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式的餐厅,晚风微凉,坐在露台上,看着繁星点点倒也十分清爽。
水晶灯、银餐具、甜美可口的雷司令,一切都是那么醉人。今日的莉莉穿的是一袭火红色的土耳其传统刺绣裙子,非常美丽。陈先锋记得,汪晨露也曾穿过类似的红裙子,可莉莉如火明艳的容貌气质,其实穿起红裙来更美。
他不是没有见过莉莉的落寞。尽管她刻意将所有的情绪妥帖收藏好,留给他的是最好的一面,可每当午夜梦醒,他都能见到她的落寞、安静与憔悴。那一刻,她的脸干净雪白,卸去了那些浓妆艳抹,就像一个安静的小女孩。正因见过了她的那一面,他才妥善地将她珍藏心底,他一直对自己说,只要他爱她,就够了。可其实远远不够。
他替她点了全熟的牛排。
她笑:“还是你最了解我。”
陈先锋因在外国长大,吃牛排一向只吃三成熟的。可莉莉怕血,有一次,他替她点了一份三分熟的牛排,她来得晚,可一看见那盘牛排,就跑出去吐了。后来,连他也戒掉了,只吃八成熟不见血的。
听了她的话,陈先锋没说什么,只是取过酒喝了一小口。他只顾把玩杯子,看着她吃。
忽然,莉莉放下了刀叉:“你有心事?”
“这是我最后一次陪你用餐了,莉莉。我定了后天的机票回巴黎,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他受了伤,而且此生再难以痊愈了。
莉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色渐白,最后还是说道:“你始终选择站在汪晨露那一边,对吗?”
不等他回答,她又说:“原来,你由始至终爱的只是她。”她忽然仰起头来,露出她精美的下颌,她在极力忍住泪水。
陈先锋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和晨露只是朋友。对她,我确实动心过,可仅仅是喜欢,朋友间的喜欢。我爱的一直是你,可你从不相信。”
莉莉猛地看向他,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笑了:“你看,你从不相信,我真正爱的是你,只有你一个。”
大家都不作声了。
最后,还是陈先锋打破了沉默:“可你没有爱过我。我知道从一开始,是你刻意安排的,你为了香凝玉接近我,这些我都可以忍受。可你一直没有放过晨露,也没有放过你自己。所以,我只能选择离开。”然后,他站了起来,转身离去。
只剩了莉莉一人,坐在露台上,哭得像个孩子。
她是喜欢他的,也曾想过为了他放弃一切,不再与汪晨露作对,可香凝玉不会放过她!这一生里,只有两个人是真心对她好,一个是先锋,另一个是之衡。
手机忽然响了,她打开,是短信,泪眼婆娑里,她吃力地读着他所写的每一句话:“白明珠偷拍下了你与香凝玉陷害时光与晨露的录像,当时我在场,可她们没有见到我。白明珠要将这段录像发给我与媒体,但是晨露坚决反对。晨露一直当你是姐姐看,希望你最终能放过她,因为那样就是放过你自己。多保重!”
莉莉任泪水肆虐,号啕大哭。陈先锋站在不远的拐角处,静静地看着她。那一条短信,最后他想写上:我爱你。可这三个字太沉重,他既然选择离开,就不必束缚她。他再看了看手机,关机大步离去,再不愿回头。因为他不敢回头……
莉莉最近陷入了恐慌中。
她有许多把柄握在了汪柏手中,汪柏让她做的事,她已经一件不落地做了,只是文洛伊上不上当,她无法得知。但听时光集团内部的人说,文洛伊为了琉璃家化的事,再次去了日本,应该就是为了收购事宜。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证明文洛伊上钩了。
可她自己,依旧被香凝玉挟持,被汪柏摆布。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生活她已经过够了。自从陈先锋离开她,她才恍然大悟,是自己逼走了所有关心自己的人。
深夜里,她试着拨了许之衡的电话。她原没有抱希望,像她这样利欲熏心的人,谁愿意搭理她呢?可电话通了,传来的是许之衡踏实沉静的声音:“喂,莉莉吗?”
那一瞬,她哭了。
“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我们去欧洲!你信不信我?”莉莉终于将那番话说了出来,备觉轻松。
电话那头,是许之衡坚定的声音:“信。”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莉莉却觉得安心与幸福。幸好,无论她走出多远,当她回头时,依旧有一个人站在原地等着她!
可在离开之前,她还要做完一些事。她把所有的想法都与许之衡说了,他说他会帮助她,会等她。
站于窗边,冷冽的风吹了进来,刮得人脸生痛:“香凝玉,是你逼我的。你一天不倒台,就一天要控制着我。与其这样,我还不如和汪柏做一场交易。”莉莉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风吹起她乌黑的长发,于静夜里,她是那样苍凉。
第二天,汪晨露依旧早早去上班。
忽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汪晨露应了句:“进来。”
是许之衡推开了门,他依旧将一杯咖啡放在了她的桌面上。
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眼眸,汪晨露不禁有些担心:“你有话要和我说?”
许之衡双手握着他的那个马克杯,指腹摩挲着杯口,似是心事重重,最后,有些无奈道:“我与她处理好一些事,就会离开这里,也不会再回土耳其,她会与三伯切断一切联系。我们会去欧洲,过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
汪晨露听了一怔,然后笑了,笑得如此灿烂。她有些激动,握住了许之衡的手:“许大哥,我是真的高兴,真心地祝福你和莉莉!”
门外的墙后,莉莉无力地靠在了墙上,垂下了头,视线落在食指上的玫瑰指环上。她是真的累了。
汪柏与香明丽分开活动,分别对香妆的各大股东进行游说,买下了他们手头上的股份,更利用多家空壳公司在流通股市里大量吸收流通股。
等到香凝玉发现不对,想打反收购战时,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而且香凝玉因为拍卖土地的事,资金链紧缺,根本拿不出更多的钱来打反收购战,眼睁睁地瞧着大股东的身份被取代。
在股东大会上,出现的再不是以前的那些股东,大半股东皆已重新洗牌,所以,都是陌生的面孔。
原以为坐在第一把交椅上的会是香明丽,可香明丽也只是坐第二把交椅,微笑着说:“二姐,这些年你也辛苦了。以后,就让妹妹来替你分忧吧!”嘴角是含着讥诮的。
香凝玉被赶出了董事会,因为大股东发行新股,加持股份,香凝玉的股票变得一文不值。香明丽不单取代了她,还将她总裁的职位也换了下来,改为职业经理人出任香妆总裁一职。香凝玉在办公室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香明丽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以为她是穷途末路,接受不了,于是道:“二姐,要不你把手上全部的股票卖给我吧!那可以保证你一世衣食无忧了,甚至一世奢华,你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到底是骨肉血亲,香明丽也不愿赶尽杀绝。
可香凝玉充满仇恨地看着她,再看了眼大股东那空着的位置,指了指那个位置道:“告诉我,是谁?”见香明丽怜悯地看着她,不说话,她大笑起来,“那个人要隐于幕后,不敢出来,让你做场面上的主持是吧?我告诉你,游戏还没完呢!那个人最爱惜的是什么,我知道,我要他眼睁睁看着那一切……”她忽然不说了,阴阴地笑着,状似疯癫地离开了。
香明丽太了解二姐对于权势的痴迷,也知道她不会那么容易放弃。
果不其然,有裕丰的何董替香凝玉周旋,她向银行抵押了股权与一些产业,借了一个空壳公司,重新运营起来,不断地给香明丽带来麻烦。香妆世家的一切产品,在她的香道公司里都有出售,且价位更低。
原先一整队香妆研发团体,被香凝玉挖角,一并带去了香道公司。
对此,香明丽虽忙得手忙脚乱的,可依旧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新任总裁黄天问她要不要对香道展开狙击,她只是略一摇头:“毕竟她还是香妆的人,暂时不要动她。看她的举动,是想借此收购香妆,我们静观其变好了。适当的时候,我们再将香道收购。再说,她那么爱抄袭,那样的团队不要也罢,我已经从法国那边带来了自己的研发团队。”
于是,香明丽压下了一切,只看香凝玉到底有什么手段。
因为香凝玉下台,且处处被香明丽压着,香妆一方面在刻意与时光修好关系,一方面忙于推出自己的新产品,两家企业都借着这段时间,喘了一口气。
正因香凝玉忙于自保,无暇顾及时光,所以,过了这一阵子,时光倒是好事连连。
时光在纪元旗下开设的新店面与专柜,生意红火得很。
而时光与花容合作的“慵懒”系列的发布大获成功。那是一场业界的革命,将护肤融入了化妆里面。那一盘盘瑰丽的眼影膏,颜色淡雅温暖,并不是那种绚丽夺目的七彩,仍是以玫瑰色为主调,通过特意设置的化妆手法,使得妆容慵懒妩媚,透出一种模糊的性感。
那一场发布会上,化妆师自然是汪晨露。她妆容清透,连胭脂色都极淡,而唇色用的是裸妆,至于眼妆,她以不同层次的淡粉的玫瑰色为双眸增添了一份慵懒情致。她只穿了一条白色连衣裙,再无多余的装饰,将那一头乌黑柔顺的发随意地绾起,果真是慵懒到了极致。她为模特化妆,每一个步骤慢慢道来,声音低柔,似是充满了情感,明明吐字那样轻,传递到耳中却那样清晰,像在念一首拜伦的情诗,又似有一只小手,挠在每个人心里,痒痒的,却很舒服。
当听到她的声音淡淡地说道:“这款瑰丽眼影膏,因加入了大马士革玫瑰精华,而起到了护肤的功效,能为双眸增添水润滋养。眼影膏的首次使用,使得上妆更为简易、持久。膏体润泽,一抹即开,就像眼睛喝足了水分。而这款眼影膏还可以做颊彩用,使得妆容更为精致自然。”
听着她的声音,文洛伊有一瞬愣怔,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看到时光如火如荼,一切好得不可思议,看着她浅颦轻笑却藏不住眸底的喜悦,明知道时光能好起来,她就如偷吃了蜜糖的小孩一般开心,明明一切都是自己在幕后谋划,给她一场绚烂的希望,然后再一点点地收网,慢慢地欣赏着,她如何在那一张网中挣扎……
台下热烈的掌声,将文洛伊的思绪打乱,看着台上微笑着面对记者媒体与宾客的她,他狠狠地握紧了拳头,然后消失在幕布后。他恨自己,竟然生出了放过她的念头;他恨自己,竟然给了自己一场希望。
接下来,还要发布慵懒系列的其他产品。
玫瑰雨卸妆水,一款水可以卸除眼妆、脸妆,无须过水,在卸妆的同时补水,还可以在平常当爽肤水用。当感到脸部脏了时,用玫瑰雨擦拭脸部,再上后续护肤品,简单快捷。
因是真正的懒人适用的新产品,为白领一族节省了许多卸妆时间,也为化妆新手提供了指导与选择,更为追求独特妆容的女孩子提供了潮流方向标。所以刚上市,就已大受欢迎,许多城中名媛、贵妇也来捧场,在体验区,享受着定制妆容的体验。
这场发布会如此成功,将时光集团推向高潮。而发布会场,坐落在新建的时光旗舰总店,也可谓一种宣传。
纪六安排的店面,果然是地段最好的。
作为旗舰店,在百货的最顶层。透明的天幕外繁星璀璨,一如店面的众星围绕。店面分几个区,有精品展示区、体验区,也有企业文化区。在文化区里,介绍了玫瑰之城伊斯帕塔,介绍了玫瑰皇后,介绍了采集玫瑰花的过程,厂房里铺满了一地的玫瑰花,空中是花农掀起的玫瑰雨……
一切无不美到极致。
文洛伊安静地退了出去,他不再是时光的执行总裁,他与她,只不过是所谓的生意搭档关系,抑或是,如他所说的一场交易……
走出商场大门,文洛伊见到了汪柏。
只见他站在商场门口,任冷风呼啸,他只是执着地仰起头,看着商场的顶层,看着那张灯结彩的玻璃天幕,幻想着天幕下的那个人。
文洛伊笑了笑,拉开车门,坐到了林肯上,对司机道:“回江边的那栋别墅。”
当文洛伊走进别墅,立即察觉到了不对劲。
大厅里没有亮灯,窗户没有关紧,窗纱被风吹得卷动不已,如一波一波的海涛暗涌,一点点地漫过来,无声无息,投影在那一堵雪白的墙上,更暗藏了汹涌。
渐渐地,他适应了昏暗,看清了坐在大厅沙发上的R夫人。
而R夫人也正安静地注视着他,橘黄色的火光笼着她,她妆容精致,头发绾起,一身月牙白的旗袍,将她瘦削修长的身形勾勒了出来。R夫人是美的。
“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R夫人?”文洛伊笑了笑,走上前来,一室的玫瑰香萦绕着他。又是一个热爱玫瑰的女人!
他看了看几面上燃着的香氛,正是经典的大马士革玫瑰香氛。那样一支碗口粗的香氛蜡烛,价格不菲,用水晶杯装着,随着烛火,光彩流溢,那清幽淡甜的香味如海潮,一点点地漫过,一点点地袭来,使得人的心也是一片潮湿。
他只觉得窒息,不耐地一把扯下领带,扔到了沙发上。沙发上还有一件外套,Giio Armani的牌子。他又是一笑:“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你们都来了。阿泽在哪里?总不会去参观她的卧室了吧!”
“你为什么非要带着敌意对待你的哥哥?”R夫人有些不悦。
文洛伊随意坐下,手抬起,优雅舒张地搭在了沙发靠背上:“不知道的,还以为阿泽才是你亲生的。”
一句话,让R夫人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惹你不高兴了?”文洛伊闲闲道来,“记得那时,我们一家人去瑞士滑雪。那时的阿泽是个叛逆的孩子,不接受你,可你依旧待他如亲生。他故意大雪天跑去滑雪,结果迷了路,你丢下我和爸爸,一人出去寻找。你冒着风雪跑了出去,去救别人的孩子。当救助队找到你们时,你为了使他暖和,把羽绒服盖在他身上,抱着他将他的脚包在自己的腹部暖着,而你的脚却截了肢。我只是不明白,从小到大,你连看我一眼都嫌厌恶,从不陪我说话,将我扔给伍妈带,自己却跑去照顾别人的孩子。是,阿泽五岁就丧了母,你一直坚持抚养他,他却朝你吐口水,当着你的面摔东西,不让你住进父亲的房间,因为那是他母亲住的。直到你为他付出了一双腿,你们倒成了这世上感情最好的母子。那我算什么?”
文洛伊的声声质问,使得R夫人怔住了。她手抚着头,只觉得头痛难抑:“可不可以帮我关上窗户?”
文洛伊看了看她的那一双假腿,于是起身,将窗户关上了。她又岔开了话题!他就靠在窗台上看着她,等着她的话。
果然,R夫人苦笑了一声道:“从那时起,你只用R夫人来称呼我了。你恨我不要紧,很多事你不明白。可阿泽是你哥哥,他小时候无论多讨厌我,可他当你是世界上最宝贵的,将你捧在手心里。那一次,我和你爸爸去日本巡查厂房,碰巧用人们也放了假。那时你哥哥十五岁了,想来有哥哥看着你,我们也放心,所以就允了用人们的假。伍妈也答应只出城半天,第二天上午就回来。偏偏就在那个晚上,十岁的你却发了一场高烧。阿泽一个晚上守着你,不断地替你擦身,替你用冰袋敷头,更冒雨跑出去,请聂医生来。那傻孩子之前一直是自闭的,不会开口说话,却自己跑了出去,请聂医生过来。后来聂医生说,当他打开门,见到一身湿透的阿泽时,他脸色发白,一直在抖,可那对眼睛一直在恳求。聂医生让他进屋,他却只看着聂医生,最后,才哇一声哭了出来,求着聂医生去救你。那是他多年来第一次说话,连字都念不清楚了。他母亲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可他因你走了出来。我还记得,我刚生下你的那阵子,他虽不说话,但总是趴在摇篮上,看着你笑,他会拿着摇鼓逗你笑,如果有人靠近,他就马上抱起你,生怕来人会伤害你。你的哥哥,有多疼爱你,你自己知道!”
见文洛伊不作声,R夫人看着烛火出神。那闪烁不定的火光一点点地跳动着,有些无奈,有些无情。燃一场寂寞,连余烬都不曾留住,风过,那片片迷蒙的灰就如泪一般,散了。
“能不能帮我把电视开开。”R夫人依旧看着那香气缭绕的香氛出神。那香氛是有些年头的了,在香氛蜡烛底,刻有“W.H.C”三个英文字母。
文洛伊知道,那是一个男人的名字,那个男人叫汪海辰,是汪晨露的养父。那个男人一生都没有结婚。而他的母亲,一直爱着、一直守着的,就是这个男人。更是这个男人,逼死了他的父亲。他恨这个男人,恨这个男人的一切!包括汪晨露!他别开视线,走到电视机旁按下了开关。
一点声音慢慢地响起,那声音很熟悉。然后整个画面都亮了起来。原来是对“时光”今日活动的播放。这是时尚台,所以这项盛事,如何能不播报?
“像不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R夫人说。
“有什么就直说吧,我累了。”文洛伊的不耐更甚了。
“你在做什么你自己清楚。我的原意,只是想帮助晨露。她是个孤苦可怜的孩子,你就不能放过她?”R夫人忍无可忍。
文洛伊笑了笑,语声冷漠:“可当初帕沙的帕沙侨不是想和我们联姻吗?他的女儿尔莎也可以嫁来我们家。反正不过是强强联手,为什么非要指定对象?再说,帕沙侨不是善男信女,他也是想借我们的力量夺产,反过来也好渗入我们的家族,谋取利益。他就是个小人,可你倒巴巴地想要别人的女儿当媳妇!怎么,老情人死了,还想帮人家照顾女儿?”
“够了!”R夫人声音冷峻,面容已是寒到了极点。她生气了!“不管怎么说,我的初衷只是想帮晨露,她一个女孩子,当时只有十八九岁,真的不容易。而且还是你哥哥求的,他对我说,他喜欢她,愿意帮助她、娶她、照顾她,给她一个家;他还说,帕沙侨不会放过她,帕沙与时光会拖累死她,他不希望她过得如此困难。如果当初我知道,晨露已经有了男朋友,我一定不会这样做的。我的本意只是想帮她。可你呢?你为了抢夺到哥哥喜欢的一切,就毁了一个女孩子的一生?”
“说完了吗?”文洛伊站了起来,逐客的意图很明显。
文洛伊看了看她:“要不要把他叫下来?你腿脚不方便。”
“你何时收网?”她却颇为犀利地说了下去,“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势头,对吧?只有将一个人捧到最高处,那摔下来时,才真正再也没有机会爬起来,才会粉身碎骨!可是你确定这就是你想要的?你不会后悔?”
文洛伊推开门,走进了书房。明亮的灯使他一下子没有适应过来,他微眯起眼睛,看着画室里的人。
文洛泽身姿笔挺,半仰着头,显然是在看墙上。
那是一幅油画,只是原来的那幅画是一朵饱满的、灿如云霞的玫瑰。他取过柜子上搁着的遥控器一按,那幅玫瑰油画放了下来,刚好遮挡住那幅肖像画。
是汪晨露的肖像画。
“她的眼睛少了一抹神采,应该是照着相片画的,而非本人当的模特。你不想让她发现你的秘密。”文洛泽看向他,目光深远,仿佛一眼就把他看穿了。
文洛伊岔开了话题:“你陪R夫人过来,不会就是为了翻阅我的私人物品吧?”
“你在玩火。”文洛泽目光冷峻,“时光的问题太多,你如此大力推动,万一猛地断掉资金借贷,后果十分严重。那是个无底洞,会比原来的情况更糟。就算花容有心扶持,只怕也负担不起。”文洛泽道破了那道谜题,“只怕背后也是你在一点点地推波助澜。是你在煽动她、欺骗她,给她编造了一个天大的希望。”
可文洛伊只是一笑:“就连花容的汪柏也不着急,你何必上心?”
文洛泽没说什么,走上前来,将一串项链放到了几面上:“这是我在二楼走廊捡到的,上面还刻了她的名字。”笑了笑,他继续说下去,“其实这本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是代表幸福的幸运符。看刻字,有些年头了,你骗了她,骗了我们,可是你骗不了你自己。你自己心里明白。”
说完,文洛泽离开了这间书房。
那是两把钥匙形状的项链。上面镶嵌有无数的碎钻。其实也算不得多名贵,全美裸钻,他拥有许多,但因为是哥哥送给他的代表幸福和幸运的钥匙,他才会如此珍而重之。
他就曾见过父亲送许多的珠宝给母亲。那样美丽,放在妆奁盒子里,明式的紫檀妆奁盒子分好几层,只要一打开盒盖,将盒子一层层地拉开,满满的全是闪闪发光的璀璨宝石与钻石,红的、蓝的、绿的、紫的、白的,纯净的、晶莹的、绚烂夺目的,那样多,那样美,那样璀璨。可他没有瞧见母亲的笑容。母亲只是微微垂下眼睛,然后就把盖子合上了。他看到了父亲目光里的绝望。
所以,他曾发誓,永远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她们就是如此难以满足。他为他的父亲而难过,到死也没有等来他的母亲,R夫人。
所以,很小的时候他就和母亲很生分,倒是和哥哥亲厚。只是当看到母亲和哥哥之间的深厚情谊,看到母亲保护哥哥的奋不顾身,他的妒忌与怨恨就在一天天地滋长,生了根发了芽。他学会了抢夺属于哥哥的东西。
那一天,是他的生日。母亲照样不在他身边,去花田采集属于她的花去了。倒是在哈佛上学的哥哥特意飞回来看他。那样风尘仆仆,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一下飞机,就跑去见他了。
彼时,大家已经分开住了。他不愿意再在那栋豪华却没有生气、没有感情的冰冷屋子里生活。他在江边新开发的别墅型小区里,购进了一套房子。
那天晚上,是哥哥和他庆祝,还送了那项链给他。两把镶了钻石的钥匙,出自名家之手。一把代表“打开幸运之门”,一把代表“打开幸福之门”,美好的寓意。对于他的别扭不自在,哥哥一向一笑置之。两人一起喝酒,聊天,最后醉倒在了一起,等酒醒,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兄弟两人互看了一眼彼此的狼狈模样,然后大笑起来。
那样愉快的往事啊……
只是因为酒精的问题,却在第二天的深夜诱发了他的身体疼痛。
他做噩梦了,他又回到了那个夜晚,父母在老宅里争吵。他想上前一步去劝,一切犹如影画,他无法触碰到他们。无论他怎样喊叫,让他们不要再吵了。都没有办法。
他看到父亲推搡了一下母亲,打破了燃着的香氛,那一室大马士革玫瑰的味道使他窒息,然后是母亲摔门而去,跟着是父亲。
香氛倒在地上,并没有熄灭。那天,没有人在家。见到主人争吵,用人们躲到大屋外的用人房去了,哥哥也还在寄宿中学里没有回来。火点燃了地毯,一点点舔舐着一切可舔舐的东西。
他只是个十岁的小男孩,吓得身子被定住了。当他想起要逃,烟灰涌进了他的肺腑,那样疼痛,用人们开始撞门,可他们没有钥匙。他们开始捶打一楼的玻璃窗。而他的手脚被灼伤了,眼睛很痛,脸上被火舌舔过,像一把一把刀子在不断地割着他。后来,他看到哥哥破门而入,抱着他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啊!”一声大喊,他挣扎着醒了过来,脸上、手脚上全是红肿一片,痒痛难忍,就如当初被火舔舐所起的血泡。
那一次,大火并不严重,只是他太小,完全被火吓住了。所以,他身上的伤也不算太严重。只是从此,在他心里就种下了阴影。他会突然发作,全身皮肤过敏,犹如在被火烧。心理医生说,这是心理问题,需要时间才能痊愈。
被酒精引发出了那一场噩梦,他的病又复发了。那一个晚上,是哥哥冲进他的房间,抱住了吓醒的他。哥哥只当他还是那个十岁的小孩,一遍一遍地对他说:“别怕,只是梦。有哥哥在!”后来他就慢慢安静下来。
而哥哥取过他放在枕边的项链,放进了他手里,笑着对他说:“你看,这是幸运符,它很冰凉。”果然,项链置于手心,冰冰凉凉的,哪还有什么火烤火燎,他的一颗心终于安定了下来。后来,每每他做噩梦,会本能地握住那链坠,冰冰凉凉的,他总能从噩梦中醒来。
那项链,他一直戴着,从不离身。
直至,他见到了汪晨露。
那时,他还不知道她的身份。
他只记得,她很温暖,很爱笑。她的样子不美,顶多算是清丽可人而已。偏偏长相那么清丽的女孩子,却爱肆无忌惮地大笑,使他想起了《聊斋》里的婴宁。
她爱笑,而且笑得很美。
那是在上海郊区的花田里,她在忙着采集花朵。
初秋的天气已经很凉爽了,可因换季,他的脸红肿得面目全非,连朋友都认不出他来。纪六还曾开玩笑说:“你是不是被蜜蜂蜇了,肿成这样?”
因文氏美妆企业在云南、西藏、新疆、上海郊区等地都有花田,听闻本地郊区的花田玫瑰开放了,他才会过来看的。
他就是在花田附近,碰见了汪晨露。
玫瑰花田里,是一片粉红色的海洋,花瓣垂垂,饱满欲滴,那是凌晨五点钟,他还记得他所闻到的玫瑰花的清香,清香中带着甜,他觉得,自己尝到了爱情的味道。
而她在唱歌给玫瑰花听。多有趣的一个小姑娘。
花田不算太高,但花树茂密,翠绿的叶子重重叠叠,想要找到一个人也是不易。他明明走了好些路,就是到不了她身边。他跟着她的歌声而去,繁花似锦,那粉红的花那样柔软,如丝如缎,织起一片云霞,她时而在花云的这一头,时而又在翠绿枝丫的那一头。
白色衣裙轻盈,倒映在粉红的花田里,使他想起看过的马塞尔的意识流小说系列,《追忆似水年华》中的《在少女的花影下》。而她,不是就在花影下吗?她就是花影下那一只狡黠的白狐狸,你想走近她,她却跑远了……
不知怎么的,他就念了出来:“不管时光如何流逝,场景如何变换,我的思绪永远会回到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只为看一眼那时的我,那时的她,那时我们悄悄地约会。”
“咦,这不是《在少女的花影下》那些动人的句子吗?”那只狡黠的“白狐狸”终于停下了脚步,而他跟上了她。
看见他,她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反而上前一步,将一枝玫瑰花递给了他:“我也爱看《追忆似水年华》,不过我只注重看讲述艺术史的部分。谁让意识流小说会让人看着看着就分神呢!”她耸耸肩笑了,露出一口可爱的白牙,尖尖的,细细的,他心中那只狡黠的狐,再次跳了出来。
“我喜欢书中对嫉妒的描绘。”连他都能听出,自己有多妒忌。他妒忌他生命中一切所缺失的美好……
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笑了笑:“我就住在花田边的农舍里,晚上请你过来吃饭。”
她微侧头,答了他的话:“毫无疑问,生发出爱情的,往往不是一个人的魅力,而是他说的这样的话:‘不,我今晚没空。’”《追忆似水年华》里的句子,被她脆生生地念出,连拒绝都变得有意思起来。
他喜欢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遇见我的女孩……他在心中想道。
“我叫晨露,你叫我露露姐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汪晨露微笑着伸出了手。
“逝去的年华,年华。”他喃喃。
“什么?”她没听清。
他笑了笑:“年华。”
“姓年名华呀?好名字啊!”她拍了拍手,笑容明媚。而他没有纠正她的错误,他就叫年华。
在似水年华里,他骗了一个女孩,他说,他叫年华。
她说,这段时间,每天四点,她都会到这里来采集玫瑰,一定要第一道阳光照射下来前的才好。
他说:“就像某种仪式?”
她答:“是的,就像某种仪式。”
她有时会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而他看了她一眼,随意地答:“许是命运使然。”
她一边整理满箩筐的玫瑰,一边说:“在每年六月,从清晨四点开始,在朝露初降时,就得摘下沾满晨露的玫瑰。在花瓣的水分饱和度达到最高的时候把花摘下,只为追寻酿造最佳玫瑰水的完美定律。”
“你是花农的女儿?”他有些意外,这样淳朴天真的女孩,不大像都市女孩。
她歪着头,想了想:“也算是吧!”她整理好玫瑰就离开了,要赶去附近的加工厂交货。那些加工厂就是文氏旗下的蒸馏厂,由他的妈妈R夫人负责,同时也有几家国内的精油公司与护肤品公司。
那天晚上,他在农舍等了一个晚上,可是她没有来,果真应了她早上的拒绝。其实,他并没有洛丽塔情结,可他被她蓬勃的生命力给吸引住了。
在黑暗中,他默默想念着她,似乎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他打开了灯,看着镜中的自己,红肿丑陋的脸,她竟然没有被吓跑,还愿意和他聊天?如是想着,身上的痛苦也似轻了许多。
第二天,他在凌晨四点准时出现在了花田里。
今天的她,穿的依旧是一条白色的亚麻布连衣裙,宽宽松松,却显得她分外苗条。她系上了一条粉红色的长丝巾,将瀑布般的长发包裹住了,远远看去,就如一枝亭亭玉立的玫瑰花。
“嘿,”她上前一步,手上拿着一个小瓶子,说,“可以吗?”
他点了点头。她莞尔一笑,替他喷了喷手臂上的红肿,十分钟后,没有任何变化,但觉得没有那么痒了。他再点了点头,她替他喷了喷脸。他只觉得,连眼睛都没有那么肿了。
“这是真正的大马士革玫瑰水,有消炎、镇静、舒缓的作用。喏,你拿着,用完了我再给你带。等明年六月,我让阿塔——哎哟,阿塔就是阿爸的意� �——再给你研制几瓶,保管你的过敏就好了。”汪晨露调皮地往他脸上再喷了喷,然后将瓶子塞到他手上,而他握住了她的手,没有松开。
汪晨露一怔,抽了抽手,他就松开了。
她笑了笑:“好了。我该工作了。”
那是一个愉快的假期。
每天凌晨四点,他准时在花田里等她。
他不作声,只是看她工作。
她总是穿不同的白色连衣裙,裙子很长,包裹住她细长的腰身与腿,她的脚上,穿的是粉色的布鞋,爬山走路,快如灵动的小鹿。
他曾无数次幻想,她白色长裙下,那一双修长均称的腿。
她的个子不算太高,一米六三左右,后来也果真没有长过个子。可她很纤细,身段诱人。当他看着她的长裙时,觉得自己有些龌龊,倒像纳博夫笔下喜欢洛丽塔的中年老男人。
与一般女子不同,汪晨露居然会打趣他。她会突然走到他身边,将手中的玫瑰递给他。他接过,知道那是她善意的提醒,不该如此盯着她的大腿看。她还会突然念叨:“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得由上腭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洛——丽——塔。”嘻嘻哈哈的笑声过后,她问,“我说得对吗?男人都有洛丽塔情结。”
“可我正当青年,才二十三岁,算不得老男人。”他答。
“对的,所以你不爱洛丽塔。”她会给出很聪慧的答案,一语双关。
她可以褪色,可以枯萎,怎样都可以,但我只要看她一眼,万般柔情就涌上心头。她是他心底的秘密,他不会告诉她。
他在心里下了决心:一定要培育出全年开花的大马士革玫瑰。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她,而她哈哈大笑。她说,如果全年都能开花,那就不是大马士革玫瑰了!而他在心底对她说:那我就给它定名为晨露玫瑰。
等到下次见面,他依旧盯着她的大腿看。
汪晨露不高兴了。她举起玫瑰花枝,轻轻抽他的肩膀,叶子和刺刮伤了他的下巴,还出了一点血。
他也不恼,问她:“气消了吗?”怎么看,都像情人间闹的小别扭。
她的脸一红,不搭理他,继续采集花朵。
那丝缎一般的粉色花朵,在她素白如玉的手上流连,美得就像一幅画。
他还发现,她与一般的花农女工不同,她的肤色白得十分奇特,他极少见着如此白的女孩,而她的眼珠极黑。她的皮肤细腻如玉,没有花农的粗糙。她的眼睛很美,眸子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纯粹。她不会是当地的花农。
“晚上,来见我好吗?”他再次提出了邀请。
“女孩子不能随便到陌生男人的家里做客。”她眨了眨眼睛答。
他分明感觉到,如她质朴的女孩,没什么男女大防,她不过是在调侃,调侃他老是盯着她的大腿看。
“我会在这里等龙血树开花。你知道龙血树吗?几十年才开一次花。碰巧这棵新移植的要开花了。只可惜,我的爸爸、哥哥都不在这边。你愿意陪我看吗?”她说,笑容明媚,里面丝毫没有芥蒂。她没有防备他。
他答:“那是我的荣幸!”
深夜时分,花田附近静极了。
他按时赴约。
那里有个小山坡,刚好可以沐浴到柔和的月光。她就坐在月亮下的小山坡上,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膝盖上,笑着看他。
山风吹过,掀起她的白色长裙,他看见了她修长纤细的小腿,洁白细腻,如玉笋。她静静地沐浴在柔白的月光中,仿如那只狡黠的白狐狸。他只怕,走近了,它就逃了,就如缘分。
她依旧在月光下等着他,没有跑开。
他静静地在她身边坐下,仰着头,看那皎洁的月光。
她说:“你很寂寞。”然后指了指左边的那棵龙血树,“爱看在夜里开花的树的人,都很寂寞。”他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自己的过往。他们彼此还是陌生人。
那棵树有六七米高,一看必定在百年左右。枝叶十分繁茂,墨绿色的带状叶片集中于枝顶,青翠欲滴,生机勃勃,整个树冠非常美丽,缀着一簇簇花苞,有白的、米黄的,还有碧绿的,十分可爱,眼看着就要盛开了。
他看着龙血树,忽然道:“你可能不相信,其实我是化工科出身,化学是我的专业。我可以将树上的花变为拥有最清幽味道的香水。”
她一怔,答了:“我相信。”那样毫无保留,相信就是相信。
似想起了什么,她叹了叹,说:“我的一个好朋友小鹂,她很有才华,也很有野心,只是她是孤儿,所以她和一位绅士做了场交易。绅士送她出国深造,她则成了他的情人。像小鹂那样不容易。”
“就像喜宝!”他答,“在生活面前,没有什么错。”
“谁?”汪晨露露出了皱眉头的傻表情。
“没看过亦舒的《喜宝》?”他倒是乐了,这个小姑娘还真有意思。他好奇,除了玫瑰,她还懂得什么。
“你有的话,可不可以借我?我很少看言情,我哥哥曾和我说过,女孩子应该多看些像《飘》和《红楼梦》这样的小说,不要整天看情情爱爱的。”
他笑出声来:“你哥哥真严肃。”
“他是为我好呀!其实我也觉得,女孩子就该像斯嘉丽,为了生活,可以随时战斗。”她握起拳,一副随时要去冲锋陷阵的可爱模样。
他看着远方花田,有些茫然:“某种程度上来说,姜喜宝与斯嘉丽是一样的人。”
“哦?”她又说,“我明白了。”
“《喜宝》是我小时候看的,书就放在农舍里,我明早拿给你。”怔了怔,他说了下去,“其实,书不是我的,是我……是R夫人的。”
“R夫人?我觉得她一定是个美妙女子。她是你的老板吗?你负责在花田这边看守吗?毕竟六月里的大马士革玫瑰太值钱了,很多人会在夜里偷采的,我家也派了人来守着,包括看守这棵神奇的树!”她指了指龙血树,又是笑嘻嘻的了。
他答:“是的,她很美。”似是陷入了某种莫名的情绪。
汪晨露看出了他的忧愁哀伤,她觉得,必须要给他安慰。于是她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随即放开他说:“你脸上身上的红肿是怎么回事?”
见他的身体抽动了一下,她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支持他,“没关系,我不会告诉别人。”
于是,隐去姓名身份,他说出了他的故事,他的妈妈不爱他,而爱他的父亲因为商业对手的逼迫和妈妈的冷漠,一气之下,病故了;他更遭火燎之灾,从此后,便会如此,只要一想起伤心往事,就会病发。
他说得很简单,她却听得难过,真心实意怜惜他。她安慰他说:“你别难过,一切都会过去的。”
忽然,他觉得累了:“可不可以在你肩膀上靠一下?”
她一把将他揽了过来,将他的头压在她的肩膀上,笑他:“你比我还傻。”一个大男人,心里得有多痛苦,才会想要一个依靠?她的心觉得不好受了,为了开解他,她也给他说了她的事,她也是孤儿。
她说得简单轻巧,原意只是为了安慰他,他懂得,于是只答了她一句:“谢谢你。”
不觉已是天亮,两人相依偎,聊了一整个晚上。她要去采花了,而他说:“我拿了书,就到花田找你。”
而她爽朗的笑声飘在花田里:“好!”
他们依旧在每个清晨见面,可无论他怎么相约,她都不愿晚上去他的农舍里做客。他才发现这个女孩子执拗的一面。
晚上的约会,那是属于情人间甜蜜温馨的时刻,所以汪晨露拒绝。她只当他是朋友。她那样直白,没有城府,不会掩藏,他不是没有失望,只是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了。
他没有再勉强,收回了邀请。只是在某天清晨,看见她坐在花田下看《喜宝》时,他会揶揄她:“我长得丑,你也乐意和我做朋友?”弦外之音却是:你不肯答应我的约会,只是因为我的容貌。
她却脸一仰,用夺人心魄的美丽眼睛看着他,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你其实很帅。你有一双深邃得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像会说话一样。我喜欢你,朋友间的喜欢。”
他只能退回到朋友的位置。
再次见到她,是在他的农舍里。可她不是来赴他的约,而是当地的花农找到了她,说有个男青年身体皮肤过敏得很严重,所以她赶了来。
当她推开门,看到的是年华蜷缩在床上,而带路的花农显然也急坏了,不知该怎么办。床边上还坐着一个男人,长了张娃娃脸,站了起来,说:“他已经有些神志模糊了。”
汪晨露镇定下来,忙问他:“你是他的亲人?他为什么会突然病情加重?”
那男人道:“我是他的朋友,小六。他是心理创伤性特征,一回想起痛苦的往事,就会身体红肿难忍。”
汪晨露对那花农耳语了一番,花农就离去了。她让小六将年华的衣衫除去,抱他进木桶里,再装进温热的水。
幸好这里是蒸馏厂房区,所以有温水循环系统。她让小六密切监控水温,而自己在门外等花农来。
没多久,花农就来了,还提了两大桶水。
那是用深棕色玻璃瓶装着的两大桶水。小六正看得莫名其妙,汪晨露已经扭开瓶盖,满室的玫瑰香扑面而来。而她和花农一起,将水统统倒进了木桶里,让年华浸泡。
见小六仍是目瞪口呆的,汪晨露微笑着解释:“这些全是浓缩的大马士革玫瑰花水,纯正原始,有很强的镇静修复效果。”她蹲了下来,手伸进水里探了探水温,全然没有都市女郎的扭捏。
花农却嘀咕了一句:“这可是一桶千金的。阿柏少爷提取得可辛苦了……多可惜呀!”
汪晨露轻斥了他一句:“人总该是要帮的!”
一桶值千金,这一下,小六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也是惯常铺张奢侈的,可也没有奢侈到拿黄金泡澡的程度。
汪晨露看出了他的心思,忙道:“大马士革玫瑰精粹,确实是有液体黄金之称。”
见年华眼睛微动,她正想起身,手却被抓住。他本就是赤身裸体,这样抓着她的手,他又那样烫,她的脸红了,连忙对小六说:“你帮忙看着他,我得走了。”她要抽手,手却被抓得更紧,他的眉头紧了紧,好似很痛苦。
“别呀!你走了,我可什么也不懂。”小六倒是看戏看上了瘾,心道:这文洛伊泡妞还换个这么文艺腔的假名,想他在上海滩,美丽优雅的名媛、绝代的佳人,甚至当红的新晋影后都拥有过,现在居然对个野丫头感兴趣了,真是越来越差劲了呀!
小六看不上晨露,只当她是个乡下姑娘,可只一瞥间,又被乡下姑娘那惊心动魄的漆黑眼睛所摄住,心下叹息:真是浪费了一双美眸,居然长在如此平庸的脸上。
读出了小六的鄙夷,汪晨露也没有放在心上,她从不觉得,一个女子不美,就不能拥有幸福与快乐。恰恰相反,她拥有可亲的阿塔、可爱的阿柏,她快乐而知足。
她没有离开,手一直让年华抓着。被热气蒸着,她感到困了,打了个哈欠,蹲着的身子顺势坐了下来,头靠着木桶,居然就睡着了。
等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小六才笑出声:“别装了啊!”
“好你个纪六,跑这里来。”文洛伊声音压低,生怕吵醒了她。
“我怎么不认识年华?年华是谁?”纪慕打趣,“我还说,怎么老等不到你回城,原来是被乡下姑娘迷住了。”
“别说得这么难听。”文洛伊动了动胳膊,似在警告。这一动,只觉全身都舒泰了,红肿退去不少,也不痛了,只剩了微微的痒,偶尔在他心尖挠上一挠。
纪慕知趣地走了。
只剩了他们了。文洛伊看了看熟睡的她,脸蛋红扑扑的,腮边居然还有口水,准是梦到好吃的了。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水太热了。
“哎,醒醒!”他唤她。
她揉了揉眼睛,哼哼:“阿柏,别吵我嘛!”
阿柏!那一句话如一颗钉子,将他钉在了那里!他是那样高傲的一个人,什么样的女子他没有!他发过誓,不会爱上任何女子!他不会走父亲的老路,去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文洛伊迅速穿戴好。
可当走到门边,他再次回到了她身边。她依旧睡得甜美。一个没心没肺的野孩子、野姑娘!他取下脖子上的项链。将那两把钥匙塞进她的手心。他说:“祝你幸福!”
然后,他离开了,再没有出现过。他只让她记住了,年华。
门外有响动的声音,许是汪晨露回来了。
文洛伊一怔,唇边铺开一丝苦涩的笑。他的手微微抬起,项链在空中画着柔和的弧线,两把钥匙互相碰撞,发出丁零丁零的声音。
“洛伊?”那声呼唤温柔暧昧,他不觉蹙起眉头看向门外。她就站在那里,脸色绯红,原来是喝多了。
他低笑了笑,过来一把扶住了她。
她却笑了起来,双手抓着门框不肯放手。他从不知道,喝醉了的她,倒是有股蛮力的。
“哟,还知道回来呀?”他打趣。
“嗯,我自己开车回来的,厉害吧!”她哈哈大笑。
这一句话,倒使他苍白了脸。原来汪晨露不会开车,每每出行,皆要司机接送。如此一来,倒是有许多不便。他给她弄了一个车牌,而她也只是勉强学会了开车,还从未正式上过路。
“我厉不厉害!”汪晨露忽然放开了手,害得他也一下没站稳,两人险些摔倒在地。她搂着他,不管不顾
地吻了上来。
他开始有些不耐烦地推开她,一次又一次,可她还是要扑上来,吻他的脸,吻他的唇,吻他的下巴、锁骨,他恼了,一把推开了她。
她一头撞到门上,撞得痛了,却更用力地抱着他:“你说过的,你说过会爱我一辈子的,你明明答应了的,为什么要看我如此难过……为什么……阿柏,为什么?”
原来,她不过是把他当成了那个男人。
原来,刚才她见了汪柏。
一丝冷笑从喉头溢出,这样最好,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他们只是一场交易。他开始回应她,撕扯她的衣服,狠狠地吻她。
她觉得痛了,拼命地挣扎,而他将她推倒在沙发上。她的手胡乱地抓着,他就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将她的身体压向沙发深处,她的双手被他死死按住,她动弹不得,呜呜地哭了,像只小鹿,发出含糊不清的哭声,可那双眼睛那样明亮。
他吻她的后颈,她的身体缩了缩,他一把将她转了过来,使得她面对着他。她的双眸睁得那样大,却空洞没有神采,不见丝毫璀璨的光芒。他想看看她,她却闭上了眼睛。
他恼了,加倍地折磨她,而她只是双手攀住他的肩膀,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床笫之事,她从来不会拒绝他,只会默默地承受,像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她终于清醒了,认出他来。
他折磨着她,他想,她恨他也是一样好的,总胜过在她心里,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太累了,躺着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挂在脖子上的链坠使她清醒,她举起手,摸了摸那两把钥匙,带着浓重的疲倦说道:“那是我的项链。”见他哼笑了一声,怕他恼了,她连忙解释,“是一个朋友送的,并不是……”她没有再说下去。月亮透过窗纱,一点一点地染了进来,一室月辉如水,外面的世界也渐渐静寂下来,这样的夜里,她的心也安静了几分。
她翻身伏在沙发上,半边身体却依旧靠着他,他吻了吻她裸露着的光洁圆润的肩膀,她的身体曲线很美,在暗夜里盛开,就如那粉色的玫瑰。
“你还记得那位朋友?”他问。
“你知道吗?我真心将他当作朋友。我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过什么心事,可对着他,倒一股脑地只想把一切烦心事说出来。”她举起双手,抚摸他的眼睛,把自己的眼睛闭上,然后说,“他和你一样,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只是他样貌丑,所以自卑。我那时还小,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只是觉得他眼底满是脆弱与孤独……我只想安慰安慰他,可他没打个招呼就自己走了。到了今天,我还在担心他。他说过的,他的母亲不爱他,爱他的父亲却病故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哦,他还有个哥哥,可他觉得,亲如哥哥也没有办法明白他……”她喃喃说着,困意渐渐袭来。
他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睡吧!”
他拥着她入睡,原来,她喝醉了也还是有好处的,像只黏人的小狗。
阳光照耀,她在一阵阵头痛中醒了过来。而他早醒了,可自己的半边身体还压在他身上,如此亲密的举动,使得她慌乱起来。正要动,他低低地在她耳边说了句:“外边冷。”
她就不再动了。他笑了笑,将驼绒毯子往她身上盖严实了,他离她那样近,吻了吻她的肩膀,而她羞得红透了脸。
他大笑起来:“昨晚的拼命三郎哪儿去了?”
憋了半天,她才说了出来:“我酒品不好,你别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那句不该出口的话,他问了:“和我一起,你快乐吗?”
她撑起半边身子,仰起头看着他,就那样直直地与他对视,眼底的惊恐一闪而过,却执拗地说出这世上最刻薄的话:“我以为我们说好了的,这只是一场交易。”后半句话,她说得很轻。
原来,这只是一场交易,她不会也不肯交付出自己的一颗心。
多么残忍的话,无论他给她再多,她也无法满足。他冷笑了声。她听出了他笑语里的刻薄与恨透了她的那种情绪。
她怔了怔,却说了下去:“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是,没错,我是依附于你,我只是你一时兴起买来的玩物,只能等你玩腻了、玩厌了再一把扔出去,就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而你不屑于施舍半点残羹。可是我不会因此看不起自己。我生来就是孤儿,阿塔没了,阿柏也离开了,帕沙家人巴不得我死,所以我没有办法变得讨人喜爱。年华说得对,我没有错,生活本就如此。我与小鹂都没有错,我们只能做姜喜宝。我有什么?只能拼命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你觉得我很丑恶?我告诉你,我从来不觉得!”
原来她是嫌他龌龊!他吻住了她,不让她再说下去。她咬他,他就掐她。他动作粗暴,而她大哭起来,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又回到了她初见他时的情景,残暴,肆虐。
“说得好听,你不会看不起自己?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是龌龊!你嫌我龌龊?我就让你看看,谁比谁更龌龊!你还想着和汪柏在一起?我就让你跟我一样脏,让你没面目去见他!”
她绝望地睁大了眼睛,他提到了阿柏!
她像一只绝望的狐狸,等着被剥去遮体御寒的皮毛的狐狸,瑟瑟发抖,只能任他剥皮拆骨。就如一场噩梦,无论她怎么挣扎,怎么哭泣,就是没有法子醒来,他在一遍遍地告诉她,她有多肮脏,即使剥去了那层皮毛,里面也是肮脏的,也是该被他撕碎的。身体的疼痛与恐惧吞噬了她,她看不到尽头,只觉得自己被撕裂成了千片万片,筋骨也被抽出,血肉模糊。而他依旧没有停止:“我有多恨,你就该有多痛苦!”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是她,她到底犯了什么错,他要如此折磨她、羞辱她……无边的黑暗涌了上来,像在最漆黑、最深寒的夜里,潮水一点点地涌来,一点点地将她淹没……
在私密性极好的高级会所里,莉莉朝着大厅安静隐秘的角落款款走去。
大厅里还置了几张散开来的餐桌,在那里用餐的都是一些名人。
因为那女子很美,莉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那女子高挺秀气的鼻子上架了一副黑色墨镜,唇色红艳,勾人夺魄。一袭黑色连衣裙将她姣好的身形勾勒出来,凹凸有致,倒真是个惹火的女郎。
她戴着白丝绒手套,修长的中指上套着一枚八克拉的全美钻镶嵌的戒指,在灯光下流转着璀璨光华。
脚步慢了些,在拐弯前,莉莉竟然看见文洛伊坐到了那位女子身旁,并彬彬有礼地亲了亲那女子红艳的唇。
原来,是偷吃来了。莉莉笑了笑,推开了虚掩着的包厢门。
灯光不甚明亮,跳动着橘黄色的光,将包厢里的一切渲染得璀璨夺目。时鲜的花一簇簇摆放着,时不时地传来幽香。天顶处镶嵌了一面巨大的玻璃,玻璃那样透明,一尘不染,被灯光一打,更像是进了水晶宫般,而汪柏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腰板挺直,有股不怒自威的风度。大厅里坐着一个他,天顶上又映出另一个他,一身剪裁得体的修身黑西服,雪白的衬衣,深色的温莎结,衬得他眉目风流,英气逼人。
他没有看她,但笃定来的是她,手轻轻一抬,将雪茄放到了水晶烟灰缸里。下颌才稍稍抬了抬,轮廓分明的脸从暗面的光线中转了过来,一双眼睛不带丝毫情绪地看向她,深如大海,使她害怕。
他说:“帕沙小姐,你来迟了。”见她拘谨的神色,汪柏倒是笑了,“还喜欢这些花吗?是从我的花园里剪下来的。”
她清了清嗓,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不知道汪先生今日约我到此,有何贵干?我以为我们早谈好了的,我替你做那个幌子,去收购不止琉璃家化一家的股份,亚太区最重要的三家美妆品生产公司我都已购入其股份了,你为的就是骗文洛伊出手吧?那三家都是文氏常合作的公司,如果被我控股了,文氏将会被牵着鼻子走,所以文洛伊已经出手了,花了那么多的钱,你打的什么主意我没兴趣知道。我只知道,那些照片,你答应过都还给我的。”
“不要一上来就将自己唯一的底牌也掀开嘛!”汪柏含了一点笑意,看着她,姿势没有变动分毫,仿佛她是空气,他连和她交谈也不屑。
这样的情形使她害怕,病急乱投医:“你也不看看,外面坐的是谁?文洛伊也来了,还带着美丽的女伴。你就不担心,你的晨露独自在家寂寞吗?”
汪柏的身体似动了动,可她没有看清。等到他再说话时,她却一动也不敢动了。他说:“如果下次你再敢说出晨露的名字,我会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提她的名字,你还不配。
“乖乖的,不说话就好了,你只要听我把话说完就可以走了。”候了许久,他才开始对她说话。他转过身来,从内袋里取出几份文件,扔到她面前,“请慢慢看。”
莉莉一张张地翻阅,瞬间连最后一点唇色也没有了。那几份文件,一份是何董的银行总录备份,一份是合同,当然,还有他答应过还给她的照片。她和何董的不雅照!
“如果把这几份文件与总录一并给何董,不知道他会怎样处理呢?”他的声音依旧是温温暾暾的。
可她知道,如果他给了何董,只怕无须他自己出手,何董就会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有句话说得好,恶人自有恶人磨。你从帕沙产业里长期亏空如此大的数目,竟然还拿去炒期指,输了,就去钻何董的空子。看来何董也真是老糊涂了,也不怕女色误事。借何董挖商业机密,进行内线交易,还搜集了不少何董的生意机密,看来你也想握住何董的一些把柄嘛!只是你拿着这些去要钱,他会不会当提款机,让你一次一次地按呢?哦,当然了,他现在还不知道!”汪柏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关于何董的总录,里面的生意机密有太多内幕,如果不是到最后关头,不是在已经离开中国的情况下,她是不会主动向何董抖出来的。那会要了她的命!那只是她的最后一招,眼下却被他轻松道来,连最后一点活路,也要断了她的。
莉莉一惊,跪倒在地。
“对了嘛,做人谦虚些好呀!”他淡淡地道。
莉莉似被钉在地上一般,只听他继续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女人呢?以为在别人那里探听到了内幕消息,能够在股票市场大赚一笔,结果倒栽了个大跟头,大量资金被套,只能挪用公款填补。对了,你真的不打算在最后的期限内,把公款也填补上?挪用公款,内线交易,这得坐几年牢呢?”他还真的举起十指数了数,然后笑笑地说下去,“而且被帕沙侨知道你挪用了他的资金,他会怎么做呢?”
“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她攀住他的裤腿哭道。
他又笑了笑,十指交叠放于膝上:“那当初我又该求谁放我和晨露一条生路?”见她衰败如死,他才满意地说道,“把你帕沙家的股份全数卖给我,应该够还公款了。只不过嘛,那些证据,我会替你留着的。对了,下次别再那么轻易听信别人的话了,哪有那么多内幕消息!这次我请操盘手做的市,看来你还满意,居然投资了那么多!好了,你该感谢自己流的是帕沙的血,你的这点股份,够还这次的失败投资了。”说完,他拿出已列好款数的支票给她,“这些够你疏通琉璃家化的那位生产车间经理了。记住,事成后,你让他滚得远远的,不然他一旦被人抓住,可是要坐一辈子牢,这些贿赂也真够你和他坐一辈子的经济牢了。”
看着她跌跌撞撞地离开,他微笑的掩饰下,那颗心依然在痛。他和晨露的孩子,那个孩子连生下来的机会都没有,他们的孩子,又该去求谁呢……
大厅的一角,传来一丝喘息与呻吟。
那里被一排排翠竹阻挡,还垂下一层一层碧绿的芭蕉叶,泉水的声音透过雨帘,一点点地垂下,坠于池里,丁丁零零,如溅珠碎玉,越发显得后院清幽。
倒是个幽会的好去处。
本无意打扰,但汪柏的车停在后院的内巷里头,所以他安静地走了过去,见着了那个人。只见他搂着一名美艳女子,靠在树影婆娑的墙上亲吻,旁若无人。汪柏的脚步顿住了。
似是察觉到了身后射来的目光,文洛伊从垂下的大片芭蕉叶的阴影处走了出来,见是汪柏,倒亲切地打起了招呼:“汪总也在这里呀。”手一挥,让那女子先走。
见汪柏不作声,他两手插在裤袋里,下巴仰起,眼眸却垂下,不耐烦的意味很明显。原来,是他挡了他的路。他移过身子,让汪柏先过,然后对着汪柏的背影道:“你从华尔街请过来的精算师朋友,也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啊!”
原来他查到了!从小在华尔街拼杀成长起来的文洛伊,果然不简单,竟然发现得这么快!汪柏笑着回转身道:“有机会的。”不等他答,就要离开。他会发现,也在预料之中,不然对手太弱,这个游戏就不好玩了。
“我会替你向晨露问候的。”文洛伊说道。
汪柏的步子猛地停住,文洛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僵硬的背影,然后才听到他冷冽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好!”
那一晚,汪柏喝了许多酒,他一遍遍地给汪晨露打电话,汪晨露无法,唯有到他住的地方看他。
那是从她见到他后,第一次到他的家里来。他是真的醉了,居然连大门也没有锁。
一套再简洁不过的酒店式公寓,因为靠在黄浦江边,才显现出它的不凡来。如此寸土寸金、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啊!而他的公寓在顶层,还有一个特意辟出来的空中花园。
花园也可以说是花房,用玻璃构建起天幕,花团锦簇中,还置有一张小床,想来躺在那里,数着满天霜糖一般的星子,很快就能安然入睡吧……
一声叹息,汪晨露离开了满是玫瑰花的花房,在卧房里找到了屋子的主人。
尽管大厅布置简练,全是黑灰白三色,干练中透出一股时尚气息,可当她进到卧室,才明白,她的阿柏,她过去的生活,都浓缩在了这个小小的环境里。
这里和她在伊斯帕塔的卧房一模一样。
那时她还小,什么都不懂,也曾有过任性的时候,总想要到这世上不可能要到的东西。阿塔创业艰难,他们的住处不是不简陋的,比不上在伊斯帕塔那个美丽奢华的家。重祖母还在世时,她常在伊斯帕塔住,重祖母很喜欢她,总会一点点和她说玫瑰花的故事,教她怎样萃取玫瑰花中的精华。每一样成分、每一种萃取方法,乃至她的化学课,都是重祖母一点点教的。重祖母说过,她有天分,懂得花儿,也最像自己。重祖母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那样优雅,那样风华绝代,明明已有百岁高龄,可看着竟像个七十岁的人,还一点不显老,脸上的皱纹都是淡的。
她爱她的重祖母。她曾很天真地想,她自己就是重祖母的亲重孙女,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心却是连在一起的。那时的自己多么天真啊!在重祖母的庇护下,她住着公主样的卧房,房里放满了鲜花,多是美丽绝伦的玫瑰。那时,重祖母还开玩笑似的每天唤她:小海伦。最美丽的海伦,是要嫁到特洛伊去的,做特洛伊王子最美丽尊贵的公主。
她总是歪着头,一脸不服气,抱着阿柏的手,对着重祖母嚷嚷:“我才不稀罕做公主呢,也不要嫁王子,要嫁就嫁阿柏!”
而阿柏总是笑,笑得腼腆,可眼底是满满的、掩饰不住的幸福。重祖母也是笑,用好听的声音说道:“那是因为你本来就已经是我们的小公主了呀!”是呀,只有本身已经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小公主了,才会不稀罕当公主。
可在这孤岛上,在这繁华如锦的十里洋场,他们只是互相取暖的孤独的人。她和阿塔、阿柏不怕苦,一点点地打拼,阿塔用了十年的时间,为他们创建了一个乐园。从最开始的风餐露宿,到后来的高床软枕。她的阿塔不倒,她永远可以是世上最可爱的小公主。所以在这座孤岛上,她有了自己的家。
她现在住着的家,就是当初阿塔发迹时买下的。眼下海东住着,而她偶尔也会回去小住。那里有她与阿柏和阿塔的回忆。她不舍得,再艰难时也没想过放弃。所以,她从不邀文洛伊过去,宁愿自己住去他家。
而阿柏,却再不能进入那个家。
风口浪尖上,他与她的过往总逃不脱媒体的捕风捉影,而文洛伊的出现,也无法让他再踏进曾经的家。他就一个人住在如此冷清的房子里,连家 也没有一个。
只有这间卧房,让他与她觉得自己的心还是跳动着的。
汪晨露喜欢伊斯帕塔的家,所以刚回到上海时,面对一贫如洗的现实,阿柏承诺,会给她一个温暖馨香的家,就连卧房里也布满玫瑰花。他会替她实现所有的愿望。
如今,他终于实现了,这个卧室很美很美,一直是她想要的样子……
“晨露……”阿柏的呼唤,打破了她沉浸的回忆。那些回忆,就如抽屉里锁着的最珍贵的糖果,而她就如最贪吃的小孩,总想偷偷地拿出来,吃一颗,再吃一颗。可总有吃完的时候,所以她不舍得……
“我在这里,阿柏。”她握住了他的手。
阿柏睁开眼睛,竟没有清醒过来,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他说:“明明你就在我身边了,可我不敢眨眼睛。我怕我再次睁眼,你就不在了。我每天都会梦到你来看我,我就可以一直握着你的手,你说过的,只想永远握住我的手,我们永远在一起。可是你骗我,你自己走了,剩下我一人,每天等在那里,一直等、一直等,你却没有再回来。然后梦就醒了。今天也是梦到这里就结束了吗?你又要走了吗?”
那一刻,汪晨露再也无法承受,呜呜地哭了起来。
而阿柏急得连忙抱住她,一边吻她,一边安慰:“是我不对。我不该这样说的。那样你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了,对吗?”
他以为,那只是一场梦。
她渴望他的吻,可她明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这样,她会使阿柏永远无法振作起来。可他的吻,那样甜蜜,又那样绝望,让她贪婪地生出了希望,让她不舍得再次将他推开……
他一遍一遍地亲吻着她,他的亲吻让她窒息,而她猛地想起了那个孩子,鲜血淋漓的回忆绝望地涌了出来,那个胎儿已经成型,她却没有办法,因为它已经胎死腹中了。当医生帮她引产,当鲜血止不住地涌出,她觉得,自己要死了,也希望自己就此死掉。可老天从来没有想过要放过她……
她绝望地哀叫,她的意识变得混乱,可她还是一点点地说着那个婴孩,连语言也变得支离破碎。终于,他停止了亲吻,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汪晨露想,自己本就不应该来这里。她为什么还要活着?
阿柏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夜色,抽起烟来。窗边已经有好几个烟蒂了。
见她一直看着他,他说:“我一定会让你回到我身边。”
她想了想,说:“算了,阿柏。我们明明都知道,一切不可能回头了。都忘了吧……”
他猛地抬头,连眼睛都是红的,因身体颤抖,那支烟也跟着颤抖起来。他用力碾熄,一字一句地说:“我怎么能忘!”
她怔了怔,觉得心很痛,说:“我的心,很难过,所以我想忘。”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味地抽烟。
候了许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说:“送我回去吧。”
凌晨三点的时间,这样寂静,这样冷清。若一个人离开了,另一个人必定只能在孤寂里独舔伤口。他笑了笑,说:“我刚才见到了他,他有美人在怀。他能寻欢作乐,你也可以放纵一次。”
原来,终有一天,阿柏也会说出如此伤人的话。
她只觉得身子有些冷,却听他说:“你的脸色很苍白,”她一怔,又听他说,“你爱上他了?”
她终于抬起双手环抱住自己,才觉得暖了一点,可声音依旧是颤抖的:“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就像在说旁的人、旁的事,对吗?”他站了起来,轻轻地走到她身边,看着她,“那我对于你来说,又是什么?”
该来的,总是避不过。汪晨露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我知道,当初我的离开、孩子的离去,让你灰了心,让你对我彻底失望了。你不再像从前那般全然地信任我。你能忍受他碰你,却不能忍受我,你恨我。”阿柏一字一句说来,平淡无波的口吻,说出来的话,却是那样惊心动魄。他深邃无波的眼底,似燃起了两簇火苗,那样亮,那样灼人,仿佛要将一切全部燃尽。
她只能逃避,唯有逃避:“我没有法子,我真的没有法子了。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反反复复说的,只有这两句话。
“我不逼你。晨露别哭,我不逼你。”他后悔了,自己不该将她逼至绝境。她已经这样难过,她已经失去那样多,连自己也失去了,而他还要逼她。
是他送她回去的。
在那曾经的家里,那里有属于他们过往的一切。
只是,站在汪宅门口的是文洛伊。
汪晨露本能地颤抖,而阿柏一言不发,停下了车,替她拉开车门,低声对她说:“等我。这一次,我永远也不会再走开。相信我,好吗?”
汪晨露深深地看了阿柏一眼,不允许自己再逃避,说:“好。”
竟然是阿柏牵了她的手,走到文洛伊面前。
文洛伊说:“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人言可畏。”他是对着阿柏说的。
阿柏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他还是未能踏进那个曾经的家。
文洛伊倒没有难为她,也没有问她一整夜为什么和汪柏在一起。
只是她端起桌上冷掉的咖啡时,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上有瘀痕,是阿柏箍得她太紧留下的。那时,她想起了那个孩子,情绪陷入崩溃……
她出神片刻,再次抬眸时,对上的是他若有所思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