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拉河谷,仁宪太后和锦珍坐着马车在后,康熙与费扬古骑马和亲兵们行进在前,费扬古护位在侧,不时警觉地四处查看。
仁宪太后从车中掀开帘子,面上一脸欣然:“皇上,过了这条河,才是真正到了草原。想当年我离开之时才刚十岁,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景致却是一点儿没变。”
康熙勒住马缰,放缓速度,行至仁宪车侧:“皇额娘很快就能和科尔沁的亲人们重逢了。可惜太皇太后年事已高,不然,也带她一起来了。”
仁宪太后看着远处的天际,满是期待之色:“是啊,看这天阴得厉害,仿佛就快下雨了,皇上是没见过咱们科尔沁雨后的彩虹,大雨过后,那彩虹就像从地里长出来一样,长长的从这头儿到那头儿,像是一伸手就能拘在掌心里。景致极美!说起来,太皇太后也是最爱的。”
一向端肃老成的仁宪面上显现出孩子般的喜悦与憧憬,依如她真正的年纪,虽是太后,却仍是青春之龄。
康熙看了,突然便腾起一丝心酸,十岁的草原少女离开族人和熟悉的家园,只身来到京城,身在禁宫整整十八年,十八年,没有夫君的真心疼爱,没有亲人的关怀与慰藉,空端着皇后和太后的架子,过得该有多憋屈,可是谁又真正怜惜过她呢。
然而,与亲生额娘相比,她又似乎是幸运的,毕竟她的一生也算安稳,没有喜悦,没有幸福,却有着平淡而长久的日子。
说到底,宫中的女人最是可怜。
日后,要对她好些才是。
康熙只顾自己想着,却迟了回话。仁宪会错了意,以为自己话多了,便有些尴尬。还好锦珍适时解围:“呃,皇太后有所不知,皇上是向来不喜欢雨天的。”
仁宪听了,更加不自在:“是啊,雨天是比较麻烦。”
康熙看了,立时接语:“皇额娘不必在意,儿臣以往是不喜欢雨天,那是儿臣未见过雨后的彩虹,这次咱们在科尔沁多待些日子,等朕见识了额娘说的美景,必定会爱上这里的。”
仁宪心中一暖,只觉得皇上果真体贴善良,能这样关照自己的情绪,附和着说话,当真是暖心,若是当年顺治爷能有他一半,自己得多幸福啊。
锦珍像是能看透仁宪的心思,此时竟然越过婆媳上下之礼,温柔又大胆地拉着仁宪的手,柔和地笑了:“皇上最是仁孝,皇太后的福气必是绵延永续。”
仁宪欣慰地点头,当下便越发拉紧锦珍的手。
却在这个时候,远处先是响起一记怪异的哨声,紧接着,便是嗖嗖的铁器之声,众人未及反应,密如细雨般的冷箭便从四面八方射来。
“有刺客,护驾!”曹寅高喊一声,立即抽刀护在康熙面前。
队伍立时乱开,随行的护军纷纷中招倒地,少数机警的一边躲避箭雨,一边抽刀迎战。然而,箭雨过后,一队黑衣骑兵策马挥刀而来,双方陷入混乱。
锦珍与仁宪紧拉着手,吓得缩在马车里不敢动弹。
车外,康熙率领曹寅与护军同黑衣骑兵展开混战,这些人进攻很有章法,几个回合下来,护军亲兵死伤惨重,人数越来越少,眼看包围圈步步紧逼,情势万分紧张。
费扬古挥剑御敌,一边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他看出黑衣骑兵的进攻是听从一种类似鸟叫的口笛声,用耳朵仔细听着声音的来处。
另一侧,康熙和曹寅正背靠背与黑衣骑兵打斗。
康熙言辞切切:“曹寅,赶紧往西边走,出了大青沟再往西走十几里,就是端敏公主的封地!你护着皇太后先走!找附马来支援!”
曹寅一脸为难:“可是,皇上你……”
康熙铁面下令:“留下便是一起死,逃出去还能想办法来救朕!你糊涂了吗!”
曹寅忍痛转身,跳上仁宪太后的马车,一抽马鞭,往西边而去,几个黑衣骑兵想阻拦,却被康熙亲手斩杀!
眼看曹寅驾车即将冲出包围圈渐渐远去,不料却后背中箭,跌落车下,车子无人驾驭在远处乱闯,仁宪太后与锦珍在车内被撞得东倒西歪,锦珍失声痛哭,眼前两三个黑衣骑兵追了过去,欲将太后车马劫持。
就在此时,费扬古敏锐地发现了声音的来处,急速助跑借力冲上树,出手扼住藏身于此的蒙面人喉咙,蒙面人嘴里的口笛掉了下去。黑衣骑兵们听到笛声中断,都有些慌乱。
费扬古挑开蒙面人的面纱,神色一顿,此人正是贵太妃之子察哈尔亲王的儿子——恩第。
“是你!”康熙眉头紧皱,难掩惊讶。
“是我,你又能怎样?”恩第笑了,“看看周围吧,全是我的人,你们根本走不出这片河谷。”
康熙剑指恩第:“朕待你们察哈尔部一向优厚,你为什么要行此大逆之举?”
恩第:“一向优厚?你建州女真跟我察哈尔原本是平起平坐的关系,可现在居然成了君臣,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能做的,我察哈尔也可以。告诉你,爱新觉罗?玄烨,你这大清皇帝是到头了,接下来,该轮到我父王了。”
“妄想!”康熙紧绷着脸,“你就算囚了朕,杀了朕,也不会得逞,蒙古四十九旗不会答应,满洲八旗子弟更不会同意,就是天下各族百姓,也必不会坐视不理。”
恩第笑了。“当皇帝,可不是光会说大话就行,看看你身后吧。”
话音才落,康熙与费扬古回过身,不由得都愣了。
仁宪的马车已被恩第手下控制,赶了回来,仁宪和锦珍都被黑衣旗兵以刀相抵。而另外一侧,有人从康熙的龙辇上搜出了装着玉玺的宝匣。
成王败寇、个
人荣辱与帝国生死,仿佛就在一瞬之间。
恩第笑着,反手拨开费扬古的剑。
“我父王有八个儿子,就算你杀了我,仍然逃不出去,而大清国的玉玺和皇太后,却在我们手里。现在,只要我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你康熙皇帝就是一个死人。而这玉玺,可以号令满蒙和整个大清。”恩第一脸得意,胜券在握。
此时,不论康熙抑或是费扬古,都没有破局之法了。
就在恩第举起手,即将下令的时刻,不知所何处飞来的玄铁利箭一箭直插恩第高举起来的手,随着恩第意外而吃痛的叫喊,远处,万马奔腾的声响惊天动地。
“是安亲王!”有人眼尖,一眼看到了远处大军高举的龙旗。
看到龙旗上的安字,费扬古与康熙四目相对,两个人提着的心就此放下。虽然此刻他们还不知道安亲王为何会料定恩第谋反设伏并及时前来打援,但是他们知道,一切就此平息。大清不会有事,而自己也已安然。
夜,西伯河畔的营地,龙帐内。
康熙背对着众人,任谁都看不到他此刻的神色。
才刚看到安亲王有如神兵从天而降时,他是何等舒心和喜悦。特别是当他从安亲王手中拿到那张在仓促间写就的示警信纸时,他更是心花怒放,幸福得无以言表。
此刻,他甚至有些感激那些在背后谋划此局的恶人。
贵太妃或者是察哈尔王。
毕竟,如果没有他们,康熙无从知道东珠会如此紧张自己。
这种确认,让他觉得才刚的遇袭简直太划算了。就算当真在这个事件中受了伤,也是值得的。因为,他证实了东珠对自己的关心。
在他看来,这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她终究是在乎他的。
即便他将她投入冷宫,即便是碍于形势不得不苛待她的家人,以至她的阿玛过早地离世,但她心里终究是在乎他、紧张他、挂牵他的。
于是,他好开心。
孰料,前一瞬上天,下一刻,便沦入深渊。
“皇后薨了。”
安亲王带来的另一个消息,让年轻的天子惊讶而痛心。对于赫舍里,虽然没有对东珠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恋,但结发之义却也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她还那么年轻,怎么会突然离去?一直以为,无论自己在哪里,想做什么,只要他回眸,赫舍里便一定俏生生站在坤宁宫殿门前温煦地看着他。
任何时候,只要他去了,坤宁宫里便永远有着温热适度的茶盏汤水,永远有着恰到好处的关怀,赫舍里总会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予他一个妻子的支撑。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他的发妻,他曾经忽视,曾经不够疼惜、不爱不亲但却尊重的皇后,就这样在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皇上,是否即刻启程回京?”安亲王不忍康熙继续沉浸在哀伤中,失去妻子的痛,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孰料,康熙回转过身,虽然眼圈有些微红,但却镇定如常,他摇了摇头:“大事未成,岂可半途折返?”
安亲王微愣,看向费扬古,两人对视,皆是眉头微皱,不明所以。
“朕先前只觉得科尔沁贪得无厌,才出了吉阿郁锡勾连宝福局私铸假钱一事,朕罚得重了,科尔沁不满,朕特来安抚,未想到原本不声不响的察哈尔居然暗中谋逆,看来整个蒙古这四十九旗是各有各的心思,越是如此,朕越不能轻怠。所以此次北巡,定要达成蒙古的上下同心,这样,我大清的门户方可万全。”康熙看着安亲王,又把目光盯向费扬古。
“皇上的抱负,臣等自然明白,但是……”费扬古不知如何继续。
安亲王接过话茬儿:“但是皇后薨了,这也是大事,皇上不能不顾啊。而且,虽说本王带兵暂时压制了察哈尔派来的人马,可是若圣驾再行往北,真到了蒙古腹地,咱们的兵马再多,也敌不过四十九旗的骑兵,万一有个闪失,便真的没有退路了。”
康熙静静地注视着安亲王,他从未像今日一样认真地端详过这位王叔,虽然自小便知道他是诸王中最有才华、品性最为高洁的,但是因为父皇对他太过偏爱,还一度要将皇位传给他,康熙对此多少是介意的。
也因此素来不亲不近,敬而远之。
可是这些年朝堂内外,多少次明里暗里的风波中,安亲王始终如同磐石一般坚挺支持着自己,他不是没有过机会,就像眼下,仅凭东珠一封示警的书信,他完全可以视而不见,可他却冒着风险带兵前来护驾,难怪父皇会说,安亲王,义当关云长。
所以,康熙终于可以放下心结,与之推心置腹。
“皇后以性命所育之子,便是太子。”
康熙此语一出,安亲王与费扬古皆是一愣。
“朝中有了太子,就算朕不在了,依旧可以如常。”
安亲王看向康熙:“我朝从未有皇子刚出生就被立为储君的先例,况且——”
康熙明白安亲王的意思:“不错,况且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能懂什么,将来是贤是昏都未可知,但是他是太子,便是正统,便可令天下归心,不至于让别有用心之人搞得四分五裂。再者,他还有安亲王,安亲王从此便是皇祖摄政王。”
安亲王一脸惊愕,当下便跪在地上:“岳乐不敢,岳乐从未有如此僭越之心。”
康熙亲手扶起安亲王:“不是你僭越,而是朕的托付。”
安亲王一脸苦楚:“并非岳乐推辞,只是皇上为何执意如此?明知蒙古之行险之又险,还非要冒险而为。”
康熙拉着安亲王的手,真挚而
无奈:“朕知道,在这个时候,作为夫君和父亲,朕都该立即返京,安抚幼子,安葬亡妻。可是,朕除了夫君和父亲之外,更是大清的皇帝。所以,朕必要先安定了国事,才能顾及小家。”
安亲王抑制住内心的激荡,眉头紧锁,定定看着康熙,这样的康熙,果断清醒,让人钦服。他与顺治,实在是太不相同了。若是顺治面临此境又当如何?别说顺治了,就是当年的太宗皇帝,听到海兰珠病逝的消息时,不也把八旗大军扔在前线置之不顾,自己跑回盛京了吗。
康熙说得没错,他是皇帝。
得先顾着国,而后才是家。
安亲王深深吸了口气,若知今日,太宗与顺治,可会汗颜?若汗颜,则必当欣慰吧?
此后,安亲王奉皇命带人押解恩第等叛党回京,同时带回了立赫舍里初生之子为太子的圣旨,并撤回了大部分军队以保护京城安危。
康熙则带着费扬古以及负伤的曹寅和少数亲兵,奉着皇太后的鸾驾一路向北,依约来到了科尔沁。康熙在遇袭后依旧选择轻车简从入蒙,是以此向天下人表明他依旧信任蒙古,对科尔沁绝不设防,满蒙一家的决心和信心。
这份气度让人敬佩。
半月后,在蒙古祭祀圣地,伊金霍洛八白宫前五色经幡飘舞,正中空地上立了一根高高的竹竿,上面挂着一头整羊,周围的敖包上贴满了梵文的六字真言。盛装的大萨满围着竹竿一边舞动手里的法铃,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萨满巫师跳完舞,从地上端起一个盘子,盘子里装的是谷物,巫师边跳边将谷物高高抛起,撒在整羊上。
大萨满拿起一碗马奶,洒在敖包前头,高声诵念:“至高至圣之长生天!请允许你的子民,将这九十九匹白马之鲜乳,作为洒祭!愿长眠于这片土地的先祖们能得此护佑!永享安宁!”
仁宪太后捧着临行前孝庄太后亲手托付给她的白绢走上前去,向着八白宫深深鞠了一个躬:“圣明天子成吉思汗,哈屯母后神灵,你的皇室贵胄,你远道而来的蒙古子孙,大清太后博尔济吉特氏,谨代表大清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
康熙走了上去,拿起马奶洒在敖包前:“还有博尔济吉特氏的子孙,大清皇帝爱新觉罗?玄烨!”
仁宪太后惊讶地看着康熙,康熙微笑着示意仁宪太后不必惊讶,他伸手和仁宪太后一同举起了白绢。
达尔罕王、冰图郡王等蒙古王公们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
康熙和仁宪太后一起举着白绢三叩首,将白绢挂在敖包上。
康熙高声诵道:“大清皇帝爱新觉罗?玄烨,谨以至诚昭告长生天,昭告山川神灵,昭告圣明天子成吉思汗,科尔沁蒙古,自我大清龙兴之日起,便与我大清休戚与共,生死不离。朕既是大清皇帝,亦是科尔沁黄金血裔的子孙,朕将以毕生的心力,与科尔沁蒙古永结同盟、世代友好,共同守护这片祖先艰苦经营遗留吾辈之土地!长生天在上,此誓不渝!”
蒙古王公们感动非常,纷纷跪地:“皇上仁德圣恩,吾等必誓死追随,永为大清之臣!”
康熙看着伏倒一片的蒙古王公们,神色越发真挚:“愿大清与科尔沁永结同好!愿长生天继续护佑族人,守护科尔沁草原的祥和!”
蒙古王公众口一词:“愿大清与科尔沁永结同好!愿长生天继续护佑族人,守护科尔沁草原的祥和!”
仁宪太后看着康熙,赞许而激动,仁妃锦珍更是一脸崇拜,因为兴奋而面色红润。
康熙知道,除了在礼仪上表达自己满蒙亲如一家的决心,还要落到实处。于是,他又说:“朕决定在辽河岸边开辟交易市场,汉人、蒙人都可以在市场里自由交易。朕知道,科尔沁的牛羊皮货、虫草药材很受汉人欢迎。如果生意做得好,大宗货物挣到的银子足以养活各旗的人马。而开放互市之后,亦需要大量的民夫、采买、保人等,那些在白毛风中失去所有的人也可以借此谋生,流民和强盗也会减少,岂不是一举多得?”
众人听了,反应更异,有欢欣者,也有疑虑者。
冰图郡王首先发问:“皇上的主意好是好,可是我们科尔沁人不会做生意,汉人又狡黠多诡,怕是这生意未必好做吧!”
康熙早有准备:“王爷尽管放心,朕会与黑龙江将军府商议,让他们设立互市司,有专人负责定价,货物交易也有人监管,定然不会让任何一方吃亏。”
旗主班第:“那这互市司的人,会不会拿我们货物的抽成?”
康熙笑了笑:“班第很有头脑嘛,谁说咱们科尔沁人不会做生意的?互市司的人是朝廷派去的命官,拿朝廷俸禄,市场的生意做得再大,他们也分文不取,这个你们尽可放心!”
王公们开始交头接耳,都面露兴奋之色。
达尔罕王小心翼翼:“皇上,那这互市一开,不知朝廷要收多少税银呢?”
康熙笑道:“王爷多虑了,朕不是已经下旨了吗,蒙八旗与满八旗同尊,这互市的税银啊,就免了!”
王公们都有喜出望外之色。
达尔罕王率先跪下:“圣上如此仁德恩厚,臣等还妄图与天子离心,实在惭愧!圣上的恩德无以言表,唯愿吾皇圣寿万年,以令臣等仰沐洪恩,长享太平之福!”
当下,所有的王公一排排接连跪地,发自肺腑地称颂与谢恩。
康熙以孙辈谦逊而真挚的祭祀大礼和大清皇帝坦诚无私的恩旨,彻底化解了蒙古四十九旗明里暗里的猜忌与算计,实现了他安定漠北漠南、满蒙各族同心的宏愿,也为不久后的三藩平定和数十年的康乾盛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