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
“在这世界上,平均每两万个人里面,就会有一个适合你的人。要相信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他,并且在亿万民众中认出他。
这也就是说
——亲爱的,你一定会幸福的。”
这是我和江洋分手的那天,言晓楠安慰我的话。
也就是她那一天几百句废话里面唯一一句被我记住的,有价值的话。
我叫梁洛心,现在一家广告公司市场部任职。
工作以后才知道,升职的道路是曲折的,加薪的愿望是美好的。我在这家广告公司苦苦挣扎了三年多,也不过就是混了个市场部助理经理的位子。名头虽然不错,实质跟打杂的没两样,甚至还得兼清洁大婶的工作。
我的顶头女上司刚生完孩子就迫不及待地回来上班,虽然她的位子是保住了,但我们的苦日子就来了。她基本上每天还在享受坐月子的待遇,上班时间也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看看电脑,打打电话。端茶递水的是我,擦桌子洗杯子的是我。
不过那个时候,我没有什么怨气。
因为没有了男人,我更加需要工作,需要钱。
“这种三十八摄氏度的天气,出去一圈回来,什么香水都蒸发了。”汤敏刚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总是要发一通牢骚。
她坐在我对面,每天煲电话粥不低于三小时,我的忍耐度和承受力已经远远超越了大话西游里孙悟空的境界。
“打什么呢?”汤敏打电话没有找到人,看到我在键盘上敲字,就凑过来说:“环宇的计划书?”
“嗯。”我头也不抬地说。
“你还改什么呀!”汤敏推推我,撞得我的椅子滚来滚去。
“什么意思?”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汤敏向经理办公室努努嘴,用更低一些的声音说:“你不知道啊,昨天马经理吃了闭门羹,被那个鲨鱼郑——咔嚓,”她用手指向脖子上横横地一切,摊了摊手说:“看起来这笔生意肯定泡汤了。”
“鲨鱼郑?”
“就是环宇的老板郑凯文。”汤敏忽然来了兴致,眉飞色舞道:“那可是极品的钻石王老五。三十出头的年纪,家世显赫,一表人才,腰缠万贯,可是做起事来就心狠手辣,从来不给人家留余地。所以人送外号‘鲨鱼郑’。”
我不知道郑凯文到底是不是极品钻石王老五,但是听汤敏这样说,我相信他是我们公司的财神爷。因为我不想失业,所以间接地不想失去郑凯文。
汤敏肯定没有我这样的紧迫感,因为她老公是某企业的一把手,出门开的是奔驰跑车,度假去的是千岛湖别墅(是她的私人财产)。而我,不过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单身女青年,上个礼拜唯一私人财产(自行车)也被盗了,现住的房子是跟言晓楠合租的。
“梁洛心?”
“是。”我倏地抬起头来,看到Boss在经理室门口向我招手。我急匆匆推开椅子走进去。Boss连开场白都没有就直接开门见山地单刀直入:“下午你去一趟环宇吧,亲自跟郑凯文谈一谈。这笔单子三千多万,多少广告公司打破头在抢,你一定要想办法把它抢回来。”
“我…………?”
Boss看着我,我从Boss的眼神中明白:作为一个市场部的初级主管,我要是拿不回这笔三千多万的单,一定被会毫不客气地扫地出门。
所以,这不是命令,这是生死投名状。
我狠狠在额头上刻下一个“拼”字,生死关头来临了。
坐在出租车上,我一直在研究那本汤敏给我的八卦杂志。这种八卦杂志的偷拍技术通常是把人拍得要多丑有多丑,而且只是险险地拍了一个半侧面而已,根本看不清楚这个人到底什么模样。
我只认得他身上那套灰色阿玛尼。是今夏的新款,价钱是我半年的房租。
我曾陪江洋去外滩三号看过,虽然我们最后没有拥有它。
出租车停在环宇大厦门口,一下车,我立刻被那种人山人海的场面震慑了。奥斯卡颁奖礼的排场也不过如此。我小心翼翼地挤进人群,试探着找了个人问:“请问,这里是环宇大厦么?”
结果那男人只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就扭过头去。
我很诧异我的魅力值竟然如熊市的股票般跌得一文不值,但这种热死人的天气我真是连吵架的心情也没有了。我得想办法找到郑凯文。千方百计地说服他把明年的广告计划交给我们做。
我的饭碗在他手里,找不到他我就得喝西北风了。
忽然背后一阵混乱,有人喊着:“郑先生,郑先生来了。”跟着我就被混乱的人流狠狠推挤出去,膝盖撞在花坛边的瓷砖上,疼得我牙仁都发麻。
“郑先生,请等一等。”
“郑先生,我是Fashion杂志的记者,听说您赞助了一场赛车……”
“郑先生,我是奎星广告公司的……”
“郑先生,我们有一个计划,想请您听一下……”
“郑先生,郑先生,请你给我几分钟……”
“郑先生,我是晨光日报的记者……”
几百个“郑先生”在我的耳边此起彼伏,我看到人流非常有方向感地从我面前走过。而我却只能坐在花坛上用喝剩一半的矿泉水冲洗膝盖上的伤口。突然间我意识到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我跳起来,一蹦一蹦地挤进人群,大喊着:“郑先生……”然而我的声音还是被那一群“郑先生”给淹没了。
这真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身为女人,面对这种残酷,我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就在这时候,一声宏亮的“郑凯文”从人群中冒了出来。一刹那,所有的嘈杂声瞬间泯灭,这清亮的女声就像是夜空中的滚滚惊雷,碾平了夜的嘈杂。
我看到人群分开,一个红衣短裙的明丽女子大步走向黑色奔驰,突然挥起一巴掌,啪地一声,打在那个刚刚走下车的男人脸上。
我的心倏地一下提了起来,就像电影看到惊险处,情不自禁被那情节牵动着。忍不住想着这一巴掌的前因后果,然后顺理成章的思考:“接下来会如何发展?”没想到……被打的男人慢慢地转过脸来,用他那苍白纤长的手指轻轻擦了一下嘴角,在无数闪光灯的光芒下,稳妥泰山地说了一句:“你打完了,我可以走了么?”
“郑凯文,你混蛋!”那女子一把揪住男人的衣裳,却被后面冲上来的两个保镖拉住了。
我不能不说,那时候的他,虽然表现的很混蛋,但仍有一刹那让我的心砰然而动。
“南南,南南……”
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我转头去看,就看到言晓楠抱着一堆衣服一路小跑地追过来,她后面还跟着几个人。大家好像齐心协力要把这个南南拯救出来一样,一股脑儿地冲上去,引起一片混战。
我想喊言晓楠,可是言晓楠没有看见我,反而是那位彪悍的南南看见了我。
很快我明白,她看见的并不是我,而是我手里的矿泉水。因为她很快夺过我手里的矿泉水,泼向郑凯文,嘴里喊着:“郑凯文,你好样的,你给我记住!”然后就把矿泉水瓶子丢在地上,掉头走了。
人群一片哗然。
匆忙之间,我没来得及仔细看清楚郑凯文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只是记得这种狼狈的景象却并不妨碍他渊渟岳峙。鉴于地理位置便利,我抽出纸巾递过去,他顺手拿过来擦了一下,他身旁的保镖飞快地护着他向酒店里走去。
走出不远,他忽然停下步子转过身来。虽然隔着重重人群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我却仍然莫名其妙的感觉他在看我。
这是不是自我感觉太过良好的表现——传说中的臭美。
但是那时候我真的觉得,他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我再次看见那个矿泉水瓶子,是在杂志封面上。
我不仅看到了那个瓶子,还看到了我自己。狗仔队把我拍得巨傻无比,挤在人群里已经狼狈不堪而且跛着脚,身边还有天生丽质的言晓楠和南南,简直把我反衬得像个捡垃圾的老太太。
老板估计也是看见那个矿泉水瓶子了,第二天一早就把我叫到办公室臭骂一顿。
“人家泼水你递瓶子,人家点火你放柴,你还怕天下不够乱是不是。”
“不是的,老板……当时那个场面……我……我很无奈……”真是很无奈。
“我不管你多无奈,我也不管你到底干了些什么,总之没有结果就是无用功。”Boss咄咄逼人的指着我,一字一顿地强调着:“我告诉你梁洛心,这笔生意要是谈不下来,一切损失由你负责。”
“一切损失?”
三千多万啊!
我做一辈子苦力也还不起,神啊,快让我认识李嘉诚。
“对,一切损失。”
老板把那本杂志往桌子上狠狠一摔,正好翻到郑凯文的八卦新闻。我就像是蹩脚剧本里的倒霉女主角,无缘无故地惹祸上身。
我第一个想到要声讨的,就是言晓楠。
“是那个姓郑的贱人该打。”
言晓楠坐在床上,四个脚趾头缝里塞着棉花,涂着指甲油。
“他现在害你丢了工作,就更该打。”
“呸,童言无忌。”我坐在办公桌前敲电脑,脑子里都是计划书、郑凯文和老板暴怒时猪肝一样的脸。“我还没有丢掉工作呢,你别咒我。”
“我是说如果嘛。”言晓楠停下来说:“姓郑的这种贱人就欠打欠骂,完全把女性的尊严当作人行道来践踏。李南南那个笨蛋,跟家吃吃饭,逛逛街,就以为有机会嫁入豪门,做标准少奶奶,做她的春秋大梦。我言晓楠这种黄金比例完美人都没有机会,她想沾边,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
我讥笑道:“我怎么听着你也想嫁他?”
“想想又不犯法。”言晓楠有着破罐子破摔的优良性格。
“这个郑凯文到底是什么人,怎么那么多人都想嫁给他?”
言晓楠不禁津津有味地娓娓道来:“郑家在香港也排的上是城中富豪之家,郑凯文在家排行老二,不倒二十岁就接管家族产业了。人长得一表人才,而且还这么年轻有为。基本上极品钻石王老五的条件他样样都符合。留过洋的港产货,怎么都比本地货强那么一点点吧……”
没想到言晓楠居然有他如此详尽的个人档案,我忽然想到了出路,不等言晓楠说完,就迫不及待地问:“你知道郑凯文这么多,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你又没问……”
“那你刚才说,那个南南跟他吃过两次饭?在哪里吃饭?”
“你想干嘛……?”
我想我一定是目露凶光了,以至于言晓楠都警觉起来。
我用力摇了言晓楠一下:“快告诉我,这攸关我的生死存亡。”
“在他的私人会所。”
“私人会所?!”
“惊讶个P啊。那种阔少爷别说私人会所,连私人飞机都有。不过他很少带女人去他的私人地方,更别说他家里了……所以李南南去过一次,就以为她真得能狗屎运得嫁入豪门。”
“言晓楠!”
“好,好,我不说粗话。”言晓楠举起涂的鲜红的十个指甲,忽然瞪着我说:“梁洛心,别打他的主意。虽然江洋走了,你也不能这么饥不择食。那种人不适合你,小心他得了便宜再卖乖,最后把你给卖了。”
我笑笑:“刚才有人说过,想想又不犯法。”
女人啊。
我昂头说:“而且如果把我卖了能赔得起三千万,我愿意卖身还债。”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为了环宇的case继续焦头烂额。
在连续吃了郑凯文秘书的几次闭门羹之后,我决定不走正途。与其有备而战,倒不如出其不意。我去了言晓楠说的那家私人会所。郑凯文不是本地人,虽然他在这座城市中也有房产,但我想那等同于一间不定期居住的旅馆,还是私人会所比较可能碰见他。
说实话,我这种穷人第一次来会所这种地方,还真是有点不习惯。尤其是那些服务的小姐个个都比电影明星还明艳动人,令我相当的自惭形秽。要不是想到一切都能够报公账,我付钱的时候是绝对不会那么爽快的。
经过若干天的潜伏,我终于看到了郑凯文。
他穿着黑色阿玛尼西装,领带打得笔挺,看起来就是刚刚从公司赶回来。屁股后面跟着一大堆下属,汇报工作的,等候指示的,身强体壮的,那是保镖。
他们大步流星地从玻璃门外走来,甚至都没有朝我这边看一眼。
我只好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东西,冲过去试图拦住他的去路:“对不起,郑先生,我是SK广告公司市场部梁洛心,我想跟您谈谈我们的广告计划……”
啪地一只手,将我推出了电梯。
那么蛮横,那么没礼貌,那么粗鲁……跟港剧里演的完全不一样嘛。我被硬生生推开好几步,还听见那个大个子用广东话粗鲁地骂了一句。
郑凯文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视线完全跳过我,消失在莫名的远方。
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电梯金属门在我的面前一点点地闭合,眼睁睁看着郑凯文那张俊美无比的脸孔,就这样消失在了我的面前。
我盯着电梯指示牌,看到它停靠在三楼。
三楼,那里是桌球室。
好歹我也花了近半年的薪水办了一张会员卡,怎么都得实现它的利用价值。
等我来到桌球室,郑凯文已经在那里推杆进球了。
“郑先生……”我一进门,众人都向我行注目礼。
这里全场也只有我,是穿着套装高跟鞋,手捧一打文件袋的装扮。
所以我显得很突兀。
“郑先生,对不起……”
我没办法说下去,一双粗鲁的大手将我拦在球桌三尺之外。
郑凯文依然低头瞄准他的目标,眼睫毛也不向我抬一下。球杆轻轻一推,白球撞击红球,红球撞了篮球,然后滚入了球袋。
他直起腰来,楞比我高出一个头。
他现在只穿挺括的白衬衫,肌肉线条在单薄的棉织布料下若隐若现。我相信他要用一个巴掌我把掐死绝对不是问题,但我这时候也就是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来的,硬是仰着脖子望向他,端起笑脸说:“郑先生,请您给我三分钟时间,我只要三分钟,不会耽误您更多的时间。我相信您听完我的计划,一定会很有兴趣。”
“这位小姐,对不起。”那个讨厌的大个子,固执地挡在我面前,双手背在身后说:“郑先生打球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请您出去。”
虽然他把大门的方向指给我,但我只装作没看到。
我理直气壮:“我为什么要出去,我付了钱的,我也是这里的会员。”
大个子回头征求了一下雇主的意见,可是他的雇主还是那张苦瓜脸,一边用滑石粉轻轻擦着球杆,一边盯住7号球。
“小姐,我可以送您到别的娱乐室。”
“你有什么理由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理更直气就更壮。
“那你就留下吧。”郑凯文忽然说话了。
我因为惊讶于他的声音如此动听,普通话这般标准,所以一时间没有能立刻反唇相讥。郑凯文还那样傲视一切,看也不看我,一手很自然地把手里的球杆丢给身旁的服务生,另一只手抓起随从奉上的外套,大步流星地走向大门口。
于是那个大个子也就不再阻拦我。
其实,他阻不阻拦我,已经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等我想起来的时候,只有桌球室的弹簧门还在轻轻摇晃着。
“郑凯文。”
我咬牙,跺脚,发誓,绝对要搞定你。
VOL.2
反正我这个月的交际费是肯定超标了。
为了能够报公账,我将我从小学到大学所能学到的所有的语言词组都用在了报销报告上。可是部门经理对我的长篇大论置若罔闻,只丢给我一句:“梁洛心,如果公司的这些付出得不到相应的回报,你就得自己承担所有的支出。”
我明白,我是怎么都逃不掉被追债的命运。
豁出去了,也就是言晓楠说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想这小半辈子,还没有哪一次脸皮这么厚过,竟然会主动找上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
的家门。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已经是“死猪”了,谁还管它皮厚皮薄。
高级公寓层层戒备,但门卫似乎对我的警戒性不是很高。
我说,我是来找二十三楼的郑先生的。(我从小撒谎就很少脸红)那位年轻的大厦管理员打了电话上楼,可是电话没有人接。他要再拨第二通,我迫切地说:“我已经迟到了,可不可以让我先上去。”
他似乎对我没什么怀疑,走过去为我按了电梯。
事后我想来,这也许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就是言晓楠常说的,再英勇的男人也会栽倒在美女手里。当然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发生在我身上的可能性不太大。那么就是第二种。也就是说,来找郑凯文的女人太多了,所以连门卫都懒得一一盘问。
当然那时候,我太紧张,脑子里根本没有多余的内存来考虑这个。
我按响2301的门铃,来开门的却不是郑凯文。但我也认得这家伙。一个连续数次将我挡在郑凯文三公尺以外、害我欠下高额债务的家伙,任凭如何我也不能忘了他的脸。他看见也是一愣,跟着我们俩都怔住了。
“阿昆,谁来了?”
——这声音我认得,是郑凯文。
“郑先生……”那人看看我,又看看房间里面。
“进来开会,有什么事都等一下再说。”郑凯文迫切地命令,使得那个名叫阿昆的人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就将我放了进来。
我有一种被引入内室的恶狼心态,侥幸心理。
我乖乖的走进去,小心翼翼地踩着地毯。
房间里有一桌人在开会,郑凯文背对着客厅,所以根本没看见我。而所有的其他人,也都非常的专注。那是一张巨大的椭圆形的会议桌,我很难想象有哪个正常人会在家里摆方这样一张会议桌,几乎占据了整个客厅的二分之一,不过那剩下的二分之一也比我跟言晓楠的小狗窝要大了。
“下个礼拜我要回香港,剩下的事情就交给王总处理……咳……还有工厂的事情……咳咳,咳……”
郑凯文的咳嗽声像是一颗颗子弹,打破室内的沉寂。
屋子里越是安静,他的咳嗽声越是显得凸兀。
我窝在沙发里,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响,省得立刻被扫地出门。我对有钱人的家一向很好奇,虽然言晓楠也算是有钱人,但她仅仅是比我有钱而已。可是郑凯文不一样,他是城中富豪的儿子,传说中的富二代。而自己又有珠宝行、银行、投资公司。在许多城市有私人住宅,我很想知道这些有钱人的生活到底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可是我在天花板上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有什么和我家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沙发软了点,我就这样窝在沙发里差一点睡着了。
是那些人突然站起来时推开椅子的声音,把我吵醒。
我警觉地坐起来,那时候郑凯文还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坐在那里,像是一座雕塑那样安静,而所有人离开的时候,都很自觉地没有向我多看一眼。我想这是老板立下的规矩吧,因为可能……他们错把我当成了“老板的女人”。
而老板的女人,当然不容许属下随便参观的。
我一直等着郑凯文站起来,可是在所有人都走光后的五分钟后,他还是没有站起来。
我忍不住要先发制人了。
“郑先生。”我喊得很轻,而且就站在他身旁,他居然也没有听到。
他只是用一只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又像是在养神。
他的确看起来很疲惫。
我调高一些音量,更凑近一些:“郑先生。”
他还是没有听到。
“郑先生……”
这一次他听到了,而且被吓到了。
突然的一惊,浑身一颤,差一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看着他受惊过度有些痴呆的脸,我却笑了。
“你怎么进来的?”他拧起眉头。
“我进来一个多小时了。”
“你一直在这里?”
“嗯。”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绝对无意偷听他们的商业机密,而且什么银行啊,珠宝啊,我统统不懂。但我竟然没有向他解释,我当着他的面,口齿也会不灵活。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咳咳。”郑凯文咳得脸色通红。
虽然我明知道他很不舒服,说话吃力,喘气也很费劲,但是我还是不停地说着我的计划,我的目的。因为那时候我的脑子里就只有我的“三千万”。
“我是从楼下搭电梯上来的……其实……对不起,我知道这样打扰您很不对。可是请您给我三分钟好不好?我只要三分钟就可以把这个计划跟您讲完。”我就势坐在他左手上座的位子,劈里啪啦地摊开文件夹,推到他面前。
他竟然没有把那些东西推开,而且还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他看了看腕表说:“我只有两分钟,我等下还要出去开会。”
“好。”我太激动,都忘了开场白,就直接进入了正题。
他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撑着额角,半眯缝着眼睛看我。
很奇怪,他的咳嗽声像是一个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我的心。我的心随着他的咳嗽声轻轻地震颤着我,就像是雨水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
我突然停了下来,他看我说:“怎么了?你还有一分钟。”
我很认真地说:“郑先生,你不舒服?”
“只是有点感冒。”他揉了揉太阳穴,向我说:“你继续。”
我合上文件夹,把东西收拾整齐,说:“我看,还是下次吧。”
“也许没有下次了。这位小姐,今天就到这里吧。”他一点留恋都没有地站起来,一转身,却冷不防撞上推拉门框,怔怔地向后退了几步,扶着椅子站稳了。
“喂,你没事吧?”我伸开双手跑上去,不由自主地扶了他一把。
撞得不轻,额头上红了一大块。他却只是皱了皱眉头,身子轻轻一晃,向我摇了摇手。
这个家伙病得在家里都能撞门框,出去还不撞电线杆子。他居然还说要出去开会?隔着棉制衬衫,他的身体像火球一样的烫,我怀疑现在放个鸡蛋在他手里,五分钟以后会不会变成白煮蛋。
根据日常发烧经验,这样的体温,至少已经三十九度。
“郑先生,你在发烧啊,去看医生吧。”
“不用了,我还有事要做。”他闭着眼睛说,额头上的红肿正在慢慢地消退。
我怀疑,他可能已经烧得连我是谁都搞不清楚了,不然不会这么好脾气。
“你在这里坐一下。”我扶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随后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的找了一圈。神奇了,这么大的家里竟然没有医疗箱,连一片感冒药都没有。更离谱的是,冰箱里除了半打鸡蛋都是啤酒、白酒就是矿泉水。
他在绝食吗?
我找到玻璃杯,打了个鸡蛋,冲了一杯蛋酒。
“喝了吧。”我端着杯子递到他面前,轻轻扶着他的头说:“虽然不好喝,可是很有用。”
郑凯文的警惕性很高,但是眼神已经迷离,看着杯子里奇怪的饮料说:“什么?”
“特制感冒药。”我趁他疑惑,伺机把杯子塞在他手里。连蒙带骗地将整杯蛋酒灌进他肚子里,然后看他皱着眉头很不甘愿的样子,我心里特满足。
几个月前,我也这样让江洋喝下了我的“特制感冒药”。
如果当时我没有把他的感冒治愈了,那么他就不会离开我独自出门。那么也许,他现在还在我身边,哪怕有一点点病怏怏的,但是至少他还在我身边。
我放下杯子,回头看了看郑凯文说:“我出去一会儿,很快回来。”
我搭电梯下楼,直接去了隔壁街的超级市场。买了许多我觉得应该需要的东西,当然包括感冒药。其实,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是当我提着一大包东西赶回郑凯文的公寓时,我觉得非常满足,非常快乐。
可是我突然发现,郑凯文不见了。
空荡荡的,三百多平米的房间,一下子变得很清冷。
我走到桌上,把两大袋东西都放在那里,然后一个人坐在桌子边,发起呆来。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房间里一点女人的痕迹都没有。他真的如言晓楠所说的那么风流吗?那么也许他也是真的如言晓楠所说得那样,从不把女人带回家……他走得时候连房门都没有锁紧,但其实他家也没什么值得小偷光顾的。
一个病得这样糊涂的人出去谈生意,会不会把自己生意拱手送人?
这间房子很大,太大了,有些荒凉……一个人住三房两厅的观景房,装修得这么新,看起来象根本没有人住过一样。房间里的一切都是簇新的。47寸的液晶挂壁式电视机,橱柜似的三门冰箱……可是我估计他连电视机的遥控器摆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突然很想念我跟言晓楠的那间小狗窝。我突然很希望这里能够有点人气,至少,像个人住的地方……
这一天,我到底干了些什么,我自己都不明白。
我帮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也许现在已经不能算是素不相识)打扫了房间(也不能算打扫,那房间本来就太干净),整理了厨房,准备了药箱……另外,还在炉子上炖了一锅粥。
这一切,我以前经常为江洋做。
所以现在做起来也很顺手,但是有点伤感。
五点多的时候,我离开了那间公寓。
天灰蒙蒙的,有种山雨欲来的惆怅。我想我是个傻瓜,我错失了三千万,还帮人做了一天无偿钟点工。
那么,我所能得到的回报是什么呢?
那一天后来发生的事情,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想,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郑凯文,我一辈子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
五点半的时候,我从郑凯文的公寓出来后,站在路边拦出租车。
这是一条很宽的马路,周围除了居民区就是绿化带。在这座城市里,能住上这样环境的公寓的除了有钱人就是高官要员。可是我忘了,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有私家车。所以要等一辆出租车,简直比等太阳下山还要令人绝望。
可是,我刚站出来没有多久,拐角处就有一辆蓝色的出租车开过来停在我面前。
车上的客人付了钱下车,我想也没想就拉开车门上车。
就在这一刻,变故发生了。
那刚下车的男人忽然转身猛力按住我的头,将我往车内塞。车内的另一个人用一块抹布捂住了我的嘴(但愿那是一块抹布),我被那股呛人的味道迷晕了,本能地徒然地挣扎了两下,就完全彻底的失去了意识。
那一天也许过得很慢,我醒来时,感觉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屋内。
外间有乒乒乓乓的声音……男人说话的声音。
我的眼睛被蒙住,密不透光,只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周围的一切是冰冷的,陌生的。
忽然咣的一声,像是沉重的铁门被缓缓拉开,随即有人高声问:“有没消息?”
“没。”
“靠,妈的……”
易拉罐相互撞击跌倒……东西破碎,发出刺耳的嘈杂声。
但是那种叫骂声令我十分恐惧,我努力蜷缩靠近墙壁。我终于明白我不能够像电影女超人那样勇敢无敌。我真得害怕,怕得要命……那已经在我的脑海中消失了一年零四个月的念头突然又跑了回来:江洋,你快来救我。
“这个郑凯文,真他妈没人性。”
他们说流利的广东话,我听得不很真切。
但是,他们的确说到了郑凯文?
因为郑凯文所以要绑架我?
一定是搞错了。
可是,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我心里开始七上八下地打鼓。他们说得对,这个郑凯文看起来那么没有人性,连自己都虐待,更何况我这个毫不相干的人。所以,江洋,你回来救我好不好?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走了多远,只要你来救我,求你来救我……
在长久的彷徨无助和疲惫恐惧中,我似乎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再度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了:“郑凯文,少废话!你听着12点还看不到你出现,就等着收尸吧。”
我浑身一个激灵,突然又是开门的声音。
我被蛮横地推了出去,上了一辆面包车,虽然一直被蒙着眼,但我依然能感觉到路上很崎岖。原来我的呼叫没有时空传递,原来江洋真的离开了我。一年零四个月……那种绝望扼着我的喉咙,使我无法呼吸。
我几乎觉得即使就这样死掉了,也没有关系。
可是……他们没有杀我,却把我带到了一个空旷的厂房,然后扯下了我的蒙眼布。
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一身笔挺阿玛尼的郑凯文。
有那么一瞬间,我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也许是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出现,甚至连他身边的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大个子,我都觉得异常亲切。
“人带来了。”我背后的男人将我用力向前一推。
郑凯文忽然淡淡道:“她不是我妹妹。”
我像是被人当头一棍,立刻怔在那里……原来,是这样。
“喂,别说笑了。”绑匪似乎也不相信,带着哭笑不得的表情拉了我一把,说:“你以为你这样说,我们就会放了她么。”
郑凯文一言不发,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带着他身边的大个子向外走。
“喂——你不是这么没人性吧。”我心里喊着,可是我的嘴被胶布封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那几个男人在这时候突然犹疑起来,似乎也没有料到郑凯文会这样决绝。
而我更是一瞬间从万丈高崖坠落,差那么一点,就要不争气地哭出来。人生啊……就这么无情嘛。我被错认成了郑凯文的妹妹被一群悍匪无缘无故的绑架,江洋不来搭救我,这个家伙好像也根本不打算救赎我。
“不过……”郑凯文突然站住脚步,转过身来,带着犹疑的口吻说:“我们做个交易。”
那三个人中的一个正要打电话的样子,看到郑凯文转身,突然停手。
郑凯文看了我一眼,说:“你们把她给我,就当我欠你们一个人情。”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了一阵,郑凯文反而笑了。他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老板为什么要你们这么做。如果他只是想给我一个警告,那么我收� �了。你们把人给我,当我欠你们一个人情,我答应绝不找你们的麻烦。”
三人依然没有答复。
我焦急地看着郑凯文,可是他却像是在岁末超级市场等大减价一样的笃定。
“好吧,郑先生,我们也不愿意和你为敌。”于是有人将我推向郑凯文,他张开手臂正好把我揽住,向那三个人微微笑了笑说:“谢了。我说话算话,你们离开这里,所有的费用我负担。”
走出仓库的刹那,我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慨,炫白的日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郑凯文脱下外套披在我肩膀上,虽然他搂得很紧很用力,可我还是在发抖。
“阿昆,去我的公寓。”上车后,郑凯文对大个子阿昆说。
“郑先生,恐怕那里会有记者。”阿昆犹犹豫豫地发车。
郑凯文也有些犹豫,看了我一眼,还是问了:“你要不要去医院?”
我摇头。
“去公寓。”郑凯文毅然地说。
VOL.3
从离开仓库的那一刻开始,郑凯文始终没有离开我身边。
他的手掌宽厚而有力,肩膀也比我想象的宽厚。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依靠着江洋的肩膀,他的肩也很宽,手掌很大,总是能轻而易举就把我紧紧搂住。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江洋,没有了他的关心,没有他的疼爱……我们已经成了完全没有交集的陌生人。
到公寓楼上,郑凯文按下密码锁。
阿昆推开门,忽然砰地一声。
我吓得向后跳起来,背脊狠狠地撞上电梯冰冷的金属门,整个人在一瞬间疼得都麻木了。郑凯文也是一愣,阿昆飞快地冲进房间。
“Surprise!”屋子里的灯一瞬间全亮了。
一个女孩子手捧冒泡的香槟站在高高的沙发上,满脸的愉悦。
这场景令我们都怔在那里。
有惊无喜。
郑凯文还过神来,扶着我走到客厅里沙发坐下。
女孩子跳下沙发,笑嘻嘻地说:“哥,你带女朋友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郑凯文默不作声地扯开领带丢在沙发上,忽然对女孩吼道:“你跑哪儿去了?打你电话也没人听,入境处说你前天就到上海了,可是为什么大为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
“?”女孩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转身走到吧台前将打开的香槟倒在杯子里,说:“我是昨天到的呀。不过我在新天地遇到几个朋友,玩得太开心了就忘了联络你,电话正好没电了。这有什么关系……”
“啪!”
郑凯文抬手打了女孩一巴掌,女孩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毯上,香槟溅湿了她的牛仔裤。女孩惊恐万分地看着郑凯文,忽然捂着脸恼羞成怒地吼回去:“你疯了!”
“疯的那个人是你。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让家里人为你担心,你都已经二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
女孩一把推开挡在她眼前的郑凯文:“不就一个晚上么,你用得着这样大呼小叫么!我在国外八年多,你们对我不闻不问,有谁关心过我的死活!”
“你再说一次!”郑凯文的声音猝然提高,那股气势震得我浑身发抖。
女孩也被震住,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忽然她怯怯地退后一步,眼睛里闪着光,无奈地说:“我好心来看你,却又要挨你的骂。我真是疯了!我走!”说完,头也不回抓起沙发上的背包大步向外走去。
“郑凯悦,你给我回来!”郑凯文追了两步,却没有追上。
“好,你走!你有本事就一辈子不要回来!”他恼火地冲着门口大吼了一声,忽然一把将吧台上的酒杯香槟全部扫落在地上。
乒乒乓乓的声音像是一把把尖刀挑拨我的神经,我按住自己的手,勒令自己不许发抖。可是,阿昆注意到了我的失态。郑凯文却没有看我,只是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向一旁的阿昆说:“你去跟着她,别让她出事。”
阿昆很听话地追着郑凯悦出去了。
我抬起头来,诚惶诚恐地看着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很久,他才终于站在吧台前,也在这时候才注意到我的目光。他从柜子上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我,轻声说:“你今晚就在这里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该回去了。”我声音还是发抖,全身都发抖。
我站起来,褪掉他的外套,毅然地向门外走去。
“等一等,”他拿起电话追过来,说:“这里很难叫车,我叫司机过来送你。”随后拨通一个电话,我再度在沙发上坐下来,终于可以平静地环视屋子里的一切。
昨天,我才来过这里。
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我收拾的,现在看起来一切都没有变,那锅粥依然在炉子上。除了一地碎玻璃和香槟酒,什么都没变。
可是,恍如隔世,我似乎都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回到家里,言晓楠像是见了鬼一样的大呼小叫起来。
“你去哪儿了?你公司老板打过好几个电话来找你,打你手机又不开……我差一点都要找回到你家里去了,我连110都打了。”
“我没事,我累了。”我软绵绵地走回到屋子里,扑倒在床上,沉沉睡去,迷迷糊糊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找回我家去。言晓楠,我跟你说过的,你敢让我爸妈知道我的事我就杀了你……”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软绵绵地爬起来,回到公司上班,没有人向我问起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同事突然说有人找我。
我走进会客室,意外地看到郑凯文坐在那里,背后站着阿昆。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说:“你来了。”
我吱唔了一声,阿昆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坐。”他喧宾夺主地对我说。我磨磨蹭蹭地坐了下来,谨慎地看着他。
“那天你走得匆忙,很多东西我来不及还给你。”他将桌上一个纸袋推给我,我打开纸袋,看到的是一个新款Prada红色手提包,一只行动电话,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我奇怪地看着他:“这不是我的东西。”
“这些是我让手下人去办的,不知道你是否满意?”
“可是这不是我的东西。”我退还纸袋。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重新翻开了打火机,清脆的叮叮声。“我以为你没有电话会很不方便。”
“我的薪水够我重新买个手机。”当然我买不起Prada红色手提包。
他忽出一口气,悠悠地说:“那这个就算是我一点小小心意,算是对那天事情的一个补偿。”
原来是封口费。
我心里不屑而又有些愤怒,口气不由自主地变得不那么友好:“那更不必了,我是一个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的人。”
郑凯文反而笑起来。
他笑的时候,眼瞳变得很朦胧。就像是漂浮着雾气的温泉,你一眼能望到水底,却不知道那水有多深。
“那就当我谢谢你那天的退烧药,还有……”他将打火机收进裤子口袋,说:“你的粥。”
我以为那件小事他根本不记得,却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这样说。
我顿时觉得那件事情做得奇蠢无比。
过了很久,我才极不自然地说:“不用了。”
“既然这样,”郑凯文站了起来,口气也变得异常冷淡:“那我告辞了,阿昆。”
大个子保镖听见唤他的名字,飞快地推门走进来。
“郑先生。”我突然喊住他,略犹豫了一下,才说:“如果你真的想要答谢我,能不能把今年的广告案交给我们公司来做。”
郑凯文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眉角一动,嘴角扬起讥诮的笑意来。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没有关系。反正他已经将这看作是一场交易,我不如将筹码下得更大一些。
他向我走回来,我却不敢抬起头来看他。
“梁洛心小姐,”他微微弯下身子,轻声地向我说:“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一刹那,我如释重负。
我真怕他说出那种类似“你胃口真大”“你的付出还不值这个价码”之类的TVB对白,他应该明白,他必须明白,我和他没有私人的利益,一切都只是生意上的来往而已。他拒绝了,我意料到他会拒绝,反而因此松了一口气。
“我是个生意人,我对我的生意非常用心。”他向我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出会议室。
我抬起头,才注意到办公室外面早就已经聚集了一堆的人,目光炯炯地盯着郑凯文离开的背影。忽然有个女孩子跑上来拉我的胳膊说:“洛心,他就是郑凯文吗?本人比杂志上还要帅。”
“他来找你干什么?”
有人注意到了桌子上的纸包。
我匆忙将那纸包往怀里一掖,打了个幌子飞快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梁洛心,你进来一下。”经理的大吼把我从心慌意乱中拯救出来,很快我被叫进办公室去,看着她那张涂得像日本艺妓一样的脸。
“听说刚才郑凯文来找你?”
“嗯……是啊。”
“这么说,这次合作的事……”
她故意拖长了音,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而我根本没有办法回答。
“对不起,他拒绝了。”如我所料,那张被粉刷了太多次的脸上并没有表面的变化,然而其下隐藏的波涛暗涌我也能完全想象到。
“梁洛心……”我很害怕被人叫全名,那是不吉利的象征。
“我对你很失望。”经理的口气真是很失望。
“你知不知道公司为了这个企划投入了多少资金?单单是你每个月的报销单,就已经要五位数了。你也知道现在公司不景气,像你们这样的老员工都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可是公司不能总养着一批开荒牛,当观音一样奉着吧。”
我一瞬间明白了她神情中的那一丝轻松,原来是这样。
我在被辞退前,突然明白了经理一心一意要辞退我的理由。不是因为我太不能干,而是因为我对她已经是一种威胁。原来在她生孩子的那几个月,我曾经好几次威胁到她的地位,而我自己并不知道。
也许她已经等了很久很辛苦,比我等江洋回来还要辛苦。
失去了工作的我,第一个得到的是言晓楠的安慰。
“其实也没有关系,你不是也说做得不开心吗。她不炒你,你也炒她了。好歹她炒你,你还有一个月的抚恤金。就当作是放自己一个大假,跟我一起去香港怎么样?去散散心啊,回来再慢慢找工作。你这种白骨精,还怕找不到好工作。”
言晓楠拍拍我的肩膀,好像是在安慰我,然而我觉得她更像是在展示自己宏伟的职业蓝图。
“去香港?为什么?”
“我新接了一个广告,要去香港拍一个礼拜的外景,你跟我去啊。吃喝全包,还可以有很多的sponsor,岂不是很爽。”她站在沙发上,扭动着身子,像一条妩媚的眼镜蛇。
“我没心情。”我抱着靠枕倒头睡在沙发上,仰面看着雪白的天花板。
我并不是因为失业而烦恼,更非对我的将来失去信心。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的心突然很乱很乱。像是一团纠缠不清的麻,理不出个头绪来。
“喂,洛心,把你的prada包包给我好不好?”言晓楠拉住我的手臂,想要把我从沙发上拖起来。
“不行,那个要还给人家的。”
“三万多块而已,有钱人不稀罕的,他既然有心送给你肯定不会要了。”
“那也不行,我再买给你好了。”
“你现在失业了,还以为自己大款啊。”
“总之不行。”
我埋头在一堆抱枕里,头晕晕的。
那几天言晓楠不用开工,我们两个就在家里把小狗窝打扫了一番。然后用卖旧报纸和旧杂志的十几块钱买了一堆冷饮,坐在沙发上边看搞笑剧边吃冰激凌。完全忘记了当时买那些精装杂志的时候是多么的肉痛。
几天以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是郑凯文。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会再来找我,难道是突然破产想跟我要回那Prada的包包去变卖?我心里都在暗笑自己:不是人人都像我,在穷困潦倒倒霉透顶的时候却依然可以无耻的保持乐观。
我们约在傍晚,滨江大道见面。
这条黄浦江我看了二十几年,今天第一次觉得它真得像电视里看起来那么美。而这都是因为郑凯文。这个人如果撇开自虐,没人性,性格奇怪之类来说,还是可以算得上一表人才、风流倜傥,风采堪比TVB一线男星。
黄浦江的风吹着他挺括的阿玛尼,他像是一件光芒四射的艺术品,伫立在这个滨江大道的偏僻角落。
那个脸熟的阿昆走到他身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
郑凯文转过身来看着我,奇怪的是。他最近每次看着我,都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我不知道是我哪个感官系统出了问题,总之我觉得他心事很重,而且,很孤单。
“你来了。”他转身看着我,我只能向他走了过去。
“我正好来把这个还给你,上次你走得匆忙没有拿。”我把纸袋拿给他,并且想好了:如果他像电视剧里的少爷一样摆阔,说什么“送出去的东西不会拿回来”,那我就直接丢进黄浦江里去。
还好他没有,阿昆上来把我手里的纸袋接过去,然后退到三米之外。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他低头点燃一根香烟。
说实话,我一直以为他手里的那个限量版的zippo是个摆设,直到它喷出湛蓝的火苗在风中瑟瑟发抖,我才知道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zippo。
“我既然答应你来,一定会来。”我用一只手按住头发,侧过脸去不让风把我吹成白发魔女。
他笑了一下,忽然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丢了工作,一半的原因也是因为我,所以我想请你来我公司做事。一方面算是我补偿你,另一方面就当是你帮我的忙,我在香港的公司很需要有人帮忙。”
我有几秒钟的哭笑不得,然后冷笑道:“郑先生,全上海不是只有那一家广告公司,也不是只有一家公司有市场部。我相信要找一份能够糊口的工作并不很难,说实话,我真的很不习惯被人施舍。”
“我知道。”他笑了笑,香烟的火星在唇边一闪一闪。“所以我还说了第二个理由。”
“你的公司到底需要怎样的人才我不知道,可是我想我帮不了你。对不起,我得走了。”
“梁小姐,你也很希望有好的发展不是吗?”
“是。”我毫不否认没有了爱情的我,一直渴望在事业上功成名就。
“还有你的朋友,你也希望她能够获得好的发展不是吗?”
他很嚣张地冲我扬了扬眉毛,弯起嘴角。
我在这时候很快意识到郑凯文所说的这个朋友是谁。
“我给了你朋友机会,”他悠悠地说:“她现在可以去香港拍片拍广告,以后还会有更好的机会。这些本来是李南南的机会,可是她自己不要。我相信,你不会像她那么笨。梁小姐,你是聪明人,而且你有能力。”
这是威胁吗?我遇到黑社会了?
“如果我不答应呢?”买菜,也得让我讨价还价一下吧。
“既然你现在这家公司可以解雇你,那以后的公司也有这种可能。而且正像你所说的那样,上海真的不止一家广告公司,也不是只有一家公司有市场部。但是我不知道你的机会是多少……”
“我明白了。”我不甘心地说道:“郑先生,你真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他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很快被风吹散。
“所以我说,梁小姐你是聪明人。”
可我觉得自己是最倒霉的人,无缘无故被要挟,这是为什么?他这样一个年轻英俊家财万贯的钻石王老五为什么偏偏要和我过不去?
年轻貌美?聪明能干?还是死皮赖脸?
“郑先生,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郑凯文看着我,于是我知道我可以继续问。
“我知道你这次来上海是为了你公司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你的公司要找我帮忙?你认识我还不到半个月,我们打交道才不过两三次,你了解我吗?你不怕我把你的公司搞垮么?”我可是刚刚才让我的前公司失去了一笔3000万的生意啊!
“同样的,我也用这个问题来问你,你怎么回答呢?”风把他的刘海吹了起来,我发现他的额头饱满而精神,但眉头却总是若隐若现地锁着。他怎么和江洋一样,总喜欢这样微微皱着眉头,为什么……
“你认识我还不到半个月,打交道不过两三次,你不怕我把你卖了么?”
我的心忍不住微微一颤,他的声音语气像那个人一样的陌生而遥远。
“我……不怕。”我勉力笑了一下:“如果你要那样做,就不会救我了。”
“对不起。”他忽然低沉地说:“我害你失去了工作,让我补偿给你。跟我去香港,虽然我毁了一切,但是我可以让你重新开始,相信我。”
重新开始?
这钻石般崭新而闪光的字眼,可以属于我吗?
在我失去江洋的这一年零四个月里,无论我多么努力多么忙碌,我始终无法做到彻底忘记,所以那崭新而闪光的“重新开始”始终与我无缘。
我已经没有办法拒绝了。
“郑先生,我……答应你。”
我松开手,栗色的卷发瀑布般随风而起,满世界都是我的味道。
“梁小姐果然是聪明人。”郑凯文转过脸来,向我笑了笑,然后又看向黄浦江对岸的灯红酒绿,那眼神中一刹那的落寞令我的心一丝寒凉。
他是孤独的,和江洋一样的孤独。
我突然觉得这个人不应该是我所看到的样子,也许我所看到的不过是他那大千世界里的风尘一隅。
而真正的世界是怎么个样子,我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