似凶险无比,但仔细一看却发现,这只黑豹正伸出长舌头,一下一下亲热地舔楼誉的脸。
“小黑?你就是弯弯养的那只黑豹?!”侯行践惊喜地收回刀,绕着小黑转了几圈,笑骂道:“好家伙,几年不见,怎么吃得那么肥壮了。”
什么肥壮,会不会夸人啊,这叫高大威猛。小黑不屑地瞟了侯行践一眼,不想理他,顾自踱步到楼誉跟前,巨大的头拱了拱他的腿,然后俯卧翻倒,露出软绵绵的肚皮,让楼誉来挠痒痒。
拓跋当当瞧得瞠目结舌,这黑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的,奔速极快,又善于跳跃和攀爬,凶猛无敌,叱咤山林,就算老虎也不是它的对手,如今已是雪峰山一霸,被山阳人视为山神转世,每逢山神生日便要以肉食供奉拜谒。
却不料如此猛兽,此时竟然像只小猫一样,袒露出最柔软的肚皮,任人挠痒。
侯行践看拓跋当当目瞪口呆的样子,呵呵笑道:“小黑也就在王爷和弯弯面前会这样,你可别有样学样地去招惹它,这家伙可凶了,当初赵无极没少吃它的亏……”
提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侯行践心里骤然一酸,接下来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楼誉一下下顺着小黑的腹毛,神情有些怔忪飘忽,当年弯弯和大红都没有从战场上回来,小黑在凉州大营彻夜悲号了几天,于一个夜晚跑出了营地,再也没有回来。小黑是容衍和弯弯从雪峰山抱回来的,楼誉猜测,失去了小主人和玩伴的小黑,若不是在异迁崖,就必然是回到了这里,果不其然,自己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它。
拍拍小黑的脑袋,楼誉从怀中掏出一把用白布包裹的小刀,解开白布,将黑色的刀刃放在小黑鼻子底下。
小黑鼻翼微动,猛然翻身而起,盯着离光,发出呜呜的低鸣,带着浓重的悲戚之音。
楼誉抚摸着它的颈毛,低声道:“小黑,我把你的小主人弄丢了,现在,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把她找回来?”
……
楼誉带着小黑回到凉州,又过了三日,使团方才到了。
虽然是使团主使官,楼誉还是习惯地住在黑云骑大营之中,只是苦了王传明,每日往返于凉州城及军营之间,向楼誉通报使团的进度及各种事项。这一日,王传明又赶到军营,要和楼誉报告礼物清单以及最后的行程。
“千年人参及灵芝各十株,天山雪莲十五朵,上等白狐裘二十张,老虎熊皮各二十张,各式珠宝首饰五百盒,骏马七十匹,邢窑出品的上等瓷器十箱,锦帛三千匹,各色岩茶三百担……”
王传明念得口干舌燥,偏偏军营之中不讲究奉茶之道,只得舔舔嘴唇,干咳一声,打算继续念。
“后面的不用念了,把宝马和雪莲留下,剩下的礼物减半,给殷溟送东西,用不着那么大方。”楼誉面无表情道。
王传明张开的嘴半天合不上:“王爷,就带这么些礼物,会不会太寒碜,有损国体?”
楼誉正色道:“一国的尊严不是靠礼物送出来的,若国库充盈,军队强大,就算我空着手去,对方也不得不尊之重之,反过来,如果我们国力羸弱,军队一击即溃,即便今日端着金山银山给殷溟,他也不会给你半分好脸色。过去以重礼开路,博人热脸,已是屈辱,如今我大梁朝不必再这么做。”
一席话说得王传明豁然开朗,高兴赞道:“西凉王所言极是,我们礼部一心想要在朔国面前显我朝尊严,巴不得以各种珍禽异兽珠宝玉器换对方一哂,如今想来,竟是错了。下官这就去办,所有礼物减半,那千年人参得来不易,索性也不给他们了,留在咱们自己军中,说不定还能救活几位受伤的将士。”
楼誉失笑,这个王传明这些年想必受了不少朔国使臣趾高气扬的腌臜气,想通个中关节之后,竟是抠门到了家,连半点好处都不想给对方。
出使朔国那么多次,就属这次最带劲。王传明来了劲头,兴高采烈又禀道:“王爷,过关文书已经办理妥当,最快后天清晨就能出发,出了凉州,过了狩水,就进入朔国境,之后我们将一路往帝都方向去,沿途要经过……”
楼誉打断他:“要经过龙江、乌两、移治、清化、丰西、石台、黑山、天等、疏依、静和、薄湖、乌里,这些我都知道,我只问你,以如今使团的速度,最快几日能到帝都?”
听到楼誉眼皮都不眨,报出的地名和自己安排的行程丝毫不差,王传明一愣,王爷怎么对朔国那么熟悉,熟得好像自家后院似的。
忙回道:“使团庞大,人数众多,慢则半月,最快也需要十天。”
“太慢。”楼誉摇头:“加快速度,七天赶到。”
七天?怎么可能!
王传明张开的嘴合不拢,使团不比军队,其中多是文臣,又带了那么多的仪仗和礼物,速度根本快不起来。王爷啊,我们都是读书人,你不能把我们当黑云骑来用啊。
见王传明面露犹豫,张嘴欲言,楼誉又打断道:“朔国境内,狩水往下游五百里处有一座小城叫萨哈,距离黑山八十里,地图上没有,你想必不知道,萨哈虽小却有渔港,水深可以接驳百人战船,我们将所有的仪仗和礼物装船,顺流而下运到萨哈,再转陆路运往黑山,不会骑马的文臣随船而行,我再拨三百黑云骑护卫,其余人随我骑马上路,这样就可以节约三天的时间。”
王传明嘴巴惊得张着合不拢,直到下颌酸痛方才心有戚戚焉地咽了咽口水。
西凉王权倾朝野,在兵变时更是手段狠辣,诛杀太子党羽毫不留情。
礼部和兵部打交道不多,王传明之前虽然听闻过不少有关西凉王的传说,但是却没有能真正接近过这个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几日相处下来,发现此人思虑周全,处事犀利干净毫不含糊,一双眼睛得仿佛能透过皮囊看到人内心所思所想,各种心思在他眼前无处遁形,实在让人寒毛直竖。
在这样的人面前,王传明丝毫不敢再卖弄自己那点老经验,小心翼翼道:“下官这就按照王爷说的去做。”
顿了顿,又问:“王爷,对方鸿胪寺来索要使团名录,是否要把名录给他们?”
楼誉道:“再压四天,四天后我应该已过黑山,到那个时候,我要找的人就算知道了,也跑不远了。”
王传明对楼誉这一身夺人气势既敬又惊,他一向谨慎端严,此时脑子里居然不由自主转着大不敬的念头。
“西凉王这般人物,有治国安邦之才,当初大有机会登位,可他却不肯当皇帝,宁愿甘冒奇险深入虎穴去寻人,这个让他千山万水拼死去找的人,到底是谁?”
……
帝都那座青黑色的宫殿,青石铺地,红木悬梁,连个稍微繁复华丽一些的装饰也没有,透着股森冷威严的气势。
殷溟性子冷漠,除了上朝,平素只让刘怀恩随身侍奉,大殿内多余的太监宫女都没一个,烧多少笼银霜炭都不管用,偏偏这主仆二人是奇葩,好似不怕冷,在这大殿里一待就是数个时辰。
“其实,我是怕冷的。”殷溟扔下毛笔,揉了揉有些僵硬的手指,对刘怀恩道:“还是你好,内功深厚,冷不着。”
刘怀恩低眉顺目,道:“陛下为何不移驾偏殿碧纱橱,那里暖和得多。”
“那里香熏得头痛,暖得让人昏昏欲睡,朕哪里待得住。”殷溟站起来,踱了几步,活动一下有些冻僵的手脚。
“再不成就去御书房,也比大殿要好。”刘怀恩道。
“不去,朕偏偏就觉得寒冷醒脑清心。”
殷溟看向殿外宫角上悬挂着的晶莹冰凌,在阳光的映照下,折射出七彩光芒,叹道:“四季更替,风景变幻,一年只有那么一次机会,若要再看这样的美景,又要再等一年。年年如此,何其蹉跎。”
语气中有着感慨沧桑之意。
“陛下还年轻,何必着急。”刘怀恩劝道。
“机会稍纵即逝,以前梁国弱小之时没有一脚踩死,如今他们壮大了,要想吞并就难得多。以目前的情势,就算朕再昼夜不歇,励精图治,只怕有生之年也难偿夙愿。”
“陛下若等不得,当下就有个最好的机会。”刘怀恩抬头道,“鹰庭打探到,这次两国拜送书于庭,梁国的主使官是楼誉。”
殷溟眼光陡厉:“果真?”
“对方的使团名单迟迟不肯递交,老奴起了疑心,派出探子去打探,梁国人一直瞒得滴水不入,但那么大的事情,又岂是瞒得住的,总有些蛛丝马迹流露出来。”
“楼誉竟敢亲赴帝都,他活腻了?”
殷溟依然觉得难以置信。
对于这件事,老辣如刘怀恩也有种“楼誉肯定吃错药了”的感觉,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百思不得其解。唯有摇头苦笑道:“这个人一向不按牌理出牌,这次他若不是过于自信就是脑子烧坏了。”
躬身道:“不管楼誉为何而来,老臣已令鹰庭做好准备,全力杀之。”
凉州黑云骑大营,拓跋宏达硬是闯进了中军帐,楼誉抬头:“拓跋宏达,找我何事?”
当年拓跋宏达出走黑云骑,投奔龙虎卫,他在黑云骑里和楼誉大打出手的事迹传得甚远,以楼誉宿敌的身份,倍得当时龙虎卫掌军人物曹觉的信任,收为亲卫。
楼誉逼宫前日,拓跋宏达一刀削掉了曹觉的脑袋,随后混入大军逃走,潜回凉州,老凌南王执掌黑云骑之时,他作战勇猛,悍不畏死,一把黑铁大刀所向披靡,硬是凭借累累战功,连升数级,如今已是四品翊威将军。
楼誉一身气势别人靠近都要抖三抖,放眼全军,也只有拓跋宏达这个愣头青敢硬闯他的军帐。
拓跋宏达迈前几步,情急之下,粗豪的嗓音仿佛从胸腔里喷出来的:“你是不是找到弯弯了?”
脑子有长进了啊。
楼誉对他从不绕弯子,也直截了当地答道:“不一定是她,我只有五成把握。”
拓跋宏达笔直地站着,拧着眉头,一脸不相信:“只有五成把握,你会甘冒奇险,亲赴朔国帝都?”
楼誉目光炯炯凝视过去:“哪怕只有一丝线索,我也会去。”
听得楼誉这么说,拓跋宏达立刻不假思索道:“好,我也去!谁敢拦着弯弯回来,我就砍他娘的。”
“你不能去。”楼誉斩钉截铁地道。
拓跋宏达火冒三丈,也不管眼前这个人是西凉王还是凉西王,挽起袖子就想上去打架。
可楼誉接下来的话却像钉子一般,将他钉在原地。
“如果弯弯不在帝都,如果这次我回不来,接下来要由你去找她,然后把她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