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藏娇/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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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改主意了。”

轻飘飘的五个字在顾婉凝耳中,直如炸雷一般。她身形一晃,连忙扶住墙壁。她什么法子都想了,她什么都答应他了,他竟然说他改了主意?顾婉凝犹自不能相信:“你……你是什么意思?”

虞浩霆见她神色凄惶,已生怜意,却斜坐在案上故作轻浮地答道:“我忽然不想放你弟弟了。”

顾婉凝万料不到,此人竟这样肆无忌惮地出尔反尔,盛怒之下,说不出话来,一眼瞥见旁边的刀架上搁着一柄错金灿烂的军刀,她按住那刀,奋力一拔,一泓秋水已然出鞘。顾婉凝吃力地将刀身一横,架在自己颈间,强忍住眼泪:“你放了我弟弟,不然,我就死在这里。”

虞浩霆却一丝惊乱也无,眼中倒似蕴了一丝笑意:“你若死在这里,我就更不放他了。把刀放下。”

顾婉凝惊惧不定,紧握着那刀不肯松手:“你放了他!”

虞浩霆闲闲朝她走过来:“我现在答应你放了他,待会儿还是可以改主意;就算我今日真的放了他,明天也还能再抓他回来……再说,你拿的也不对,你知道哪边是刀刃吗?”

顾婉凝听着他的话,身子不住颤抖,失神间,虞浩霆已握住她手臂,用力一扣,那刀便从她手中脱了出来,被虞浩霆撂在了一边,她的人亦被他拉进怀里,慌乱之中只听虞浩霆在她耳边说道:“这刀太重,不合适你,回头我教你打枪。”

顾婉凝心中羞怒至极,抬手就朝他脸上抓去,虞浩霆微一侧脸就避过了,擒住她双手便低头吻她,却冷不防被她咬在唇上。虞浩霆冷笑一声:“你今天这样厉害,昨晚可温柔多了。”一把将她抱起,就往卧室走,“既然你这么有力气,我们不如做点儿别的。”

顾婉凝被他按在床上,连日来的忧惧、羞怒连同委屈都一齐迸了出来,一时泪如雨下,双手忙乱地挣扎推拒:“你不要碰我!你浑蛋……强盗!你不要碰我!卑鄙小人!你这个下流的衣冠禽兽!出尔反尔,无耻……无耻之尤!”她回国不过一年多,对于谩骂之词所知有限,此刻羞怒到了极点,但凡能想到的全都招呼给了虞浩霆。

虞浩霆听她骂得这样努力,心下好笑,又暗自一叹,便放松了她:“我放了你弟弟。”他这一回还真成了戏文里的高登了。高登?艳阳楼?他心念一动,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一扬。

顾婉凝听了这一句,骤然止了谩骂,却仍是泪眼婆娑:“……你是骗我的。”

虞浩霆道:“我现在就放了他。”说着,径自走出去拨了电话。

顾婉凝呆呆坐在床边,听他果真要了积水桥监狱的电话,叫那边放人,心中仍自惊疑不定,虞浩霆已转回来对她说:“人我放了。”

顾婉凝这两日几番曲折,方才放声一哭,已是心力交瘁:“我怎么知道你明天会不会又抓他回去。”

虞浩霆蹲下身子,用手去拂她的眼泪:“你留下来陪我,我就不去抓他。”

顾婉凝一惊,竟没有躲,只警惕地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虞浩霆道:“或许三天五天,或许一月两月,你在这儿陪我些日子,我保证他没事。”

顾婉凝疑惧之中止了眼泪,反生愠意:“你凭什么……”

“凭我现在就能把你弟弟关回去,”她还未说完,虞浩霆便冷冷截断了她的话,“让他一辈子都别想出来。”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终究有了惧意,默然片刻,迟疑着说:“那你想要我在这里待多久?你说出来的话不要再反悔。”

虞浩霆心中半是怜意半是好笑,他这样对她,她不想别的,倒先来讨价还价,当下漫不经心地道:“我也说不好,等到我想让你走的时候,自然会让你走。”

顾婉凝见他轻薄至此,愠意又起:“等到你想……难道你一年半载不想,我就要在这里一年半载?”

虞浩霆将她额前的乱发理了一理:“这你放心。我对女人的兴趣没有那么久。”

他说得如此直白,却叫顾婉凝认也不是驳也不是,只恨恨地盯着他。虞浩霆见她说不出话来,便按铃叫人。片刻工夫,已有佣人端了早点进来,虞浩霆督着她吃到自己满意才罢休。

杨云枫知道虞浩霆叫了早点,便带人赶了过来,打了报告等在门口,过了许久,才见一个女子跟在虞浩霆身后从内室走了出来。虞浩霆看见他便吩咐道:“送顾小姐回去取些东西,叫人好生跟着。”说着,又转脸对顾婉凝道,“你要不要顺便去青榆里看看你外婆?”

顾婉凝听罢大惊,直直望着虞浩霆。虞浩霆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最好不要做什么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顾婉凝冷冷看了他一眼,低头便走。杨云枫一示意,一个侍从便跟了出去。

离乐知女中还有两个路口,顾婉凝忙叫车子停下。她刚刚下车走出几步,见方才替她开车门的侍从一身军装跟在自己身后,便回头道:“我要到学校去,你不要跟着我。”说着快步向前,那人仍远远跟着。顾婉凝没敢走学校的大门,而是绕到宿舍边上的侧门进去。

“小姐,您找谁?”顾婉凝刚要进门,却被校工拦下,她这才想起自己此刻一身华服,赧然道:“何嫂,是我。”

“原来是顾小姐,我竟没认出来。”那何嫂赶忙放她进去,却纳闷儿这姑娘平日极素净的,今天怎么穿得这样华丽?远远看见一个着军装的年轻人在树荫下徘徊,心道,原来是和男朋友约会去了,只是这样清丽的一个女孩子却交了个带枪的男朋友……

顾婉凝一进学校便低头疾走,唯恐被人碰上,幸好今天是周日,学校人不多,她一路走到宿舍也没遇见熟人。

顾婉凝关上房门,怔怔地靠窗坐着,她昨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窗台上那盆春杜鹃才绽了三朵,现在已开出几簇了,还未看完的一本《哲学史纲》摊开着放在桌上,前一晚宝笙和她说悄悄话说到睡着……不过是隔了一天的光景,一景一物看在眼中竟恍如隔世,她忽然一阵害怕,模糊中觉得这样的日子仿佛再也不会有了。

顾婉凝把几件常穿的衣裳和课本笔记塞进箱子,换上一件阴丹士林的蓝布旗袍,写了一张便签留在桌上给同住的宝笙,只说自己回去陪外婆住几天。临出门时,又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才落了锁。

顾婉凝略一思忖,没有原路回去,而是转过宿舍,走了正门。她刚一出门,便有一个军装侍从迎了上来:“顾小姐,车子在那边。”虽是意料之中,她心里还是一叹,对那侍从道:“我要去青榆里。”那侍从极客气地一点头:“是。”便引她上了车子。

她叫车子远远停了,着意看了看四周,才敢下车。走到巷口的药房,她心念一动,回头对跟着她的侍从道:“我要给我外婆抓点药,你不要跟着我。”那侍从打量了一眼那药房,便停了脚步,只等在巷口。一会儿工夫,顾婉凝提着药从店里出来,就进了巷子。

舅舅家的小院门正开着,她一进院子,便听见外婆的声音:“看看这样子,看看,吃了大苦头了……”她一听便知道是旭明放了回来,在院子中间幽幽站定,按下心中酸楚,才迈步进门。

旭明果然已坐在堂中,由着外婆搂在怀里抹泪安慰,舅舅一家在旁边陪着。见她进来,顾旭明忙从外婆怀里站起来,急切地叫了一声:“姐姐!”

顾婉凝强自一笑:“你回来了就好,再不要这么冒失了。”说着,走到外婆身边坐下。外婆握了她的手,止泪笑道:“咱们今天可算有一顿团圆饭吃。”

顾婉凝忙道:“我学校里还有事,一会儿就要回去了。”

外婆刚要问她,顾旭明已抢着说道:“姐姐,昨天监狱的人给我换了监室,对我很是客气,说是陆军部的人传了话,我想必然是你托了人。没想到今天就放我们出来了。”

顾婉凝忙道:“我是托了几个女同学请家里帮忙,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关照到了。”旭明听了,并未在意,只外婆略有些犹疑地看了她一眼。

顾婉凝辞了家里出来,刚一走到巷口,已见有人迎了上来,她忽然觉得整个人都累极了,淡淡说了一句:“走吧。”

车窗外头,街边的景物纷纷向后退去,前路却不见尽头。经过一片商铺的时候,顾婉凝忽然道:“请停一下。”前座的侍从下来替她开了车门,以为她要买东西,却见她进了路边的一家典当行。

“这件东西我想赎出来。”顾婉凝将手里的当票递到柜台上,伙计接过来一看,道:“小姐,您这件东西是死当,不能赎的。您若想要,得另买回去。”

“那买回来要多少钱?”

那伙计朝边上的柜台一努嘴:“这我就不清楚了,您到那边玉器柜瞧瞧吧!不知东西还在不在。”

顾婉凝依言走到边上的柜台,一眼便看见自己的那块玉:“请问这块玉多少钱?”

站柜的是个瘦小的中年人,闻言顺着她的手指瞧了一眼,道:“小姐好眼光,这块翠出自帕岗的场口,种好,颜色也透,不过价钱也要高一些……小姐若是寻常佩戴,就下头那些也是很好的。”

顾婉凝道:“我只要这一块,多少钱?”

那站柜的先生迟疑了一下,道:“一千两百块。”

顾婉凝一惊:“……我一个星期前才来当了这块玉,只有四百七十块钱,现在怎么会这么贵?”

“小姐,这卖货的价钱自然是要比收当的高些。”

“怎么能高出这么多?”

那站柜的先生见她这副形容,心下已有计较,也不多言。顾婉凝犹自将手隔着玻璃台面按在那块玉上,道:“这块玉是家母的遗物,能不能请您帮忙多留些日子,容我筹一筹钱。”

这样的事情典当行里司空见惯,那先生道:“小姐,您若真有心想要,就尽快筹钱,我们打开铺头做生意,若有客人要买,我们也不好放着生意不做是吧?”顾婉凝听罢,默然无语,只得转身走了。

顾婉凝一回到官邸,便有人报告给了虞浩霆,他在书房里听到汽车声,起身走到窗前,正看见顾婉凝拎着箱子从车上下来。他唇角一扬,出了书房,就往楼下走,随侍在书房里的杨云枫急忙跟了出去,见虞浩霆脚步不停,靴子踏在地毯上,竟有几分急切的意思,不由自主便叫了一声:“四少!”

虞浩霆刚要下楼,听到这一声,便停在了楼梯转角处,回头瞧见杨云枫略现讶然的神色,心下自省,神色立时沉了下来,脚步也慢了。

顾婉凝刚到门口,便看见虞浩霆一身倨傲,正施施然下楼,下意识地就站住了。

虞浩霆走到她身边,也不和她说话,一手拿过她的箱子,右手拉了她就走,她刚要挣脱,虞浩霆手上微一用力,凑近她耳边说:“你想要我抱你进去吗?”

上到二楼,两个婢女迎了上来,虞浩霆才放开她的手,将箱子交给一个丫头,牵着顾婉凝走到一个房间门口停下,正在昨天那间屋子的斜对面。房间里的家私装饰,皆是西洋式样,华艳精致,顾婉凝一见不由心中冷笑:这便是金屋藏娇吗?

虞浩霆走进去推开了里头的两扇百叶门,只见花木掩映中露出一个放了茶桌和沙发的露台来,桌上的骨瓷花瓶里是一捧紫白两色的牡丹,富丽柔艳。

“这里对着花园,景色还好,喝下午茶倒不错。”虞浩霆说着,见她神色漠然,便捻着一朵白牡丹的花瓣,无所谓地道,“你若是不喜欢,就另选一处。”

顾婉凝望着他,冷冷说道:“你这里的房间随便我选吗?”虞浩霆猜度她必然要挑一处离自己极远的住处,便道:“除了楼上家父的起居之处,其他的房间随你选。”

顾婉凝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出去,便拧开了对面的房门,径自走到刀架边上站定,直视着虞浩霆道:“我要住这里,请四少搬出去。”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杨云枫也不好作声,只看着虞浩霆的脸色。只见虞浩霆走进来,浑不在意地说了一句:“好,顾小姐就住这里。”他说着,一摆手,丫头们便放下箱子屏息退了出去,杨云枫亦掩门而去。

虞浩霆走到顾婉凝面前,盯着她看了一眼,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原还怕你不肯。没想到你这么善解人意。”

顾婉凝一惊,向后退了一步,身子已靠住桌案:“你出去!”

虞浩霆两手撑在桌上,将她圈住:“这屋子还住不下我们两个人吗?”

顾婉凝说要住这里原本只是一时气不过,为了挫一挫他那份金屋藏娇的做派,却不料此人竟这样无赖。她一推虞浩霆的手臂:“我不住在这里,我要住到对面去。”虞浩霆一手箍住她的腰,冷然道:“晚了。”

傍晚,虞浩霆的车子出了陆军部便一路开到了淳溪别墅。淳溪草木幽深,岗哨布得极密,参谋总长虞靖远遇刺之后一直在此养伤。

“廖鹏已经处置了?”深坐在沙发里的虞靖远缓缓问道。

“是。”虞浩霆答道。

虞靖远看着他颀身玉立,英气逼人,目光中亦不由流露出赞许之意:“坐吧!你这次做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虞浩霆走到父亲对面坐下,依旧身姿笔挺,神色却已有些变了:“父亲……”

虞靖远摆摆手:“没用的话就不必说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否则,也不用这样兵行险着。若是我这个病再晚来几年就好了。”

虞浩霆目光一黯:“要是大哥在……”虞靖远迅速打断了他:“你哥哥不如你。他要是有你这样的心胸志气,断然不会出那种事情。无论如何,这副担子已压在你肩上,你是扛得起的。”

虞浩霆默然一阵,道:“周汝坤的事情,父亲怎么看?”

“你觉得呢?”虞靖远反问道。

“单一个周汝坤起不了什么风浪,他虽然在政界有些根基,但比起霍家还差得远。只是他和戴季晟有所勾结,不能不防。”虞浩霆道,“不过,我还是想着先料理了北边的康瀚民,再向戴氏发难,否则腹背受敌,就有些棘手了。”

虞靖远点点头,道:“那李敬尧呢?”

“李敬尧偏安西南,性情阴毒反复,疑心又重,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戴季晟都虚与委蛇。不过他贪财渔色,苛待部属,不成大器,收拾他只是看时机罢了。”虞浩霆答道。

“我知道你在用兵上极有心得。不过,你年轻气傲,难免多些血气之勇。要记住,全国为上。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虞靖远说罢,又嘱咐了一句,“有些时候,战局之外的手段倒更容易成事。”

虞浩霆点头道:“儿子记住了。”

虞靖远似有些倦了,说:“你忙了这些日子,也辛苦了,去见见你母亲吧!”

虞浩霆在淳溪吃了晚饭才回到栖霞官邸,他一面上楼一面问杨云枫:“她上午都去过什么地方?”

杨云枫知道他说的是顾婉凝,连忙答道:“先去了学校,又去了青榆里,回来的路上还去过一家典当行。”

虞浩霆听了,停住脚步:“她去干什么?”

“顾小姐上个星期在那儿当了件东西,想买回来,钱不够。”

“东西呢?”

杨云枫即从衣袋中掏出一个丝绒盒子递给虞浩霆,虞浩霆打开看了一眼:“我若不问你,你就不拿出来了?”

杨云枫笑道:“四少若不问我,我只好也寻一位红颜知己送了去。”

虞浩霆走到房间门口,见房门半掩,便推门而入。

顾婉凝正伏案写字,一见是他立刻低下头去,虞浩霆走到她身后,捡起她摊在桌上的书本看了一眼封面,原来是一本《文化史》的教科书:“你这么用功?”

顾婉凝低着头答道:“我落了好几天的功课要补。”

虞浩霆道:“我找人替你做?”顾婉凝却不理睬他,只盯着桌上的笔记,虞浩霆便将那丝绒盒子放在她手边,转身走开了。

顾婉凝打开一看,正是之前自己当掉的那块翠,便叫住虞浩霆:“你等一下。”起身从书包里拿出一页纸递给他,虞浩霆接过来一看,还是那张八百元的支票。只听顾婉凝道:“剩下的钱我以后还给你。”

虞浩霆将那支票往桌上一按:“不必了。”

顾婉凝低着头答道:“反正我是会还给你的。”

虞浩霆见她螓首低垂,家常样式的一件蓝布旗袍短短的领子,露出一段柔白的脖颈来,衣领间两点深红浅绯的印记隐约可见,心下好笑,这小丫头今天是一直没有照过镜子吗?他这样想着,心中一荡,轻笑着凑到她耳边:“你没有听说过‘春宵一刻值千金’吗?”

话才出口,他已觉得不妥,果然就发觉顾婉凝微微一颤,只是她低着头,也看不清神色怎样。他心里有些懊悔,却没有在这种事上跟人认错的习惯,便有意岔开话题,温言道:“你的功课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补上的,这两天你也累了,早点睡吧。”

不料顾婉凝听了他这句话,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别过脸去,虽然只是短短一瞬,目光中的羞惧却是历历分明。虞浩霆一见,情知她是想多了,但是两人眼下这个情形,她这样想他也在所难免。随她去。他微一摇头,也不再说什么,径自去了 。

“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再不走,娇蕊姑娘就要赶人了。”冯广澜说着站起身来,故意冲霍仲祺丢了个眼色,席间便是一阵哄笑。

“你们没来由的只取笑我。”一声娇嗔,坐在霍仲祺身边的女子起身欲走。

霍仲祺一握她的手臂,笑道:“你若是这样走了,岂不是让他们自以为说中?”

那女子扭身坐下,嘟着红艳艳的一张小嘴,眉眼弯弯地扫了霍仲祺一眼:“你也帮着他们取笑我。”

霍仲祺微微一笑:“那我自罚三杯。”说着,连端了两杯酒一饮而尽,待他去端第三杯时,娇蕊已按住了他的手:“喝得猛了,要头痛的。”

“哎哟哟,小霍是出了名的海量,这才喝了几杯,你就这样心疼他?”冯广澜一面说,一面指着对面一个年轻人道,“上回文锡醉倒在这里,也没见你说一句体己话。”

对面那叫“文锡”的年轻人道:“就是,照说小霍头回到玉堂春还是我带他来的,你们是没瞧见娇蕊那个样子——”说着,低了头,也不知扯了谁的一条水红色帕子在手里捻着,斜斜瞧了霍仲祺一眼。

霍仲祺轻笑着对娇蕊道:“是这样子吗?”

娇蕊面上一片红霞,欲笑还颦地看了他一眼,娇娇怯怯的神情和那年轻人方才学的倒极像。众人看了,又是一阵哄笑,直闹到半夜,方才散席。

“我叫她们做了青梅橄榄的醒酒汤,你喝一点。”娇蕊涂着粉红蔻丹的小手将一盏粉彩缠枝花的汤盅递到霍仲祺面前,却见霍仲祺只怅然望着窗外,似没有听见一般,便忍不住攀上他手臂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霍仲祺方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娇蕊见他这样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酸楚,眼里一热,竟落下两滴清泪来。霍仲祺见她如此,轻轻一揽,便把她的人抱在了自己膝上,抚着她的头发道:“怎么好好的哭起来了?有人欺负你了吗?跟我说说。”

娇蕊柔顺地攀着霍仲祺的肩,手指在他胸前轻轻划着圈,幽幽道:“听说你常常去文庙街看白姗姗的戏。”

霍仲祺笑道:“什么叫常常去看?她上个月一直病着,时好时坏,只登了两回台罢了。”

“你连她上了几回台都知道得这样清楚。”娇蕊一面说着,眼圈却又红了,尖尖的瓜子脸偎在他肩上。霍仲祺一见,蓦地想起顾婉凝神色间的凄清无限,心头一软,拥着她道:“下次我带你一起去看,你瞧瞧我究竟是看戏还是看人。”

娇蕊听了,抿嘴一笑:“我才不要去。”

霍仲祺见她笑了,便松开她,起身道:“时候不早,你也累了,我回去了。”

娇蕊一怔,道:“这样晚了,你不如……”

霍仲祺在她唇上一啄:“我这两日事情多,过几天再来看你。”

架上的一只白鹦鹉已睡了,娇蕊仍支着腮倚在贵妃榻上,妆还未卸,已怔怔流下泪来,面上的胭脂也晕开了,衬着她一身葱黄旗袍,十分绮艳流丽。她想起上次霍仲祺来的时候,见香兰姐姐穿了一件这样颜色的衣裳,便道:“这样娇的颜色要你穿了才好看。”

她巴巴地做了一件,等到今日他来才特意穿了,他却已忘记了。

虞浩霆蒙眬中用手在身边一扫,却是空的。他睁开眼,见顾婉凝远远缩在床边沉沉睡着,睡衣袖子卷了上去,一截莹白的手臂露在薄被外面,夜色中看去格外皎洁。玉臂清辉大抵便是如此吧?

虞浩霆一面想着,一面替她拢好被子,将她揽了过来。他原本想得好好的,不过是消遣一下,过几天放她回家去就是了,可是等她柔顺又冷淡地偎在他怀里,一副任君宰割的样子时,他竟不忍心了,好声好气地搂着她逗了几句,居然哄着哄着也就由她睡了。

顾婉凝睡梦中的神色没有了羞怯惊惧,只是一片恬静。虞浩霆凝神望着她,突然觉得纵然这世间山河浩荡,湖海苍茫,但此时此刻,她这样依在他怀里,却有说不出的满足。他被这念头一惊,随即自失地一笑,这些日子忙得狠了,便这样想偷懒。他这么想着,按开壁灯,看了一眼床头的座钟,见已经五点半了,便披衣起床走了出去。

虞浩霆在书房待了一个早上,忽然想看看她今日见到自己是怎样一番情态,便转回来看她,本想着她看到自己不是倔强恼恨就是娇羞难抑,不料顾婉凝醒来一看到他,却是波澜不惊地一句:“几点了?”

虞浩霆随口答道:“九点。”

却听顾婉凝低低惊呼一声,人已翻身下床,急急进了浴室。一会儿出来,一手编着发辫,一手又拎了衣服进去换……

虞浩霆站在边上,看着她风风火火,忍不住道:“你要干什么?”

顾婉凝自顾收拾着桌上的书本笔记,头也不抬地答话:“我上课迟到了。”说着已拎了书包疾走到门口。

虞浩霆伸手把她捞了回来:“吃了早饭再走。”

顾婉凝用力一挣:“来不及了,你这里离电车站太远了。”

虞浩霆却不放她:“我叫车子送你去学校。”

顾婉凝惊道:“不要!”

虞浩霆见她此时才看了自己一眼,面色一沉:“你还想不想去上课了?”

顾婉凝见他神色骇人,怕他真的不许自己出去,不敢再挣,只得随着他去餐厅。

虞浩霆一身戎装拉着素衣黑裙的顾婉凝,另一只手却拎着她的书包,顾婉凝只低头跟在他身后,两条发辫坠到腰际,随着步子轻轻晃着。杨云枫一见之下,不由好笑,低声道:“四少这两日真是好兴致。”直直立在门口的卫朔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餐厅中的两个人,眉头微皱,一言不发。

顾婉凝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下了第二节课。

欧阳怡一见她,便道:“你怎么来了?我还跟老师说你为你弟弟的事,今天也要请假呢。”

顾婉凝道:“多谢你了。旭明昨天已经放出来了。”

欧阳怡一听,惊喜道:“是吗?那你总算安心了。”

顾婉凝浅浅一笑,欧阳怡见她神色并不十分欢喜,奇道:“你怎么了?倒不大高兴的样子。”

顾婉凝微微叹了口气:“这件事拖了这么久,人都乏了。”

欧阳怡点点头:“你看你眼圈都有些青了,这两天没睡好吧?”

顾婉凝是有心事的人,听她这样一说便觉得颊边一热,刚要答话,忽然见欧阳怡眼波流转,神神秘秘地俯在她耳边问:“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顾婉凝脸色一变:“你胡说什么?”

欧阳怡笑道:“今天我来得早,就到宿舍那边去找宝笙,何嫂一见我就问:‘顾小姐是不是交了男朋友?’我问她怎么会这样想,她说你昨天回来的时候穿得很美,好像还有个年轻的军官在外头等你……”

“你听她乱说,哪有什么人等我?不过是穿了我舅母的一件旧旗袍,颜色鲜艳些罢了。”顾婉凝一面急急辩白,一面隐隐担心,虞浩霆的事要怎么无声无息地了结了才好。

顾婉凝下了课回到栖霞官邸,正碰上虞浩霆带着人往外走,见她回来,便道:“我要去一趟邺南,得三四天……”

“我不去。”不等他说完,顾婉凝便抢道。

虞浩霆皱眉道:“我没有要你去。”

顾婉凝听了,迟疑着问他:“那……我能回家了吗?”一双翦水瞳仁光芒闪烁,竟似露出些欣然的样子。

虞浩霆见她如此,胸中不由涌了些许怒气,当着众人却不好发作,只沉声道:“你哪儿都不许去,就在这儿等着我回来。”说罢也不看她,便要出门。

顾婉凝刚才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此刻见他神色冷峻,更是失悔,忍不住开口道:“四少……”

虞浩霆闻言停住,微转了脸,却不看她,只听顾婉凝轻声道:“我下了课就回来,你不要让人跟着我去学校了。”

她话音未落,虞浩霆已走了出去,也不知听到没有。

顾婉凝一早起床,心中犹自忐忑。吃了早饭出去,却是郭茂兰迎了上来:“顾小姐,四少去了邺南,有什么事您就告诉我。”顾婉凝点点头,随他上了车,一路开过去,却在离学校还有一站电车的地方,捡了个僻静的地方停下。

郭茂兰下车替她开了车门,“四少吩咐,下午车子还在这里等小姐。”待见一个便装侍从跟着顾婉凝在对街上了电车,才对开车的侍从道,“回官邸。”

那司机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笑道:“四少以前的女朋友倒都没有这样麻烦。”

郭茂兰听了一牵唇角:“那算什么女朋友?”

“梁小姐也不算吗?”

郭茂兰靠在座位上,放下车窗,掏出火机点了支烟:“梁曼琳那样的女明星,自度身份不会随便生事,带出去应酬也不失面子,最省心的。”

“那这一位呢?”

“这一位?”郭茂兰沉吟道,“是有点儿意思。”

“这位顾小姐着实是个绝色,也难怪四少动心。”那司机笑着说,“我听杨参谋那边的人说,她对四少似乎倒有些别扭。”

郭茂兰深吸了一口烟:“你们下去不要乱说话。”说完沉默了一阵,忽然道:“前面路口停车把我放下,你先回官邸。”

郭茂兰站在街角把烟抽完,拦了一辆黄包车,吩咐道:“去霁虹桥。”他在桥边下了车,转进一条青石小巷,走到尽头方才停下,伸手在角落的一个院门上敲了两下。

里面的人打开院门上的一扇小窗,看了一眼,一见是他,便开了门:“郭少爷!”

郭茂兰侧身进去,问道:“姑娘好些了吗?”

那开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跟在他身后道:“好多了,只是身子还有些虚。”

说话间郭茂兰已过了天井,进到内室,一掀门上的竹帘,便听一个极柔婉的声音道:“你来了。”

郭茂兰微微一笑:“你躺着吧,别起来了。”

倚在床上的是个很纤瘦的女孩子,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琵琶襟小衫,素净的一张瓜子脸,十分清秀,颊边些微有几粒小小的雀斑,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很是清灵。

郭茂兰拉了张椅子,坐到床边,握着她放在身畔的纤白小手,道:“手这么凉。”

那女孩子浅浅一笑:“你今天怎么早上过来?”

郭茂兰道:“我正好这会儿有空,来看看你。这两天觉得身子怎么样?”

“没什么事了,你不用总想着我。”

郭茂兰听了笑道:“可我偏偏就是总想着你。”

那女孩子面上一红:“你中午在这里吃饭吗?”

郭茂兰道:“我还有事,坐一坐就走。”

那女孩子点点头,忽然问道:“你有心事?”

郭茂兰一笑:“你怎么知道?”

那女孩子伸手抚在他脸上说道:“我就是知道。你以为我看不见,就能瞒着我吗?”她一双妙目在郭茂兰脸上波光流转,竟是盲的。

郭茂兰握着她一双纤手,笑道:“我哪有事瞒着你?不过是些公事。”

那女孩子听他这样讲,轻轻在他胸前一倚:“你的事我都不懂。”

郭茂兰道:“你只要懂我就好了。”

那女孩子听了,直起身子,转身向床里壁上取出一架月琴来,盈盈一笑:“我弹琴给你听。”

顾婉凝一下课就回了栖霞官邸,吃过晚饭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书。正看得入神,桌上的电话乍然响了起来,她想这里是虞浩霆的卧室,拨到这里的电话必然是找他的,便没去理睬。到了九点多钟,那电话又响了一遍,顾婉凝还是不理。

过了一阵,就听见外面有人轻声敲门,顾婉凝问道:“谁?”

门外一个女声答道:“顾小姐,四少电话找。”

顾婉凝开了门,见是这两天常在她身边出入的一个丫头,便随着她到了一楼的一间客厅。沙发边上的一个电话听筒已搁在了桌上,她走过去接了起来,轻轻“喂”了一声,便听见虞浩霆在那边问道:“你刚才怎么不接电话?”

顾婉凝才想到原来之前那两个电话是他打的,道:“我不知道是找我的。我想,四少的电话我不方便接。”她说完,只听电话那头虞浩霆似是“哼”了一声,她又等了一等,那边还是沉默不语,只好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却听虞浩霆道:“你今天上了什么课?”她一皱眉,知道他是没话找话,但也只得答他:“国语、英文、特设国文、几何,还有一门选修的社会学。”

“你的英文课还要上吗?”

“要修满学分。”

正说着,忽然几个丫头仆妇陪着一个衣饰华丽的妇人从外头进来,那妇人看见顾婉凝似是吃了一惊,随即脸上已露出笑容来。顾婉凝见她朝自己过来,连忙对着电话道:“有人来了,我挂了。”那边虞浩霆还来不及回话,她已经将听筒扣在了电话机上。

“这位是顾小姐吧?”那妇人大约三十出头,一面说一面打量了一下顾婉凝。顾婉凝见她容颜端丽,且周围婢仆对她态度恭谨,一时猜不透她的身份,也不好称呼,便点一点头道:“您好! 我叫顾婉凝。”

那妇人笑道:“我是虞总长的侧室,是浩霆的三姨娘。听说顾小姐已经在官邸里住了两天了,只是浩霆把你藏得好,我日日在这里竟一直没有见到。打扰顾小姐了。”

顾婉凝一听,面上红了起来:“夫人您好。”

三太太微微一笑:“小姐这声夫人我可不敢当,虞夫人和二太太现下都不在官邸,你只和浩霆一样,叫我三姨娘就好了。对了,那件玉兰花的旗袍顾小姐穿着还合身吗?”

顾婉凝听着,脸愈发烫了,低头道:“我暂住在府上,给您添麻烦了。”

“顾小姐不必客气了,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告诉我。”

“多谢三太太!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告辞了。”

“顾小姐请自便。”那三太太见她走得急迫,心下好笑,正准备上楼,电话却又响了,她顺手接起来一听,正是虞浩霆在问:“你碰见谁了?这么急着挂电话?”

三太太“扑哧”一笑:“你问得晚了,人家已经走了。”

虞浩霆一听,忙正色道:“三姨娘。”

三太太笑道:“放着你房里的电话不打,巴巴地叫人家下楼来跟你说悄悄话,一见着我,脸红得跟桃花瓣儿似的。”虞浩霆听了,面上忍不住浮了笑意:“我礼拜六才能回去,麻烦姨娘照顾她。”

三太太听了便道:“你放心,这样一个美人儿,我瞧着也心疼得很。只是,你把人带到官邸里来,你父亲知道吗?”

虞浩霆道:“还请姨娘先不要告诉父亲。”

三太太笑道:“那你可要小心了,官邸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我不说,也自有人会去说的。”

“梅园路那里新开了一家咖啡厅,听说拿破仑蛋糕做得很好。好容易到了周末,我们一起过去吃?”陈安琪一头过肩长发刚刚烫过,小小的栗色卷子高高低低泼洒下来,用一条果绿缎带束在脑后,说起话来,摇来摇去,很是俏皮。

“我不去了,今天要回家吃饭的。”婉凝第一个摇头。

“我们这两个月都没好好聚过,今天我请客,你们一个都不许少。”陈安琪道。

“我今天也不能去,”苏宝笙说,“我娘叫我早点回去,晚上我们家有客人来……”

“你们家就这样想你嫁出去啊?”陈安琪一句话宝笙就红了脸,欧阳怡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你别为难她了。我陪你去吧,正好我想去看电影,听说今天要上一部梁曼琳的新片。”

“我觉得那个梁曼琳也不是很美,怎么那样红?”陈安琪道。

“她在《念奴娇》里的扮相顶美的……”苏宝笙回了一句。

“那是电影嘛,谁知道真人怎么样?一定不如戏里好看。”陈安琪抢道。

欧阳怡含笑听着,却发觉顾婉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低声问她:“你这几天怎么总是心事重重的?剧社里的排练也不来。”

顾婉凝道:“旭明刚回来,外婆受了惊吓,我想多陪陪他们。”

欧阳怡点头道:“对了,你什么时候回宿舍去住?”

顾婉凝还没来得及答话,苏宝笙便道:“你不在,我一个人好无聊的。”顾婉凝只得笑道:“过几天我就回来陪你。”

四个人说着出了校门,陈家和欧阳家的车子已经等在门口了,欧阳怡打发自家的汽车送苏宝笙回家,便和陈安琪一道去喝咖啡。顾婉凝推说要到附近的书店买书,才独自脱身,心道若是虞浩霆再不放她,这件事情恐怕很难瞒下去了。

她坐在车子里,一面想着一面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坐在副驾的郭茂兰不禁哑然,四少竟这样不入她的眼?虞浩霆去了邺南这几日,才说今天回来,这女孩子就一副愁肠百转的样子。

虞浩霆回到栖霞官邸已时近午夜,他上到二楼,心中竟微微有些忐忑,待伸手按了下房门把手,发觉门没有落锁,眼中才闪出一缕笑意来。

他轻轻推开门,见房中灯还亮着,顾婉凝穿着一件乳白色的寝衣,人已蜷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抱着个靠枕,一本书滑在地上。虞浩霆摘了军帽搁在衣架上,顺手捡起那书看了看,将她从沙发上抱了起来。

顾婉凝睡得并不沉,蒙眬中身子一轻,便醒了过来,正看见虞浩霆领章上小小的光亮金星。

虞浩霆见她醒了,轻声问道:“你怎么不到床上睡?”

顾婉凝几日未见他,此刻蓦地被他抱在怀中,心里一片烦乱,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只听虞浩霆又问:“是在等我?”说着,将她放到了床边。

顾婉凝垂着头,抓了被子掩在身前,既不答话也不看他,虞浩霆见状,便动手去解自己外衣的皮带和衣扣。顾婉凝望了他一眼,旋即低了头,一双手握在膝前,指节已攥得发白,低低看着他走到自己身边站定,身子忍不住微微发抖。却见虞浩霆将外套往床脚的软榻上一丢,人转身去了浴室。顾婉凝长吁了一口气,伸手按灭了床边的台灯。

虞浩霆从浴室里洗漱了出来,见卧室里的灯已暗了,顾婉凝裹了被子背对着他缩在床边,他靠到床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睡着了吗?”

顾婉凝的身子立刻绷了起来,闭紧了双眼一动不动,虞浩霆心下暗笑,口中却道:“你要是还没睡,就和我聊聊天;你要是睡着了,我就做点别的事。”说着,便伸手就去往她的被子里探。

顾婉凝连忙拽紧了被子说道:“我没有睡。”

只听虞浩霆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这几天有没有想我?”

顾婉凝垂了眼睑道:“没有。”

虞浩霆听了并不答话,径自吻住了她的唇,许久才放开。

顾婉凝一面推他一面恼道:“你不是说要聊天吗?”

虞浩霆黑暗中轻轻一笑便握住了她的腰:“聊完了。”走了这几天,他倒真有些后悔之前那一晚莫名其妙做了柳下惠。

“浩霆带了个女朋友到官邸里去了?”虞靖远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面上也不动声色。

“是个学生,”汪石卿答道,“仲祺查过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侍从室的人说是因为总长遇刺那天,她弟弟碰巧在行政院门外请愿被抓,她去求四少放人,拦了四少的车子,才被带回官邸去问话的,并不是特意……”

“胡闹!”他话还未完,已被虞靖远打断,“这种事传出去,外人怎么看他?”

汪石卿见虞靖远虽如此说,但语气并不十分严厉,便笑道:“四少这个年纪,少年风流在所难免,不过他一向有分寸,不会闹出什么大事。”

虞靖远微一点头,深深地看了汪石卿一眼:“你也不能让他闹出什么大事,你的话他还是听几分的。下个星期,我就起程去瑞士,这些事情我不想过问。”汪石卿容色一整:“总长放心,石卿必不辜负总长信任,四少更不会辜负总长的期望。”

汪石卿从淳溪别墅出来,已是月上中天。四下除了溪声虫鸣之外,一片幽静,清亮的月色照在林间,光华皎洁,草木清芬,沁人心脾,叫他忽然想起一个清华如月的影子来,此去经年,人隔万里,不知她此刻有没有在看着这片月光。

“你平时没课的时候做什么?”虞浩霆喝着咖啡问她,顾婉凝不作声,只是低头吃着早饭,这个钟点,也不知道是算早饭还是午饭了。

“我今天没事,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虞浩霆追问道。

顾婉凝抬头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刀叉往盘边轻轻一放,起身便走,虞浩霆一把拉住她:“你是打定主意不跟我说话了吗?”

顾婉凝不去看他,只倔强地一抿嘴,虞浩霆道:“你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放你走。”

顾婉凝听了,漠然道:“你不知道‘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吗?”

虞浩霆眉峰一挑:“你倒真不像是在国外长大的。”说着,目光之中忽然有了试探之意:“息夫人不肯跟楚王说话,是因为对息侯旧恩难忘,你呢?”

“我什么?”顾婉凝怔道。

“是不是你也有个……”虞浩霆还未说完,顾婉凝已反应过来他言外之意,抢道:“我没有。”

虞浩霆玩味道:“幸好你没有,要不然,我还真要把他找来看看是什么人。”

顾婉凝瞪了他一眼,转身离了餐厅,走到房间门口,见两个佣人正往里头抬家具,便停了脚步,等他们过去。待她进了卧室,四下一望,心中不由一凉,只见床边的一个矮柜竟换了架妆台。

“你要是不喜欢,我叫他们换一个。”听得虞浩霆在她身后说话,她霍然转身,心里愈发烦乱起来,虞浩霆却浑然不觉一般,“听说南园的桃花开得很好,你要不要去看看?”

顾婉凝只是摇头:“我哪儿都不去。”

“那我也哪儿都不去。”虞浩霆说着,走到靠窗的书案前,展了一幅宣纸在桌上,拈着一截墨锭在砚中轻旋起来。

顾婉凝见他似乎是要写字的样子,不由有些好奇,却不愿走过去看,只靠在窗边佯装看书,偷偷看他。不一会儿,只见虞浩霆悬腕运笔,竟真的写了起来。顾婉凝略略抬眼张望,也看不清他写些什么。虞浩霆似是察觉了一般,望了她一眼,一边写一边悠悠念道: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起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念到这里,忽然笔意一顿,复又沉吟道:“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手中笔已停了。

顾婉凝见状,便猜他是忘了,心下好笑,却不作声。果然,虞浩霆眉头一皱,抬眼看她,迟疑着问道:“然后呢?你知道吗?”顾婉凝心中暗笑了一句“附庸风雅”,面上却不好惹他,头也不抬地轻声道:“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虞浩霆听了,疑道:“是吗?”

顾婉凝顺口道:“是啊。”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干吗要骗你……”

顾婉凝听他这样犹疑,忍不住抬眼看他,却见虞浩霆眼中尽是调笑促狭,登时省悟过来,脸已红了,却听他说道:“你不会骗我就好。”

周汝坤将茶盏搁在桌上,镜片后的一双眼闪烁不定地瞧着坐在对面的人:“俞先生,戴司令的意思是?”

“戴司令的本意是趁虞靖远遇刺,和廖军长里应外合,直逼江宁。没想到你们做事这样没有分寸!”那“俞先生”冷然道。

周汝坤一咂嘴道:“这次事发蹊跷,刺客并不是我和廖鹏安排的,否则绝不会挑廖鹏在江宁的时候动手。”

“哦?”

周汝坤小心翼翼地道:“您看会不会是康瀚民……”

那俞先生沉吟了一会儿,道:“虞靖远究竟伤势如何?有人亲眼瞧见他受伤吗?”

周汝坤猛醒道:“先生的意思是,行刺是假,虞靖远并没有受伤?”那俞先生不置可否,周汝坤思索了片刻,摇头道:“不会!虞靖远自那日遇刺之后,便一直在淳溪养伤,快三个月了,从未露面;若他没有受伤,何必如此?一早便该出来稳定人心才是。”

那俞先生忽道:“听说眼下虞军上下的事情都交到了虞家四少的手里,邵诚也就罢了,龚煦初也没有微词吗?”

“军部的事情如今我所知甚少。之前我亦试探过龚煦初,他对虞靖远似乎很是忠心,若是当初能说服他,何用打廖鹏的主意?”周汝坤叹道。

俞先生冷冷一笑:“此一时彼一时,若虞靖远真的受了重伤,不能视事,以他的身份资历未必肯在那虞四少之下。”顿了一顿,又道,“不知这虞浩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周汝坤道:“那虞四少一向只在军中,甚少和政界来往。我跟他没有深交,只是近来才见过几面,言谈举止很是倨傲。他身边的亲随都是从旧京跟过来的,我还没找到能够说得上话的。不过,这班小崽子倒是心狠手辣,廖鹏这样的人竟也说杀便杀了。”

那俞先生听了,淡淡道:“是人就总有短处、痛处,周院长多加留心吧!”

虞靖远赴欧洲疗养的消息一夜之间占据了各大报章的头条,他在机场登机的照片神采奕奕,此前诸多揣测尽自落空,于是坊间流言摇身一变,又揣测他是为了栽培虞浩霆在军中威望,刻意去国一段时日,只为让爱子独立视事;是以虞靖远虽未辞去参谋本部和陆军部总长的职位,两位次长也仍是龚煦初和邵诚,但虞军上下的杀伐决断已握在了虞浩霆手中,江宁上下也迅速安定下来。

院中的一棵柳树满枝嫩绿,微风摇曳,顾婉凝坐在树下,眯着眼睛瞧着暮春暖阳,被这和风一拂,满身的烦恼一时散了大半。她下了课,去药房里抓了药给外婆带来,外婆已煮了甜汤等着她。

“婉儿,你们刚开学,功课就这样紧了吗?”外婆将一碗杏仁豆腐端给顾婉凝,爱怜地瞧着她。顾婉凝捧着碗低头道:“我有好多课以前没有学过,要从头补。”

“女孩子,功课不是顶要紧的,要紧的是将来的终身大事……”

“外婆!”顾婉凝听了,半是撒娇地埋怨道,“我不要嫁人的,您就不要老念叨这个了。”

外婆看着她吃得香甜,笑道:“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

顾婉凝边吃边道:“现在多的是不嫁人的女孩子,欧阳的姐姐就不要结婚,还做了江宁红十字会的总干事。”

“你也要学她去干什么红十字会的事吗?”

“哪能人人都做一样的事?我想去到学校里去教女孩子念书。”

“原来你想做女先生,也去教得人家都不要嫁人不成?”

顾婉凝顽皮地一笑,道:“我就是要教她们知道,女孩子不是只有嫁人这一件‘顶要紧’的事!”

外婆也被她逗得一笑:“你这个教法,谁敢把女儿送去给你当学生?”说着,面上又笼了一丝愁容,“外婆年纪大了,不能给你寻个好人家……”

顾婉凝哭笑不得:“外婆,你怎么又转回来了?”

顾婉凝的舅母隔着帘子看她婆孙二人语笑晏晏,忍不住对丈夫道:“旭明去念书也就算了,婉儿一个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做什么?”婉凝舅舅道:“她念书自用她自己的钱,你管什么?”

“我又不是说钱的事!”舅母一啐,道,“我是看婉儿这样的相貌,好好打算一下,不难结一门好亲事。女孩子花这些工夫念书终究是白费。我也是念了高小的,现在怎么样?就是你,大学也念了两年,还不是在洋行里给人打杂?”

她见丈夫并不答话,又道:“婉儿若是嫁得好,对旭明,还有咱们阿林也是好的。”

虞浩霆见顾婉凝在花园里凝神站着,走过去轻声问道:“在看什么?”

“今年的梨花这样快就谢了。”顾婉凝望着枝头几枚残花,颇有些惋惜,“我本来和欧阳她们约着去瓴湖公园看梨花的,可惜一直没空,只好等明年了。”

虞浩霆听她这样说,便想到是因了她弟弟的事,心中一动:“我带你去个地方。”说着,冲郭茂兰一招手,“去皬山。”

顾婉凝见车子出了城,又开了好一会儿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便问道:“很远吗?”虞浩霆垂眼翻着手中的文件,“快了。”

夕阳渐落,顾婉凝坐得久了,生出些困意,不知不觉已靠在座位边上睡着了,虞浩霆见状,伸手将她揽在了自己肩上。车子又在山路中转了几个弯,豁然开朗起来,虞浩霆一面叫停车,一面俯下身子在顾婉凝耳边轻声说:“到了。”

此时,天色已是一片深深的湛蓝,车门一开,迎面一阵凉风,夹杂着草木清芬徐徐而入,顾婉凝浑身上下俱是一清。待她走出来站定,人却惊住了。

只见山路两侧都植着高大的梨树,此时正枝繁花盛,树树春雪,月色之下,流光起伏,愈发美不胜收。一阵风过,便有瓣瓣洁白飘摇而下,顾婉凝一伸手,恰有花瓣落在她指间。她心中惊喜,本能地便转过头去看虞浩霆。

虞浩霆正从侍从手里接了军氅走过来,见她这样回眸一笑,不由怔住了。

虞浩霆自第一眼见她,便已然惊艳。两人相处这些日子,顾婉凝每每清冷自矜,待他十分冷淡,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偶有娇羞气闹,已让他觉得别有情致。然而眼前她这般明媚的容色,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原来,她心中欢喜的时候这样美,虞浩霆听见自己心中深深一叹,这回眸一笑,教人只堪心折。

顾婉凝见他凝眸望着自己,心中猛醒,立时便不好意思起来,转过身子只抬头去看那满树梨花。虞浩霆走过来,将手中的军氅披在她身上:“山里冷,先去吃饭,吃了饭我再陪你出来。”说着,自去牵她的手,顾婉凝身上一暖,犹自顾着看花,便忘了挣开。

直到虞浩霆拉着她进了一处庄园,顾婉凝才回过神来。只见这院落建在半山,亭台楼阁皆是倚山而筑,匠心野趣,木清花幽。她一路行来,听得身边山泉淙淙不断,看那水面时,却有雾气弥漫,竟是引的温泉,她心下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虞浩霆答道:“是我的住处。”

“你不是住在栖霞么?”

“栖霞是总长官邸,这里是我的住处。”

顾婉凝听他这样讲,便嘀咕了一句:“虞四少好大的排场。”

“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里了。”

顾婉凝听了,冷笑道:“带兵的将领都这样奢靡,怪不得四海之内山河零落。”

虞浩霆也不以为意:“你还真会煞风景。”

顾婉凝换过衣裳刚要出门,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捧了一件灰色的开司米毛衫过来:“顾小姐,山上凉,您多穿一点再出去。”顾婉凝接过来抖开穿在身上,那衣裳大了许多,那老妇人便过来帮她卷起袖子:“这里少有客人,没有备着衣物,只好委屈小姐了,这一件是四少的。”

顾婉凝道了谢,问道:“阿姨,请问您怎么称呼?”

那老妇人笑道:“小姐客气了,我夫家姓文,您就叫我文嫂吧!”

顾婉凝见她帮自己理好衣服之后,仍不住打量自己,忍不住问道:“我哪里不妥吗?”

文嫂笑道:“小姐好相貌。”说着,便请她出门去吃晚饭。

顾婉凝跟着她穿过游廊,便看见灯光明亮处是一座水榭,卫朔和几个军装侍卫身姿笔挺地卫戍在四周,水榭中一个身影长身玉立,除了虞浩霆再不会有别人。

虞浩霆见她身上的衣服十分宽大,袖子卷了几折才露出双手,愈发显得娇不胜衣,便牵她坐下:“饿了吧?”

顾婉凝见桌上滚着一锅腌笃鲜,边上几样时令小菜,砂锅里另温了粥,觉得真是有些饿了,坐下吃了几口,才抬眼四顾,见春山如黛,凉月如眉,身畔波光荡漾,薄雾缭绕,不禁赞道:“这里真是雅清。”

虞浩霆替她盛了碗粥递过来:“你在国外那么久,我以为你会喜欢栖霞多一些。”

顾婉凝却摇了摇头:“西洋的园林有时候太直白,他们皇宫里的灌木都要修剪得一般高低,玩具一样;若说野趣,就是山林猎场,全凭天然。中国的园林讲究气韵生动,就像你这里,既顺了山势又不全凭自然,匠心借了天成,才是真的好。嗯……”略一沉吟,接着道,

“就像他们喜欢钻石和红蓝宝,要先设计好款式图样,再选大小合适的一颗一颗嵌进去,分毫不错;中国人独爱玉器,碰到真正好的材料,却是要工匠依了那石头本身的形态去琢磨刻画,必得不浪费那一份天然造化才好。”

她说完,见虞浩霆并不答话,只含笑望着她,面上一红,低了头舀粥来喝,却听虞浩霆道:“你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

顾婉凝面上更红,“我再也不说了。

虞浩霆深深望了她一眼:“可我倒是很喜欢听。”

一时吃过晚饭,顾婉凝要到外面去看梨花,虞浩霆便随她出来,卫朔亦带人在稍远处跟着。顾婉凝这时才瞧见原来山路上下都布置了岗哨,远远排开,看不到尽处,她刚才一心看花竟没有发觉:“你到哪里去都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虞浩霆答道,“自我记事起就是这样了。”

顾婉凝望着一簇簇雪白的花朵在月色溶溶中一片明迷,心中亦今夕何夕地迷惘起来。虞浩霆站在她身后,见她这样出神地立在花间,伊人如画,忍不住便将她揽在怀里。这一揽却惊动了顾婉凝,她肩头一挣,虞浩霆反而搂紧了她:“山上风大,我怕你冷。”

顾婉凝道:“我不冷。”

虞浩霆手上却丝毫不肯放松:“我冷。”

她皱了皱眉,想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赖”,却忍住了,想了想,回头问他:“几点钟了?”

“九点了吧。”

“那是不是要回去了?”

“我们今天不回去。”

顾婉凝一听,忙道:“我明天还要上课的。”

“我叫人去给你请假。”

“那怎么行?”顾婉凝听他这样讲,越发急了。

虞浩霆道:“你打电话给欧阳怡,叫她替你请假好了。”

他见顾婉凝沉吟不语,接着说道:“你不想白天再来看一看吗?”

“我连换的衣裳都没带。”顾婉凝犹豫不决。

“我叫人带了。”

顾婉凝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转身就走,虞浩霆追了一步,上去拉住她:“你去哪儿?”

“打电话。”

放下电话,顾婉凝仍心如鹿撞。她跟欧阳怡说自己病了,明天不能去上课,欧阳怡便说要放学之后来看她,她只好说剧社排练她们两个主角都缺席实在不好,才劝住了欧阳。她打电话的时候,虞浩霆一直在边上听着,见她放了电话,饶有兴味地问道:“你在学校里还演戏?你演什么?”

顾婉凝却不肯答他,只是问:“你有没有法子弄一张病假条?”

虞浩霆闲闲笑道:“你想生什么病?”

顾婉凝冷然道:“随便。”

“那相思病好不好?”

顾婉凝听了,转过脸去不再看他:“无聊。”

虞浩霆见她神色气恼,忽然想起初上山时,她在花间那回眸一笑,心头一软,柔声道:“婉凝,你笑一笑好不好?”

顾婉凝听他唤自己的名字,心头突地一跳,又见他神色间全然不是平日的冷傲自负,也没有调笑之意,心里更是慌乱,正手足无措间,虞浩霆已走到她面前,将她拥在怀里,低低地在她耳边说道:“你喜欢什么,我都送到你面前来。只要你高兴……”

虞浩霆带顾婉凝去了皬山,汪石卿先前搁在心里的异样愈发重了。按理说虞浩霆认识顾婉凝不过半月,宠纵一些也是寻常,但人一直留在官邸就多少让人有些不踏实。至于皬山,不要说女朋友,汪石卿印象中除了邵朗逸和霍仲祺,再没有别人去那里住过。他一念至此,便拨了霍仲祺的电话:“晚上有没有空?我请你吃饭。”

到了晚饭时分,霍仲祺推开明月夜的包厢,见只有汪石卿一个人,不免有些奇怪,脱了外套顺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我以为要去南园,你怎么倒订了这里?”

“南园的桃花谢了,景致不好。我上次听你说起这里,就想来尝尝。”

霍仲祺笑道:“单咱们俩吃饭有什么意思?要不你跟我去玉堂春?”

汪石卿含笑看着他:“我有事问你。”

霍仲祺身子往后一靠:“我就知道你找我吃饭一定有事,干吗不在陆军部说?”

汪石卿道:“这事不是公事。”

霍仲祺闻言促狭一笑,“你的私事来问我?你小心我告诉沈姐姐。”

汪石卿微一摇头:“不过,也不能算私事。”

霍仲祺一愣:“你跟我还卖什么关子?”便见汪石卿一个眼色,左右的随从都立刻退了出去。

“到底什么事?”霍仲祺夹起一片胭脂鹅脯,问汪石卿。

汪石卿啜了口茶道:“那位顾小姐,究竟怎么样?”

霍仲祺将筷子缓缓放在桌上,垂着眼睛细细嚼了那鹅脯,抬头一笑:

“这你该问四哥。”

汪石卿也笑道:“我就是不方便问四少,才来问你。我还没有见过她,倒是听说——四少这一回很有心的样子。”

霍仲祺低头倒了一杯酒,轻轻一笑:“我也只见过她一次。”

汪石卿道:“一见之下,就能让霍公子带进陆军总部去的,定然是个绝色。”

“四哥身边的女朋友,哪一个不是绝色?”

“只是住进官邸,又让四少带到皬山的,却只有这一个。”汪石卿正色说,“你见过她,也是你去查的她,所以我想问问你。”

霍仲祺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搁了杯子道:“她叫顾婉凝,是乐知女中二年级的学生,今年十六岁,自幼丧母,父亲叫顾鸿焘,是前任的驻英国公使,六年前派驻英国,之前在驻法使馆任职多年,所以她一直在国外长大。顾鸿焘前年空难离世,她和弟弟就回了江宁。顾家远在湄东,也不是什么望族。所以,她在江宁除了外婆和舅舅之外没有别的亲人。只在学校里有个好朋友叫欧阳怡,是欧阳甫臣的女儿。至于人嘛……”他一口气说到这里,似笑非笑地一展唇,曼声道: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说罢,便起身拿了衣服,一边出门一边道:“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汪石卿见他起身便走,也不留客,只想着霍仲祺刚才的话,“有美一人,婉如清扬”,他转着手中的杯子,淡淡一笑:“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念到这里,忽然想起霍仲祺方才的神色,心中一动。

霍仲祺出了明月夜,只觉得心里闷得发疼。

他这些日子夜夜在玉堂春买醉,只为要忘了她,他也几乎以为自己已忘了。而汪石卿这一问,轻而易举便碎了他的心防。他从来没有这样不能说的心事,从来没有这样不能碰的伤处。他只觉得自己错得厉害,他万没想到她会这样决绝!

若他当初去请虞浩霆放人,必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他真的是轻浮惯了,否则早该想到,在他和虞浩霆眼里,可有可无的一个人,于她而言却是不能离弃的骨肉至亲。他见了她那样凄惶的神色就早该想到,她父母离世,只有这一个弟弟,必是不惜代价去救人的。他觉得自己错得厉害,错到让她为了一件根本不值得的事情去……

他这样想着,车子忽然停了,前座的随从道:“公子,到了。”

霍仲祺一看竟是到了玉堂春,心中愈发烦乱起来,厉声道:“回家!”

那随从愣了愣,也不敢多话,霍仲祺一向好脾气,对下人从来都是有说有笑,从未这样声色俱厉过,况且今天又毫无缘由,不知道他这是闹哪一出,也不敢多问,连忙调转了车头。

霍仲祺一回到家就后悔了,还不如去陆军部——他一进门,霍万林的秘书徐益就告诉他,院长在书房等他,而且脸色很不好。霍仲祺只得硬着头皮敲了书房的门:“父亲!”

只听霍万林的声音甚是低沉:“进来。”

他推门而入,却不肯上前,只立在门口,霍万林一身酱色起团花的长衫,正站在案前写字,待笔意尽了,才抬起头,严厉地扫了他一眼:“把门关上。你过来。”

霍仲祺一听,暗叫“糟糕”,却不敢违拗。

只听霍万林沉声道:“你自己也知道躲着我?”

霍仲祺强笑着走过去:“哪有?不过是陆军部那边事情忙……”话还未完,已被霍万林截断了:“陆军部事情忙?是玉堂春事情忙吧?”

霍仲祺心知无幸,只好道:“偶尔和朋友在那儿应酬也是有的,如今政府里这班人,有几个像您这样持身清正的?儿子也是不得已……”

霍万林越听越怒:“你还敢在这里狡辩?江宁城里谁不知道你霍公子在玉堂春一掷千金,跟个青楼女子日日厮混。”

霍仲祺听了,不敢再辩,老实低了头听父亲教训,霍万林见他如此,方才平了平怒气,道:“我送你去旧京念书,你就敢自己退了学;我让你到政务院做事,你百般不肯,说什么男儿何不带吴钩,非要学你四哥。好!我就让你跟着浩霆去军中历练,你倒好,一个星期里倒有五天都是在外头胡混!”

霍仲祺被骂得久了,亦有些不耐起来,嘟哝道:“四哥也有许多女朋友,虞伯伯就不管。”

霍万林怒道:“我是让你去学他这个的?你知道你虞伯伯为什么不管他……你……”说到这里,霍万林突然顿住,转而道:“你四哥再怎么交女朋友,也没有混到勾栏舞场去!你呢?先前为了一个叫白姗姗的戏子闹得满城风雨,现在更是下作,又搞出一个娇……娇什么的青楼女子。”

“娇蕊。”霍仲祺顺口提道,“四哥如今喜欢捧女明星,我要是也去捧女明星……碰到一块儿,那就不好了……”

“混账!”霍万林勃然大怒,“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一个下流坯子来?霍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说着,捡起桌上的砚台就朝霍仲祺砸过去,霍仲祺竟没有躲,那砚台生生砸在他肩上,墨汁溅了一身。

霍万林听他低哼了一声,已知这一下砸得不轻,面上却不肯露出心疼的神色,犹自板着脸道:“滚!再让我知道你在外头胡混,我只打死了你,当没有生过这个儿子罢了!”

霍仲祺忍着疼退了出来,徐益见他身上、脸上都溅了墨汁,忙道:“怎么闹得这么厉害?”霍仲祺揉着肩膀,龇牙咧嘴地一笑:“没有这一下,今天倒难了局。”

顾婉凝想着在山上游玩要行动方便,就换了一件蓝白细格纹的洋装裙子,窄袖立领,样式简单,裙摆却极大,质地又柔顺,行走之间就飘摇出一波一波的绸浪来,她将裙带在腰后绑出一个大大的蝴蝶结,颤颤巍巍,更显得纤腰一握。

虞浩霆见她这样打扮,眼前一亮:“你穿洋装真是好看。”

顾婉凝听他赞得由衷,心中亦有些欣然,面上却淡淡的:“我还是喜欢旗袍。”

两人出门看了梨花,又朝山上走了一段,虞浩霆怕她累着,走得极慢,倒是顾婉凝脚步轻盈,顾盼神飞,颇有几分无忧无虑的样子。虞浩霆心中欢喜,便想逗她说话:“我原以为你是个好学生,没想到逃课逃得这么开心。”

顾婉凝不以为然看了他一眼:“我回来这一年,哪里都没有去过。在英国的时候� �父亲公事忙,除了社交应酬,也很少带我出去。现在有机会来爬山,就算是和……就算是和最disgusting的人在一起,也是开心的。”她原是想说“就算是和你在一起,也是开心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她回国之初,在学校里讲话常常会不自觉地加了外文词,很有几个女同学因为这个觉得她有意卖弄,她知道自己的短处,便着意弥补,尽力克制,此刻却心思一转,讲了出来。

虞浩霆听了,捉住她的手道:“你说什么?”

顾婉凝心一虚,道:“我没说什么。”

虞浩霆盯了她一眼,冷冷道:“你越是讨厌我,我就越不放你走。”

顾婉凝不敢和他争辩,只是低了头走路。虞浩霆见她神色黯然,心下有些懊悔,想着怎么逗她高兴才好,就拣了小时候在皬山玩耍的事情和附近的风景故事给她听。顾婉凝听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们昨晚住的不是虞家的别墅吗?”

虞浩霆听她说了“我们”两个字,心里莫名地一跳,却见她浑然不觉的样子,便道:“皬山这里是我母亲家的园子,我小时候常常住在这里,后来就做了我的私邸。只我一个人住,平时没有旁人来的。”

顾婉凝听了,觉得他说得有些奇怪:“你一个人住在这里?那,你父母也不来陪你吗?”

虞浩霆摇头道:“那些年父亲戎马倥偬,大半时间都征战在外,回了江宁也都在官邸里。母亲……她和父亲总是商量不好怎样管教我,就索性不管了。”

顾婉凝微微扬着下巴,瞟了他一眼:“原来你这么淘气。”

“不关我的事。”虞浩霆见她眼波娇俏,笑着说,“他们最后一次为我吵架也是好几年前了,那时候我被父亲派到绥江前线,运气好,头一次上阵,就伏击了康瀚民的一个团长。父亲很是高兴,等我回去之后,行辕里就多了两个清倌人。结果事情被母亲知道了,没两天就赶到前线跟父亲大吵了一架……”

他闲闲一笑,却见顾婉凝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他,“什么是清倌人?”

虞浩霆先是一愣,接着便是一窘,心中懊恼至极,怎么会无端端地跟她说起这个?见顾婉凝一双澄澈的眸子仍望着自己,虞浩霆竟觉得脸上略有些烫,当下避开她的目光,强自从容道:

“就是女孩子。”

“女孩子?”顾婉凝微蹙着眉头道,随即省悟过来,脸亦红了。

她刚才那一问,已让虞浩霆十分追悔,此刻看到她这样的神情,更觉焦灼,他一向处事果决,此时却踌躇起来,“你不要在意……”

只听顾婉凝低低道:“这是四少的私事,我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不等虞浩霆答话,又道:“我想要回去了,明天再不去上课,欧阳一定会去家里找我的。”虞浩霆不愿拂她的心意,便道:“好,我们吃了晚饭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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