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戏言/只那一朵,便叫他觉得如过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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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仲祺逛到陆军总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

昨天在大华看完电影,又到锦园吃夜宵,到家的时候已是凌晨,一觉醒来也过了中午,又被姚妈督着吃了“早饭”,方才收拾妥当出门。他一路走一路盘算着待会儿进去点个卯便走,难得天色见晴,去云岭骑马倒是不错,再或者,接了娇蕊往南园看桃花也好……正思量得没有边际,忽然望见一个身姿玲珑的女子正在陆军部门口和卫兵说话,直到他走近,两人还在交涉什么。

霍仲祺见状不由精神一振。

平日出入陆军部的女子很少,即便是有限的几个秘书和话务员也都是军装严谨,他跟着虞浩霆回江宁快两个月了,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便装女子在此耽搁许久,且背影看来十分娉婷。若是不相干的人,一早便被卫兵赶开了,难不成是谁的风流债竟然敢找到这儿来?

一念到此,霍仲祺暗笑一声,正容走了过去。

门口的卫兵一见是他,马上立正敬礼:“霍参谋!”那女子闻声也回过头来,霍仲祺一看却怔住了。

眼前这个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双翦水明眸望得他心头一颤。微凉的阳光透过斑驳树影迤逦下来,在她眉睫间跳出点点光晕。通体牙白的净色旗袍直悬到脚踝,细细滚了淡绿的缎边,衬着她莹白剔透的肤色——叫他骤然想起多年前,和父亲一同去余杭的茶山,暮霭之中一山青翠,他离了父亲和随从,独自在山间奔跑,却倏然停在一株茶树旁——满目湿漉漉的浓绿之中,赫然开出了一朵白茶,晶莹轻润,无声无息,只那一朵,便叫他觉得如过千山,少年心事竟有些郁郁起来。

霍仲祺心中一荡:她这样清,却再没有人能比她艳。

“霍参谋。”卫兵的声音再度响起,霍仲祺连忙敛住心神,轻咳一声,笑着说:“怎么回事?”

“这位小姐要见虞军长,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卫兵颇有些尴尬地解释。

霍仲祺听了,心下好奇,便正色问那女子:“小姐,陆军总部不是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请问你找虞军长有什么事?你可是虞家的朋友或者亲眷?”

直闯到陆军总部来是顾婉凝无奈之中的最后一招。

多少能搭上一点关系的亲朋故旧都求遍了,除了各种似是而非一鳞半爪的消息之外,能帮忙的竟一个没有,仿佛这个案子连同虞四少这个人都是针扎不进水泼不入的一座迷城。

人人都说等,可旭明却等不得了。两个星期前安琪父亲那里托了极大的人情,才让她进积水桥监狱去探了旭明。才十四岁的孩子,头一次跟着学长们上街请愿,哪见过这种阵仗?唬得他只会说:

“姐姐,你问问他们什么时候放我出去?学长们原先都说不过是关两天,吃得差些,大家在牢房里还能唱歌朗诵,联欢会一样关两天就出去的!两天就出去的!”

“姐姐,前天晚上对面一个犯人死掉了,被几个兵拖着走……有个犯人打得一脸都是血。”

几乎要吓出病的样子,现在又过了十多天,更是不知怎样了。

于是,顾婉凝决定与其盲人摸象般地误打误撞,不如索性去找正主碰碰运气,或许有柳暗花明的一招。没想到连着两天一无所获,今天却“碰”上了霍仲祺。

她听霍仲祺这样问,又见卫兵对他的态度十分恭谨,便揣测此人或是能接触到那位虞四少的,忙对霍仲祺点头道:“这位长官您好!我并不认识虞军长,也不是虞家的朋友。只是舍弟数日前和同学一道上街请愿时被军部拘捕,一直关在积水桥监狱,既无审理日期,也不可保释,我求见虞军长只是想为舍弟陈情,请他放人。”

霍仲祺一听便知是当日总长遇刺时被抓进来的那几个学生,可这件事情自己做不了主,个中缘由也不足为外人道,待要说不管,又不忍看她失望,略一思忖,说道:“你跟我来吧!即便见不到虞军长,我也可以帮你问一问。”

顾婉凝一听,连忙攥紧了手袋,便要跟他进去,那卫兵仍踟蹰着不知该不该放行,霍仲祺在他肩上一拍,笑道:

“人是我带进去的,你怕什么?我回头给你签字就是了。”

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塞进那卫兵的口袋,对顾婉凝点头一让,顾婉凝也不推辞,径自向前走去,他自己在旁引路。

陆军总部的房子原是前朝宰辅退养之后的大宅,半西式的建筑园林,草木葱茏之中又有回廊,所过之处,不时有人跟霍仲祺熟络地打招呼。

霍仲祺走在顾婉凝的右手边,眼尾余光里满是她素白的影子,默然走了一段,才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叫霍仲祺,是陆军部的参谋。还没有请问,小姐怎么称呼?”

顾婉凝听了微微有些诧异,她虽然不大认得那些军衔标识,但这年轻人看起来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陆军总部怎么会有这样年轻的参谋?当下答道:“我叫顾婉凝。”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舍弟是汇文中学的学生,叫顾旭明。”

霍仲祺见她面露讶异,微微一笑:“我这个参谋不参军国大事,也不谋仕途经济,只是被家里逼着硬兼一份差事罢了。”

顾婉凝一听便明白此人多半是个官宦子弟,礼节性地浅浅一笑,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焦灼。霍仲祺低头看她,正瞧见她颊边两漩梨涡稍纵即逝,心里没来由地疼了一下:“顾小姐,有件事情不知道我当不当问?”

“霍参谋请说。”

“令弟身陷囹圄,顾小姐的忧虑之情,霍某自然明白。只是,这样的事情怎么让小姐独自奔走?”

见他认真相询,顾婉凝只好答道:“家严家慈都已故世了,所以……”霍仲祺见她神色黯然,也跟着难过起来:“真是抱歉!让你想起了伤心事。”顾婉凝没有答话,慢慢摇了摇头。

霍仲祺把顾婉凝引到自己的办公室,吩咐勤务兵泡了茶,便独自出门去了。顾婉凝倚窗而坐,回想起刚才的情状,一时喜忧不定:喜的是总算“碰”上了一个肯开口帮忙且似乎能帮上忙的人;忧的是这个霍参谋来得未免太容易,父亲的同僚旧友尚且无人援手,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怎会这样热心?她这样左右想着,不知不觉茶已经凉了。

“石卿,咱们晚上去明月夜吃饭吧,叫上茂兰他们,我请。”霍仲祺离了顾婉凝,便转进了汪石卿的办公室。

正在办公桌前拟电文的汪石卿一见是他,放下笔道:“霍公子可真是稀客!这些日子参谋部和陆军部,上上下下都忙得一锅粥,偏只有霍公子能忙里偷出闲来,摘了玉堂春的头牌花魁娇蕊姑娘。你不在温柔乡里逍遥,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霍仲祺跟他熟惯多时,也不反驳,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坐,腿便搁上了茶几,“我去玉堂春还不是为了你和四哥的事?不过,不瞒你说,这个娇蕊呢,确实……嗯……确实……那个,颇有过人之处。但话说回来,你我兄弟一场,你若喜欢,尽管开口,哪怕赴汤蹈火,我也绝不皱一皱眉头,无论成功成仁,总是如你所愿就是了。”

他说得夹七杂八,神态偏又庄重非常,汪石卿虽一贯温文儒雅也忍俊不禁:“你呀……娇蕊的事情我能知道,你父亲必定也知道了,你还是小心一点好。说吧!找我到底什么事?”

“所以我这不是躲到陆军部来了吗?我今天还真是有事求你。虞总长遇刺那天,抓了几个学生,我想问问,现在能不能放出来了?”

汪石卿听罢奇道:“你怎么想起来这档子事儿了?”

霍仲祺只好说:“我一个朋友的弟弟在里头,已经关了两个月了,托我帮着打听一下。”

“你的朋友?”汪石卿打量着他,反问道,“若是你的朋友,怎么会现在才来问你?”

霍仲祺心知瞒不过汪石卿,便将刚才在门口遇上顾婉凝的事情和盘托出。

汪石卿沉吟了片刻,笑道:“这个顾小姐,是个美人吧?”

这一句正说中了霍仲祺的心事,汪石卿见他不语,接着道:

“你不妨坦白告诉她,她弟弟必然是没有性命之忧的,只是案子尚未查明,不便立刻放人。等一一核实了他们的身份背景,结了案子之后,自然就会放人。你打个招呼给监狱,叫他们好好照看那孩子就是了。”

“石卿,其实这件事你知我知,跟那几个学生没什么瓜葛,你索性帮帮忙,放了这一个吧!”霍仲祺道。

汪石卿摇摇头:“眼下我也不清楚四少的打算,这几个学生里还有杜少纲的小儿子,不知道四少要不要敲打他一下。要不,你直接去问问四少的意思?”

霍仲祺连忙摆手:“别别别!万一四哥说不放,那就一点转圜的余地也没有了。”

霍仲祺回头来见顾婉凝,只得尽力拣些让她安心的话,说是人身安全必定无虞,只等虞总长遇刺的案子了结,查明这些学生的身份背景便会立刻放人,又承诺会着人留心照看顾旭明。

没想到顾婉凝听了反而更有些凄惶起来,当下便向霍仲祺告辞。霍仲祺原想留她吃饭,又觉得有些冒失,况且看她也无心和自己应酬,便要安排车子送她回去,却被顾婉凝坚辞了,霍仲祺只好一路送她出来。两人临出办公楼时路过一间办公室,霍仲祺道:“我去叫人给监狱打个招呼,你等一等。”

顾婉凝便停在门口等他,默然想着心事,等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靠窗的一个军官对着电话里说:“四少今天用的车牌是2617,他们没有通知你吗?”

她心中一动,还没来得及听到下一句,霍仲祺已走了出来:“你弟弟还好,只是年纪小,有些害怕。我已经打了招呼,叫他们好好照顾,不会有事的。”顾婉凝听了,连忙谢他,霍仲祺见她满眼感激,心里暗自惭愧,对她愈发客气起来。

到了门口,霍仲祺道:“如果方便的话,请顾小姐告诉我一个电话,令弟的事情有什么消息,我好尽快通知你。”

顾婉凝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一支钢笔,正想问霍仲祺有没有便签,却见他伸出手来。顾婉凝略一犹疑,还是在他手上轻轻写了电话号码。她离得这样近,笔尖痒痒地滑过手心,丝丝缕缕的少女幽香飘进他的鼻息,霍仲祺僵直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我是乐知女中二年级的学生,这是宿舍的电话,你请值班的阿姨叫我就可以。”顾婉凝说完,也觉得脸颊微微一热,连忙告辞了。

送走顾婉凝,天又阴了起来,霍仲祺亦没了兴致再去别处,在陆军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百无聊赖地折了回来,勤务兵见他竟然又一本正经地回来,不免暗自惊奇。

天色眼看又要下雨的样子,黄包车夫埋头跑得飞快。突然身后一阵急促的喇叭声传来,车夫连忙拉着车往路边一避,坐在车上的顾婉凝也跟着向前一冲,只见一辆白色轿车飞驰而去。顾婉凝忽然想起刚才在陆军总部听到的那个电话——“四少今天用的车牌是2617,他们没有通知你吗?”

她心念一动,连忙吩咐车夫:“我不去乐知女中了,麻烦您拉我回上车的地方。”那车夫听了只好转回,嘴里嘟哝着提醒了她一句:“小姐,快要下雨了。”

顾婉凝在陆军总部对面下了车,定一定神,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却不进门,只站在路边。门口的卫兵见她又折回来,便上前询问,顾婉凝镇定一笑:“我和霍参谋约好在这里等他。”

那卫兵见之前霍仲祺带她进去,且极客气地送她出来,便信了她的话,心下想着,早就听说这位霍公子少年风流,果然不假,只是不知道玩的是什么花样。

顾婉凝在路边等了一阵,便零零星星飘起了小雨。那卫兵见她仍在枯等,便走过去问她要不要给霍仲祺挂个电话,顾婉凝连忙道:“不必了,我再等一会儿,或许他已经出了办公室。”那卫兵只好作罢。

顾婉凝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犹如鹿撞,只一心看着陆军部的大门,一有汽车出入,她便屏息去看车牌。等了约摸有四五辆车经过,却都没有“2617”,她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那虞四少今天并没有到陆军部来……正犹疑着欲走还留,忽然又有汽车缓缓驶出了大门,她赶忙去看那车牌,5739,顾婉凝有些失望,刚要松口气,后面却又跟出了一辆,2617!

顾婉凝再看一眼那车牌,没错,2617!来不及想,她的人便已经冲了出去!

只听一连串刺耳的刹车,她才发觉自己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竟闭上了。呵斥声、车门撞击声、纷杂的脚步声……顾婉凝一睁开眼睛,面前便是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她不用转身四顾,也能察觉到身畔皆是士兵。

雨丝落在脸上,那一点一点冰凉反倒让她察觉了自己的烫,她几乎有些站立不住,一咬下唇,竟又上前半步,额头几乎顶住了那支枪。这一下变故突然,门口的卫兵已然面如土色,万不料她竟突然冲出来拦车,早已退到一边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我没有恶意,我叫顾婉凝,是乐知女中的学生,我要见虞军长。”

顾婉凝逼着自己尽力大声说道,她嗓音清越,只是此刻不住抖颤,在这寒春细雨中听来尤为楚楚。

在她面前握枪的军官皱了皱眉,右手持枪不动,左手径自去拿她怀中的手袋。顾婉凝旋即明白他是搜查之意,连忙放手。那人捏了捏她的手袋,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才把枪放下,示意左右盯牢这个女子,自己转身走到汽车后座,隔着窗同车里的人说话。只听车里传出一句:“带她回去。”声音平缓,波澜不起,语气中却有不容置疑的果决。

当下那军官回过身来,仍是皱着眉,将手袋还给顾婉凝,一言不发,右手一抬,后面的一辆车便有人拉开了车门,顾婉凝咬牙走过去,只听他在身后吩咐:“大门的岗哨全部看起来,不要走漏消息……”

顾婉凝独自坐在后座上,身上的烫热和凉意都渐渐退了。

开车的司机和坐在副驾的人皆着军装,她从后视镜里望了一望,副驾位置的军官看上去二十四五岁年纪,手肘搭在车窗上,两根手指抵住嘴唇,面色凝重。顾婉凝明白,参谋总长虞靖远刚刚遇刺,她冲出来这一下,必是给他们惹了极大的麻烦,只是不知道那辆2617里的人究竟是不是虞四少……她忽又想起了上午在陆军部门口碰到的霍仲祺,但愿这件事不要牵累了他才好。

一路想着,车子已经减速,正穿过两扇大门。顾婉凝往窗外望去,只见眼前一片缓坡草坪,点缀的树木都十分高大,远处是一幢极宽阔的灰白色西式建筑。几辆车子缓缓开到楼前方才依次停下,边上三架层叠的喷泉水声不断。顾婉凝刚从车里探出身子,前车下来的人已经走了进去,她只望见众人簇拥之间,依稀一个十分挺拔的背影一闪而过。

和她同车的军官引着她穿过高阔如殿堂般的大厅,进了二楼的一间会客室,沉沉道了一声“请坐”,便掩门退了出去。

偌大的房间只剩下顾婉凝一个人,周围一静,她这才有了惊惑之感,不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那虞军长肯不肯见自己?若是见了他,怎样求情,才能让他放了旭明?他若是不肯,自己又该怎样?若是事情更坏一步,连自己也被关了起来,那么……顾婉凝这个时候有些懊悔自己的莽撞了。

不过,她很快便否定了这些悲观的想法:自己没有在刚才的混乱中被一枪打死便已足够庆幸了。她想起一年前,她和旭明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国,途中遇到风暴,那样高的浪头,连大人都吓哭了许多,她从小最怕雷雨,那天却竟然一点也不怕——其实,说不怕是假的,只是一想到身边还有弟弟要照顾,她便凭空生出许多勇气来。昏天黑地,茫茫大海,那样高的浪头她都不怕,现在又有什么好怕的呢?顾婉凝长出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客厅的门突然开了,两个卫兵踞门而立,为首进来的一个年轻人,长身玉立,戎装笔挺,后面跟着的正是之前用枪抵住她的军官。

顾婉凝一面暗暗告诫自己要镇定,一面款款起身,只听为首那人说道:“顾小姐是吧?请坐。”听声音正是在陆军部门口吩咐带她回来的人。

对方说着,已径自坐在了她对面的沙发上,顾婉凝这才有暇打量来人,她之前见到的霍仲祺已是少年英俊,方才和她同车的军官也算得一表人才,可是和眼前这个年轻人比起来,竟都相形见绌。

只是霍仲祺见人先带三分笑,让人一见便生亲切之感,而这人虽然也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但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清冷傲气,英气逼人中有一份与年龄不大相称的沉着冷肃。

顾婉凝见他如此年轻,猜想他虽然身份贵重,但未必便是那军长,遂开口道:“您好!我要见虞军长。”

那年轻人听了,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敝人就是虞浩霆。我有一件事要问小姐。”

顾婉凝一怔,原来让江宁的军政要员们如此忌惮的虞四少竟这样年轻,却听他已开口问道:“请问顾小姐,怎么知道那是我的车?”

虞浩霆此番急回江宁,是因了其父虞靖远突然遇刺的缘故,因此虞军上下对他的安全极为谨慎,常常是当天出门才通知下去他今日座车的牌照,便于通行。陆军部每日出入的公务车辆颇为频繁,今日偏被这声言要见他的女子堪堪拦下,其中必有缘故。

然而他这一问,却问住了顾婉凝。倘若照实直言,必然牵扯到霍仲祺;可若是不讲,又怎么开口向他求情?一时间顾婉凝不知如何作答,柔黄的灯光下,愈发显得她神色凄清。

顾婉凝在陆军部门口拦车之时,虞浩霆并未看清她的人,只是听见她自报姓名的那句话。此刻相对而坐,才觉得,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起那声音。

因为淋了些雨,顾婉凝原先用发带束在脑后的头发有些松散下来,几绺墨黑的碎发浮在耳边,一双眸子盈盈楚楚,澈如寒潭,牙白的衣裳裹着轻薄的身躯,搁在膝上的柔荑仿若兰瓣,一堂的金粉繁华都被她的清婉淡去了,却又堪堪生出一番幽艳来。纵是虞浩霆见惯千红百媚,也自心头一悸。她只这样静静地坐在灯影里,婉转无言便已是春江花朝明月夜,那样艳,却又那样清。这悸动先惊了虞浩霆自己,他连忙将目光移向别处。

虞浩霆等了一阵,见她踟蹰不语,便冷了声音:“顾小姐甘冒这样大的风险来见虞某,想必有要事相托……”他说到后半句,语意渐重,顾婉凝已听出了相胁之意,只好答道:“婉凝此番鲁莽行事确是有事相求,只是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我听到军长的车牌亦是偶然,并非有人特意泄漏。”

虞浩霆凛然望了她一眼:“我就是想知道,这是怎么一个偶然?”

顾婉凝见他神色冷峻,不由想起陈安琪的话,“那虞四少人很冷,处事又极辣手”“到江宁的当天晚上就枪毙了参谋部的两个高参”……霍仲祺煦如春阳的笑容一闪而过,她心下已有了决定。

顾婉凝缓缓起身站定,对虞浩霆道:“我得知军长的车牌纯是偶然,您信与不信,我都言尽于此。”话一出口,她想到今日种种恐怕都要白费了,若是虞浩霆追查下去,或许更会对旭明不利,一念至此,眼底一热,硬生生咬唇忍住:“今日之事,多有得罪,我告辞了。”

虞浩霆见她如此举动倒有些意外,他料定这样一个稚龄女子,以如此激烈的手段求见自己,必然是遇到了极大的危难之事,不料,她竟然起身便走。

虞浩霆见她面色苍白,泪已盈眶,犹自倔强强忍,心里隐隐一疼,正要发话,忽然门外进来一个人,正是刚才和顾婉凝同车的那名军官,只见他走到虞浩霆身边,俯身说了几句,虞浩霆脸上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声问道:“他人呢?”

“不在家……说是可能去了玉堂春,要去找吗?”

“算了。”虞浩霆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他话音未落,那两名军官便退了出去,门口的卫兵亦掩门而退。

虞浩霆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顾婉凝,声音倒似乎温和了一些:“是霍参谋告诉你的吗?”

顾婉凝见此情形,知道他已然查问过了,便摇头道:“霍参谋只是带我进去陆军总部,车牌的事情是我路过一个办公室的时候,碰巧听到的。”

虞浩霆直视着她问道:“你既然是霍仲祺的朋友,为什么不叫他带你来见我?”

顾婉凝忙道:“我并不是霍参谋的朋友,我和他是今天在陆军部门口才第一次遇见。霍参谋也只是一时热心,他原本已经送我出来了,不知道我会折回去拦军长的车。”

虞浩霆听她语气中颇有回护之意,心道一个女孩子这样义气,倒有几分意思,遂点了点头:“那么,顾小姐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呢?”

这短短一个钟头的时间,顾婉凝心中已是千回百转,此时听他问出这一句,直如春风过耳,连忙定一定心神,答道:“舍弟顾旭明是汇文中学的学生,一时莽撞和同学一起到行政院门前请愿,被军警抓捕,拘押在积水桥监狱已经快两个月了。既没有排期审理,也不许保释……”

说到这里,顾婉凝迟疑了一下,见虞浩霆仍淡然望着她,便一鼓勇气说道:“人人都说此案牵连太大,只在军长定夺,是以我才冒昧来求见虞军长。舍弟只有十四岁,不过是个孩子,军长若能高抬贵手,婉凝必定严加管束,绝不会再有冒犯。”

虞浩霆听罢,心下清明:“顾小姐的意思,是希望虞某能立刻释放令弟喽?”

顾婉凝连忙答道:“正是!”

虞浩霆看她神色殷切,此前一直苍白的脸颊浮出两抹绯红,煞是动人,却仍冷言相对:“既然如此,那我若是放了令弟,又有什么好处呢?”

顾婉凝一听,便从手袋里拿出一页纸来,递到虞浩霆面前的茶几上。虞浩霆扫了一眼,居然是一张实业银行的八百元支票。

他心下好笑,这女孩子竟是有备而来,面上却不动声色:“顾小姐,我想这对你来说或许不是个小数目,但对虞某来说——并不是一个有诱惑力的条件。”

“军长身份显赫,自然不在意这区区八百元钱,但这已经是我此刻能拿出的最大数目了。就如舍弟对军长而言,不过是一介平民,无关大局;但对我来说,却是不能割舍的骨肉至亲。”

她说得情辞恳切,虞浩霆却并不动容,顾婉凝见状心中焦灼,没有察觉对方的目光中已带了玩味:“顾小姐说得不错,但既然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便总要让我对这件事情有兴趣才是。”

顾婉凝听罢,又从手袋中取出一方锦盒,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枚酒盅大小的石印:“这方鸡血冻石的‘玉树临风’印是家父生前爱物,乃明代大家文彭仿汉玉印所作,秀丽高古,殊为难得。”顾婉凝娓娓道来,语调中却掩不住凄凉之意,“如果您肯释放舍弟,此印权当谢礼,不知虞军长意下如何?”

虞浩霆看看那印,又看看顾婉凝,闲闲说道:“我在想,若我还是不答应,顾小姐可还有礼物送给我?”

顾婉凝听他语带戏谑,却也无可奈何,咬唇道:“婉凝已倾尽所有,只求换舍弟出狱。”

“我看得出小姐的诚意,只是这两样东西都非我所好……”顾婉凝听他这样一说,便知救人恐是无望,百般思量皆付流水,这虞四少竟真的是一冷到底。

“不过,有一件事情或许顾小姐能帮得上我。”顾婉凝正万念俱灰间听到此言,立刻便问:“什么事?”

虞浩霆压住笑意,正色道:“我回到江宁这些日子,一直都很忙,想必顾小姐也有听闻?”

顾婉凝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所以我也没有时间结识什么女朋友,难免长夜寂寥,如果顾小姐肯留在这里陪我一晚,我便放了你弟弟,如何?”虞浩霆说得很快,话一说完便十分倨傲地向沙发上轻轻一靠,以指掩唇,想要看她如何反应。

顾婉凝嘴唇翕动了两下,两颊一片绯红,她万料不到,此人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只见他剑眉朗目,无怒无喜,只盯牢了自己,顾婉凝忍不住起身咬牙道:“这样无耻的话,军长也能说得如此坦然。”

虞浩霆听了并不生气:“你会带着这些东西来,就料到虞某不是什么君子了。这世间的事,大多都是交易。我不逼你。”他说着,便站起身朝顾婉凝走过来,骇得她往后一退,跌坐在了沙发上。

虞浩霆弯下腰凑近她耳边:“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不肯,待会儿出去自然有人送你回家;或者,你就在这儿——等我回来。”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虞浩霆一走出来,便吩咐门外的侍从:“叫郭参谋。”片刻间,之前和顾婉凝同车的那军官便赶了过来。虞浩霆道:“茂兰,一会儿里面那位小姐出来,就叫人送她回去。另外,积水桥监狱里的那几个学生,让他们明天就放人吧。”顿了一顿,又道,“叫厨房送些点心进去,不是说在陆军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吗?”

郭茂兰一一应了,心下诧异,他随侍虞浩霆已久,这位四少一向冷淡自持,喜怒不形于色,这段日子江宁局势诡谲,千头万绪,虞浩霆更是沉着肃然。此刻,却见他一抹轻笑犹自挂在脸上未退,且吩咐的是这样琐碎的事情,待要询问却又迟疑,这边虞浩霆已自带其他人出门去了。

顾婉凝跌坐在沙发上,惊愕、羞怒、委屈……百味杂陈,一齐涌上胸口。正茫然无措间,忽然见一个丫头端了牛乳糕点进来,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便掩门退了出去。面前四样糕点,两中两西,甚是精致,顾婉凝看在眼里,却愈发气恼起来,自己居然碰上这样一个无耻的人。

去年,她和欧阳怡看到报载闻名一时的女画家沈菁被锦西督军李敬尧强娶为十七房姨太太的新闻,还愤愤不已,特地写了一篇言辞激烈力争女权的小文投去报馆,没想到今时今日,自己竟也会遇上这样的事情!

她心中激愤,便欲推门而出,然而手一触到那冰凉的金属把手,却又停住了。自己这一走,旭明怎么办?即便那虞四少不迁怒于他,恐怕也不会放人了;若是……那便更不可想象。

窗外雨声潺潺,顾婉凝心中酸楚,背靠着房门,缓缓落下泪来。

郭茂兰在门外等了二十分钟,见顾婉凝还未出来,正待敲门询问,忽然有侍从过来报告:“汪参谋长电话。”郭茂兰听了,便吩咐他:“你在这儿等着,如果客厅里的小姐出来,就安排车子送她回去。”一面说着,一面下楼去了。

虞浩霆回到官邸,已经八点多了,他车子一停,郭茂兰就迎了出来:“汪参谋长把处置廖鹏的通电文稿送来了,请您批示。”虞浩霆点点头,便和他上楼去了书房。

待两人从书房出来,虞浩霆忽然瞥见一个侍从正站在二楼的走廊里。郭茂兰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正是之前他吩咐送顾婉凝回家的那人,便招手叫他过来:“你在这儿干什么?”那侍从连忙立正答道:“四少,郭参谋,那位小姐还没有出来。”

一句话让郭茂兰和虞浩霆俱是一怔,郭茂兰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顾婉凝,虞浩霆也登时醒悟,那女孩子竟还没有走。

郭茂兰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那侍从,骂道:“一点儿脑子都没有!站着干什么?还不去送人!”那侍从神色尴尬,赶忙要去,却被虞浩霆叫住:“算了!你们先下去吧。”说着,拍了拍郭茂兰的肩,径自往会客厅去了。那侍从看着郭茂兰的脸色,也不敢多话,紧跟在他身后下了楼。

虞浩霆推门而入的声音惊动了枯坐许久的顾婉凝。

她一看清来人,脸色顿时变得寒白,羞怒中夹杂了一丝惊惧。虞浩霆心道,看来这女孩子是把自己的话当真了,只是她怎么还在这里?便走过来温言问道:

“你不走,是在等我吗?”

顾婉凝听他这样问,愈发窘迫,只咬着唇不肯说话。虞浩霆见状,心中暗笑,瞧见桌上的糕点纹丝未动,只有一杯牛乳喝了一些,便道:“这些不合你胃口吗?你想吃点儿什么,我叫人去做。”顾婉凝仍不开口,垂着眼眸只是摇头。

雨水簌簌地打在窗棂上,更衬出一室安宁,虞浩霆抬腕看表,已是近十点钟了,“这样晚了,外面还在下雨,或者你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我再叫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顾婉凝听他这样讲,一时不能确定他究竟何意,鼓足勇气低低挤出一句:“你之前说的话,算不算数?”

虞浩霆听罢,终于望着她扬眉一笑:“原来你真的是在等我。”

他平日很少笑,此刻薄唇一展,神飞风越,若是汪石卿和郭茂兰见了,必会觉得如冰消雪融,春风吹遍;然而此时此地在顾婉凝看来,唯觉轻薄,不禁愠意更胜:“你说的话,到底算不算数?”

虞浩霆见她这样认真,更觉好笑:“虞某的话当然算数,只是不知道小姐如何打算。”

顾婉凝听他语带调笑,凛然起身,眉宇间平添了一分倔强,盯牢虞浩霆道:

“你这里有没有酒?”

虞浩霆心想,这女孩子今日几番惊惶,又淋了雨,喝一点酒倒也好,便转身取了一瓶已开瓶的红酒出来,略倒了一杯底,端到顾婉凝面前。

顾婉凝接过酒杯,微一仰头,便喝尽了,她手指微颤,将酒杯递回虞浩霆手中,抬眼望着他。

他这样高,她仰着头还不到他的肩膀。她想起这些天来的每一件事,她费了那样多的气力,花了那样久的心思,冒了那样大的风险,可是到了他面前,每一件都是荒废,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地沉静:“你放了我弟弟,我就在这里陪你。”

她说得这样决绝,如投石入湖,在她和他之间激起了一圈圈涟漪,荡漾开去。不知是酒意还是怒意,她莹白的两颊酡红深深,澈如寒潭的眸子里如雾如泪,酒液润泽过的唇色一片潋滟。看得虞浩霆心中一乱,他原只是为了消遣,想着哄她走了便是,然而此情此景,竟是一个措手不及。虞浩霆 强压下心头悸动,迎上她的双眸,做出一派漫不经心来:“你知不知道,我要你陪我做什么?”

顾婉凝容色更艳,却没有了此前的惊惧,她盈盈抬手,解开了领间的两粒旗袍纽子,颈间一凉,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柔荑滞了一滞,又摸索着滑向锁骨……虞浩霆喉头发紧,不等她触到襟边,便猛然捉住了她的手,顾婉凝一怔,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牢牢扣住。虞浩霆揽过她的腰肢,尽管隔着衣裳,仍是烫得她浑身一颤,“不要!”两个字未来得及出口,眼前一暗,虞浩霆已经覆上她的唇。

这样的亲密是她从未遇过的,顾婉凝闭紧了双眼,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纷至沓来。他放开了她的手,她本能地去推他,却无济于事;她摇着头想要躲开他的唇,他却已扳住她的脸颊,那样的柔软清芬,叫他几乎不能自已……而陌生的男子气息让顾婉凝只觉得晕眩,溺水般攀住他的手臂,刚一张口呼吸,他竟然吮住她的舌,这样的掠夺已超出了她想象之外,顾婉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挣扎中一声低泣,泪水夺眶而出,虞浩霆突然放松了她,只是手臂仍环着她的身子。

顾婉凝双手抵住他胸口,喘息不定,泪痕宛然,只听虞浩霆在她耳畔说道:“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叫人送你回去。”说着,便放了手,顾婉凝身子一软,几欲跌倒,虞浩霆连忙扶住她手臂,她借着他的力气凝神站定,别过脸去,声音细不可闻:“我没有不愿意,我只是忍不住……”

说着,她已回过头来,仰起绯红的一张小脸,樱唇微颤着在虞浩霆薄如剑身的唇角轻轻一触,虞浩霆一惊之下,不觉痴了。

顾婉凝见他沉默不语,强忍住眼泪,低垂螓首不敢看他,却伸手去解他戎装的纽扣。虞浩霆只觉得自己的忍耐已到极限,伸手揽起她的身子,将她打横抱起,顾婉凝惊呼一声,又被他低头吻住,出了门方才放开。

走廊里灯光一亮,顾婉凝忍不住将脸埋进了他怀中,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却什么都不敢看亦不敢想,只是僵着身子,眼泪一点一点浸湿了虞浩霆胸前的衣裳。

终于,她觉得自己被放了下来,身下一片凉滑,还未睁开眼睛,那炽热的男子气息便已压了下来,虞浩霆的唇轻轻在她颊边颈间逡巡。顾婉凝纤细的手指本能地在身畔一抓,满手柔顺,竟是丝被,她忽然惊骇起来,却不敢去推他,身体麻痹一般僵住了。虞浩霆一只手环着她的身子,另一只手从她旗袍的裙衩里抚上了她的膝,他手上有常年握枪磨出的茧,从她肌肤上划过,激得她战栗起来,却又提醒着她这是怎样一场交易。

他进来的时候只按开了床头的一盏台灯,乳白色纱罩滤过的薄光洒下来,照见她乌如夜色的一头长发。虞浩霆望着她蝶翅般不住颤动的睫毛,忽然停住了动作,将她紧握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扳开,只见掌心里已被她自己的指甲嵌出了几弯小小的粉红色月牙。虞浩霆将手臂弯在枕边,撑起身子,压抑着沉重的气息,用手指绕着她颊边的一缕青丝:“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顾婉凝睁开眼,便看见虞浩霆午夜寒星般的眸子正燃起一簇火花来,仿佛能灼伤她一般。她无力地抵住他的肩,幽幽如泣:“你答应我的事,要算数。”话犹未完,虞浩霆已烙印般封住了她的唇,箍住她的手臂那样紧,贴住她的人那样烫,她竟真的挣不脱了……

霍仲祺并没有去玉堂春。

虞浩霆离了陆军部,汪石卿忙个没完,他也就懒得熬在办公室了,只是出了陆军部百无聊赖,连去寻娇蕊的兴致也没有,一个人漫无目的开着车,不知不觉却到了南园。远远望见一片无边无际的粉白嫩红晕染在雨丝里,如同浸了胭脂水的丝绵。

许是下雨的缘故,一路上并没有碰见什么人,直走到“春亦归”的水榭才见有两三个散客。他一走近,一个袅袅娜娜的身影风吹柔絮般飘了过来:“霍公子今天好兴致。”

霍仲祺懒懒一笑:“石卿他们都忙,只我这一个闲人来叨扰沈老板。”

被霍仲祺唤作“沈老板”的女子身材窈窕,一件极熨帖的藕色旗袍裹出玲珑身段,腕上笼着一对翡翠镯子,蓬松的鬓发边斜插着一枚蝶恋花鎏金银发夹,正是“春亦归”的老板沈玉茗。

她对霍仲祺嫣然一笑:“我见今天没什么客人,刚叫新来的厨子试着做一回桃花鲈鱼。你来得正好,帮我品鉴品鉴。”说着,便引霍仲祺上楼,早有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女孩子笑盈盈地沏了茶来。

竹帘半卷,雨丝横斜,一味桃花鲈鱼在盘中躺成了一韵晚唐诗。霍仲祺夹了一箸便放下了,只把细薄瓷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看来这厨子手艺不精,不入霍公子的眼,明天我就辞了他。”沈玉茗声音柔缓,说起话来总比别人慢上一慢,可就是这一慢里,气息缠绵,别有系人心处。

霍仲祺忙道:“没有没有,菜很好,只是我今天起得晚,饭也吃得晚,没什么胃口。沈姐姐,这里没有外人,你不要叫我什么霍公子,我只把你当姐姐。”

沈玉茗掩唇一笑:“你自有一个大家闺秀的姐姐,我可不敢当。”

霍仲祺听了,笑着说:“那我只把你当嫂子!说起来,石卿也真是放心,还不赶紧把你娶回家去。南园的桃花这样盛,他便不怕来了别的赏花人吗?”

沈玉茗秋波一横,淡淡道:“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霍仲祺见她神色黯然,心下懊悔冒失,赶紧说:“也是,除了石卿,哪还有人能入沈姐姐的眼。除非……”沈玉茗见他有意卖关子,便顺着他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是我四哥来,否则再没人能比得过石卿了。”霍仲祺笑道。

“你四哥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你和石卿都这样抬举他。”沈玉茗浑不在意地说。

“沈姐姐,你来的这几年,四哥一直不在江宁,过些日子我带他来,你一见就知道了。”霍仲祺说着又喝了一杯酒,“我这一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四哥。”

“哎哟,你才多大,这就一辈子了。”沈玉茗花枝轻颤,笑得霍仲祺面上一红。

“我小时候有一回淘气,偷了父亲的一方端砚去跟人换乌龟,父亲知道以后光火得不得了,拿了藤条抽我,谁都劝不住。正好虞伯伯带着四哥到我家来,他一看我挨打,冲上来便替我挡了一下。父亲见误打了四哥,这才停手,四哥一面护着我,一面说:‘谁都不许动我的人!’”

霍仲祺说着,莞尔一笑,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又捡了一粒琥珀色的蜜枣放进嘴里:“那时候我还不到五岁,四哥也不过七八岁年纪,只是后来……四哥在军中久了,性子冷了些。”

他忽然想到顾婉凝的事,不免有些后悔,自己平日里只一味厮混,虽然虞浩霆和他极亲厚,但他却甚少帮手料理江宁的军政,否则,恐怕早就有法子帮她了。

沈玉茗见他神色惘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免诧异。汪石卿的一班袍泽里,霍仲祺年齿最幼,性子也最活泼。霍家一门贵盛,他父亲霍万林是江宁政府的政务院院长,膝下除了一个女儿,便只有这一个儿子,从小到大都长在绮罗丛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再没有心事的,今天这个样子,倒是头一回见,便笑道:“我看你今天像是有些心事,莫不是娇蕊姑娘给你气受了?”

霍仲祺听了连忙摇头:“你怎么也知道这个?石卿告诉你的?”

沈玉茗笑道:“哪里还用得着他来告诉我?半个江宁城怕都知道了,前天志兴纱厂的徐老板在这里摆酒请客,还生了好久的闷气,说他捧了娇蕊半年多,谁知你一从旧京回来,便抢了去,隔着几张桌子的人都在笑……那位娇蕊姑娘我见过两次,真真是人如其名,娇若樱蕊,女人见了也要动心的,你可是认真了?”

“玩笑罢了。”霍仲祺见她语笑嫣然,蓦地想起顾婉凝那两漩稍纵即逝的梨涡,便觉得心中起雾了一般,茫然对沈玉茗道:“沈姐姐,你眼里看着旁人,心里却是不是总想着石卿?”

沈玉茗被他一问,心里一潮,面上却笑意更浓:“你还说没有动心。赶紧离了这里,去寻娇蕊姑娘吧。”

霍仲祺摇了摇头,又自饮了一杯:“沈姐姐,今天石卿不在,你肯不肯也唱一支曲子给我听?”语气中竟似带着极大的歉意。霍仲祺虽然出身世家,但待人接物总是一片赤子之心,又极为人着想。沈玉茗听他这样问,便知道他的心思。

沈玉茗当年原是苏浙小有声名的昆腔小旦,眼看就要大红大紫,却被当地一个豪绅看中,硬要娶下做小。师傅和戏班不敢得罪那人,沈玉茗却咬牙不肯,在婚礼前晚偷偷逃走。不料那豪绅竟买通了警察局局长,全城搜人,一搜出沈玉茗,当街便要拖走。她想起《桃花扇》里的李香君,拼命挣出一只手来,拔了簪子就往颈子上戳,眼看要香消玉殒,却被人一把扣住——那是她第一眼看见汪石卿。

一个戎装笔挺的青年军官,靴子上的白钢马刺泛着冷光,面容却清隽温文,俯下身子淡如春水地对她说了一句:“姑娘小心。”

刹那间,周围嘈杂的人山人海仿佛都不见了,只有他的手,他的眼,在她梦里千回百转过的,她的良人。旁边的警察还想上前拖她,却被汪石卿一鞭抽落了帽子。

后来的事顺理成章,已是虞军重将的汪石卿举手之劳便替她退了这门“亲事”,而她也洗尽铅华,随他来到江宁。两年前,“春亦归”的老板回乡养老,汪石卿便买下这里送给了她,只因为她爱桃花。

他一直待她极好。

只是,有些话他不说,她也从不问。他来,她便陪他;他不来,她便等他。她总疑心他心里藏了另一个人,可是这些年下来,他身边一个莺莺燕燕也没有,只是她;她又疑心自己出身不好,于是着意不提过往,除非汪石卿要她唱,否则人前从不轻易开口,尤其不再唱昆腔,旁人尚不觉得,只有霍仲祺看出了端倪,对她格外尊重。

沈玉茗一笑,当下盈盈起身,从墙上取了琵琶,转轴拨弦,铮铮然几声,已曼声而歌:“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记年时……草软沙平,跋马垂杨渡,玉勒争嘶。认娥眉凝笑……”

霍仲祺含笑听着,杯酒不停,听她唱到“消瘦损,凭谁问?只花知”情辞凄切,也不禁黯然。待她唱完,霍仲祺忙赞道:“我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却惹得沈姐姐伤春了。”

沈玉茗放下琵琶,默默无言,自倒了盅酒一饮而尽,道:“你坐一坐,我不陪你了。”霍仲祺望着她翩然而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又自斟了一杯。

“阿姊,霍公子像是醉了。”那拖着两条长辫子的小姑娘下楼来对倚栏而坐的沈玉茗说。

沈玉茗上得楼来,果然见霍仲祺已伏在桌上睡着了。沈玉茗心道,小霍平日酒量极好,今天虽说一个人喝了不少闷酒,倒也不该这样就醉了,又怕他着凉,便取过自己的一件青缎斗篷替他披上。霍仲祺却浑然不觉,直睡到夜深,方才醒转,听得窗外雨声频密,四顾却无人,抬腕看表已近午夜,便挽着斗篷下了楼,却见沈玉茗立在一张书案旁,这样晚了竟还在临帖。

霍仲祺走过去歉然道:“我一时放纵,连累沈姐姐这样晚还不能休息。”

沈玉茗搁了笔,柔声道:“你不在这儿,我也是这样么晚。”

霍仲祺看那一沓纸上,反反复复只是一首:“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而她用作帖子的扇面,一望便知是汪石卿的手笔,遂笑道:“沈姐姐,待会儿我把你这件斗篷带回去,看石卿怎样吃醋。”

沈玉茗从他臂上接过了自己的斗篷,催道:“你快走吧,不知道谁正等得心焦呢!”说着便招呼那长辫子的小姑娘,“冰儿,送一送霍公子。”

那唤作冰儿的小姑娘连忙答应着点起一盏杏黄的灯笼来,引着霍仲祺往外走。过了水榭,霍仲祺便道:“很晚了,还在下雨,你赶紧回去吧!”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两块银洋,放进她手里,“攒起来以后做嫁妆!”

冰儿面上一红,嘤咛一声,扭身便走,却听得身后霍仲祺一声轻笑,愈发害羞起来,直待脚步声远了,才回头张望,夜色里却已瞧不见他的背影了。

沈玉茗望见冰儿提着灯笼不声不响地立在水榭里,便走了过去,却见她竟没有察觉一般,兀自痴痴瞧着回廊深处,直到沈玉茗抚上她的肩,方才回过神来,赶忙将那银洋递出来,“霍公子给的。”说着,便低了头。

沈玉茗不接那银洋,只幽幽一叹:“冰儿,小霍这样的男人,不是你能想的。”

霍仲祺回到家的时候已近午夜,刚一进门便有佣人通报说虞浩霆那边找过他,却没说是什么事情。霍仲祺一听正中下怀,想着明天一早就去见虞浩霆,或许能有机会提一提顾婉凝的事。好容易迷迷糊糊挨到六点钟光景,便起身换了衣裳出门,径直开车去了栖霞官邸。

霍仲祺一进侧楼的侍从室,便有一阵咖啡香气扑面而来,几个值班的侍从正在吃早点,他一进来,就有人跟他打招呼:“今儿是什么日子?霍公子这么早。”

霍仲祺悠悠走到桌前,拿着杯子自倒了一杯咖啡,呷了一口,笑道:“这是翡冷翠的招牌蓝山,你们倒会享受,一大早的这样闲,四少今日给你们放假吗?”

今日当值的随从参谋杨云枫端了一碟切好的三明治递过来给他:“四少还没起来呢,你跟我们在这儿吃点东西,等卫朔那边叫人,再一道过去吧!”他口中的卫朔是虞浩霆的侍卫长,正是前一晚用枪抵住顾婉凝的那人。卫朔的父亲是虞家的旧仆,他从小便养在虞家,和虞浩霆寸步不离,连虞浩霆去德国读军校,也是他在身边。霍仲祺听杨云枫这样讲,奇道:“你们就这样偷懒,也不去问一问,四哥今天是不舒服吗?”

虞浩霆自幼有大半时间都在军中,起居作息被虞靖远管束得极其严苛,每日六点之前必定起床,即便是年节假日也不例外,这个钟点还未起身,除了生病,霍仲祺一时竟想不出别的缘故。

那一班侍从听他这样问,相视一笑,一个刚升上来的年轻人低声飞出一句:“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杨云枫一听,回头狠瞪一眼,一帮人立刻噤声,侍从室里便安静下来。

霍仲祺猜出几分,心中却更是诧异,和杨云枫出来,走到廊下才笑问:“是什么人?怎么带回官邸来了?”

杨云枫低声笑了笑:“昨天不是我当班,这事得问茂兰。”

霍仲祺道:“卫朔呢?他也不知道么?”

“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石头似的,一个字都不肯多说。”杨云枫声音放得更低,“我问了昨天跟着出去的人。说是个姓顾的女学生。四少回了江宁,口味倒也改了……”

杨云枫自顾说着,却没察觉霍仲祺已经变了脸色,他起先还笑,待听到杨云枫说“是个姓顾的女学生”,胸口便如同被人重重擂了一拳!

姓顾的女学生?我姓顾,叫顾婉凝。姓顾的女学生!我是乐知女中二年级的学生。新得佳人字莫愁。姓顾的女学生。新得佳人,字莫愁……他只不肯去想杨云枫说的便是顾婉凝,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来:那样盈盈楚楚的一双眼,那样稍纵即逝的两漩梨涡,她那样清,直清到让人觉得艳!画楼西畔桂堂东。昨夜星辰昨夜风。沧海月明珠有泪。凤尾香罗薄几重。

他只觉得李义山的诗,一句一句写的都是她。

也只能是她。

“不过,有人陪陪四少也好,这些日子……”杨云枫正说着,一眼瞥见霍仲祺神情怔忪,脸色青白,忙问道,“你脸色这么难看,昨晚没睡吗?”

霍仲祺勉强一笑,摇了摇头:“我很少起这么早,许是不太惯。”

虞浩霆也醒得很早,一醒,便看见顾婉凝犹带艳意的睡颜。

他自知是做了一件极混账的事情,却下意识地将她环住,她睡梦中的气息很轻,纤柔的身子婴孩般蜷缩着,他便不大敢动,只是默然拥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的缘故,顾婉凝在睡梦中竟向他偎了一偎,虞浩霆忍不住便想起昨夜的春江宛转,月照花林——他尽力温存待她,却还是弄疼了她,她不知所措的惊惶青涩,那样怕他却又那样倔强,她不敢碰他,也不敢躲他,她不肯哭,也不求他,只是一味柔艳入骨地予取予求,无论他怎样哄她,她都不说一句话,任由他一遍一遍地要她,直如他书房外头那株西府海棠,在寒春细雨之中错落摇曳,俯仰翩跹,一朵一朵吐着蕊绽在他怀中……忽然,顾婉凝轻吟了一声,身子微微一挣,虞浩霆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将她锢得这样紧了。虞浩霆只得替她裹好被子,披衣起身,怕再多耽一会儿自己又……他这样想要她?

虞浩霆走到外面的小客厅,拨了侍从室的电话。杨云枫一听是他,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却听虞浩霆声音压得极低:“上午的事情都推掉,有要紧的事交给石卿。”

杨云枫刚答了声“是”,便瞧见霍仲祺正跟他递眼色,忙说:“四少,霍参谋在这里。”虞浩霆听了,想起一件事来,遂道:“叫他听电话。”杨云枫一面把听筒递给霍仲祺,一面朝那班侍从比了个手势,众人神情皆是一散。

霍仲祺接了听筒问道:“四哥,昨天你找我?”只听虞浩霆道:“嗯,昨天有件事要问你,现在不必了。不过,你帮我查一个人。”

霍仲祺心头一跳,只听虞浩霆话中似带着笑意:“昨天你带进陆军部的那个女孩子,查一查她家里还有什么人。”霍仲祺只觉得胸口一窒,闷着声音勉强答了一声:“好。”

他茫然若失地放下电话,杨云枫低低笑道:“不知道是个怎样的美人,这样动四少的心。”

虞浩霆回到卧室,见顾婉凝还没有醒,心下稍安。

她恐怕是要恨极他了。她那件牙白的旗袍被他抛落在靛蓝色底子金线挑花的地毯上,宛转成一个绮艳的姿势。他顺手捡起来,按铃叫了佣人,吩咐道:“去三太太那里,请她看看有没有这个尺寸的衣裳,找一件来。”那丫头接过旗袍退了出去,虞浩霆斜倚在床边,隔着被子揽着顾婉凝,静静看了她许久,皱着眉头在她发间深深一吻,已惊动了她。

顾婉凝只觉得周身都是异样,深深浅浅的痛楚酸涩和倦意仿佛一张网将她困在其中。待她看见虞浩霆,悚然一惊,昨夜种种浮上心头,顿时颊红如蕾,暗暗用手攥紧了被子,一动也不敢动。虞浩霆知道自己在这里只是为难她,淡淡说了句:“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便起身自去洗漱。

外面的雨仍未停,床头那盏乳白纱罩的台灯也仍亮着,顾婉凝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了,无论如何,最难堪的境况总是过去了吧?

她呆呆望着有些过分宽大的房间,一排窗子皆垂着厚重的香槟色丝绒提花的落地窗帘,墙上贴了浮凸雕花的乳白壁纸,别无装饰;触目所及的家具俱是一色泛着绛色沉光的金星紫檀,纵是她在国外见惯了豪门华邸,亦觉奢华难言;一张样式简洁的黑色铸铜大床却是西式的,她身畔的床单薄被也是墨色,暗花的真丝底子上用金线滚着双层的卷草边;床边不远的地方置了个花架,上下数个淡青色的冰裂纹方盆里养的都是素心兰,此时花期已过,几朵残苞缀在茎上,兀自送出一缕缕的暗香。

一时虞浩霆换了戎装出来,见顾婉凝裹着被子靠在床角,身子犹巍巍轻颤,面色苍白,两颊却潮红不退。他心下忖度自己昨天虽然已经尽量克制,但一看见她水汪汪的一双眸子失了焦一般茫然又娇慵地望着他,到底还是有些失控,百般撩拨着她折腾了大半夜,才逼着自己停了手,大约真是有些过了……他这样想着,便在她身旁坐下,伸手去量她的额头:“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过来看看?”

顾婉凝轻轻一避,低声道:“我的衣服呢?”虞浩霆见她并没有哀凄恼怒的神情,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不能穿了。”说着,拿过一件寝衣放在她膝上。顾婉凝看了一眼就知道是他的衣服。虞浩霆见她仍缩在被子里,温言道:“你先穿这个,你的衣服待会儿我赔给你……”他还未说完,却听顾婉凝低低说了一句:“你出去吧。”

虞浩霆走到客厅刚要坐下,就听见卧室里一声轻呼,他起身去看,却是顾婉凝跌在地上。原来,顾婉凝见他出去,便披衣下床,不料刚一踩地,身子一软便跌了下来。虞浩霆伸手去揽她,却不小心撩开了她身上的睡袍,露出皙白匀长的一双腿来。顾婉凝正自气恼,本能地将手一挥,正拂在他脸上,两个人立时便僵住了。

虞浩霆从小到大从未被人这样打过,且此刻一心都在她身上,毫无防备,纵然脸上并不觉得疼,也不由愣住;顾婉凝更是没想到自己随手一挥竟打在他脸上,见他面色微沉,更慌乱起来,唯恐惹怒了他,再横生枝节。她满是倦意的一张小脸此刻忧色忡忡,红得要渗出血来。虞浩霆看在眼里,一阵愧疚,他明知道地毯厚实,她摔一下也不会怎样,却仍是柔声问道:“你摔疼了没有?”说着,便抱她起来。

顾婉凝见他没有生气,一颗心才落了地,也不答话,摇摇头,掩着衣襟蹒蹒跚跚就往浴室去,只听虞浩霆在她身后说:“浴缸里放了热水……”

放下杨云枫的电话,汪石卿心里掠过一丝异样。

虞浩霆一时心血来潮交个女朋友倒没什么,只是带到官邸里去此前却是没有的,不知这女子是什么来历。他虽和虞浩霆情同手足,但自度身份,一向甚少过问他的私事,当下也不便打听,只好将这一点疑惑搁在心里。

他忙了一阵手边的事,忽然见霍仲祺若有所思地走了进来,便道:“你这两天好勤快。”霍仲祺道:“四哥叫我帮他查个人,我回了他的话,顺便来看看你在忙什么。”

汪石卿奇道:“四少上午的事情都推掉了,怎么倒有事让你做?”

霍仲祺眉睫一低,说:“他就是为了我这件事,才推了你们的事。”

汪石卿听罢,心下已然明了,笑问:“是什么人?还劳动到你?”

霍仲祺淡淡答了一句:“自然是个美人。”

汪石卿见他眉宇间一片怅然,一时不明所以,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不再追问,便转了话题:“我正好有件事拿不定主意,难得你来,帮我想想。”

霍仲祺闻言,挑眉看他,只听汪石卿道:“廖鹏昨天已经处置了,他的二十七军暂时是乔凤鸣代掌,我原想打散了整编到朗逸那儿去,又觉得有些可惜,毕竟是历练出来的一支精锐。从外头调不相干的人去,万一弹压不住,反而更坏……”

他话还未完,霍仲祺便道:“我知道了。你撇了那么多人不问,单来问我这个不学无术的,必然是我说谁,你便不用谁,只帮你剔掉几个人而已。”

汪石卿笑道:“你倒是说说看。”

霍仲祺道:“廖鹏手下三个师,第一师是他的嫡系,名义上他妹夫王奎东是师长,实际上是他自己的卫戍部队,轻易不肯动用,虽然装备精良,但兵浮将傲,没经历过什么磨炼,不如打散一部分编到朗逸那里去磋磨。

第二师的师长乔凤鸣,年资最老,为人谨慎,又没什么野心,所以廖鹏放心交一个师在他手里,不过他手下那几个团长都不怎么看得起他。

至于第三师,虽然装备不齐,但却是实战最多的部队,师长孙熙年是个悍将,廖鹏不得不用他,又忌惮他,既要他担了那些硬仗,又时有掣肘。

前年的浦口大捷,原本就是孙熙年打下来的,眼看已经是全胜的局面,廖鹏生生调了乔凤鸣去抢下了这份功劳,孙熙年虽然不说什么,他手下一班人私下里早就骂开了,去年中秋,两边的人在戏园子里碰上,借着捧戏子大闹了一场,几乎动了枪……而且,他唯一的宝贝弟弟孙熙平从定新军校一毕业就跟着朗逸。”

汪石卿微微一笑:“你知道得还真不少。”

霍仲祺道:“你操心的事情太多,哪顾得上这些?也就是我这样的闲人,才有这份儿闲心。对了,要说乔凤鸣也不是没有一点儿可取之处,他去年才娶的那个四姨太相貌虽不出色,却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一道脊梅炖腰酥,算是一绝。”

汪石卿笑道:“行了行了,说正经的,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过来帮我。”

霍仲祺连忙摇头道:“你那些事我可做不来,要不是父亲那里总是拘着我,我连陆军部都不来。”

汪石卿叹道:“我是支使不动霍公子,回头我让四少跟你说。”

霍仲祺皱眉道:“石卿,兄弟一场,你可不要这样害我!”

顾婉凝梳洗了出来,见床边叠着一件丁香色的丝缎旗袍,滚着深一色的双边,襟上斜绣着折枝紫玉兰的花样。花蕊皆用米珠缀出,雅致之中透出几分清淡的奢华。只听虞浩霆道:“临时找了一件,你试试合不合穿?”顾婉凝便抖开那旗袍进去换了,整理妥当方才出来,锦绣珠光更衬的她明眸若水,肌肤如玉。

虞浩霆暗赞了一声,刚想问她想吃些什么早点,顾婉凝却先开了口:“虞军长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了,请你放了我弟弟。”声音凉如春泉,面上亦一片漠然。

虞浩霆只觉得她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仿佛昨夜在自己怀中缠绵宛转的人并不是她,一时间想不到如何作答,若有若无地点一点头,便往客厅走。

顾婉凝跟在他身后出来,见他正伸手拿桌上的电话,整个人俱是一松,眼中酸热,忙转过头去。虞浩霆一手拿起电话,一面抬头看顾婉凝,见她背对着自己,不知神色如何,唯见背影婷婷,身上略有些宽的衣裳更显得她纤腰一握,不胜楚楚,虞浩霆心中一动,脱口问道:“你是不是恨我?”

顾婉凝摇了摇头,转脸看他,容色清冷,语气更凉:“四少说得对,这世上的事大多都是交易,各取所需罢了。”

虞浩霆见她如此,心中怅然若失,他倒不曾应付过这样的局面。

他家世显赫,少年得志,自幼便被父亲着意栽培,与生俱来一份睥睨世间的自负,兼之英挺过人,玉树临风,但凡相识的女子,莫不对他青眼有加,几番留恋。也因了这个缘故,他虽然知道昨天的事对这女孩子有所逼迫,心底却隐隐认定她多少对自己也有几分倾心,否则她怎么会这样轻易就……

他原想着,这件事情总归是自己做得混账,今日一早便打定主意,不管她如何伤心恼恨跟自己发作,都要耐着性子哄上一哄,女人嘛,大不了就先叫她住到枫桥去。却不料一夜缱绻,几番温存之后,她竟这样冷。虞浩霆只觉得即便是方才被她打那一下,也比现在有意思得多,这念头一闪而过,他竟是宁愿她恨他,也不愿她这样冷待自己。

顾婉凝却不知道他心里已经转过了这许多个念头,见他迟迟不拨电话,不免诧异。

虞浩霆发觉她只盯着自己握着电话的手,忽然便有些气恼,轻轻一搁,却把那电话放下了。

顾婉凝更是讶异,一颗心猛然悬了起来,只听虞浩霆轻飘飘地说道:

“我改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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