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不知殿下能否说说,您与鸿悦酒家之间的关系?”穆西忡问。
穆尔清看向楚王,一字一句,毫不退缩道:“鸿悦酒家的确是儿臣一手创建的,可儿臣从未利用鸿悦做出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望父王明察。”
说着,穆尔清又看向穆西忡,“王爷说我与鸿悦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那么,王爷可否说说,您与画深堂之间的联系?”
“这个朕知道,”楚王忽然开口,“画深堂是御弟奉朕的旨意一手管理的。”
话一出,穆沐与穆尔清皆是面色大变,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画深堂竟是楚王的暗桩。
“父王,既是如此,您就真的相信王爷将所有的消息全部告诉您了吗?”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是朕自开国以来一向的准则。尔清,你切莫再胡说了。”
楚王的话刚说完,穆尔清便见到穆西忡脸上泛起的得意。他强定心神,不停地安慰自己,此刻绝不能慌乱,就在他还未想好下一步的说辞之时,穆沐开口了。
“父王,朝堂之事,女儿不便过问,但女儿想说,王兄之所以成为太子,除了父王的信任之外,定是有他过人之处的。”穆沐环视了一眼四周,“这朝堂之上,有多少人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您不是不知道。若想稳固这位子,除了不失德行之外,一些必要后盾还是要有的。”
“公主这话说得大意,而且巩固东宫之位,也并不是在江湖上拉帮结派就能巩固得了的。”穆尔政义正词严道。
穆沐也不理会,径直又说:“王兄坐这东宫之位已经多年,品行如何,父王您是知道的,眼下,您不能因为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无端挑拨,就失信于王兄,这实在是不理智。”
“放肆!”一直默不作声的茹妃,忽然怒斥,“孝娴,你身为长公主,不以身作则,好好守在深宫就算了,怎可对陛下这般说话?”
面对茹妃的质问,穆沐也不理,她深信,楚王并不是无心之人,定能听出她话中之意。这份自信,大约来源于楚王一直对她的宠溺,可是眼下,哪是那份宠溺就可摆平得了的。
楚王沉吟了片刻,转开了鸿悦酒家的话题,转而问穆沐,道:“你宫中的奴隶侍卫,带着芸儿私奔,此事你可知晓?”
一向耿直的穆沐刹那就噤了声,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
“妹妹自然是不知道的。”一旁的穆尔清悄悄地拉了拉穆沐的衣袖,为她开脱道。
“朕没问你,”楚王的面上怒意尽显,“阿沐,你说。那个叫邓卓的,带着芸儿私奔,此事你可知晓?”
“不……不知。”
“这么说的话,那公主是承认邓卓带着太和公主私奔了?”穆西忡问。
字字圈套,句句陷阱。
穆沐忽觉疲惫,但又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圆这个谎。
“王爷此话,当真是诛心,我说知道是错,说不知道也是错,反正您已将邓卓带着芸儿私奔的这盆脏水倒在兰台的头顶上,我又怎么才能算是否认呢?”
“既然公主不承认,那本王就有些糊涂了,”穆西忡盯着穆沐,饶有趣味地说:“刚刚你宫中的那奴隶,可是什么都承认了,怎么?你们在兰台,没有串好说辞?”
话出,穆沐心中便猛地一惊,旋即她又回过神儿来,怒道:“黎沉失智不是一天两天了,王爷怎就信了他的话?”
“傻子的话,才最可信……”穆西忡的眸光射出一道惨白的光,刺得穆沐太阳穴突突地跳,“因为傻子,不会说谎。”
原本多云的天,已经慢慢暗了下来。浓浓的乌云,覆盖在整个紫禁城的上空,让人觉得好不压抑。深秋的大雨,似乎就要降临,可养心殿中的狂风暴雨,却早已来到。
“若今日这事,单凭王爷一面之词,那阿沐与王兄,那可真是要喊冤了。”
“不不不,自然不会将无端罪责加于你们二人身上,”说着,穆西忡微微侧身,朝身后的宫人招了招手,而后便见宫人走出了门外,不一会儿,便带进来一人。
那小厮一身青衣,低着头,骨瘦如柴,凌乱的发丝被雨打湿粘在了面上,有些看不出模样。穆尔清与穆沐都看了许久,都没认出这人到底是谁。
“殿下何人?”楚王道。
“回……回陛下……草民,草民赵峥,是鸿悦酒家……厨房打杂儿的。”
“你来此,有何意?”
“草民……草民是被王爷……带来的。”赵峥怯怯地看了一眼穆西忡,而后将头低到了膝盖里,不敢再抬起。
“陛下,赵峥是鸿悦酒家内部的小厮,自然是知道殿下与鸿悦之间的一些联系的,故此,臣弟将其带来,有些事,要与太子当面对质。”
穆西忡刚说罢,便望向了穆尔清,“殿下可认识此人?”
“不认识。”
“殿下……殿下自然是不认识草民的,草民终日在厨房打杂儿,不曾与殿下碰过面。”
“既然如此,你来这里想要胡说些什么?”穆沐问。
“草民……自然是不敢胡说的。自然是陛下问什么,草民答什么……”赵峥语气虽卑微如尘,可说的每句话,却都有深意。
见状,穆西忡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问道:“你去鸿悦酒家多久了?”
“一年多了。”
“这一年里 ,你都知道些什么?”
“小的,小的刚开始进去,以为那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酒楼,想着进去打打杂儿,混口生计罢了,可是有一天,小的,小的去给姜掌柜送午膳,看见他接了一只信鸽,从信鸽的羽毛里,拿出一小块白色的石头……”
“接着说。”小厮说着,战战兢兢地又看了一眼穆西忡,穆西忡便道。
“姜掌柜的样子很是慌乱,所以,小的,就留了个心眼儿。发现姜掌柜总是用那信鸽与人通信,起先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后来,一个叫白禾的公子过来了。”
话落,便见赵峥怯懦地看向了穆沐,穆沐眼神狠戾地望去,顿时吓得他立马低下了头。
“赵峥,这里是养心殿,有陛下在,你尽管将你知道地说出来。”穆西忡再次提醒道。
“是,”赵峥哆嗦着身子,“除了白禾公子来过,还有一个姜掌柜尊称为大公子的人总是来,那二人每次来,都会住在东亭,那是鸿悦酒家最隐秘的一所院落,那里……寻常的时候,是不准外人进去的。所以,小的……小的猜想,白禾公子与大公子,定是鸿悦酒家幕后之人。”
“你一个在厨房打杂儿的厨子,整日不在厨房待着,竟还四处观察什么公子住到哪个庭院?你心思也够多的。”穆沐冷眼嘲讽着,想要抽出白玉鞭的手,已是蠢蠢欲动。
“公主息怒,小的……小的从小好奇心就特别重,遇到什么可疑奇怪的事儿,总想一探究竟,没想到探到了公主与太子的底儿,真是对不住啊。”
“父王,儿臣与鸿悦酒家的关系,在赵峥来之前,就已经承认了,赵峥刚刚说的话,并没有什么意义。”
“殿下……”赵峥偷瞄了一眼穆尔清,喊道:“小的,有些话还没说完呢。”
话落,便见整个殿中,除了穆西忡以外的所有人,都不悦地皱了皱眉。
“大皇子来到鸿悦酒家之后,与姜掌柜发生过一些冲突,自那以后,大皇子就消失了。直到今日,好多官爷跑去鸿悦酒家拿人,小的这才知道,大皇子是被姜掌柜关起来了。”
“那姜掌柜呢?”楚王问。
“哦,御林军去得晚了一步,没抓到人。”穆西忡答。
啪的一声,便见从龙椅的方向扔来一个茶杯,茶杯应声而碎,溅起的碎片,将穆尔清的手背划出一条血痕,殷红而诡异。
“永远都是晚了一步,晚了一步,朕的御林军就当真这般无用吗?”
“陛下息怒。”众人异口同声地安慰,齐齐跪下。
楚王扫了众人一眼,见到侧位上,一直默不作声的江素衣此时也跪了下去,顿时无奈地摆了摆手,“都起来起来!”
众人在各自的位子上坐下,唯独穆沐与穆尔清依旧笔直的跪着,没有更低一分,也没有起身一秒。楚王揉了揉眉心,道:“尔政,你与尔清不睦已久,消失这段日子毫无音讯,一来就说尔清派人关了你,朕着实有些怀疑。”
“父王,儿臣所说的话,字字属实,如若不信,儿臣可以去鸿悦酒家再带几个人来佐证儿子的话。”
“王兄,如若真的是我绑了你,那你从小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威名,便也当真是如浮萍了。”穆尔清冷笑着说。
“若是你有心,吾等区区威名,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还有一点,弟弟就不懂了,”穆尔清低头看着自己手背正渐渐渗出的血珠,无谓笑道:“若真如你这么说,我又怎会是绑了你,而不是杀了你呢?若我真的有能力让他们绑了你,那自然也是有能力杀了你的,不是吗?”
“大约是殿下念及兄弟骨肉之情,还是留了一点余地吧。”穆西忡插嘴道。
穆沐听到这话,忽然就笑出了声,她直接开口道:“王爷真是准备了好大一出戏啊。先是用我宫中一个傻子的话来诬蔑我怂恿公主私奔,后用一个根本就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厮,来诬陷王兄残害手足,暗结帮派。王爷……你还真是省事,一举两得了。”
02
“公主不用这般阴阳怪气地与本王说话,本王刚开始就说了,本王自然是相信你们的,若是误会,解开了就好,若不是误会……自然也是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的。”
“王爷这盘棋可真是打得好响啊,”一直默不作声的江素衣,忽然掩面开口,她眉眼带笑,看了一眼楚王,又看了一眼穆西忡,而后悠悠道:“若是误会,解开了就好,那便说明,若这诬陷成功了,那便是好,就算没有,王爷也不用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江素衣的忽然开口帮忙,让穆西忡有些始料不及,他一直认为这个风尘女子,一心只想要楚王的恩宠,对其他事情一概不过问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关口,定不会引火烧身。可现在看来,穆沐作为她亲生女儿,她终究还是有一点点情谊的。而他,的确是小瞧了这份情谊。
穆西忡微顿了顿,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成了拳,可是那面上,却仍旧是镇定自若,“娘娘可别拿本王说笑了,您知道,本王并不是那个意思的。”
江素衣嘴角闪过一丝冷笑,而后十分娇媚地看着楚王道:“陛下,臣妾听到现在为止,实在是乏了,王爷说来说去,左不过都是他一个人的说辞,信的人自然就信了,可不信的人,自然也是觉得甚是冤屈的。”
“嗯,”听到江素衣的话,楚王思虑般地点了点头,而后道:“臣弟,不是朕不信你,只是你找来的这些人,实在没有可信度。一个巡街的捕快,一个傻子,一个打杂儿的,这些人说的话,可信度实在是有待考察。”
不等穆西忡说话,穆尔清又率先开口,“王爷这么费尽心思,那侄儿自然是不能让您失望的了。”
话音刚落,众人还未想清穆尔清话中的意思,便见他唤了一名宫人进来,那公公手捧着一本卷了边的旧册子,黄默为见状,连忙走到了殿中,将其接过。
楚王瞥了一眼黄默为翻开的小册子,未曾开口问,便听穆尔清一字一句道:“这是一直与画深堂有交易的酒庄,上面很清楚地写着,疫情发生的那两个月里,唯独提供给画深堂的酒量有增无减,甚至还有零售的记录。”
穆尔清毫无表情地瞥了穆西忡一眼,继续道:“而那零售的记录,也很清楚地记载到,是画深堂的少东家亲自取的,后来却是王爷府中的管家亲自去结的账。此事,不知王爷与大王兄作何解释?”
“画深堂的少东家?”穆西忡听闻,哈哈大笑起来,“画深堂是陛下交于我去管理的,而本王一直未曾婚娶,哪里来的少东家?”
“这自然就要问王兄了。”穆尔清看向穆尔政,问道。
穆尔政微微愣了一下,眉头紧皱着,没有回话。
此时,穆西忡扑通一声就在楚王面前跪下了,“开国之时,臣弟与陛下一起在马背上打下了这天下,后来,为了让陛下这皇位坐得安稳,为了封存所有流言,臣弟从未婚娶,一直孤身至今,为大楚竭尽全力。如今,太子殿下却忽然冒出一个画深堂少东家之说,臣弟实在无福消受。”
说到往事,刚刚还在愤怒之中的楚王,蓦地就柔软了些,他轻轻叹了一声,道:“朕没怪你,也没不信你,快起来。”
“臣弟若是怀疑错了什么,太子心怀不满是肯定的,但直截了当地说出臣弟的不对便可,臣弟不知,为何太子会如此处心积虑地找到这么一本小册子,将大皇子失踪的缘由扣在臣弟的身上。人是在鸿悦酒家找到的,太子殿下自己手下的御林军也都可作证,还望陛下明察。”
长篇大论的说一通,无非就是他穆西忡是被冤枉的,自己一心一意为国为民是日月可鉴的,唯独穆尔清,不知为何总是针对他,与他处处过不去。
穆沐想至此,轻声一笑,嘴里嘟囔着:“不知道的,还以为王爷是要与王兄争太子之位呢。”
话落,便见穆尔清配合地嘴角抽了抽。
殿中正是寂静,穆沐的话,有意无意地传到了众人的耳中,唯独坐在高位之上的楚王,却没听到一个字。穆西忡藏在袖中的双拳已是越发地紧了起来,可他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就在众人都寂静无声的时候,茹妃道:“不管怎样,兰台的奴隶侍卫带着太和公主私奔的事,已经是可以确信的了。若是追责,首先便要过问孝娴公主纵容自己宫人勾引皇室公主的罪责。”
“正如娘娘所言,太和公主乃大楚公主,名声是重中之重,私奔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还是要有确凿的证据才好。否则,娘娘这一盆脏水泼下来,淋得可就不单单只是芸儿或者我了。”穆沐面不改色地否认着,将茹妃噎个半死。
茹妃坐在侧位上,差点儿没忍住要跳下来直接甩穆沐一个耳光。她暗暗捏了捏自己的护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看着楚王就要就此作罢的时候,她又开口道:“又灵台的宫女时常看见你宫中的那侍卫往又灵台跑,而且在太和公主出使和亲的前段日子,太和……太和公主的月事就许久没有临过了。这,你又作何解释?”
话一出,便见穆沐夸张地笑出了声,笑罢,她又毫不掩饰地对着茹妃翻了个白眼,“亏得芸儿还喊你一声母妃,你竟就这般盼不得她好!月事这种东西,你也不惜拿到人前来说,我该说您好狠的心,还是说您实在没脑子呢?”
“你!”
“父王,”穆沐出声打断已经气得直发抖的茹妃,低头对着楚王道:“太和公主在和亲之前,因心神不宁告诉过女儿,女儿也与为她请脉的太医一同看过她,月事未临一事,是否当真就如茹妃所说的那样不堪,女儿觉得,还是太医来说,比较好。”
“嗯,”楚王点了点头,应下,“传太医。”
杜子衡早就在门口候着了,眼下见传唤,立马摇晃着双袖,往门内走了去。
见到是他,刚刚心中还在打鼓的穆西忡,面色忽然一松,似乎是胸有成竹。见状,穆沐面色一凛,话有警告,“实话实说。”
杜子衡路过穆沐时,在她身边笑而不语,一如往日的不正经。
杜子衡的到来,让两方的心境大有改观,可接下来,他说的话,却更是掀起了层层巨浪。
“自李太医走了之后,从前跟着他的一些小徒弟,因没了防护罩,也断断续续地被查出来私吞购买药材的银子以及浑水摸鱼的事情,一直替太和公主请脉的时太医也因此被流放了。所以,自太和公主去和亲的事情敲定后,一直都是微臣为太和公主请的脉。”
“既是如此,那你便说说请脉的情况。”楚王说。
“是,”杜子衡微顿了顿道:“太和公主因思虑过甚,焦虑至极
,故此气息紊乱,导致月事停滞,这都是正常现象,并非与人苟且,才导致了月事不调。”
“嗯……”楚王放心地点了点头。
“可是陛下,未与他人苟且,并不代表太和公主就真的与那侍卫没有半点儿瓜葛。”茹妃焦急出声,可下一秒,却暗自懊悔。
果然,楚王面色不悦,沉声说:“你身为太和公主的养母,为何这般盼望她是与他人私通?”
“陛下……”茹妃赶忙跪下,“臣妾是担心芸儿被有心之人骗了去,故此昏了头,望陛下息怒。”
楚王往龙椅上靠去,而后摆了摆手。一时之间,整个大殿,无一人敢出声说话。
“你们双方各执一词,难分真假,事实如何,朕觉得还是要让刑部来调查……只是此事算是我皇族家事,实在不宜闹得过大,所以,眼下这些所谓证人,都暂时关押刑部,尔政既然回来了,此事就不再追究。”楚王的话,无疑是扔下巨浪中的一枚爆弹,炸得鱼虾纷乱,“但是,芸儿的事,还是得尽快调查清楚。此事就交由大理寺去调查吧,你们几个,都不要插手了。”
说罢,便见楚王起身,“哦,还有一事,后日就是立后大典,你们几个,都给我精神点儿,切莫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丢了皇室的脸。”
楚王的话音,渐渐在养心殿中消失,茹妃也抽泣着被人扶起,跟在了楚王身后离去。穆沐与穆尔清也被宫人搀扶而起,看着穆西忡与穆尔政离开时郁闷的模样,穆沐竟觉得心情大好。
“难得你还笑得出来。”穆尔清无奈地看了一眼穆沐说。
“苦苦布置了一个圈套,却是无用之功,怎就不是大快人心了?”
“哪里就是大快人心了?你宫里的那傻子,你准备怎么办?”
话一出,穆沐便觉心中咯噔一响,刚刚的情形太过复杂,她竟忘了黎沉被侍卫押解了。她蹬腿就往门外奔去,穆尔清看着她的背影,出手想要拉住,却还是完了一步,眼看着她如被放生了的鸟儿,飞出了自己的视线。
从养心殿出来,刚刚还被警告了的袁山竟已不见身影,穆沐眉头紧蹙,嘴中啐道:“小兔崽子,别让我碰到你!”
03
自穆西忡放弃夏智育这枚棋子之后,还以为杜子衡归顺了自己,可今日看来,他依旧那般狂放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穆西忡焦躁难安,心中的一股气难以抚平。可眼下的他,却没有半点儿办法,这说到底,还是因为杜子衡手中的证据。可是,若另外一事进展顺利,那证据和那过去,也不过只是万千故事中平淡的一个。
“萨爷那边进展如何?”
王爷府的书房内,穆西忡坐在太师椅上,心中虽已是下起了狂风暴雨,但面上却风平浪静。
王管家驮着的背,恨不得就要低到地面上,他弓着身,看似十分恭敬道:“萨爷那边一切顺利。”
“嗯……”穆西忡应了一声,而后还是觉得不放心,“你让萨爷过来一趟。”
“是在府中还是?”
穆西忡不耐地看了一眼王管家,没有作声,王管家立马点头道:“是,老奴这就去安排。”
紫禁城闭宫的钟声,在傍晚微弱的光线里,渐渐晕染开来。凉风吹过,秋月隐入层层乌云之中,唯独浑厚的闭宫钟声,似要在这大地日夜游荡下去。
风将街上的落叶卷起,一个赶着牛车的老头子,他身形矮胖,晃晃悠悠地从车上下来,他整理一下衣襟,而后敲响了王爷府的后门。
没多久,便见一个小厮将门打开了,小厮探出头来,看着身着破旧衣裳,浑身污垢的老头儿,问:“找谁?”
“你们王管家……在小的那里定了过冬的木炭,咳咳……”老头儿用力咳嗽了几声,而后好不容易缓过了气,继续道:“这几日小的病倒了,没能及时将木炭送来,还望……咳咳,小哥,前去通报一声。”
“都定了好几日了,怎么现在才送来?”小厮面上似有不耐,他皱眉捂了捂鼻子,“你且等着,我去叫人过来。”
说罢,便见那金漆大门又重新关上了。
大约又过了不久,小厮带着一群与他衣着一样的年轻人从门里走了出来,而后便见那些人挽起袖子,就开始将木炭往门那边运去。刚刚传话的小厮,指着老头儿说:“你跟我进来,把这银子结了。”
“多……咳咳,多谢小哥。”说着,老头子颤颤巍巍地,跟在小厮的身后,走进了后门。
二人沿着游廊,穿过了大半个王爷府,终于在一间屋子面前站定,刚刚对着老头儿不耐的小厮,此时已经换上了另一副面孔,他微微弓身,朝着老头儿道:“萨爷,王爷等候多时,您推门进去便可。”
“麻烦你了。”刚刚还在装这病恹恹老头子的萨爷,此时脸上已经堆满了笑,他笑着说话时,那双眼,完成了两道月牙儿。
说罢,萨爷已经提步,朝屋内走了去。
此时的书房内,只有穆西忡一人。屋内暖和如春,丝毫没有屋外凉风渐起的模样。
“你来了啊。”穆西忡从书桌前,缓缓抬起了头,他面含笑意,看着萨爷道:“我们还真是许久不见了啊。”
“嗯,”萨爷眯眼笑着,“上次没和王爷碰到面,这样算起来约莫五六年了。”
“你的样子也变了不少。”
萨爷讪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整日在酒楼好吃懒做,发福乃是必然。”
“坐吧。”穆西忡笑着指了指书桌旁的客椅,道。
萨爷也不客气,也没有行礼,径直就在那椅子上坐了下来。
屋外的风势渐大,刮过屋脊,都能听到呼啸声,萨爷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又点了点头,“王爷府中的茶水,就是比外面的好喝。”
“喜欢?等会儿带点儿回去。”
“王爷客气了。”萨爷乐呵呵地笑着,语气虽客气,但也没有拒绝。
“这次冒险让你来与我见面,是想确定那秋叶图是否是真迹?”
“确定无误。”
穆西忡笑着,松了口气,而后又叹声道:“事到如今,也是老天助我。但委屈你在鸿悦酒家隐藏了这么多年……姜掌柜。”
话落,便见萨爷呵呵地笑出了声,“能帮到王爷,自然是鄙人的福气。”顿了顿,继续道:“穆尔清手上御林军的兵权就要被搁置了,暗门那边的人,也已经全部安排好,只是带着他们前去北唐的人,还得王爷做主。”
“嗯,此次让你前来,也正是因为这事。”穆西忡沉思了片刻,开口道:“我想来想去,替我前去的人,只能是你。”
萨爷停下喝茶的动作,看向穆西忡愣怔了一下,而后立马笑道:“小的现在的身份,是鸿悦酒家的姜掌柜,王爷派我前去,是要让我与穆尔清撕破脸皮了?”
“嗯,你潜伏了这么多年,现在……也是时候了。”穆西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里透着一股狠戾,见萨爷没有立刻应下,又道:“秋叶图画出的这条路线,藏着的,全是前朝珍宝,若是让林甫义带兵前去,定会引起不小的风波,而且……我也并不能肯定他对那些珍宝不会动心。”
话落,便听萨爷一阵笑,“王爷……这便是信任小的了?”
“你在背后为我筹谋这么多年,我不信你,该信谁?”
其实穆西忡说的这话也是在赌,在赌自己曾救过这个人一命,他心中怀有的恩情。而他想让萨爷前去北唐的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条线索是他告诉自己的。他应该要赌一把,赌萨爷不会对秋叶图路线上的宝藏心动。
“既然如此,那小的,也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在屋内又寒暄了许久,此时,屋外的凉风渐起,大楚的冬天,好像终于要来了。
封后大典举行的那日,整个京都都飘满了红色丝绸。张灯结彩的宫城里,每个角落,似乎都在诉说着这一桩大喜事。
清晨,楚王便派人送了许多珍品到了江台殿,也曾传话,让穆沐有时间就去江台殿坐坐。可是穆沐哪里是那么听话的人,在兰台拖着拖着,一直拖到午时,还没踏出兰台半步。
冬青嬷嬷前来催促,可穆沐却耍起了小孩子脾气,死活不去,她道:“若她真想坐上那位子,使些手段大概就能得到了,可是她没有,就说明她根本就不在乎。”
话虽如此,可血肉流于骨髓,尽管穆沐不想承认。在嬷嬷的劝说下,最后她还是去了江台殿,请个安,以示关心。
刚一进入江台殿,便听一阵琴声悠扬而起,不知为何,穆沐竟觉得那琴声欢脱而快活。是她的错觉吗?还是这本就是江素衣的心声?
“啊,公主来了啊……”江素衣的贴身宫女见穆沐前来,立马行礼,然后就要跑到屋内告诉江素衣,可穆沐却摆了摆手,越过那人,径直走进了屋内。
穆沐没有看错,江素衣一袭淡雅襦裙,安静地坐在软榻之上,嘴角带笑,那笑没有半分苦涩,反而是就要看到光明的磊落。那一瞬间,她有些愣怔。
江素衣也看到了穆沐进来,可没有想要停下手中曲调的意思,她朝穆沐笑了笑,而后将那首曲子,婉转而拨,进入高潮。
一曲毕,江素衣将怀中的琵琶轻放了下来,轻轻拭着琴弦,含笑道:“你父王让你来安慰我的?”
“嗯。”
“坐吧。”
“我只是进来打个招呼,见娘娘无事,那我就先告退了。”
“不急,”江素衣起身,朝穆沐伸出了手,她拉着穆沐的衣袖,往软榻上走去,“你父王赏了一些糕点过来,你尝尝?”
“不用了。”说着,穆沐欲要抽出被江素衣拉住的衣袖,可江素衣却不松动,反而拉得更紧了。
“不吃也可以,陪本宫坐坐。”江素衣轻笑着,“以后你陪本宫坐坐的机会,多着呢,怕你不习惯,所以现在习惯习惯。”
“娘娘这是怕父王不来这儿了?”
江素衣轻捻起桌上的金丝卷,而后轻咬了一口,点头道:“嗯,这味道的确不错。”
“那娘娘慢点儿吃,我就不打扰了。”说着,穆沐又要起身,可这一动,藏在袖中的铃铛,却忽然发出了清脆的细响。
江素衣微愣,面上的笑容放大,却眼中又蕴含着无限的柔情,“你没有将这个扔掉?”
穆沐也愣怔在了原地,心中大呼:该死,忘记取下了。
可她面上却冷若冰霜,道:“这本就是我的东西,该不该扔,你管不着。”
“对对对,你的东西。”江素衣点头笑着,“陪本宫坐会儿再走吧,冬天要来了,你与本宫说说,想要什么颜色的大氅,本宫亲手替你做?”
“不用,”穆沐拒绝得干脆,可心里却蓦地涌出一股暖流,先后在世时,从未与她说过这样的话,原来,这就是母亲吗?可是哪个母亲,会狠心将自己扔在这如狼似虎的宫中这么多年不管不顾呢?想至此,穆沐的语气更加坚决,“冬日的服饰都会有嬷嬷替我打理,不劳娘娘挂心了。”
“既然如此,那你宫中的那奴隶……”
话一出,便见穆沐猛地看向了江素衣,江素衣带着些俏皮笑了笑,“那奴隶在大理寺关了这么多天,你就不想知道他怎么样了?”
“你知道?”
“不然本宫和你说这个做什么……”江素衣再次捻起一块金丝卷,放入穆沐面前的碟中,“你先吃完,吃完本宫再告诉你。”
话落,便见穆沐看向那块泛着金色光线的金丝卷,伸手拿起,一把就塞入了口中,她狼吞虎咽地嚼完吞下,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你瞧瞧你,都是大姑娘了,怎么吃东西还这么心急?”江素衣从腰间拿出一方巾帕,而后站到了穆沐面前,细心为她擦去嘴角的残渣,而后又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了她,“喝吧。”
穆沐没有推辞,端着就一饮而尽了。
“烫不烫啊?喝这么快?”
江素衣面上有些不悦,又伸手想要替穆沐擦去嘴角的水渍,可这次,穆沐却往后退了一步,厉声问:“你到底说不说?”
“好好好,本宫告知于你就是了。”
04
江台殿的暖炉烧得极旺,穆沐都觉得身上有些热起来了。此时,她聚精会神地盯着江素衣看,等着她说话。
“那奴隶……”
“他有名字,叫黎沉。”
江素衣嘴角扬起一丝笑意,改口道:“黎沉被关在大理寺,没有受刑,也没有审讯,这几日都安安静静地待着,没有任何问题。”
说罢,江素衣回看着面无表情的穆沐,只听她皱眉道:“没了?”
“嗯,没了。”
“就这些?”
“不然你还想让本宫将他每日吃什么,说什么都告知于你吗?”
“好。”
话音落,江素衣微愣了愣,而后掩面大笑起来,穆沐清楚地看见她的眼角,似乎有了一些皱纹,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貌。
笑完,江素衣嗔怪道:“本宫又没在大理寺,哪里知道那么多?”
“哦,”穆沐发觉自己好像过于紧张了,面色微红,她清了清嗓子,犹豫了片刻道:“多谢。”
“谢什么?”江素衣歪着头,看着穆沐,就像看着自己最喜爱的某样东西一般。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态度才软和了一下,穆沐就有些不乐意了,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而后道:“既然你无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江素衣浅笑着看她,没有再挽留。
因先后仙逝不久,故此封后大典按照礼章定在了傍晚酉时,而酉时的京都,已经渐渐没了光线,唯有火红的灯笼悬挂在宫中的每一处,照亮了灰蒙蒙的天。
乾清殿前,此时已站满了百官,众人虔诚地静默在原地,任由那凉风吹在自己的发上与面上。楚王站在大殿上方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那个身着九凤后服,头戴凤冠在宫人的搀扶下,朝自己走来。
红色的光线照在她金色的凤冠上,熠熠生辉,她嘴角泛起的笑中,有着些许苦涩、激动,以及望而已得的喜悦。
她从百官中穿过,往台阶走去,路过那个身着暗黄色朝服的相国王爷时,身形似乎有些晃动。可下一秒,她便高昂着头,踩着鎏金玉底鞋,踏上了台阶的第一层。
“现咨孟氏茹妃,恪守宫规、温柔贤良、肃雍德茂,现封其为大楚皇后,赐字绘德,锡以金� ��宝。执凤印掌管后宫,望绘德皇后尚袛勤夙夜,衍庆家邦,雍和钟麟趾之祥,贞肃助鸡鸣之理,恪遵先皇太后之训,勿负大楚之盼,钦赐。”
“谢皇上隆恩,臣妾定当竭尽全力,管理后宫,扬先后之德,解陛下之忧。”茹妃的声音,婉转悦耳,纷飞在整个乾清殿上空。
楚王走下第一层台阶,伸手将其扶起,他面色虽看不出喜怒,但眉眼却温柔至极。
“爱妃陪在朕身边多年,今日之得,都是应该的。”
“陛下……”茹妃看着楚王,心中蓦地涌现一股愧疚,可转瞬即逝之后,剩下的,都是欣喜。
她终于得到了这个位置,终于站在了整个后宫的最顶端,尽管当初受了多少委屈,隐忍了多少不甘,今日之后,那些,便从此化为灰烬,烟消云散了。
晚宴的流程很是冗长,穆沐耐着性子,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脑子里想的,却是什么时候能离开这纷杂的场景里。她四处环望着,见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那殿中的舞乐吸引之时,起身悄然离场了。
初冬的风,很凉,凉得有些刺骨,穆沐走在长廊之上,看着灯火通明的未央宫,心下无端涌起一丝酸涩。
“谁!”
话音刚落,穆沐转身,便见萧清欢抽剑与来人开始过招儿,她飞身而下,直击来人脖颈儿,却在看清那人的面貌之后,侧身收势,停下了挥剑的动作。
“你这侍女,武功是越发的厉害了啊。”林子昆满身酒气地站在穆沐不远处浅笑说。
穆沐看了他一眼,而后转身,在长廊的长椅上坐下,“你走路都没声儿,这可怪不得清欢。”
“习武之人,你知道的。”林子昆毫不介意,说着就要越过萧清欢在穆沐身边坐下,可萧清欢却像是防着什么一样,挡在了他的面前。
“小姑娘,你又不是不认识我,为何还要对我这般警惕?”
穆沐轻笑了一声,代替萧清欢回答,“她认识的人多了去,难道每一个都要放任别人近我的身?”
林子昆笑着摇了摇头,双手摊开,对萧清欢示意道:“你看我,手无兵刃,你们公主腰间的白玉鞭倒是闪闪发光,就算动起手来,我哪里是她的对手?”
萧清欢没有说话,转而侧身,看了一眼穆沐,见穆沐点了点头,这才挪开了步子,站在了一旁。
林子昆在穆沐身边坐下,道:“嫌弃里面很吵?”
“嗯。”
林子昆笑,露出了一口大白牙,“这可是封后大典,你竟然嫌弃里面吵?”
“你不是?”
林子昆点了点头,拖长了音,道:“嗯……”
“白玉鞭比我原先送你的那条好用?”
“嗯。”
“那你还不谢谢我?”林子昆说着,见穆沐一脸困惑,继续道:“再怎么说,这条鞭子,在表面上,还是我送的啊。”
穆沐微愣了愣,没想到原来一向冷面的林子昆,竟是这般厚脸皮的人,她扯了扯嘴角,小声道:“那多谢。”
“不谢,”林子昆心满意足地长吁了一口气,“你怪我吗?”
“嗯?”
“我说,我爹执意退了婚,你怪不怪我?”
穆沐瞥了一眼林子昆,而后转头笑了,良久,她道:“多谢。”
“这样啊,”林子昆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面容有些苦涩,他顿了顿,“不谢。”
二人静坐着,似乎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但难得的是,穆沐竟对他的靠近,并不排斥,未央宫的舞乐已经停了,林子昆看着那个灯火通明宫殿的方向,起身道:“饮了些酒,就别在外面吹凉风了。”
此时,穆沐也起了身,想着回去再坐一下,就可以离席了,可就在她欲要提步往未央宫走去的时候,却只听宫内一声大喊,而后便见整队的御林军往殿中奔去。
二人面面相觑,微愣了几秒,而后一起提步往殿中赶去。
刚入殿内,便见一个身着丧服的老妇人跪在殿中,百官皆是愣在原地,交头接耳着,讨论着什么。
穆沐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才看清,这老妇人,是一直在皇陵为先后守陵的北嬷嬷。
穆沐心中咯噔一响,还未向留在殿中的小文问清缘由,便只听已经被御林军押解着的北嬷嬷哭喊道:“茹妃,你会遭报应的!”
此时的茹妃,妆容虽精致,但面容却十分狰狞,她指着北嬷嬷大喊道:“她怎么进来的!谁让她进来的!”
刚刚才册封的绘德皇后,眼下已经端庄尽失,她颤抖着双手,扶着凤椅,嘴里一直念叨这着要将北嬷嬷赶走,可楚王还没有下令,谁敢动一个带着冤屈闯进来的宫中老人。
楚王不明所以,但心下也大概猜到了七八分,他看着北嬷嬷,疲惫的开口:“北嬷嬷,你这是为何?”
北嬷嬷声泪俱下,瘦弱的身子已显佝偻,蜷缩在一坨,远远看去时,不过就是个孤苦的老妇人,可是谁曾想到,接下来她说的话,却是石破天惊,让众人都不敢相信。
“当日疫情爆发,老奴与皇后被关在永宁殿中,根本就接触不到疫症,所以皇后猝死,也根本就不是因为感染了疫情。而是……”北嬷嬷抽泣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此时,楚王的耐心似乎已经用尽,“而是什么?”
“而是因为……是因为茹妃,用老奴侄子的命相要挟,老奴鬼迷心窍……”北嬷嬷抽泣着,继续道:“陛下,您是知道的,老奴无儿无女,就只有这么一个侄子……将来老奴离宫……也定是要指望他的……”
“是你害死的德婉。”楚王面色阴沉,从牙根缝里说出这句话,话一出,便见众人伏地而跪,连大气都不敢出。
“不是……是……不是的陛下。”
“到底是不是?”
“……”北嬷嬷今日过来,也是没打算活着回去的,面对楚王的咄咄相逼,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你怎么……你怎么敢!”楚王噌地从龙椅上坐起,指着北嬷嬷怒斥道。
北嬷嬷颤抖着身子,蜷缩着,双肩耸动,“老奴与先后情如母女,老奴也……”
“情如母女!”楚王拿起桌上的酒杯就往北嬷嬷的方向掷去,“此话你倒也是有脸说得出来!”
北嬷嬷的额角被金樽杯掷出一道血疤,她匆忙求饶道:“是茹妃,是茹妃给了老奴夺命散,老奴一时糊涂才……”
刹那,整个殿中除了北嬷嬷的哭喊声,便再无其他声音。众人跪在原地,连头也不敢抬。良久,穆尔清从人群中走出,站于北嬷嬷身边,他双眼赤红,紧握双拳,一字一句道:“父王,北嬷嬷是毒害母后的凶手,但……茹妃,却也是难辞其咎。”
说着,便见穆尔清扑通一声在殿中跪下,“儿臣,恳请父王,惩治元凶以慰母后,在天之灵!”
穆尔清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那声音沉闷却直击人心,楚王紧咬着牙根,愤恨地看了一眼此时已经失魂落魄的茹妃,闭眼沉默了许久。
最后,他不忍道:“此事事关一国之母,断不能轻易结论,尔清……”
“父王!”穆尔清跪直了身子,怒视着楚王,“母后在开国之时,如何助您一臂之力,您应该没有忘!如今,她命丧黄泉,却得不到一个公正的答案,您要她如何闭眼!”
“尔清!”楚王面色愠怒,只觉夹在中间好不委屈,那些与皇后一起走过的点点滴滴,他没有忘记,只是眼下,国事在前,茹妃母家与林甫义一派形成坚不可摧的势力,是抵抗蜀国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而她今日刚刚封后,若是立马就处置了她,便是给了孟氏一族一记响亮的耳光,说不定也会被林甫义记上一笔,而林子昆手下的十万铁骑……
无奈,现在的穆尔清根本就不会思虑这么多,他一心只想为先后讨个公道,全然没有太子应该有的大度与包容。
想至此,楚王只觉得左右为难,万般难堪,坐上这个帝位而承担起的委屈,让他无比痛苦。
05
“你说,是你害了德婉,既然无人知晓,为何你又过来,并且选择了今日说出了真相?”楚王无力地沉声道。
“是因为茹妃不守承诺!”北嬷嬷指着茹妃哭喊道:“她将老奴唯一的侄儿视如草芥,我刚去皇陵不久,她便将他接进了宫做了宦官,这便罢了,就算老奴此生没守住自家的唯一命根子,可好歹也还留了一命!但谁想到!”北嬷嬷痛彻心扉,捶打着胸口,“谁想到茹妃……最后却还是将他处死,扔进了乱葬岗!”
“原本老奴是不知晓此事的,一直安心在皇陵中为先后念经祈福,可谁知……茹妃竟又派人来取老奴的性命!上天保佑,让老奴侥幸逃脱!老奴逃入了乱葬岗,这才看见侄儿的尸体……”
“我可怜的侄儿啊,才十五岁就遭此毒手!”北嬷嬷声嘶力竭,全然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
“既然你逃入了乱葬岗,怎么今日,又混进了宫内?”楚王似乎是要寻找着什么,只要抓住一点点可疑,便寻根问底。
“因为有高人相助,有高人帮助老奴!”
“谁。”
“老奴……老奴也不知……”
“既然此事疑雾重重,那便还得需要重新调查……”说出这话的时候,楚王的语调已经十分无力了。
穆尔清怔怔地看着楚王,似乎是不敢相信。
当初先后猝死,他沉浸在悲痛之中,无法自拔,最后大理寺给他的结果是突发恶疾,他也信了。可现在想想,此事疑点云云,根本就不是当初太医说的那么简单。
“父王,儿臣请愿,协大理寺少卿主理此事。望,父王批准。”
穆尔清一字一句,言辞恳切,可楚王却转过了头,无力地摆了摆手,“你身负御林军都督总指挥,事情众多,此事……你就不要再管了。”
“望父王批准。”
“别再说了……将北嬷嬷押往刑部严加看管,三司会审,大皇子尔政主理。”
“父王!”
穆尔清似要再次争取,可楚王却叹了一口气,准备离去。此时,一直在旁边观望的穆西忡却站了出来,道:“陛下,尔政乃茹……皇后娘娘的亲子,而皇后娘娘与此事又有牵连,让尔政主理此事,实在不妥。”
穆西忡一直都是穆尔政支持者的那一方,眼下忽然站在穆尔清一边,众人纷纷不解,包括楚王,也有些意外。
楚王停在原地,看向穆西忡,问:“御弟的意思是?”
“此事事关太子殿下生母,让太子着手去查,定是事无巨细,查得明明白白,若是皇后娘娘被冤了,那此话由太子殿下说出来,与其他人说的,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毕竟,太子若是证明了皇后娘娘的清白,也定能让众人更加相信些。”
话音落,整个大殿寂静无声。
楚王愣在原地,一时想不出穆西忡所言到底是为何。他愣了愣,又转身坐回了龙椅之上。
此时,一旁的茹妃眼底已是风云万变,她呆滞地看着忽然站出来却不帮她说话的穆西忡,眼里好似惊恐与不敢相信。
穆尔清当然不会相信穆西忡说这话真的是为了他,就在他困惑的时候,穆西忡又说:“但是……如果太子殿下主理先后猝死一案,恐怕就没时间管理御林军了。”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穆尔清冷哼一声,觉得甚是讽刺。
“尔清……”楚王道:“你,真的想主理你母后猝死一案吗?”
话已至此,穆尔清没有退路,不管穆西忡将兵权夺了到底要做什么,他也只能咬牙点头,“嗯。”
楚王轻叹一声,摆手,道:“那就去吧,若你真能给你母后一个公道,那也算是尽了你一片孝心。但……”
说到这里,楚王便不再说下去,穆尔清咬了咬牙,说:“儿臣,愿意暂时交出御林军军权。”
“……既是如此,那便遂了你心意吧。”
风,愈发的大了。
吹在屋脊上,呜呜作响,院中的树叶几乎已经全部落完,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穆沐从未央宫回到兰台之后,久久都没有回过神儿,作为旁观者的她,在穆西忡丝毫不惧地站出来说话的时候,就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可是她不能阻止,也无法阻止。
她在兰台之中静坐了一夜,直到天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冬青嬷嬷来了。
“公主……大福出事了。”
穆沐猛然回过神儿,看向嬷嬷,而她一脸憔悴的模样,让冬青嬷嬷好一阵心疼。她愣了愣,穆沐又问道:“出什么事了?”
“大福深夜出宫,被李侍卫抓了个正着。”
“什么?”
穆沐惊疑地从软榻上起身,一时没站稳,直接就往前倒去,冬青嬷嬷一把扶住了她,焦急道:“公主……你这是何苦啊?”
“他为什么要深夜出宫?”
“老奴也不知,只是刚刚李侍卫那边派人传来消息,说已经审了半夜了,可大福不说半个字,若天亮之前,还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就要将他送往刑部审讯了。”
“他现在在哪儿?”
“在宫牢。”
“走吧。”穆沐说着,就要提步往门外走去,可嬷嬷却为难地拦住了她。
“公主,您的身体……”
“没事,只是没休息好,刚刚又起身起得快了。”
“哎……”冬青嬷嬷长叹一声,侧开了身,“那老奴现在就去备步辇。”
宫牢处于午门的最东北角,平时就用来关押御林军在宫中发现的不轨之徒,因一直防守有道,这里其实常年也没关几个人。
此刻正是寅时,雾蒙蒙的天刚刚现出一道惨白的光线。露珠凝在宫墙瓦砾的每一个角落,穆沐乘坐步辇,穿行于寂静的宫廊之中。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铁链横穿的宫牢终于到了。刚一下步辇,便见一个侍卫上前,行礼后问道:“公主,李侍卫在里边等您。”
“嗯。”说着,穆沐便提步朝里头走了去。
潮湿昏暗的宫牢内,正散发出阵阵木头腐烂的气息,让人压抑而绝望。穆沐朝里头走了不久,便见一处已有斑斑锈迹的铁门,侍卫拿着铛铛作响的钥匙打开了门,穆沐抬眼便见一个身着黑色夜行服的人被绑在了铁柱上,满身血痕。她眉头紧蹙,大步朝里头走去,坐在犯人面前的,便是那个油盐不进的李放。
穆沐看到此情此景,只咬了咬牙根,问:“什么时候抓到的?”
“约莫丑时。”
“为什么抓到了不立刻通知我?”
“因为不确定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现在确定了?”穆沐的眼神充满了不悦,而李放却坦然自若。
他说:“没有。”
“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此话一出,李放便顿了几秒,而后从容道:“因为怕是有你的旨意,所以通知你一声。”
带着些包庇的语气,让穆沐刚刚怒上心头的劲儿稍稍缓了下来。她侧过头,不再看李放,转而往大福面前走去,此时那个平日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唯唯诺诺的小太监,双眸已经赤红,却透着一股莫名的坚决。
“你是谁的人?”
大福沉默。
“你在宫中到底潜伏了多少年?”
还是沉默。
“你藏在我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
依然沉默。
穆沐深呼了一口气,最后又问:“秋叶图,是不是你偷的?”
还是只有沉默。
穆沐无奈又生气地重呼了口气,而后转身看向李放,道:“谁把他打成这样的?”
李放看了大福一眼,而后无谓地舔了舔嘴唇,“我。”
“他是我宫中的人,你凭什么动手?”
“他在我巡视的范围做了不该做的事,我凭什么不能动手?”
话落,便见长鞭从穆沐身后呼啸而过,应声就落在了大福的身上,大福忍着闷哼了一声,大汗淋漓。
“那也只能我动手。”穆沐不服输的扬头说着,而后又往大福身上抽了一鞭。
她转身,赤红着眼盯着大福,一字一句道:“你身为兰台的掌事公公,我自认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我?”
话落,回答穆沐的依旧是无声。
“说!”随着怒斥,穆沐手起手落,又是一鞭。
大福终于没能忍住,痛呼出声。待他缓过一口气之后,他才抬眼,看向穆沐道:“公主,对不起。”
长鞭凌空声如同爆竹一般刺耳,而后又抽打在了大福的身上,穆沐死死盯住他,道:“我从来都不要别人跟我说对不起。”
顿了顿,穆沐又问:“秋叶图,你偷去哪儿了?”
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要偷秋叶图?”
还是没有回答。
这一刻,穆沐好似放弃了一般,苦笑了笑,“我与你主仆情分好几年,你就是这么待我的……”
整个宫牢,静籁无声,死亡的气息流淌在这个空间的每一个角落。众人都沉默了许久,直到穆沐无力道:“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说不说?”
沉默。
穆沐自嘲似的冷笑了一声,转身看着地面,道:“你秉公处理吧,此刻开始,他不再是我兰台的人,要杀还是用刑,都与我无关,不用再来回禀了。”
话落,穆沐提步,朝刚刚进来的那扇铁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