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想用“过度烦恼这件事”作为理由为自己辩解,但又实在难以将“被大厨选中今后可以吃到专属定制美食”这件事归属到一个跟烦恼有关的类别里,但是如果说是为了庆祝,然后庆祝到宿醉的程度又实在显得太不矜持。
说到底还应该是酒的错,任奕鸣之前是有说过这次是他自己酿造的酒,和他老师的有些不同,所以我理所应当地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口味上——确实是有所不同,但也没差多少,倒是口感尝起来更加柔滑了不少,于是不知不觉就喝了很多。结果真是万万没有想到,最大的不同原来是体现在度数上的……没有百分比的数字印刷在瓶身的标签上,事实上光滑的瓶身上什么也没有,然而等到后果出现的时候,我已经是顶着欲裂的头痛来上班了。
这样的酿酒水平,任奕鸣同志没准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啊……
我强行保持健康的精神面貌走进部门办公区,然后立刻就发现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打乱了平日的步调,自暴自弃地省略了很多步骤,我反而来得较平时更早,部门里本来守阵地的就少,现在更是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办公桌上一片红艳艳的馥郁芬芳。
……
我盯着看了一会儿。
我默默地把脸埋了进去。
……所以到底是谁想出来把玫瑰的花瓣和少女娇嫩的脸庞比喻到一块儿的?
完全没有治愈效果嘛。
还有点扎扎的。
我把脸抬起来,就看见邵宇哲在五步之外忍笑忍得快喘不上气来了。
我感到有点受伤。
“你就别凑热闹了好吗……”
“早。”他松松握了拳挡在嘴边,一边假装咳嗽掩饰忍不住的笑一边问了个早。
“早……”感谢他温润的男中音,真是宿醉良友。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人生的所有悲剧都源于对自己的估计不足。”我把眼神飘到一边,错误估计自己的酒量,结果大周三的早上就顶着宿醉的头痛,还提前一小时抵达公司,槽点太多,不好意思讲得太直白。
“嗯……要用大道理来掩饰的问题,看起来相当的严重啊……”他却故意拖了音,挑着眉看我。
“……宿醉而已宿醉而已。”我举手投降,他这个拖音实在故意得让人害怕,还不如交代清楚为好,“就是之前任奕鸣带给我的酒,就是你上次看到的,那个容积,你可能不相信,昨天我们两个人把它全喝光了。”
其实不是,和任奕鸣一起吃饭的时候总共也只添了两三次酒而已,但因为味道确实比之前还要好,他走之后,我一边泡澡一边喝了一杯,窝在沙发上追剧的时候喝了一杯,剩下的就可以全算成前面几杯积累下来失去理性的后果了。
但是不久之前才在同一个人面前念完不喝酒有益健康的公益广告,就被抓包喝出宿醉反应——喝的还是甜酒,这种事,确实有些说不出口……我需要找人均摊一下。
“和任奕鸣。”他重复了一遍,表情没变,还是那个挑着眉的样子,似笑非笑的,这让我更加窘迫了,果然饮酒的后遗症就是满溢的羞耻心,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是匀不开的。
我决定还是快速地回避掉这个悲惨的事实,幸好此地还有一个未解之谜可供我转移话题。
“所以你知道这些花是怎么回事?”我弯着手指点了点,“谁又想吃鲜花饼了?”
“我。”他也没追问上一个问题,只是抱着手,简洁直白地说。
……对话更加难以继续了。
“……有你的份的……”我实在找不到词了,只能干巴巴地回应。
“也不是所有的花都只有这一个用途的。”他反倒笑出声来,更加意味不明地说。我突然开通了那个等到夕阳红都未必等得到的孔窍,然后在幻想中立刻给了往偏处想的自己一拳,稳定了一下思路,才做出怀疑的表情看着他,狐疑地说,“你是不是和唐磊一起在背后嘲笑我来着。”
什么夕阳红见到鲜花只想到饼之类的言论,他要是敢说个“是”字哪怕沾点儿边他和唐磊下半辈子都没份了。
“虽然我不知道唐总说了什么……不过我大概能够猜到。”他抚着下巴,叹了口气,“话说回来如果你和正常女孩一样,看见鲜花就只想到和鲜花有关的事情,也许你的朋友也就不会为你的感情操心了。”
“嗯?”我困惑,“他们操心什么了?”
“陆仁,那个差点和你相亲的才俊。”
我顿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原来唐磊是这样跟你说的,他真是连一点想遮掩假公济私的羞耻心都没有了呢……”我觉得相亲和感情问题并不是我们之间可以良性展开的话题,于是咳嗽一声又不着边际地绕回原点,“所以这花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我想约你出去。”他说。
这下我真的愣住了,感觉刚才那个幻想中忍不住往偏处想的自己反手也给了我一拳。
超直接的一拳。
“啥?”我于是反应不过来了。
他倒是反而姿态放松起来,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我。
“我想约你出去,”他重复了一遍——对我的迟滞状态没有任何的帮助——然后他才带着一点满意的语气说,“艺术街上一家私人画廊有个非公开的画展,我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的。”
“我不明白……”
“‘Settle.D’的设计师,就是你很喜欢的那位谢临,你知道他本人还是个画家吗?”
“倒是听说过他喜欢画画,”我想了想,“不过设计师喜欢画画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事实上他一直在匿名作画,”他接着我的话说,“放在朋友的画廊里寄售,虽然数量很少,但在藏家里评价很高,这次画廊做主题展,他也有作品展出。怎么样,我弄到一张邀请函,愿不愿意作为我的女伴陪我去看一看?”
我惊恐地看着他:“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多事。”
为什么今天一个早上在我头痛欲裂的时候要处理这么多又这么大的信息量。
“别忘了我以前也在画廊工作过,”他轻描淡写地说,“总会认识几个朋友的……还有朋友的朋友。”
我感觉自己的嘴巴开合了一阵,才好不容易说出点什么:
“不知道该震惊你朋友的地理跨度还是该震惊你的敷衍程度……”
他轻笑了一下:
“如果这还约不到你,那我只好再加一点码了,”他明知我不会拒绝,却仍然说,“虽然画展上不一定见得到他本人,但你可以将这当成是正式接触他之前对他多做的一些了解……你也知道谢临这个人,行事非常低调,几乎不参与什么宣传活动,也很少接受采访,所以虽然大大小小的奖项拿了不少,但对于大众来说知名度其实并不算高。我听说他的合伙人一直在劝他以品牌宣传的角度办一个设计展,他也接受了这个建议,只是一直没找到他认可的方案和满意的合作方……我刚刚和唐总商量了项目可行性,我觉得我们可以想办法争取一下。”
他把这个惊人的消息扔给我,然后有趣地看着我凝固在原地难以消化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参与这件事?”我几乎有点小心翼翼地问他。
“为什么不呢,毕竟我是部门的负责人,给手下派活儿也是我的工作职责之一。”比起我的小心翼翼,他则轻松又好笑地回看着我,那表情有些不可思议的纵容,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个有机会见到偶像的初中女生,理性上已经因为自己的表现没脸见人了,但感情上仍然完全克制不住。
我把脸埋在手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在心中默念:
“不行,我是职业的,我是有职业素养的。”
我置身过更激动人心的场合,也见过更遥不可及的人,即便是在那个彼此都有点匆忙的情况下第一次见到钟爱品牌的钟爱设计师,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失措过……
我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其实只是因为邵宇哲,因为他的花,因为他说约我出去的方式,因为他所做的一切,和那个不可思议的纵容的表情。这一切都让我的努力克制变得如此的困难。
又或许只是因为这些让我一次又一次的意识到,我大概永远也等不到对他的这份感情过去。而这个,几乎已经是唯一一件不会让我感到惊讶的事了。
“为了工作我当然义不容辞。”我于是整顿出一个极具职业素养的表情,向领导保证,“我们什么时间去,我需要好好地准备一下吗?因为这听起来是一个相当正式的场合。”
“星期六晚上七点半,”他温声说,“我来接你。”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因为他像念电影里的台词一样说出这句话而感到心跳加速,但首先想到的现实问题却先一步让我忍不住失笑。
“你确定不是我来接你吗?”我提醒他,“介于我才是那个有房有车的殷勤下属,而你是那个因为驾照才刚刚换回,到目前为止还需要仰赖出租车等城市交通工具,以及殷勤下属偶尔捎带出行的英俊领导。”
他明显忍住了一个无处吐槽的表情,两只手指不忍直视地从口袋里捏出来一把眼熟到惹人生厌的车钥匙。
这下连我也吐不出来槽了。
可以的,这很唐磊。
大概是为了平衡一系列突如其来让人震惊的好运,这个星期剩下的时间就变得格外繁忙。
安的料理店重启时间定在下周一。考虑到店址在CBD附近,客户群都是周围写字楼的白领,作为其中的一员我的体会是比起周末还要来到工作地点的糟心,还是工作日,尤其是休息之后的第一个工作日能来到店里相约美味的食物和英俊的大厨比较温暖人心。在否定了我附加提议的舞狮队和三万响鞭炮之后,重新开业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重新开业,有的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永远少不了的优惠活动和亲友团的出席。届时,我和任奕鸣的约定也会在安的店重新开业那天正式开始。
而之前提到过的那个服饰品牌的二十周年纪念展的布场终于开始动工,我们按照客户提供的旧有资料尽可能地将会场还原成最初那间设计工作室的样子,一切以时间做切分,用不同阶段的代表性元素规划空间结构,用以展示这一时期的设计手稿和经典成品,配合灯光和展台,让整体效果更加偏向于艺术性而非商业性。展品求精,这样主厅的空间就可以用于搭建新装发布会需要的T台和观众区。
这个是大框架部分,剩下的就是在现场边修改边设计边做的部分了。
而我在这一阶段的工作说得比较动听一点是对外沟通满足客户各种要求,对内协调部门合作监督项目进度,说得自暴自弃一点就是打高级杂,负责联络一切,什么杂事都要管。
之前审核的三份合同需要安排时间和工程部进一步沟通进度表,还有设计展的事需要尽快收集资料,至少在和谢临本人约谈之前要拿出来一些可以谈下去的东西……而我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确定工作安排、设置日程表,是因为在完成所有的准备和整理之后,我突然开始无法控制地紧张起来。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已经很习惯出席各种展览、开幕式、发布会以及其他类似的场合了,何况我们几个的品味是被身为富二代的阿墨一路抽打上正轨的,早就不会再因为什么情况穿什么衣服这样的事感到不知所措。可是通常我做好准备接下来就是直接开车前往目的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等着某个人,而这种等待,几乎就像是个约会一样。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变得糟糕起来。
“这不公平,”我在打开门后之无力地靠在门框上,身上是换了无数穿搭最终回归的第一选择,而我内心的戏已经演到天地苍凉了。我含冤带怒地斜仰着看他:“男人在任何时候都能穿西装应付,而女人却有没完没了的选择。”
邵宇哲站在门外,穿着剪裁得体的定制西装,打着领结,头发向后划过一个节制的弧度,英俊得简直不可理喻。他挑了挑一边的眉毛,看起来像是为我突如其来的控诉愣住了。
“……你怎样都很美,”他说,“我猜这个时候我应该这样回答?”
“想不到你也是这么套路的一个人。”我被他的回答逗笑了,多少有点自暴自弃,好吧,既然无论如何都赶不走‘约会’这两个字,不如索性自我放纵一次。
“我怕太出乎你的意料吓跑你。”他用完全不是这样的表情说,然后侧身摆了一个请的姿势,“可以走了吗?”
“我还是觉得应该我去接你,”我伸手取了一件薄风衣,而他绅士风度十足地接过来帮我披上,有那么五秒钟我都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你看起来很适合伴随着背景音乐用一个自下而上的慢镜头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然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你。”
“我希望这是在夸奖我得体而不是在暗示我过度隆重,”他在我身后带着笑意说,“你要知道,我太紧张了,大概换了两百条领带来尝试搭配。”
“你才不紧张,”我看着他按下电梯,因为他的取笑不轻不重地白了他一眼,“而且你系的是领结,”我指着我们谈论的那个区域,“……用领带打成的领结。”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除了旋转楼梯,我还是有一两个小诀窍的。”他俯身靠近我,坏心眼地说。
非公开的艺术展我以前也参加过,并不是因为工作原因,而是纯粹陪阿墨或者安。阿墨是因为父母的关系,安则是因为偶尔需要代替唐磊出席。这种场合与其说是艺术展览不如说是社交活动,是画廊为了推出画家或者维护和藏家之间的稳定关系而举办,同时也是藏家之间相互结识的一种方式。不过这两者都与我没什么关系,我更乐于将它当成一个学习的机会。画廊对于自身经营画作的展示方式总是要更加专业,或者说更加的明确一些,总有值得学习之处,虽然有时候也可怕得要命,但好在不管是哪种情况,食物总是不错的。
和我估计的差不多,画廊的环境很典型,只是更加放松,大概因为这个展览已经进行了两天,而画框右下角的预留区里几乎都贴上了被预定下的小标签,现在看展的人里多数都是在专注地欣赏作品本身,间或和同伴轻声交流,氛围相当融洽。
让我注目的反而是这些人,有一多半是在电视和杂志封面上经常出现的脸孔,另一半大概已经超出了我会关注得到的领域。虽然这是这种场合本来就应该有的样子,但总让我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之处。或者只是因为站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如此与环境相融,这提醒了我,我们之间有着五年全然陌生的时间,而这些陌生时间里承载着的,却是让我们最终成为现在的我们的全部经历。
“你到底是怎么搞到这里的邀请函的。”我被自己的想法沮丧到了,叹了口气说,并不是真的在向他索要答案,更多的只是在感慨而已。
“嗯……这个说来有些巧合,”他的手指滑过额角的发线,有些过分轻描淡写地说,“我认识这里的老板。”
我一惊,虽然并没有真的在乎,但这绝对不是我预计会得到的回答。
“确切地说是总部的老板,在意大利,因为工作认识的。我知道他们一直很重视中国的发展,几年前就来到这里开了这家画廊,用作发掘有潜力的艺术家和稳定的藏家。所以这两天把工作和生活安顿好之后,我就抽空和这里的负责人联系了一下,了解到谢临的情况也是巧合。”他和我解释着,一边向我身侧的方向愉快地招了招手,我顺着他看了过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男人从远处迎了上来,他叫着邵宇哲‘Shawn’的名字给了他一个拥抱,用一种浓重到我有些听不太清的口音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有几个词听起来像是欢迎和许久不见的意思。他和邵宇哲热情地交谈了两句,然后才看向我,邵宇哲向我介绍道:“这位是Anthony Matteo,这家画廊的负责人。”
我正挂着公务用笑脸准备打招呼,却在下一秒眼前一黑,随即落到了一个几乎勒断我肋骨的熊抱里,瞬间就无法呼吸,然而贴在脸上的西装面料极其柔润,让我在窒息之余还需要很用力才能忍住在上面蹭一蹭的冲动。
“你一定就是Shawn的女朋友,”他在我因为缺氧视野中开始闪现出光斑时终于放开了我,吐出一长串如歌……剧般的意大利语,然后才切换成中文极其热情地对我说,“我终于见到你了。”
他的中文反而比带着意式口音的英文要容易辨认得多,然而当我辨认出他所说的内容后,立刻就因为这内容感到大窘。我想象得到他大约是把我当成了别人,只好窘迫地向他伸出手,解释道:“我想您大概是误会了,邵总是我的上司,我叫暖冬,很高兴认识您,Matteo先生。”
“上司?”他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慢了半拍却仍然握住了我的手,轻轻眯着眼睛来回看着我和邵宇哲,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他举起握着的我的手,放在上唇轻轻碰了一下,才礼貌地对我说,“叫我Tony,please。很高兴认识你,但是,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是否可以借用一下你的这位……上司。”
他向邵宇哲偏了偏头,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轻松地看向我的那位上司,说道:“你们聊,我去周围看看。”
上司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唇角的弧度里掺杂了些说不清的东西。我对这一切都感到有些困惑,虽然并不觉得介意,只是那种怪异的感觉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变成了一种几乎可以触及的距离感,我在自己被这种感觉占据之前加快脚步直线走开,逃避般走向远离的方向。
虽然此行是为了身为我偶像的设计师谢临而来,但出于尊重和职业习惯,我仍然按照画廊安排的顺序一幅幅看了下来。这是几位画家共同完成的关于某个主题的展览,但是主题的内容并没有在现场明确标示,我猜大概说明是写在邀请函上而邵宇哲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我,只是直觉应该是和城市有关。几位画家的风格迥异,却因为布展的方式平衡得相当完整,行走其间好像置身于平行世界的交汇之处,目睹着那些擦肩而过的人生和强烈而孤独的情感。。
果然有着专业的独到之
处。
我是在画廊过半,一个不是非常显眼的地方找到此行的目的的。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预设过设计出“Settle.D”这般简洁理性产品的人,在绘画方面会是一种怎么样的风格——可以说是相当的浓烈,几乎都是凌冽的线条和大块鲜明的色块,构成了仿佛带着侵略性的画面,但离近了看,笔刷留在画布上的层次却又是熟悉的冷静节制,在这样的画面里,疏离到称得上有些残酷的程度。
实在有些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风格。
我选了一个合适的距离,在画面前站定。
“觉得奇怪吗?”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如果不是因为太过熟悉,我几乎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心声说了出来。
我回过头,看向站在我身后的人,果然是杜晴雪,和任何一个工作场合见到的她完全不一样,大概因为那总是柔顺落在肩上的头发此刻被松散地挽在了脑后,露出天鹅颈一样修长的脖子和那一片细腻冷白的皮肤,通常的职业套装也换成了经典款的修身小礼服。她的样子让我突然想起来这甚至是个比我还要小一些的年轻女孩。
“我并不太懂得欣赏现代艺术,”我对她笑了笑当作打招呼,“我原以为这种怪异感是因为我的先入为主,我一直在猜测这次画展的主题是与城市有关的,但是这幅画……我不知道,可能因为这幅画的名字叫做‘Empty Plate’而它也确实只是一个空盘子,当然它可以是某种象征,或者有其他更深入的含义,但我总觉得有些……怎么说呢,格格不入的感觉。”
因为太不确定,所以我的语句有些东拉西扯,但她看起来似乎并不介意,只是安静地听我说完,才微微压了一下嘴角,回给我一个十分矜持的微笑。
“我想起来以前有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她说,“艺术是情感的一万种表达方式,无论是表现还是欣赏其实都只是在寻求其中之一的共鸣。所以,你不需要理解每一件艺术,就像你不需要对所有的感情都产生共鸣一样。”
我认真想了想她的话……这是在安慰我看不懂也没关系吗。
“这么说这副空盘子确实有某种象征或者其他更深入的含义了?”我问她,这个问题其实很傻,所有的艺术都应该有更深入的含义,而我仍然不知道这次画展的主题是什么。
“这幅空盘子是画廊的私藏,”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淡然地说,“你的感觉没错,确实和这次画展的主题没有什么关系,我听说是有个人想要讨好他的女朋友,所以特别让画廊展示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我看着眼前的画,有些遗憾地说。
“怎么了?”她带着些意外地问,“不觉得很……浪漫吗?”
“确实挺浪漫的,”我客气地笑了笑,“不过大概是因为年纪……”不对,二十五六岁也是浪漫情怀的大好年纪,我轻轻摇头,“应该还是性格的关系吧,我本身不太赞同这种给别人添麻烦的浪漫方式。”
“会给别人添麻烦的浪漫方式?”她反而像是对这句话有了兴致,偏头看向我,等着我的解释。
“是啊,”我有点后悔自己在她面前表露出的情绪,也有点惊讶她的观察力,只好说,“画廊会举办这样非公开的画展,想必对发展和维护稳定藏家的目的已经相当明确了。既然要发展长期关系,包括品牌在内,保证经营的稳定性和品味上的可靠性就应该是最为重要的事,也是展会所要传递出来的信息。所以我觉得如果某个人只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就提出任性要求的话,大概会给画廊的经营者带来麻烦吧……”
她不置可否地打量着我,说:“通常人们会觉得这样的故事浪漫,除了本身就容易为美好的事物感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多少把自己代入到了这样的浪漫之中吧……没有想过吗?自己会是故事主角这件事。”
“小时候倒是想过,”我笑了笑,“拯救世界什么的,也会羡慕那些与众不同的人和事,但是或许已经接受了自己平凡的现实,慢慢觉得这个世界既然有发现隐秘风景的冒险家,就会有那些安装石梯和护栏,把安全须知钉在墙上的无名角色,我想我或许对后者更加容易产生共鸣吧,”我摇了摇头,决定还是停止这个走得有点远的话题,“还有大概就是在这样的场合里太习惯从工作人员的角度代入了,忍不住做了这样的预设,擅自抱怨起来,让杜经理见笑……”
我话还没有说完,却发现她不动声色地把手指放在唇边,已经忍笑到轻微颤抖了,我从未见过她这样,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有些郁闷自己说的话真的可笑到这种程度吗……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过困惑,她略带歉意地轻咳了一声,浅笑着说,
“抱歉,我只是想到如果Tony知道他牺牲职业尊严换来的是这样的后果,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不过……怎么说呢,浪漫的意大利人。”知道她不是在笑话我确实感觉好很多,但后续的内容却越发让人一头雾水。我刚想应付着说些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之类的句子,她却已经收敛了情绪,脸上还是那种安抚的微笑,顺着我的话继续说道,“不,算不上什么抱怨,只是从工作的角度来说,这样的想法倒是听起来让人格外地放心。”
“看来我这样无趣的性格也还是有积极的意义的。”我决定不去在意,于是也回给她一个微笑越过刚刚那一段,心里想着算上之前那句不需要理解每一件艺术的言论,这位杜经理真是相当的会安慰人,对人的态度虽然称不上热情,但距离却格外舒适……果然那个同样的语气却能瞬间降温咄咄逼人寸步不让的设定是梁总监限定。
……虽然是自己强行关联起来的,不过从这个星期现场布展更为激烈的场面来看,这口强行的糖还是足够我支撑到项目结束的。
这倒是让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欢喜冤家的剧情一直是我自己无责任脑补的,主要是用来让画面变得好看一点,其实对男女主角真实的感情状态一无所知,我看了看四周,她确实不像是有人陪同的样子,于是我用闲聊的语气问道:
“杜经理是一个人来的?”
她略微点了点头,目光飘忽了一瞬就转而回答道:
“我就住在附近,”她顿了顿,“你呢?也是一个人来的吗?”
“和我们公司的邵总一起,主要是一些工作上的事,”我简单地说,“他刚才被Matteo先生叫走了,一会儿介绍你们认识。”
“这么说你已经见过Tony了,”她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我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怪,她大约看出我的想法,简单地解释,“我和他是旧识。”这句话对我的疑惑没有任何用处,她已经接着说道,“为我们布展累了一个星期,周末还要工作,真是辛苦你了。”
“不会,”我把那种怪异的感觉抛在一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何况如果不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也没机会欣赏到这样……高水准的画展,毕竟它是非公开的。”
其实想说的是,来这儿的目的至少有一半是和私心有关,但总觉得才说了上司的事就说私心,不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很容易让人误会——毕竟人类心虚的特点就是想得特别全面并且表现得特别的心虚,所以我决定还是到此为止然后保持微笑就好了。
她也回复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虽然领会的部分可能完全是错的。
“顺带一说,你推测的基本没错,这次画展确实是与城市有关,关于城市里的离别与重逢。”她微微笑着,用一种怀念的语气柔声说,“其实来画廊也算是我的一个习惯,不管再怎么忙都会抽时间到这里待上一会儿。那还是我在伦敦念书的时候,学校附近有一家画廊,当然没有这里大,但是同样经营得很好,我最初会去那里还是因为一篇期末论文,后来变成每个周末都要在那儿待上一天,直到学期结束也没有停止,甚至毕业回国也是。”
因为有个人问了你在做什么,然后第二个星期你请他喝了下午茶,第三个星期他请你喝了他最喜欢的咖啡。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剧烈地响了起来,过快的血液流速几乎让我来不及交换到足够的氧气,这个熟悉却不同角度的故事就好像失控的车速一样无视红灯直直撞进我的脑子里,让我甚至一时有些茫然失措。
我茫然地越过她的肩膀,看见故事里的男主角正从她身后的方向快步走过来。她顺着我的目光回头,而我给自己的大脑按下一个暂停,像旁白一样开口,声音谜之冷静地说:“你不会刚好认识一个叫作邵宇哲的人吧?”
“邵宇哲?”她带着微微扬起的尾音,饶有兴致地重复了这个名字。
男主角却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很快就恢复了自若。
“Alicia。”他说。
“原来你叫邵宇哲。”杜晴雪给了他一个久别重逢的笑容,“你果然回来了,你看,我说过你迟早会想明白的。”
邵宇哲没有说话,她并不在意,只是自然而然的靠近他,给了他一个轻轻的拥抱,
“看来我们需要重新认识一下了,邵宇哲,”她的声音里带着温暖的笑意,“我叫杜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