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穆沐回兰台的时候,未央宫正好到了晚宴的高潮。
歌舞升平犹在眼,丝竹婉调犹在耳。
穆沐身着暗色衣裙,疾步走在后宫甬道之中。本就是戴罪之身,深夜出了千秋亭,更是罪加一等。穆沐虽不在乎眼前得失,可终究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行色匆匆,不用一灯一烛,巧妙避过御林军的巡视,一路也算顺畅。
可当她刚刚踏入兰台,却发现兰台静得厉害,再往里走了一些,发现有人奔走匆忙,她心下一沉,连忙上前拉住一人询问:“怎么了?”
被拉住的小宫女本是一惊,手中的水盆也猛然一晃,见是穆沐,立马行礼道:“公主,您总算是回来了。”
“到底怎么了?”
“黎沉公子不知晚膳吃了什么,现在全身高烧不退,没有您的授意,奴婢们也不敢贸然去请太医。”
“你现在去,就说我病了,高烧不退。”
“是。”宫女听到吩咐,立马拔腿就走,穆沐长袖一甩,朝东侧院奔去。
刚入东侧院,便见里头众人皆是忙得焦头烂额,宫人们端着一盆一盆的水穿梭于门里门外,见状,穆沐大步走进屋内,径直往黎沉床边奔去。
江公公见她到来,连忙移开了身子,为她挪出空间。不等他行那些繁文缛节,穆沐便急忙开口问道:“黎沉怎么了?”说着,她伸手探去,只觉那额间肌肤滚烫得厉害。
“这么烫为何不去太医署喊人?”
江公公回道:“宋太医因为之前将藏红花擅自给了黎沉公子,听说刚回宫就被皇后罚了,现在在家休养,因此,想来太医署也没人再敢过来了。”
穆沐面色一沉,“都还没喊怎么就知道他们不会来?”
“公主……”
“行了,再多喊几个人去一趟太医署,就说是我病了,无论如何,也得喊一个太医过来。”说着,穆沐又看向江公公,“昨日还挺好的,怎么今日又发热了?”
“这……”江公公犹豫着,见穆沐面色已然不悦,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说。”
“今日有人送来一盅肉粥,手下的人糊涂,以为是您送来的,就没多想,让公子喝了……”
“什么肉?”
“牛肉。”江公公回话间,面上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牛肉?”
“嗯,事后我已经让人拿着去太医署问了,牛肉是用鲇鱼汤炖的。”
“这里头有什么蹊跷吗?”
“牛肉、鲇鱼皆是发物,引发伤势感染不说,还会使血液倒流,心脉紊乱,出现中毒之兆。”
穆沐刚刚还只是不悦的脸,此刻已然愤怒,她面色晕上了一层红,张口便是一句脏话,“谁送的?”
“邓卓已经去调查了,暂时还不知。”
话毕,宫殿门口便疾步走来一人,他一身黑色布衣,剑眉入鬓,五官如雕刻一般坚毅。见到穆沐,他立马上前行礼,道:“参见公主。”
“起来吧,调查的结果怎么样了?”
邓卓不悦地啧了一声,“穆芸送的。”
“邓卓……”江公公声音微微提高,“说了多少次了,那是芸公主。”
“不过一个名头,”邓卓想到穆芸那张胡作非为的脸,不由自主地翻了个白眼,“整个宫中,就数她最多事,尽整些幺蛾子。”
“好了,”穆沐知道邓卓一向看穆芸不惯,也没特地去纠正他说话注意点,“拿到证据了吗?”
“我把送吃食的那个宫女绑来了,现在让大福他们看着。”
“嗯,”穆沐点头,又想了想,“你先去正院的院里候着,防着穆芸来闹。”
邓卓点头,道:“行。”说罢,又转身离去。
黎沉额间的汗越来越多,穆沐的心也越来越焦急。她坐在床边,亲手为其换上一块又一块的凉巾,只希望能尽自己一点力,让黎沉不那么难受。
“公主……”去喊太医的宫女回来了,却是孤身一人来的,“我去太医署喊了李太医过来,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太医现在在正院那儿,被芸公主拦住了,她非要和太医一起进来,邓卓不让,现在两个人在那里快打起来了。”
“穆芸是脑子抽了吧?”穆沐心下的焦急与愤怒一拥而上,她猛地起身,将手上那条刚刚为黎沉换下来的凉巾往水盆中一扔,溅起水花。
见她提步就要往门外冲,一旁的江公公立马拉住了她,“公主,您现在不能去。”
穆沐不解地看向他,江公公立马解释:“您请太医过来,是帮您看病的,一旦您出去了,那李太医定会知道您是骗他来帮公子看病的,到时候不用芸公主阻拦,太医也一定会自己离开的。”
这话在理,穆沐无从反驳。
“那怎么办?就让黎沉一直这样?本来就已经傻了,还一直让他发热下去,恐怕傻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一听这话,江公公的嘴角无意识地抽了抽,他咬了咬下唇,镇了镇心神,又道:“可是您现在出去,芸公主定会反错为对,到时候就算您以此事去为难她,也没作用了。”
“可……”
“我去吧。”冬青嬷嬷不知何时进了门,见到穆沐一副焦急又手足无措的样子,顿时有些心疼,“公主安心待在这里,我去将李太医带来。”
“嬷嬷……”
“好了,”冬青嬷嬷瞟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那人,轻叹了口气,道,“虽然老奴不喜你总是与他纠缠在一起,但是老奴也不是将人命视于草芥之人。公主请安心在这儿等着,我去。”
说罢,便见冬青嬷嬷悠悠走出了房门,刹那,穆沐终于安了心。
冬青嬷嬷办事,穆沐是放心的。且不说她是宫中女官,就凭她在先太后在世时服侍过多年这一点,但凡宫中之人,都还是会给她一点面子的。
果不其然,没有多久,便见冬青嬷嬷领着太医进来了,穆沐喜出望外,连忙起身为太医让座。
“公主……你……”
“李太医,现在没有时间解释了,还请你救他一命。”
“公主啊,不是老臣不帮您,老臣实在是无能为力。宋太医已经被遣送回老家休养了,老臣不敢冒这个险啊。”老态龙钟的李太医面色为难,而皇后那张随时将会找他算账的面孔,早已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他的脑海。
话落,便见穆沐抽出了腰间的长鞭,一双美目坚决中透露着哀求,长鞭一出,殿中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李太医,我也不是欺弱之人,也并不想威胁你,但事已至此,黎沉已经等不了了。”
李太医的嘴唇微抖,下巴的胡子也有些晃动,他目光开始有些闪躲,他深知,穆沐是做得出来这种事的。
“公主……”他重叹一声,“公主,还请您不要为难老臣。”
“对不起,我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此事若是东窗事发,我定会一力承担,保你安好。”见李太医仍旧犹豫,穆沐的眸光似有晶莹闪烁,她一怒之下,凌空挥鞭,长鞭落在她自己身上,血痕在她背部渐渐显现。
殿中众人惊呼,“公主!”而后,便见所有人伏地而跪。
冬青嬷嬷大呼:“公主,切莫做傻事!”
穆沐对冬青嬷嬷的焦急视而不见,转而直直盯着李太医,“李太医,你救,还是不救?”
李太医仍在踌躇,穆沐伸手,似要挥下第二鞭。
“公主!”李太医的双手似有些颤抖,“恕老臣直言,黎沉公子说到底不过一个质子,公主这又是何苦?”
穆沐握着长鞭的手依旧没有落下,她指尖发白,面容坚决,一字一句道:“生在帝王家,我身不由己。他于你们来说,不过一个质子,但于我来说,却是我身不由己的这些年里,唯一的欢喜。”
话落,殿中已静得可怕,众人小心翼翼的呼吸声,也听得分明。
李太医重呼一口气,行礼弓身道:“还请公主记得今日之承诺。”
“那是自然,”穆沐落下握着长鞭的手,声音似有雀跃,“我定倾尽全力,为今日之事承担。”
“多谢公主。”话落,便见李太医步伐坚定地朝床边走去,而躺在床上的那人,眼皮微动,藏在袖中握紧了双拳的手,也渐渐失了力度。
李太医专心致志地为黎沉察看伤口之时,兰台正院中正上演着一幕针锋相对的戏码。
邓卓环抱臂膀,一脸不屑地看着面色发红的穆芸,他一副随时准备出手的样子,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模样。
穆芸紧咬牙关,气得发抖。
“邓卓,你身为一个质子的侍卫,不过一个奴才,竟敢这么对我,你会后悔的!”
“我等着后悔的那一天。”
“你……”
“你什么你?身为公主,一点端庄仪态都没有,整日上蹿下跳,整些是非,成何体统!”
“你!”
“别你了,我有名字。”邓卓扬了扬下巴,“虽然大家都尊你为公主,可是你自己不把自己当公主看,就别怪我没有遵守礼节了。”
“行,我现在就让你看看,我到底有没有公主的样子。”只见穆芸招手,对身后的宫女道,“把御林军喊来,就说这奴才顶撞本公主,且还要动手打我,对本公主不敬。”
“行了,”邓卓觉得这个姿势有点酸,随即放下了臂膀,手握长剑,“我一没碰你,二没出剑,三是你自己闯入兰台的,你叫什么御林军?难不成是喊御林军把你抓回会灵台,防止你兴风作浪?”
“邓卓!”
“哎哟喂,奴才好荣幸,公主终于记得奴才的名字了。”邓卓故作姿态地扯出一丝冷笑,站在穆芸身后的宫女,一时不知该不该执行穆芸的指令。
穆芸气得跺脚,含着眼泪的双眸死死盯着面前这人,“你不让我进去,定是因为穆沐违抗母后的旨意,喊了太医为黎沉治病!等着吧,这一次,我要让穆沐和黎沉一起付出代价。”
穆芸转身甩袖准备离去,刚朝大门走了几步又忽然回头,指着邓卓吼道:“还有你!”
邓卓轻蔑一笑,“你怎么知道公子病了,莫非你做过什么手脚?”
话落,却不见穆芸有任何回应,邓卓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刚刚故作轻松的面容上,顿时浮上严肃与不悦。
他对一旁一个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道:“大福公公,现下未央宫的晚宴还未结束,穆芸想告状今日也告不了了,但还麻烦您不要掉以轻心,以防她真的喊了御林军前来。这里有任何异动,一定要立马告诉我。”
大福公公此时已大汗淋漓,他紧张地点了点头,道:“行,我知道了。可是……你这样对芸公主,真的没关系吗?”
邓卓冷笑一声,“我贱命一条,随时奉陪。”说罢,转身离去。
02
李太医仔细地察看了黎沉的伤势之后,步伐沉重地走出了寝殿屏风。
见他出来,穆沐立马从太师椅上起身,焦急问道:“李太医,怎么样了?”
李太医摇了摇头,“伤势感染,已有热寒之症,为公子降温,但又会立马引发体寒,冷热交加,实伤肺腑。”
“那该如何?”
“不知公主是否还记得宋太医在驿站时开过的方子?”
“记得,”穆沐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宋太医说要红苋才可。”
李太医点了点头,“嗯,热寒加上伤势感染,唯有红苋才能最快缓解病症,留住一命。”
“好,我这就去求父皇。”
“公主你糊涂了!”一直没有出声的冬青嬷嬷忽然开口,她拉住穆沐的臂膀,“现下未央宫正举行接风晚宴,也是蜀国使臣的送别宴,你这般闯过去,别说要红苋了,就连你自己,会不会罪加一等都未可知。”
“可是嬷嬷,难道就让我眼睁睁地看着黎沉这般痛苦吗?”
“公主。”冬青嬷嬷十分头疼地叹了口气,而后看向李太医,“李太医,除了红苋,可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李太医苦恼地摇头,“老臣可以开出几味药,延缓感染之势,但热寒症,撑不过三日。”
话出,殿内已是寂静无声。
穆沐嘴里泛起一丝腥甜味,而后便见她开口,道:“好,李太医,麻烦你先开药,我会想办法拿到红苋。”
李太医看着那张稚嫩的面孔,背负着她本不该承担的责任,顿时心软了些,他想了想,道:“公主,切莫勉强。”
说罢,便领着药童出了门。
月上高梢,整个紫禁城陷入了寂静之中。原本灯火通明的宫殿,此时也只剩点点亮光。
兰台东侧院宫殿内,正有二人对月而站,他们一身黑衣,给了双方一个眼神后,开门而去。
夜风呼呼从耳边刮过,穆沐如鬼魅一般游走在屋脊之上,檐下的御林军整齐走过,在平静的夜空里留下令人胆战的脚步声。衣边飞扬,穆沐鬓间渗出一层薄汗,她如野狼一般紧紧盯着对面的藏宝阁,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刚刚一直在周围巡视的御林军迎来了接班时刻。就在穆沐准备伺机而动时,一个黑影赫然从御林军附近飞过,速度之快,让人误以为不过是幻觉。
可御林军是何等训练有素,立马察觉不对,朝那黑影飞奔追去。
就是现在。
这四个字在穆沐脑海中一闪而过,她飞身下檐,悄无声息地将守门的两个侍卫迷晕拖到了昏暗处,而后从其中一人怀中摸到了大门钥匙,几无可察地闪身进入了藏宝阁。
幽黑的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穆沐屏息闭眼调整了一番,才慢慢睁开了双眼。双眸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从唯一一面四四方方的小窗口里透入的月光,隐约看出了屋中情形。置物架高高耸立在穆沐的视野之上,她抬头望去,只觉屋顶离自己能有几丈远。而面前珍宝,皆是排列有序地摆放在这些置物架之上。
穆沐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步伐却不见缓慢,她穿梭于置物架之中,目光一一扫过,没有一处遗漏。
“南汉贡品,不是。”
“南平,不是。”
穆沐眼到一处,脑海便也飞快判断一处。屋外的动静越发大了起来,她贴身的里衣也渐渐湿透。
“娘的,到底在哪儿啊!”
穆沐快速穿过两排置物架,心里愈发焦灼起来。就在她默数着快要没时间时,眼角余光瞥到了一个银色盒子。她的目光猛地向下,“蜀国珍品”四个镌刻小字,终于跳入了她的眼中。
她闪身到了银色盒子面前,想要打开时,却又见一把银锁正耀武扬威地朝她发着光。她气急,从怀中拿出黑布,一把将银盒装入其中。
此时屋外响起了两声布谷鸟的叫声,她眉眼一皱,飞身到了门边。接班的御林军此时已从门外跑过,穆沐在心中默数他们跑过的步伐,盘算着脱身而出的时机。
又几声急促的布谷鸟叫声响起,穆沐心中猛地一惊:糟了。惊呼未定,便只听门外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飞速逼近。
“包围藏宝阁,一只苍蝇都给我看住了!”硬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穆沐蒙在黑布下的面容也变得有些慌张。
“不能乱,现在一定不能乱。”穆沐在心中默念着,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此时,沉稳的脚步声已到了门外停下。穆沐眉眼一皱,抬眼四周观望了一圈,就在那扇门被骤然推开时,穆沐已如蝙蝠一般藏在了角落里置物架的房梁之上。
清一色的御林军鱼贯涌入,刚刚还漆黑的屋子,刹那被烛火照亮。穆沐的手心只觉得湿润发麻,她屏息靠在房梁的角落里,竟都不敢睁眼去看。
“指挥使,没有异常。”
“这边也没有异常。”
刚刚涌进的御林军,在巡查了一圈之后,纷纷跑到一人面前站定汇报,穆沐刚刚揪着的心,更加慌乱了。
怎么就这么巧?这么巧遇到这个油盐不进的了!
“嗯,继续巡查。”一语毕,众人纷沓而出。
穆沐终于松了口气,可就在她睁眼的那一刻,她却又停止了呼吸。
房梁之下,李放手握长剑,一身银色戎装,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看。穆沐屏息了好一会儿,才愣愣地呼了口气。她想,看到了又怎么样,不暴露身份就行了。
想至此,她飞身下梁,出手直击李放。李放游刃有余地躲过,一把没有出鞘的剑,被他用来抵挡攻击。
见是硬拼,李放似是有些不耐烦,他又躲过穆沐飞来的一刃,低吼道:“你是想让所有人知道你在这里吗?”
话落,穆沐顿时安静了下来,她停下动作,哑然地看向他。
李放呼了口气,“你是来偷红苋的吧?”
穆沐沉默,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李放走到她面前,低眉看向她,低声道:“我就当今天没看见过你,出去记得关门。”
说罢,便见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穆沐愣在原地,心道:这家伙开窍了?
不宜多想,穆沐看着门外已经走远的身影,闪身出门,飞身又上了屋脊。
不知是夏日已近,还是本就炎热,穆沐穿梭在宫羽重楼之间时,只觉得自己像是刚从热水里捞上来一样,浑身湿透。她虽从不甘示弱,但也从未做出过如此大胆之事。想到刚刚李放盯着她的眼神,她竟有一丝丝的后怕。
可做了便是做了,再回头也来不及,而且,她也并不想回头。
月亮似是躲进了乌云之中,穆沐纤细的身影如鬼魅一般飘过,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缕茉莉花香,惹人心醉。若不是眼下这般逃窜境况,在这屋脊赏月闻香,倒也算得上是一件雅致之事。
“你说过,会让政儿护送的,这大好机会,怎么又落到穆尔清那个多事人身上?”一声尖锐的质问忽地从屋顶下方传来。
穆沐本不想偷听,毕竟眼下自己还未完全脱离险况,可穆尔清三个字,却让她不得不停下了。
她伏在屋顶之上,呼吸声微弱不觉。
“我自是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穆尔清护蜀人不力,本该没收御林军军权以示赔罪,可现在他却可以拿这件事将功抵罪。可我此时若在他护送路上动了手脚,那楚蜀联盟便就此不再,于我们弊大于利。”带着沙哑的男人声音,透过屋顶传入穆沐耳中,她只觉头皮发麻,一阵阵心悸。
“你知道如此为何还任由他下令,将护送权给了穆尔清?”
“你先冷静点!”沙哑的男人声音似有愠怒,“你这般叫喊,是想把御林军都引过来吗?”
“你……你凶我!”
“我没有。”男人冷哼了一声,“但若你再这般胡闹下去,我便再也不会来了。”
“你敢!”一声带着哭腔的质问过后,刚刚的尖锐便又换成了撒娇般的软腻,“我只是担心啊,你说过,会把政儿推上他想要的位子的。”
男人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不会让我们的儿子受委屈的。”
穆沐闻此言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便听屋顶下方赫然传来一声沙哑的男男声,低声怒喝:“谁?!”
穆沐倏地反应过来,飞身离去。
黎沉醒来的时候,外面已是艳阳高照。
殿内空无一人,只是满屋子的药汤味,让他大概猜出自己又捡回了一条命,或者说,是他赌赢了一条命。
院外长剑凌空呼啸,没有兵器的碰撞声,却有一声声的凌云之气。
黎沉抑制地咳嗽了几声,低声喊道:“邓卓,进来。”
音落,便见院外练剑的身影飞速地推开
了门,跑到黎沉床边。
“阁主,您醒啦?”
黎沉从床上坐起,“说了多少遍了,喊公子。”
邓卓抓了抓渗着汗水的脑袋,一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记性不好,阁……公子知道的。”
黎沉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昨夜是你和阿沐去的?”
“嗯,”邓卓点头,“我将御林军引开的时候出现了些意外,但好在公主本事大,自己逃了出来,而且按照我们计划的路线回来了。”
“嗯……她现在在哪儿?”
“应该在佛堂吧,今日一早,皇后的懿旨就下来了,让她在佛堂思过,无召不得出。”
“她的伤?”
“啊?”邓卓一脸疑惑,不知黎沉指的是谁。
“阿沐昨天为了逼太医救我,自己挥了自己一鞭。”
“啊?”邓卓更加疑惑,“还有这事儿?”
饶是黎沉一向温润的好脾气,此刻也有些不喜了,他侧过头,不想再与眼前的这人纠缠,“江公公呢?”
“哦,江公公去问话了。”
“你出去吧,让江公公现在过来。”
“好。”说罢,邓卓干脆离去,可他边往门外走,嘴里边嘀咕,“还有伤?难怪昨夜拿药回来脸色那么差。”
待邓卓走出房门,黎沉捂着伤口,重叹了口气,他喃喃道:“这个傻姑娘……”
搬进佛堂才半日有余,小文就发现穆沐已经神不守舍了。她小心翼翼地为其端茶倒水递佛经,穆沐却像是看不到她一般,呆呆地跪在佛像面前,一动也不动。
“公主……”小文眼含热泪,似有哭腔,“公主,皇上不会将您一直关在这里的,您别这样。”
而且,以前您又不是没被关进来过。
这后半句,小文自是没有说出来。可穆沐仍旧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不发一言。
“公主……”小文又怯怯地喊了一声,穆沐还是如旧。
佛堂大门被敲响,小文转身回看,便见冬青嬷嬷端着吃食站在门边。她连忙起身,将嬷嬷迎进了屋内,“嬷嬷,公主这是怎么了?这样都一上午了……”
冬青嬷嬷面容苍老,眼神却十分清明,她轻叹一声,“公主这是有心事,随她去吧。”顿了顿,指着已经被小文接过的吃食托盘,“都是些公主爱吃的糕点,你且先将这些放着,等公主想吃了,再拿给她。”
“好的,嬷嬷。”
“这里,”嬷嬷从怀中掏出一瓶药膏,“这是治疗外伤的药膏,等公主有动静了,你帮她换药。”顿了顿,特别嘱咐道,“公主威胁太医一事,事关重大,所以公主受伤的事,也万万不能让他人知道。”
“嗯,我记住了,嬷嬷。”
“那我先回兰台了,那边不能没有人守着。”
“好的。”
冬青嬷嬷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檀香味盈满穆沐的鼻腔,她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只是等想挪动身子时,却发现自己的全身早就发麻了。
“小文。”喊了一声,没人应,穆沐环视一圈,却见小文倚着门边,跪着睡着了,“小文。”
“啊!”小文闻声,猛地惊醒,见穆沐正看着自己,立马起身想要来到她的身边。可一个晃身,没站稳,扑通一声就在那大理石地面上,摔了个结结实实。
“你说你……”穆沐一句话没说完,便头疼地扶额。
小文连连抽着气了爬起来,一边揉着摔痛的腿一边走到穆沐身边,说道:“公主,您终于醒啦?”
“我睡过吗?”
“您那模样,就跟睡着了没两样,”说着,她又忙不迭地起身,准备往一旁的木桌走去,“公主您饿不饿?我拿东西给您吃。”
“等等,”穆沐蹙眉,“你先扶我起来。”
“哦哦。”
穆沐双腿发软地将力量全部撑在小文手臂上,小文咬紧牙根,憋红了脸,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待穆沐在椅子上坐下之后,她才长呼了一口气,“公主,您这一上午……呼……都在发呆,腿肯定麻了吧?”
“废话。”
小文递去一杯茶,“那您快点吃些东西吧,别饿坏了。”
穆沐接过糕点和茶水,狼吞虎咽地开始咀嚼。
“公主,您慢点儿吃,别噎着。”
“嬷嬷来过了?”穆沐将糕点囫囵吞了下去,然后喝了一大口茶水,道。
“嗯,半个多时辰前来的。”
“那她说没说黎沉怎么样了?”
“没。”
“那太子今日可出发护送蜀国使臣回去了?”
“公主,”小文噘着嘴,“今日我可是和您一起进来的,您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
“嗯……你喊人去打听打听,顺便看看黎沉好些了没。”
“公主……”小文面色为难,“佛堂只有我和竹心、竹兰三个宫女,还有佛堂几个姑姑,喊谁去啊?”
“随便。”说罢,见小文仍旧杵在原地,穆沐又道,“要不你去?”
“可是……”
“可是什么?父皇是禁我的足,又没说禁你的。”
“可是……皇后娘娘派了御林军守在佛堂门口,说是只许有人进,不能有人出。”
“那冬青嬷嬷进来之后怎么出去的?”
“嬷嬷是给您送吃的啊。”
“你也这么说啊,就说我饿了,你去帮我找吃的。”穆沐气呼呼地咬了一口绿豆糕,“她再怎么不喜于我,也总不能饿死我吧。”
“那我试试。”
小文说着,那张稚嫩的脸上竟出现些斗志昂扬的意思,穆沐忽觉好笑,但忍住了,说:“去吧。”
03
哭闹声在穆沐差点又陷入沉思的时候响起,听到声音,她面色微变,起身欲往门外跑去时,却发现自己背后一阵撕痛。她倒抽了口气,面色蓦然煞白。
竹心、竹兰二人正将被推倒在地的小文扶起,小文哭得人见犹怜但又声势浩大,“公主要是身体出什么问题了,你们也定逃不了干系!”
两个御林军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口,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其中一个手持长戟,横挡在门口,没有丝毫情绪道:“我们奉皇后娘娘懿旨守卫,望姑娘不要为难。”
小文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止住了眼泪,道:“可是公主现在很不舒服,而且吃东西也吃不进,出了问题你们负责吗?”
“姑娘,”那人将长戟收了回去,脸上似有无奈,“你刚刚可是说公主饿了,怎么现在又是吃不进东西了?”
小文双眸游离,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理直气壮道:“吃不进东西,可不就会饿吗?”
御林军这下是真蒙了,这说辞都能想得出来?服了,真服了。
见气氛有些尴尬,一旁的竹心连忙上前,将小文挡在了身后,颇有些善解人意的味道,“侍卫大哥,我们也不想让你们为难,只是公主身体的确出了些问题。要不,麻烦你们去太医署将李太医喊来,或者将兰台的冬青嬷嬷喊来?起码让他们来看看,拿个主意啊。”
御林军似是有些动摇,毕竟关在里头的是公主,若真出了事,他们十条命也抵不了。
他想了想,和一旁的男子耳语了会儿,而后便见那男子点头离去了。
竹心道:“谢谢侍卫大哥,那……我们就先进去照顾公主了。”
说罢,便见三人转身离去。
竹心、竹兰是从乾清殿调来的,也是前几年穆沐被赏赐外宅时,楚皇一齐亲赏的,聪明伶俐,玲珑七窍心自然是少不了。可毕竟不是和穆沐一同长大的,感情不比小文,所以二人一般只是帮着冬青嬷嬷打理兰台上下。此次被带进佛堂,也是嬷嬷见二人做事乖巧伶俐,特地嘱咐而来。眼下看来,这二人没有带错。
三人一同又回到了念经堂,小文起先还有些磨磨蹭蹭,毕竟公主交代的事是她没有办妥,可当她走进念经堂的大门口时,却连心虚的心思都没有了。
穆沐一脸惨白地坐在地上,倚靠在木桌旁,豆大的汗珠从她额间滴落,而她的嘴唇,竟已咬出了殷红的血。
“公主!”三人立马反应过来,异口同声地惊呼,而后直奔穆沐。
站在门外的侍卫听到呼喊,立马探身而进,喊道:“里头怎么了?”
小文心急如焚,“快喊太医”四个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竹心眼疾手快,将其按住,低声提醒:“等等,你忘了冬青嬷嬷特别交代的,公主受伤之事不能张扬?”
“可……”
“对,不能喊,快告诉侍卫我没事。”穆沐似是缓过了一口气,连忙阻止道。
这时,竹兰起身,去到门边,“没事儿,公主诵经诵得久了,腿发麻,差点摔倒。”
见危机解除,穆沐也被小文二人扶到了椅子上坐下。她喝了口水,然后“嘶”地倒抽了口气,她单手摸背,有些无奈地摇头,“太冲动了……真是太冲动了。”
“公主,什么太冲动了?”小文的声音似乎还带着哭腔,她想摸摸穆沐的背,却又怕弄疼了她,只好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昨儿夜……”穆沐憋回了即将要说出的话,“昨夜没睡好,伤口定是扯到了,今天又诵经诵了大半天没动过,许是刚刚起身起得急,又不小心拉扯到了。没事儿,你们把我扶到憩室去,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对了,你瞧我这记性,”小文面色有些愧疚,她从怀中拿出一瓶药膏,“这是嬷嬷嘱咐我要帮公主擦的,我都差点忘记了。”
“嗯,现在去憩室帮我擦药。”
穆沐起身,又对二人说道:“竹心、竹兰,小文进去帮我擦药就好了,你们在门口守着,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是。”
进入念经堂的侧门,穿过一条幽暗的走廊,便到了憩室。刚一进门,穆沐就一边开始解腰带,一边道:“把门关上。”
穆沐脱掉外衣,俯卧在床上,小文跟上,便见穆沐的白色里衣上,正透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红。
“别哭,”见小文又愣在原地,差点梨花带雨,穆沐及时打住,“快点帮我上药,痛死了。”
“嗯。”小文忍住哭意,将穆沐的里衣脱下,白皙胜雪的肌肤展现在眼前,光滑而细腻的触感将那一条被长鞭上的倒刺刮伤的血痕,衬得格外醒目。
“昨天为了不让他人知道我受伤的事,就没喊女医过来帮我处理伤口,李太医也多有不便,只有竹心帮我简单处理了一下。你再仔细看看,伤口上还有没有倒刺?”
小文一抹眼眶里的泪水,连忙凑近了去看,良久才道:“没了。”
“那就直接上药吧。”
冰凉的药膏被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之上,穆沐在短暂的触痛之后,顿觉清凉。
“你刚刚在门外,哭什么呢?”穆沐似是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故而问道。
“他们不让我出去呗。”小文朝伤口上轻轻呼了两口气,继续道,“幸好竹心聪明,想到既然我们出不去,那就喊人进来的办法。现在有一个侍卫已经去喊嬷嬷了。”
“哦……”穆沐点了点头,“你啊,要多学学竹心,稳重聪明,遇到事情从不慌乱!”
“公主!� ��小文停住擦药的手,似是有些委屈,“竹心是兰台的掌事大宫女,我只是您的贴身宫女,怎么能和她比嘛?”
“贴身宫女也是大宫女,往上升也是女官了,你怎么就没有一点长进?”
“公主……”
“行了,快擦药吧。”
一句话还未落音,便听几声敲门声响起。
“公主,嬷嬷来了。”竹心的声音在门外婉转动听。
“快进来。”
冬青嬷嬷推门而进,见穆沐正在上药,连忙快走了几步,朝穆沐背上察看了几眼,才道:“这几日公主就不要乱跑了,伤势虽并不严重,但公主皮肉细腻,留疤就不好了。”
“我都在佛堂了,还能跑哪儿去?”
冬青嬷嬷若无其事地冷笑了一声,“那可不一定,就凭公主这身手,寝眠时间一到,谁管得住你?”
穆沐只觉得自己心里咯噔一下,她干笑了两声,道:“嬷嬷说笑了。”
嬷嬷见警告也传达到了,也不再抓住这一点不放,“黎沉公子今日早上就醒了,公主不要担心。”
此时,小文已经将药膏上好,也拿来了一件干净的里衣为穆沐换上了,穆沐坐起身,朝小文看了一眼,便见小文立刻识趣地告退,守在了门外。
屋内静悄悄一片,嬷嬷看着穆沐,问:“公主找我来,不是为了黎沉公子的事?”
“这也算一件,但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拜托嬷嬷。”
“公主请说。”
“嬷嬷可知,茹妃娘娘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穆沐问出此话,定是有她的理由,冬青嬷嬷熟知她的性子,便也不问,只答:“当年先太后有意充实后宫,便连续办了几年的大选,茹妃娘娘便是那时入宫的。”
“那……茹妃娘娘的母家,您可知道?”
“知道一些,”嬷嬷顿了顿,仔细回想了一下,“是衡阳观察史兼防御史的孟家。”
“哦……”穆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又道,“嬷嬷,皇兄何时去送蜀国使臣回国?”
“既然公主问到这件事,那老奴也就不隐瞒了。今日清晨朝会之后,护送蜀国使臣的任务就交给了大皇子,现在应该已经出发了。”
“真的给了穆尔政?”
“公主……这是早就知道了?”话一出,冬青嬷嬷就意识到自己可能多话了,于是赶紧道,“太子现在在东宫,公主是否需要我送信过去?”
“嬷嬷……我想出去。”
冬青嬷嬷愣在原地,她看着穆沐晶莹的瞳孔,深知穆沐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良久,她点头,“那我去传个口信,让太子早作安排。”
“有劳嬷嬷。”
几日后的深夜,佛堂门口的御林军交接换成了李放手下的一队人,穆尔清趁着天色未明,潜入了念经堂。
刚进入堂中,便见穆沐在那方烛火之下面色沉重地坐着。门开时,灯光轻轻摇曳,转而恢复平静,穆沐见到来人,一直郁郁寡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喜。
“三哥。”
“几日不见就这般想念皇兄?”穆尔清宠溺地朝穆沐走去,摸了摸她的头。
“三哥先别说笑,我是真的有话和你说。”
“说吧,皇兄听着,”话落,便见穆沐欲要开口,他抬手打住,“等等,若是因为穆尔政护送使臣回国的消息,你要安慰我的话,那就不必了。”
“的确是与这件事有关,但并非安慰。”
“行,你说。”
“使臣护送人选变更,皇兄可知是谁从中作梗?”
“当然是我们那位好皇叔,相国王爷。”
“那你可知他为何要这般做?”
“他帮穆尔政与我争这东宫之位,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不必深思。”
“可你又知,他为何要帮穆尔政与你争位?”
问题一个接一个,穆尔清这才反应过来穆沐想说的,恐怕是一件大事。他顿了顿,面色渐渐凝重,“阿沐,你到底想说什么?”
“黎沉回宫之后,误中穆芸的圈套,导致伤口感染且中毒,那日……我去藏宝阁偷了红苋。”
穆尔清猛地起身,“竟然真的是你?”
穆沐没有回话,穆尔清继续道:“这几日,藏宝阁失窃,宫中闹得沸沸扬扬。父皇忙着宠幸相国送来的美人,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母后生气得很。不知是听信了谁的谣言,她派人搜宫,差点闯入兰台,我还为你辩解,说你这几日都在佛堂,勿要扰了佛堂清净,可是你怎么……”
“此事我已听嬷嬷提过,还没来得及多谢三哥。”穆沐说着,心中闪过一丝惊讶,而她惊讶的是,李放这般为穆尔清鞠躬尽瘁,竟未将此事告知于他?
“三哥切莫心急,待我说完。”
穆尔清无奈地吐了口气,甩袖又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听她道,“那日我拿了红苋,返回兰台经过天禧殿时,撞见了茹妃和相国的谈话。”
“茹妃和相国?那么晚了,相国怎会在后宫?”
“我听相国说,他不会让他的儿子受委屈。”
静寂的念经堂内,只看得见檀香白烟缓缓上升,穆尔清看着穆沐,半晌都未说出一句话。
“阿沐……此事,可不能胡乱造谣啊。”
“三哥,你知道我对后宫之事一向都是能避则避,又怎会在这种时候,造这种大逆不道的谣?”
“等等,你让我缓缓。”
穆尔清强按住心中的讶异,开始思考穆沐此话的真实性。可他将过往种种全部联系在一起时,那些无来由的针对和莫名的事件,却因为穆沐说的这些话,全部找到了动机。
天空开始显现鱼肚白的时候,穆尔清才从佛堂出去,临走前,他对穆沐说:“此事你莫要告知第三个人,包括嬷嬷或者你宫中的任何一个人。”
“好。”
“对了,你宫中俘虏的那个奴隶……”
“嗯,萧清欢,怎么了?”
“她妹妹三日之后就可入宫了,母后正好想为我宫中添几个宫女,我已经把她的名字安排进来了。”
“多谢皇兄。”
04
因是入夏,大楚的天气,也开始变得反复无常了起来,前一刻还是风平浪静,后一刻却已是电闪雷鸣。此时,天色黑得就像是一口巨大的深井,看不到一丝光线。密密麻麻落下的大雨,打湿了紫禁城里的每一寸角落。
就是在这样的暴雨之中,一个身着枣红色宫服的太监疾步穿过长长的宫廊。他撑着黑色油墨纸伞,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这重重黑暗之下。
脚步声起,将落下的雨水再掀起浪花。偌大的后宫里,除了噼里啪啦的雨声,此刻竟安静得像是只剩他一人。穿过一扇宫门,又走过了几个岔路口,若有似无的歌声才压抑地从那暴雨中悠悠传来。
“呀呀地飞过蓼花汀,孤雁儿不离了凤凰城。画檐间铁马响丁丁,宝殿中御榻冷清清。寒也波更,萧萧落叶声,烛暗长门静……”
太监的身形一顿,而后加快了脚步,朝着那歌声所在的方向走去。
冷宫已是满目凋零,处处可见的杂物胡乱堆着,哎哎呀呀的抱怨声和令人泛起鸡皮疙瘩的笑声,尤为刺耳。唯独那一把哼唱着歌儿的好嗓子,竟莫名地让人心安。
被雨水打湿了的蜘蛛网,还挂在那扇木门之上,撑着油墨纸伞的太监,将伞靠在门边放下,而后伸手推开了那扇吱吱呀呀的门。
一阵泛着霉味的湿气扑面而来,腐气沉沉的屋子里,一个身着红衣的女人,正梳妆工整地坐在正对着门的太师椅上,面容绝好的她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也散发着一种让人想要靠近的气质。
门外雨声愈来愈大,红衣女人见到来人,歌声戛然而止。她颤抖地撑着椅子扶手起身,鼻尖瞬间泛酸,那双在阴暗中沉淀了多年的眸子,此时却亮得格外清透。
“你……还好吗?”来人望着那张多年未见的脸,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着,他明明那般想去抱抱她,可双脚却移不动半步。
“你终于……终于来了。”
女人压抑住哭声,伸出一只枯槁冰凉的手,男人大步上前,在幽暗而潮湿的屋子里,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多年离愁,化为雨夜拥抱,缠绵直至人心碎。
可重聚之后仍是别离,一个时辰后,男人从椅子上起身,他放下那双已经骨瘦如柴的手,“等我,在这之前,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咽下了喉间的苦涩,他又道,“如果可以,也请在必要时,保住她。”
说罢,便见他转身,准备重入那雨夜,红衣女人追走几步,将他拉住,“此路凶险……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嗯。”轻拍了拍红衣女人的手,男人推开了木门,拿起油墨纸伞,重入暴雨之中。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兰台东侧院内,便出现了一个眼眶通红,枣红色宫服被雨水打湿的陌生男人。
“这是暗门总舵的位置,阁主,我们是否要端掉这里?”
“不用,有些事还需要他们做替死鬼。”
“萨爷已经关了多天了,阁主打算怎么处置?”
“他的笔迹和与暗门联系的暗号方式都记下了吗?”
“都记下了,也将这个位子让白鸽代替了。”
“嗯,杀了吧。”黎沉站在打开了一条缝的木窗旁,望着窗外的满目黑色,眼色深沉,停顿了稍息,“见到她了?”
“嗯,多谢阁主。”
“不用,这是你应得的,也是你自己努力而来的。”黎沉转身,看向浑身湿透的男人,“陶仰,该是我,谢谢你。”
陶仰身形一震,眼眶中刚刚隐去的酸涩,在此刻又汹涌而来。
“走吧,御膳房那边应该也忙完了,趁着天黑雨大,城卫不会那般严查。”黎沉又重新望向窗外,凉风伴着细雨飘窗而进,他眸中似有欣喜也有无奈,“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次日,湛蓝的天空明净如洗,东宫声势浩大地进了一批又一批的宫女,皇后端坐在主位之上,像是在挑选秀女一般慎重。穆尔清坐在侧位之上,面上极其不情愿。
“母后,不过几个宫女,您不必这么兴师动众的亲自过来。”
“宫女都是要近身服侍之人,怎可疏忽?”皇后轻轻翘着护甲,端过一杯热茶,抿了一口,“选了几个了?”
一旁的嬷嬷弓身回话:“九个了,还要选一个。”
“嗯,让最后一批进来吧。”
话落,便见一位公公捏着嗓子喊道:“入门……”
一排身着浅碧色衣裳的姑娘齐齐而进,她们低着头,浅步走入大门,而后站定,行礼,“参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嗯,”皇后微扬着头,神色高贵,她接过嬷嬷递来的宫女册子,看了几眼道,“抬起头来吧。”
几人低眼抬头,姿色虽平,却都是一副机灵能干的模样。皇后的视线缓缓游移着,然后在最右边的一个姑娘身上停住了。
那姑娘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面容细腻如白玉,唇色殷红点点,最是一双柳叶眉,将那双低顺着的眸子衬得格外温润与灵动。
“不是说了不能要面貌姣好的吗?”皇后出声,语气似有不悦。
一旁的姑姑立马上前,凑近皇后耳边道:“娘娘,她是个哑巴。”
“嗯,”若是这样,那尚宫局将此人送来也算是情理之中了,“在这后宫,面容太好的女子,皆是妖孽。选那个吧,”皇后随手往另一边的第二个姑娘指去,而后又看向最后那个姑娘,“这个,送浣衣局。”
“母后!”
正当姑娘们齐齐叩头准备谢恩告退时,穆尔清却意外地站了起来,他满面不喜,“不过一个宫女而已,您没必要这么防着所有人。”
“当意外发生的时候,你就知道本宫不过做出了远虑之下对你最好的决定。”
“母后这般说,这位姑娘倒真像是有所图谋而来的了?”
“尔清!”皇后面色似有不悦,“本宫这般殚精竭虑地为你,你可不可以不要任性?”
“现在任性的是母后!若这种小事,您也要这么小气的话,让那些外臣怎么看我这个大楚太子?难道让他们提起我的时候,只将我作为一个被您保驾护航的无能皇子?”
“他们敢!”
“怎么不敢?这宫女之事,本就由尚宫局安排便可,您非得掺和进来,亲自把关,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为我选太子妃呢!”
话戳到了皇后的心坎,她忽然意识到,穆尔清话中的重要性。话已至此,皇后面上竟有一点喜悦,“我儿终于还是在意这太子之位了,本宫甚是开心。”
扫了殿中宫人一眼,她轻勾嘴角,“行了,本宫也乏了,既然太子不喜本宫插手,那就让太子自己全权负责吧。”
说罢,便见她在一旁姑姑的搀扶下起了身。
穆尔清也在一片恭送声中,陪她走到了东宫门外,“好了,让掌事嬷嬷去操心宫女的事,你也快些将藏宝阁失物案查个明白。”
“是,儿子知道。”见皇后上了凤辇,穆尔清又开口道,“母后,阿沐在佛堂反思了这么久,是不是也该撤了对她的惩罚?”
刚刚还堆满了慈祥笑容的脸上,瞬间就乌云笼罩,皇后轻摆青葱手指,悠悠道:“回宫。”
凤辇缓缓离去,日光照耀在那片金色帷幕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穆尔清轻叹一声,回身大步朝里头走去。
最后那一排的宫女还跪在原地,穆尔清扫了一眼,指了指最边上那个姑娘,道:“留她吧,其余的可以出去了。”
“是。”众人异口同声应道,随后鱼贯而出。
“你,跟我去书房。”对着还跪在原地的姑娘说出这句话后,穆尔清便转身往书房走去。嬷嬷领着那人,带着奉茶的宫女跟在了身后。
静谧的空间内,穆尔清随意地坐在书桌前,他盯着那人,却对嬷嬷吩咐道:“嬷嬷去忙吧。”
“是。”嬷嬷接过一旁的宫女手上托盘里的茶水放在了书桌之上,倒出了一杯温热的新茶,然后退出了房门。
“起来吧。”
听到说话,一直跪着的姑娘起了身,她抬起头,眸光丝毫不像刚刚面对皇后时那般听话乖巧,她毫不畏惧地直视着穆尔清,上挑的眼尾,露出了一丝诱人的笑意。
“太子果然是太子,竟敢为了奴婢公然反抗皇后娘娘。”
“入了宫,可就不比你在画深堂了,你不再是花魁首席,不要用那套狐媚法子对着我。”
萧钰忻香肩一耸,无所谓地笑道:“奴婢可不敢,您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奴婢怎敢造次?”
话虽卑微,可语气却十分傲然。
穆尔清微微挑眉,“不敢便最好。”
见萧钰忻没有回话,穆尔清继续道:“你姐姐现被关在兰台之中,公主也被禁足于佛堂,所以,你暂时见不到她了。这段日子,你就好好扮演你的哑巴,切莫生事。”
“那是自然,”萧钰忻紧盯着穆尔清,朝他缓步走去,香袖拂过书桌,身段窈窕,她娇媚地笑着,“寄人篱下低调些,奴婢还是懂的。”
她袖中的香气,若有似无地涌入穆尔清的鼻腔,穆尔清身形一顿,眉眼紧皱,“你眼下可不是低调的样子。”
萧钰忻移到穆尔清身边,伸出蔻丹,轻捻起穆尔清的墨发,妖娆地转着圈,“这屋内就我与太子两人,太子何必这般严肃?”
“你怎如此轻浮?”说着,穆尔清甩开了萧钰忻的手,起身怒视以对。
“我是画深堂出来的人,不轻浮,可就不是我了。”萧钰忻不怒反笑,没有丝毫惧意地回看着穆尔清的眼神,“你将我留在这里,难道真的只为了保我一条命?你……就对我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胡闹!”穆尔清侧身,越过书桌,与萧钰忻拉开了距离,“你去嬷嬷那里报到吧,无事不要来烦我。”
说罢,穆尔清挥袖离去。
萧钰忻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蓦地轻声笑了,她环视着四周,自言自语道:“那个姐姐,还真是好姐姐啊。”
05
“公主,没想到嬷嬷拿来的药这么管用,这才几天,就快结痂了呢。”小文替穆沐合上里衣,开心地说道。
穆沐穿好衣物,心不在焉,“好几天没见到黎沉了,不知他怎么样了。”
“今日早晨嬷嬷不是还来过,说黎沉公子的伤势已经无碍了吗?公主还担心什么?”
“不亲自看一眼,我总归是不放心的。”
“公主……”小文佯装生气,“担心公子的时候,公主也要先想想自己的处境啊,眼下我们被困在这佛堂,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去呢!”
“这里又不是不好,一生青灯古佛,远离纷扰,多好。”
“公主!”
“别大惊小怪的,”穆沐推开门往屋外走去,“这里里三层外三层的,我倒是想出去啊,出去不了,自然就随遇而安啦。”
长鞭凌空呼啸而过,小文远远站在一旁,生怕穆沐手中的长鞭一不小心,就会往自己身上招呼。日头高高悬在头顶之上,冬青嬷嬷带着端着吃食的宫人走进门内时,穆沐依然飞舞在那阳光之下。
“公主这样多久了?”冬青嬷嬷带着宫女将午膳摆好,走到了小文身边,问道。
小文将半掩着面的手落下,回道:“一个多时辰了。”
“嗯,”冬青嬷嬷点了点头,又看向日光下的那翩翩身影,声音不大不小地喊道:“公主,该休息了。”
穆沐没有及时收势,而是脚踩木梁,腾空而起,翻身挥鞭,一招壮志凌云使得格外犀利,狠戾的美感,在熠熠生辉的正堂佛像前,显得格外孤傲。
“嬷嬷……”穆沐将长鞭收回别腰,大呼了几口气后,走到了冬青嬷嬷面前。
冬青嬷嬷将手中的帕子递去,替她擦了擦面上的汗,“你啊,就是一天都不肯消停。”
穆沐羞涩地笑了笑,而后朝念经堂的侧室走去,饭菜飘香入鼻,穆沐洗漱完毕后,在饭桌前坐定。
餐间无一人打破宁静,饭到最后,冬青嬷嬷才悠悠开口:“芸公主……”
穆沐一口咬掉筷子上的鱼肉,闷闷道:“吃饭呢,嬷嬷可切莫扫我的兴。”
冬青嬷嬷朝四周使了个眼色,便见几个随侍的宫人低头而出,带上了房门。穆沐一边嚼着嘴里的鱼肉,一边问道:“她又作什么幺蛾子了?”
“芸公主今日清晨去了皇后娘娘那儿,而且不知从哪里找到了李太医给黎沉公子开的药方,但是皇后娘娘今日清晨便去了东宫,为太子挑选得手宫女,眼下该是回去了。”
“我就知道,”穆沐好似丝毫不在意一般,“若她不整这一出,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公主,打算如何?”
“要告状就让她去告呗,都是些平常药物,能掀起什么风浪?”
“可是,老奴是担心皇后娘娘会将藏宝阁失物的事放到公主身上。”
“她是想将此事扣在我头上,可是她有证据吗?”穆沐放下碗筷,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水,微抿了一口,“没证据的话,那任何怀疑,都只不过是怀疑。”
冬青嬷嬷双手叠交放于腹前,轻叹了声,“即使如此,若皇后娘娘要问话,还请公主软乎些,千万不要再做出针锋相对的样子。”
“嬷嬷,不是我要与她作对,可这些年您将我带大,这些事情您可都是看在眼里的。都说母女之间最为贴心,可我与她?呵呵……”穆沐自嘲着笑了笑,摇了摇头。
“或许……娘娘是有难言之隐呢?”
“嬷嬷勿要帮她说话了,一切我自有分寸,您也别太过担心,若是查到兰台搜宫,您且让他们搜,您只管做您自个儿的事。但是……”穆沐刚刚还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转而浮现出一丝担心,“但是还请您护住些黎沉,他胆子小,这两年好些了才与我多说了些话,千万不能因为此次受了惊吓,又再变回刚刚从地牢出来时的样子了。”
“老奴明白。”
午膳毕,穆沐跪在念经堂中,与木鱼做伴。穿堂风吹过,甚是凉爽,可穆沐却心思烦乱,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平和地念上一句:“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
“公主公主!”小文大喊着跑进了念经堂内,穆沐敲打着木鱼的手猛地一顿,心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公主!皇后娘娘传来懿旨,让你去永宁殿一趟。”
小文满眼喜色,穆沐起身,望向她,语气波澜不惊道:“你这么开心做什么?”
“皇后娘娘让您去永宁殿,定是解除禁足了啊,我们可以回兰台啦。”
穆沐轻笑一声,弯了食指,轻扣了一下小文的额头,“天真。”
小文还以为穆沐这笑是为禁足被撤而欣喜,于是更加欢喜。可当随着穆沐踏出佛堂大门,望向来接人的永宁殿公公后,心中的不安却开始层层涌来。
“公主,皇后娘娘派我们来接您。”公公一把细尖嗓子,让人心里直发毛。小文站在穆沐身后,忙前进了些,拉住了穆沐的臂膀。
“公主,我怎么觉得,这不是要将我们放出去的意思啊?”小文担忧地在穆沐身后道。
穆沐没有回答,只道:“有劳公公了。”
宫廊之中,石板路被晒得发烫,穆沐一身浅色纱裙,缓缓行走着。薄汗已将衣衫渐渐浸湿,穆沐微扬着头,平视前方,丝毫没有当日在马场被叫去认罪的慌乱愤懑。
“公主,”小文走在后头,拉了拉穆沐的衣袖,“为何皇后娘娘来接人,连步辇都没有?”
“她不是来接我,”穆沐平视着前方,嘴角莫名勾起一丝笑,“她是喊我去兴师问罪的。”
永宁殿内的空心支柱内已安放好了冰块,穆沐刚一进门,就感到一阵凉爽。
皇后娘娘端坐在侧室的软榻上,而穆芸则乖巧地坐在一旁,其乐融融,仿佛一对母女。
穆沐走到二人面前,向皇后娘娘行礼,穆芸也惺惺作态地起了身,对她拂礼道:“皇姐。”
“起来吧。”没有意料之中的开门见山,皇后娘娘隐去笑意,一派长者作风,道,“给公主看座。”
穆沐坦然地在座位上坐下,皇后娘娘却也不理她,而是对着穆芸道:“这些日子你闷在宫中,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儿?”
“回母后,倒是没什么有趣的事儿,只是我养了有段时日的那只兔子,倒是每日逗我开心。”
“哦?兔子还能逗你开心?”
“可不是嘛,它可聪明啦,只要我一喊小泥巴,它就立马跳到我怀里,好像听得懂一样呢!”穆芸说着,嘴角的笑意渐渐放大,可没等皇后继续询问,便又见她眼泛泪光,面色低沉了下去。
“可是……”
皇后娘娘见她欲言又止,又问:“可是什么?”
“可是前几日,她不知误食了什么东西,就突发大病,走了。”
“好好的,怎么就走了?这些奴婢,可怎么当差的?”
皇后语气似有怒意,穆芸连忙解释:“其实也不怪她们,是小泥巴太调皮了,到处跑,好像还跑到兰台去了,不知当时有没有惊着皇姐?”
话锋一转,转到了穆沐身上,她心中有数,面上无动于衷,客套道:“我从不曾注意这些,妹妹不要往心里去。”
“对了,听说你宫中那个奴隶最近身体不好,现在怎么样了?”皇后语气十分平淡道。
“无事,多谢母后关心。”
“最近宫中出现了盗贼,你在佛堂不知,还是要当心些。”
听着似是关怀,穆沐却顿觉别扭,她轻轻点头,“好,女儿自当小心。”
“盗贼?”穆芸演技拙劣,惊恐地瞪大双眼时,面色却没有丝毫惊讶,“竟有盗贼出没宫中?芸儿好害怕啊。不过……多嘴一句,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让盗贼竟敢如此大胆?”
“红苋,这次徐大人从蜀国专门带来的。”
“红苋?可是那朵无病之人吃了便会中毒,有病之人吃了便有奇效的红花?”
“正是。”
“母后!”穆芸突然泪如雨下,她忙不迭地跪倒在皇后脚边,磕头道,“还请母后为小泥巴做主啊,它这么可爱……竟……”
“到底怎么了?竟如此激动,你先起来,好好说话。”
“芸儿不起,”穆芸面色通红,也不知是撒谎心虚的,还是激动急的,“芸儿深知母后与皇姐母女情深,但此事,还务必请母后为芸儿要一个交代。”
皇后娘娘似叹了口气,“你说。”
“小泥巴正是在兰台宫墙边被找到,带回去还未半个时辰,就暴毙了。芸儿请太医来看过了,太医觉得此事蹊跷,便并未告诉他人,只告诉我说,可能是误食了红苋残余,才遭此大难啊。”
穆芸哭哭啼啼着,看向穆沐,“我本以为太医治人不治虫,便将此事淡去了。可刚刚与娘娘说起此事,芸儿才确信小泥巴是误食红苋。”
“竟有此事?”皇后秀眉微蹙,看向穆沐,“此事你可知?”
见二人双簧演够,终于说到了正事,穆沐心中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竟莫名放下了,她傲然地在地上跪下,坦然道:“不知。”
“蜀国珍品的残余出现在你宫墙边,你竟说不知?那我问你,你宫中那奴隶当初在马场伤得那么重,怎么这几天就突然好了?”
“一些皮外伤,我以公主身份让太医为其救治,自然就好了。”
“接风晚宴那一日,有人说你不在兰台,那你去何处了?”
“自回宫后,女儿自然是每日在宫中闭门思过。”
“你还要狡辩?”皇后面色不悦,声调没有提高半分,可那话却让旁人听得胆战心惊,“你虽是我的孩子,但本宫自你幼时就教导于你,不能说谎。自从那奴隶进了你宫中之后,你就满口谎言,你说,你到底跟谁学的?!”
穆沐抬头,眸光不惧,“既然母后说我说谎,那就请母后拿出证据,我身为中宫之女,自然也不敢给母后蒙羞。”
皇后嘴角似有笑意,她对着一旁的嬷嬷道:“传人。”
而后,便见一个满身伤痕的年轻女子被带了进来,穆沐心中一惊,随后大怒。当日在马场是这一招,如今又是这一招,一国之母,难道竟只剩下对自己女儿心狠手辣的招数了吗?
“竹兰,你身为兰台一等宫女,说的话,本宫自然是信的,那就麻烦你在公主面前再说一次,那日接风晚宴,公主到底在哪儿?”
穆沐眼眶发红地看向伤痕累累的竹兰,问道:“你不是在佛堂?为何弄成这般模样?”
竹兰似乎不敢面对穆沐,她没有回穆沐的话,而是低头道:“晚宴那日,公主确实不在兰台,但她是一人出去的,奴婢也不知公主去了哪里。”
“你还有何话可说?”皇后问道。
“那一日我确实一直在兰台闭门思过,只是晚宴开始后,皇兄曾找过我,询问了一些我回宫途中遇到刺客的事。”
“大胆!你还想把脏水泼到你皇兄身上?”大概是因为提到了皇后的小心肝,皇后一直装模作样的耐心此时全然不见,她端起桌上的茶水就往穆沐头上泼去,茶叶混着热水粘在穆沐脸上,穆沐面色刹红。
穆沐不言也不语,她抬眼狠狠地盯向皇后,沉寂了许久之后,才一字一句道:“若你这般讨厌我,当初为何要生下我?”
偌大的永宁殿中,沉寂得像是空无一人,所有宫人都跪在原地,低着头,不敢大呼一口气。二人目光对视,穆沐从那眼中看见的是无尽的厌恶与不屑,心中最后一点点对母女之情的期望,就此全然坍塌,留下尘土一片。
“皇上驾到……”
门外传来捏着嗓子的呐喊,刚刚还现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穆芸,立马将头低得更低,而停住了的哭声,在此时,也小心翼翼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