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木鱼花与蒲烧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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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的会议比我预想的还要耗费精力,修改后的方案倒是奇迹般地成功通过了,只是还有些细节的部分暂时做了保留,这是双方都认可的结果。这些细节部分对整体的安排没有太大影响,而且根据经验,多半在项目具体实施的时候还会再二、再三地进行修改,能有现在这样的结果我都已经想杀掉什么祭天了。

但是精神层面的损耗还是没有丝毫减轻,会议大部分时间仍然属于对面欢喜冤家的例行厮杀。一旦方案达到可以具体实施的层面,两个部门……准确来说,两个人之间争夺控制权的老问题自然又重新搬回台面,谁都不肯退让哪怕一步,在公司联合执行的要求下非要分出来个谁胜谁负,谁能压对方一头不可,只是苦了想要离席却走也走不了的我们。

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的……毕竟这件事背后也确实有着更深一层含义的较量。杜晴雪身为董事长的女儿,在一个部门经理的位置上不大不小地放着,谁都知道不过是用来装样子的跳板。但就算她再是董事长的女儿,毕竟还是年轻,再是从国外回来,再是能干,也确实不了解国内的环境,缺乏经验基础,又是空降回来的,更谈不上有什么根基了,想来也是难以服众。但梁景春和她完全不同,实打实地从底层拼上来,就是俗话说的建过功、立过业、吃过苦、受过累,在公司上上下下的关系都根深蒂固。他这个年纪能走到这一步,一路的艰难冷暖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而他心里对空降来的这位继承人的真正想法,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再加上他们公司的品牌发展也走到了一个转折点,这次二十周年纪念展合并新品发布会的传统和创新之争,可以说不单单是这两个代表人物的斗争,也是公司未来发展方向的抉择,真的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在看着这件事。董事长亲自指定了这样两个人来负责,梁景春也就算了,直接把亲生女儿的杜晴雪推到风口浪尖上,还真是,不知道该说是太过信任还是太过……下得去手。

当然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跟我们关系不大,也就是作为八卦随便了解一下,更接近于背景资料,除了在设计方案时用作需求参考外,最有用的部分大概就是相处沟通时稍微注意一点不要踩到雷。虽然我自始至终都认为,这种内部的争斗最好还是停留在内部的范围,任何一个靠得住的负责人都不应该在对外场合把这种争吵放在其他家公司面前。

……不过如果按照这个思路不负责任地放开想下去的话,没准这才是董事长安排两人共同负责这项目的目的……锻炼女儿,考验下属,在分歧中谋求一条共同发展的道路,最好能欢天喜地地招个女婿什么的,好像真是啥也不耽误啊……这位董事长您是唐磊他们家亲戚吗……

这情节呼应得太完整,要不是全靠自己编,我简直都要信了……

可能大家心里都各自憋着各自的槽,所以整个会议过程不管是己方还是对方,眉来眼去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格外的默契,于是除了场下那对只和对方不睦的男女,其他的与会人员相处得都格外融洽,在枪零弹雨中情绪稳定地进行了友好商谈,最终成功达到了本次会议的预期目的。

开完会已经下午两点多了,比预计结束的时间要晚得多,对方倒是有准备工作餐,但谁也没顾得上吃。我想着和任奕鸣的约定,还是希望能够早点处理完事情早点回家,于是留了设计部的同事让他们去吃东西,自己则用撤展做借口,先行一步离开了。

事实再次向我证明了计划赶不上变化的真义,尽管我觉得我早就应该适应了这一点。会展中心我本来只是想着看一眼就走的,没想到还真的遇到了突发状况。这个项目规模其实并不算小,说来也是我市的一个重点项目,它属于常规的行业展会,年年都例行举办,年年都是由我和祝风负责。因为太过例行,为了节省人力资源,我的存在感也就越来越弱,更多是安排新人和实习生在现场跟着他,打打下手,让他顺便带一带什么的,我早先还有那份人间真情会带着便当送送温暖,现在就只想做一个安静的backup,唯有遇到这样大家都懂的情况时会顺带绕过去看上一眼。

结果整个会展期间都没出什么问题,偏偏今天撤展出了点状况,祝风前脚被主办方叫走,后脚现场就发生了纠纷。跟他在一起的乔蔓是个新人,刚刚入职,试用期都没结束,这次安排她跟着祝风纯粹是让她蹭经验值的。问题算不上严重,只是她没有处理的经验,自己先乱了阵脚,纠纷双方看她是个小姑娘更是不把她当回事儿,我去到的时候她正和另外两个会展中心的人慌慌张张越协调越乱,几乎影响了大半个展区的进度。

虽说等祝风回来我就可以撤了,没想到这位负责人同志被别的事绊住一时半会儿还走不开,一听我在现场,立刻兴高采烈地表示要给我一个履行职责的机会。我被他说得没脾气了,认命地留下来善后,等到好不容易处理完回到家,已经差不多七点半了,虽然这个时间算不上太晚,但是我已经饿得头昏眼花……早知道中午的工作餐至少先扒上两口再说……幸好我已经看透了生活冷漠的本质,时刻在包里准备着应急的高热小零食,分了一多半给乔蔓,剩下的堪堪够我坚强地活着回来。

我看着沙发上的人。

沙发上的人看着电视机。

电视机连接着游戏机。

有那么一瞬间我还真考虑了一下我是不是穿越了……

“我爸妈离婚的时候把房子留给了我,”安脸上无波无澜,看也没看我地开口,我有点担心,按照小说中“越是波涛汹涌的谈话开篇越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定律,这句话简直莫测得让人害怕。她继续不动声色,莫测地说,“我当时想,反正那里面也没留下什么好的过去,留着它还不如拿来追寻想要的未来,我于是就把房子卖了,钱用来开料理店。之后我没地方住,你就收留了我,还专门为我配了套备用钥匙,说只要我想,什么时候来住,住到什么时候都行。后来我遇到唐磊,搬去和他非法同居,但这钥匙一直在我手上,你让我留着,说什么时候想,随时都可以回来。”她郑重地放下游戏机,深深地看着我,说,“现在我觉得,是时候把钥匙还给你,让你把它送给真正走进你的人生,可以和你住在一起的人了。”

我也深深地看着她。

“我想吃鳗鱼饭。”我说,闻到味儿了。

饿死我了。

我顺着味儿就游进了厨房,任奕鸣正站在灶台旁边,一脸严肃地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者他就只是在专注于锅里的食物。我试图在那里寻找到一两条烤好的鳗鱼,但是没有,他只是在调酱汁而已,我扭捏地蹭过去,都有个厨师站在厨房里了谁想去翻冰箱里的冷藏食品……

“猫饭?”他突然说。

“喵。”

“深夜食堂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我一脸满足地嚼着木鱼花,深深觉得我家怎么连刨鲣鱼片的盒子都有……貌似是谁听说刚刨出来的鲣鱼片香气是最为浓郁的,然后去日本的时候顺便买了来送我……都是套路啊观众朋友们……我强行终止了脑子里这些有的没的的东西,认真地向他表示歉意,“抱歉,原本计划好了早点回来的,没想到今天工作上出了点意外,拖延到现在。”

撤展的时间规定是从今天中午一点到明天早上十点,通常这个时间期限是相当宽松的,但被今天的突发状况一闹,不得不多占用晚上的时间补偿回来。晚上没有交通方面的限制和压力,进度倒是会比白天还要快些,倒也还好。祝风发挥绅士风度,让我和乔蔓早点回家,剩下的他一个人看着就行了。我于是在一旁默默地欣赏完“我不走都是我的错要留也是我留下!”“请问你留下来有什么用?”的情感小剧场之后才情绪稳定地离开。

任奕鸣家住得离我家有点远,两个小时前我打过电话给他,本来只是想告诉他我这边可能会晚,却没想到他已经到我家附近,正在采购食材,我于是立刻改打了安的电话,让她火速过来开门。

“你在电话里说过了。”他仍然是那种看不出情绪的表情,就像是店里进单时的样子,只是专注于自己手上的动作。我站在一边看他,虽然他只是穿着简单的常服,但仍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格外自律的仪式感。安店里的料理台是开放式的,任何一张桌子都能多多少少从不同角度观赏到厨师料理时的身姿,尤其是从外面看进来,首先就是正对着料理台的方向。虽然我从来没有跟安确认过这个事情,不过我猜她应该就是这么故意安排的,以至于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怀疑,那些面孔熟悉的食客和不自觉走进来的客人,有多少是因为料理的美味,又有多少是因为厨师本人。

捡到宝也是捡啊……

“所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商量新菜单商量得怎么样了?”我靠在洗手池的台子上好好吃我的饭,距离在厨师的安全范围之外,且不说现成饭吃起来有多美味,这个时候提帮忙也实在找不到听起来

不那么虚伪的表达方式。

姑且看看能不能偷点师。

“谁跟你说我们要商量菜单了。”任奕鸣没有说话,开口的是安,她关了游戏从客厅移动过来,仿佛停车入库一样把脑袋挂在我的肩膀上,我根本无需定位,就夹起来一坨米饭移向肩膀的位置,果然那里有一张等着的嘴。

“不是你之前跟我说等他从日本回来要和他讨论一下新的菜单的吗。”我怀疑地斜眼看她,虽然回想了一下同任奕鸣的交流确实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自说自话,但这不是事实吗。

“我只是想增加一些朴素的菜品而已,这种小事,电话里就解决了,”安把头探出来一些,以确保我能看见她翻起的那个白眼,“你不觉得我们的店越来越像电视剧里那种钱权色交易的特殊场所了吗,尤其是唐磊那帮歪风邪气的兄弟再带着他们的兄弟刮进来以后。”

“还有这种事?”我故作惊讶地偏头看安,“这难道不是最早设计店面的时候,号称要营造私密气氛,其实是为了节省电费少安两盏灯的锅吗……妈妈桑。”

差点被她卡断喉管。

“所以今天就是吃家常的料理?”因为快回来的时候有打电话,知道他们在等我吃饭——全靠这份希望之光点亮活下去的信念——我看了一眼料理台上已经准备好的菜式和一些需要最后一步处理的食材,确实清爽可口,很家常的样子,跟店里卖的那种好像有点不太一样。不过关键是很能填肚子,猫饭只是大厨随手放在一块的边角料而已,主要用于给我续命,我看着他俩,又看看锅,“我不懂蒲烧汁是几个意思……”

“……等着有一点无聊。”大厨终于开了金口。

“赚到了。”

虽然不知道那些凭借独一无二的蒲烧汁就名扬四方的店究竟好吃到什么程度,不过任奕鸣自调的酱汁我是吃起来没够的。

明天就去买鳗鱼吧。

“好了,既然你们顺利接上头了,我也该功成身退了。”安伸手,直接用手指偷我的木鱼花,一边仰着头往嘴里塞一边说,“我叫了车,差不多快到楼下了,你们俩慢慢吃吧。”

“咦?”我感到有点意外,“你不留下来吃饭吗?”

她伸手,随便点了点。

“我想给你看我刚刚用过的碗来着,”她解释,“但是我太自觉了,已经洗好收起来了。”

我觉得我有点满脑子问号不知道该从何问起的感觉。

“你就乖乖在餐桌旁边等着吃饭吧,”安按着我的肩膀,仿佛电视购物频道里只卖九九八一样地介绍着任奕鸣,“这可是本店自己送上门的厨师,货真价实,八星八箭,童叟无欺,你就去卸个妆,洗个澡……我是说整理一下,换身舒服的衣服,什么都不用操心就可以吃饭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离开。

“你给她吃什么了?”吃坏了吗?

“拉面。”

……我也不是真的很想知道。

“那你呢?”我看他把做好的食物放在各式各样的器皿里——实在不能不感叹一下我家的餐具也是各式各样什么都有——然后放在矮脚的木质托盘上,我乖乖跟在他后面走向餐桌。

“我在等你。”他说。

我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看了看手表。

“这倒也是……”我心虚地说,“还好还不算太晚……”然后感受到自己胃部一阵空虚的抗议,我有点忧心地问他,“你有好好吃中午饭的对吧。”

他未置可否,只是露出一个看起来在笑的表情,因为太过稍纵即逝,所以也不是很能够确定,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餐桌上的长形茶杯上,那里插着一支玫瑰花。

虽然经常有人表示意外,不过我确实不是个习惯在家里摆放鲜花的人,只是养了几小盆见缝插针放在各处点缀用的绿植。所以我也确实没有花瓶,也并不想特意去买一只,于是翻了半天把这个翻出来了。这只汤吞也是别人送的礼物,虽然我被生活所迫喜欢上了研究食物,兴致来了也食不厌精,但玩乐的因素居多,毕竟本性如此,很多事情也没那么讲究,喝茶喝酒喝咖啡都一直用惯用的厚瓷杯和玻璃杯。这只汤吞我记得好像还是哪个地方的名家名作,一直放在架子上当装饰,拿来做花瓶倒是有种迷之风雅的感觉。

“我一朵一朵地找了,”看他无声的疑问,我解释说,“希望我们对瑕疵的理解没有偏差得太多,毕竟我以为通常完美的花总是应该放在花束的最中间。”

这朵却是在角落里找到的,虽然我到现在仍然对它的独一无二表示怀疑……不过它不是那朵完美的玫瑰也没办法了,毕竟就只剩下这一朵了,它的兄弟姐妹都已经被我清洗干净,切碎尸身,然后和蜂蜜一起浸泡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里了。

“因为最好的并不总是最耀眼的。”他说,大概看到了我意外的表情,随即解释道,“是把花给我的老板说的。”

“老板是个很懂的人啊,”我仔细想了想,问,“女老板吗?”

他愣了愣,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但惊讶之后的表情倒是默认了。我其实只是二选一地猜了一下,胜在出其不意,所以目前为止我对这家花店掌握到的信息就是距离安的店不远,以及是位女老板……这么多年下来真是成绩斐然。

话说安的店附近有这样的花店吗?

不过提到花自然就想到酒,虽然这次他带来的并不算多,但只要想起今后就能不限饮了,立刻就豪放起来。他对我的花痴不为所动,只是默默地找来两个和风的酒杯,和一桌日料放在一起,简直完美极了,我于是更加的饿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感觉你对我家的厨房已经比我对我家的厨房还了解了啊……我记得这还是你第一次使用吧。”我为他倒上酒,闲闲地说,就是纯闲聊,并没有什么介意的地方,既然提出借给他也就没什么不能公开的部分,而且可能因为我家总是聚会场所的缘故,厨房这一片儿在我心里基本上已经算是公共区域了。

“我需要对厨房的环境了如指掌。”他诚实地说。

“不要把别人家说得像是什么荒野求生的栏目一样。”我漫不经心地吐槽,然后用两只手装模作样地托着杯子,“谢谢你做饭给我吃,请不要介意这是最后的礼仪,我真的饿坏了。”

他只是托着杯子看着我,姿态却比我要端正得多。我轻轻抿了一口酒,确实和记忆里的有些不太一样。

但似乎感觉更好了。

“不,你家的厨房很……”他果然还在纠结上一个问题,表情认真,皱着眉似乎在寻找合适用于形容的词语,但可能确实对交谈这个技能甚少练习,他想了好半天,才说,“安全。”

……安全?

因为刀具使用完都有好好收到刀架里吗……还是因为收拾得比较干净没有什么可疑的厨余……还是通过了什么其他专业人士的认证能够放心使用……

……不管怎样至少安全听起来应该不像是什么不好的词……吧。

我决定不去深究这个问题。

“所以你不是要和安讨论新菜单的事,只是想单纯地请我吃饭。”我问,总之先忽略使用的是我家厨房的部分,好奇地问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了?”

他放下碗,认真思索了一下,才说:

“我这次回去拜访老师,一方面是因为久疏问候,又难得有了假期,另一方面实在是因为,这段时间对于味觉的领悟似乎遇到了瓶颈,再也无法自我突破了。”

出现了!少年漫画之食之奥义篇!

“这就是你之前在电话里说的吗,老师所说的,你表现出困惑的地方?”我正襟危坐,寻找着少年漫画中的惯用对白。

“老师只是吃了我做的东西,然后问我……”他犹豫了一下说,“有没有曾经特意给某个人,做过一次饭。”

诶诶诶诶?难道食之奥义篇是个跟传说中“做给特别的人的食物和特别的人做出来的食物才是人间至高美味”这种朴素主题有关系的故事吗,怎么主题这么快就出来了,有种离完结也不太远了的感觉……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果然这种仿佛身在少年漫画之中的台词,就算有了快要完结的感觉也还是让人忍不住就燃起来呢。

“……没有,”他眼神飘忽地说,“除了我自己,就只是按照客人的订单来准备食物而已。”

确实是个不喜欢和人交往的人……

我琢磨了一会儿。

“那这次老师吃的‘你做的东西’,不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吗?”

少年漫画的界定真是非常微妙呢,我已经脑补出来一整个修行篇的复杂故事了。

他停了一下,接着是一段漫长的沉默,然后接着上文继续开口:“那个时候我突然就想到了你。”

……等等修行篇呢是不是有什么部分被跳过去了?

你总是胡乱搭配食材,手法也不甚严谨,配料更是随心所欲……但是总有些我说不上来的东西,跟我知道的所有味道都不一样。”

……读作请吃饭但写作来找茬的吗,不要把别人自傲的手艺夸得像是路边的苍蝇馆子一样啊!不是说了安全吗那是什么表情啊……从这样一段话里都能听得出来是在夸奖,我简直要怀疑自己的人生了……

“不能称之为美味,顶多算是优秀,但毕竟你是自学的,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可以说是非常有天赋了,”他仍然无知无觉地继续着他独有的夸人姿势,而且听得出来,为了节省字数还是略过了不少东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你做出来的食物总是有和我的认知完全不一样的部分,甚至可以说,是令人期待的。”

“这就是胡乱搭配和随心所欲的缘故,”我直言,内心槽意翻滚,脸上面无表情,“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又不参加我们的聚会,我也没有特别给你做过什么……评价得这么细,果然是偷吃了吧……”

他没有说话,脸上看不出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的表情。

我叹了口气。

“虽然想说你这样的性格后续人生堪忧啊,不过貌似从之前的部分来看也还是好好地活过来了……”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他的人生之前的部分到底是怎样的,但不是也支撑着来到我面前了嘛……我认真思考了一下,“其实作为一个料理店的厨师,你已经非常成功了,这个城市里有很多喜欢你做的食物的人,我们的客人几乎全都是回头客,还有不断慕名而来的新客人,就连点评网站都是众口一词的好评。”当然最好还是不要说出来的是……厨师本人的外表占了很大一部分功劳。以及安曾经很认真地研究过客户偏好,并得出结论,如果任奕鸣的性格再热情一点,再更加懂得经营自己一点,没准挣的钱都够她包养唐磊了……

……但如果真的变成那种八面玲珑的样子总觉得又少了点什么……人类果然还是自己本身的样子最自然。

“我虽然不知道你在困惑什么,”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认真地建议,“不过如果你想改变烹饪食物的方式,我倒是乐于见到你来参加我们的聚会,然后尝试一下对待食物的另外一种态度,”我弯了弯手指比出来一个引号表示强调,“那种胡乱搭配和随心所欲的态度。”

相信我,这句话我会记很久的。

他没有说话,虽然确实是在认真思考这个建议的有效性,但是看得出来这两种刷新他三观和违背他性格的建议同时被提出来所造成的双倍伤害,简直让我记恨的心情都生出了愧疚。

当然建议他胡乱搭配的话是我故意这么说的,知道他并不会真的这样做,他和我不一样,厨师是他的职业,有必须严格遵守的规则,不过从另一个方向来说,他也确实是绷得太紧了。

“话又说回来,你真的享受这个吗?”我脱口而出,立刻有点后悔,他是我见过的最为执着而明确的人,我为什么会脱口问出这样的问题。但又觉得有点奇怪,我似乎从来没有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就能理所应当地认定呢?人的感情是如此细腻的东西,怎么能被别人随意定义。我于是想了想,换了问法:“烹饪对你来说是怎样一种存在。”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手边的味增汤,我隐隐觉得自己果然问出来了一个很适合放在漫画一话结尾处的问题。

“我不知道。”就在我以为他起码要到下一章才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开口,声音依旧平直,“我从有记忆开始就在学习料理,知道的事,接触的人,也都只和料理有关,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做这件事可能只是因为别无选择,可能只是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看向我,目光中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自持,“但直到我脱离家庭的影响,有权选择彻底放弃,可以去做任何事,去成为任何人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如果不是这件事,其他事就只是……事而已。”

我看着他,他很少讲自己,偶尔说起来的时候也完全不为话里的信息做铺垫,而这一段里有太多充满疑问的部分,但我只是想着他说的话,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我想起来安和我说的话,”我在他露出询问的表情时向他解释,“我问她,和对的人相互投入地去经历一段感情是什么感觉,她说,其他人突然就变成了芸芸众生。也许关于感情的道理都是共通的,无论是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也好,还是知道自己真的想做什么也好。”

他想了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才问我:

“那么你呢。”

“……我吗?”我深深吸了口气,说,“我大概只是在等待吧,”等待所有需要过去的过去,以及会来到的到来,或者就这样,什么都没有也好,“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遇见喜欢的人和真的知道自己想做的事,也不是每一段投入的感情都要有一个最终得到的结果,有时候生活太过完美了也会让人感到害怕,所以,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已经足够理想了。”

有一对自由引导的父母,有一群志趣相投的死党,有一份以德服人的工作,还有一身能照顾好自己的技能,可以随时喂养六人份的朋友,也可以独自一人时给自己精心准备食物,还有一个喜欢的人,好好地笑过,也好好地哭过。至于喜欢的那个人不喜欢我,就真的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了。

“这就是你在料理食物时所想的吗?”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最终却问道。

“不……”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类,普通人类一般都是在洗澡的时候灵光一闪思考人生的……但我才不会这么说,我回顾了一下自己在厨房的时间,告诉他,“我在料理食物的时候想的大概还是那些琐碎的事情吧,食材,食谱,火候,时间,还有食物本身的味道,以及加点这个加点那个会怎么样……”我看他眯起来的眼睛忍不住笑出声,“但是想的最多的还是那些会喜欢这种口味的人。比如安虽然是那样的性格,但她其实是有点怕辣的,唐磊的口味则是偏甜,不过为了各种显而易见的原因,他对糖分的摄入非常节制。阿墨喜欢一切糖醋的食物,她倒是怎么吃也不会长胖,肖远从来不提要求,但酸辣的食物他会吃得相对多一些。罗林就是无肉不欢了,而江晨,大概只要抹上辣椒酱,什么都能往嘴里放……所以我也并不是严格按照食谱的规定来,就只是刚好到他们所接受的那个度,有时候觉得就像是人体实验一样,暗戳戳地观察、记录、调试……在做这些的时候我可以想到很多我们共同经历过的事,想到那些因为彼此的好恶而进行尝试、做出让步、发生改变的事,食物的味道就变得更像是生活本身,均衡这些也有了更多的意味,这些大概才是我在料理食物的时候所想的事吧。”

想着我们这群生死之交,毕业这几年,算不上很长的时间,但也没少经历些上下起伏的事,然后都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虽然有不如人意的地方,也有冷暖自知的艰难,有人轰轰烈烈有人细水长流,但都在认真地生活,也算没有辜负了时光。

想想真是觉得美好。

“所以食物味道不完美的原因是因为,人的不完美。”他终于得出结论。

我沉默。

“如果你用‘不同’和‘偏好’这类词语的话,会比较不容易受到物理伤害。”我提醒他。

“那么你呢?”他却突然又问了这样的问题。

“我?”

“你偏好什么样的口味?”他又问了一遍。

“口味……”我思索着,好像从来也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可是所能想到的都是那些无关味觉的事,易于清洗的,切起来手感好的,怎么做都好吃的,颜色讨人喜欢的,应季的,对身体有好处的……不对,“我大概是……喜欢食物本身的味道。”我说。

“食物本身的味道……”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样看着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突然就知道了……”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有办法离开店里,那是我的职责,”他没有回答,只是严肃地通知我,“所以只有请你每天下班以后来店里,如果你加班,我等你。”

“等我干吗……”我怎么有种不好的感觉。

“我似乎有一点明白老师问我那个问题的真实含义了,”他格外认真地说,“为某个特定的人料理食物,或许正是你说的那些……关于生活本身的事。”

我觉得我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更加糊涂了。

“我突然觉得你老师的意思可能只是让你年纪轻轻要好好享受生活……不过如果你只是想尝试一下完全不同的烹调方式,从便利的角度看,你可以找安,”我有点不太确定地建议,“她不但很懂食物的味道,而且时间安排起来……”

“不,”他打断了我,“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决定,那个人是你。”

……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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