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_第四章 垂灯春浅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第四章 垂灯春浅

正在拢起头发的手顿了顿,冯妙握着一把锦缎一样的黑发问:“你在说谁?”

“说谁,谁自己心里清楚。”冯清甩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

这话接下去好没意思,冯妙把头发绾了一圈,垂在耳侧,就要面向内侧躺下。

“谁在皇上跟前装模作样地狐媚勾人,我就说谁!”大约是看冯妙没什么反应,冯清提高音量,又说了一句。

先前听她辱骂自己的生母,冯妙已经觉得火气上涌,博陵长公主欺凌阿娘还不够,连她生的女儿也要如此。从歌姬到侍妾,还不是因为阿娘没有博陵长公主那样显赫的出身?身份血统,难道能由得人自己选择吗?冯妙忽然觉得林琅说得没错,有些事,怎么躲都没用。

她强压住心头不快,低哑着声音说:“比不上博陵长公主家传的教养。”

“你……”冯清被她这句话梗住,猛地翻身坐起来,锦被下头,胸口一起一伏。

冯妙却不看她,揉揉眼睛,解开小衣最上面一粒扣子。冯清咬着唇看着,她心里清楚,冯妙被额发遮住的那张脸,比她美得多。光是这倚着床头扭开扣子的小动作,还带着几分稚气,就让人移不开眼,要是等到身量长成……

“冯妙,凭你的出身,永远也别幻想入主中宫。”冯清本想尽量显得自信大度,可话里总带着一股酸劲儿,“我劝你,趁早死了心,别想着和我争。”

原来是为了这事,冯妙心中冷笑,她自己千方百计想得到的东西,就想当然以为别人也存着同样的心思。“冯清大小姐,我不和你争,”冯妙慢条斯理地说话,故意停顿了一下,“可自然有别人跟你争,平城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待嫁的女孩儿。”

“你别太过分!”冯清听见后半句,立刻就火了,赤着脚跳下地来,“做歌姬的娘会勾人,女儿也一样下贱,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这些话,都是平时博陵长公主背地里说的,冯清倒也未必全懂话里的刻薄意思,只是又嫉又气,就口无遮拦地说了出来。

“你要说我就说我,别扯到我娘身上去。”冯妙也站起身,迎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她敢做,凭什么不让我说?”冯清眼睛都红了,“我听娘亲说过,你娘带着你进门时,你都两三岁大了,谁知道你是不是爹爹骨肉?还有你那个吃白食的弟弟,说不定也根本不该姓冯!”

“不准你说我阿娘和弟弟。”冯妙也急了,平日里怎么支使她都无所谓,最没有资格这样说话的人就是冯清。如果不是博陵长公主明里暗里使绊子,阿娘的身体怎么会那么差?弟弟怎么会至今连该有的份例银子都没有?

“我说错了吗?”冯清依旧不依不饶,“我的哥哥们都是有爵位的,你弟弟算个什么东西?下作娼妇养的,正经本事没有,狐媚妖道的,天生就会。你怎么不跟你那不要脸的娘学学,也当众袒胸露背跳个舞啊?说不定谁家缺个侍妾,正好把你收了……”

冯妙气得胸口发涩,这哪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她气冯清,但更气博陵长公主,欺负了人,还要背地里说出这些难听的话来。她悄悄捏紧手指,咬着牙让声音平静下来,嘴角略略上挑:“那好啊,多亏你提点我,下次见皇上的面时,我再好好表现表现。”

“你、你不要脸!”冯清气得直跺脚,想也没想,“啪”一巴掌打在冯妙脸上。

冯妙只觉半边脸上火辣辣地疼,一声不吭把小衣袖口上的束带拉紧。冯清看她沉默,越发嚣张起来:“你们两个来路不正的野种……”

“野种”两个字还含在嘴里,冯妙冷不防抓住她的手腕一扭,压着她两个人一起往地上倒去。两人身形差不多,原本冯妙占不了什么优势,可冯清穿着宽大的寝衣,躲闪起来不那么方便,只能号啕大叫:“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你都这么说了,我不打岂不是让你失望。”冯妙不由分说地把她压住,一只手高高扬起。她只想给冯清个教训,没打算真下重手,万一冯清去跟博陵长公主哭诉,吃亏的还是阿娘和弟弟。

冯清却没看出来,哭叫得越发凶了,眼泪抹得满脸都是,腿上使劲一蹬,冯妙放在床头的小胡凳就被掀翻了,衣裳掉了一地,林琅送她的小香囊也滚落出来。

冯妙一回头看见,想要把香囊拿回来,身子一动,手上的力气就松了。冯清借机一挣,狠推了她一把,抢先扑过去把香囊攥在手里。冯妙慢了一步,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撞得琉璃灯罩子“啪”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还给我!”

“偏不!”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崔姑姑推门进来,边走边匆匆系着外衫上的束带,看见满室狼藉,眉毛都快拧在一起:“两位小祖宗!这是因为什么事闹起来了?大半夜里,太皇太后在正殿都听见了!”

两人匆匆穿戴整齐,被带到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坐在梨木胡凳上,正用银钩子拨着小盆景里的石块。她平常本来就睡得浅,这会儿被吵醒了,倒也看不出多少倦色。

“姑母,清儿的膝盖磕红了,还疼呢。”冯清毕竟是在大家族里长大的,这点眼色还会看,一进门就先撒娇服软,想博太皇太后老人家心疼。这一招,想必平日在博陵长公主面前,很有效。

太皇太后叫崔姑姑拿药膏给冯清贴,自己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都说说吧,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是她先打我,这才惊扰了姑母……”冯清捏着可怜巴巴的嗓音,偷眼看向太皇太后。

“别‘她’‘她’的,那是你姐姐。”太皇太后把银钩子往土里一戳,声音没多高,却立刻让冯清闭了嘴,不敢再说话。她转向冯妙,凝神看了片刻,才开口:“你也说说。”

冯妙进门后,一直低垂着头,此刻听见太皇太后问话,才双手交叠行了叩首大礼:“回禀太皇太后,奴婢们半夜吵闹,惊扰了太皇太后,罪该万死。其中缘由,细说起来反倒叫人笑话了,奴婢甘愿领受责罚。”

太皇太后好半天没说话,冯妙不敢抬头,却清楚地感受到,那道审视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后背微微发凉,不知不觉间,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她清楚太皇太后的手腕,面上虽然镇定,心里却七上八下。

“若是两三岁大的孩子,争吵打闹,惹人怜惜。你们两个都不小了,怎么还做出这种不知轻重的举动?”太皇太后语调平平,“明天开始,午膳之后,你们两个就都到小佛堂里跪着去。好好想想清楚,冯家的女儿,该怎么做事。”

两人不敢多话,叩头谢恩之后,就回了东配殿。

这回冯清倒是学乖了,一句话也不说,解散头发,就躺倒在床上。

冯妙站在她床榻边说:“把刚才拿走的东西还给我。”

冯清并不知道那东西是怎么来的,不过见冯妙当时急急忙忙地去捡,便认为是她心爱的东西,想也没想就夺过来。她躺在床榻上横了冯妙一眼:“我扔了。”

“还给我。”冯妙把手伸到她面前。

“爱信不信,不过是几根破草编的,我刚才扔在路上了,你想要,就自己到外面找去。”冯清作势掀起被角,挑衅似的说,“要不——你来搜,看我身上到底有没有?”

冯妙瞪着她看了半晌,终于忍住了缩回手。她不可能动手搜身,那样就给了冯清借题发挥的缘由,她也不可能当真出去找,她们刚从太皇太后跟前回来,再闹起来,恐怕就不是小佛堂罚跪那么简单的事了。

第二天午膳一过,崔姑姑就引着她们进了小佛堂,临走前好心叮嘱:“两位姑娘,需要什么就叫人通传一声,可千万别再闹起来了。惊扰了佛祖,可就不好了。”

冯清自己先挑了个蒲团跪下,冯妙也不说话,照旧抄写佛经,在香炉里烧了,然后在佛像前叩首祈愿。无非就是阿娘和弟弟都安康罢了,她并不是个贪心的人。

看她做得虔诚,冯清冷哼了一声,也没说话。两人沉默着挨过了子时,才回东配殿去睡了。

冯清到底平日骄纵惯了,才跪了一天,就起早到太皇太后跟前哭诉,说佛堂里又冷又湿,说自己心口疼痛、膝盖酸软。太皇太后问起时,冯妙也替她说了几句好话,不是因为她大度,而是因为,她实在不愿意大半天时间都跟冯清绑在一起。

太皇太后听完两人的话,这才开口:“你是哀家的侄女,哀家自然心疼你,一根头发丝儿的委屈都舍不得叫你受,哀家这里有些平日皇帝送来的血燕、雪蛤,你拿去叫个稳妥人炖了给你滋补一下。”

冯清听这话像是有活络的意思,喜上眉梢,正要谢恩,又听见太皇太后说:“可你也是奉仪殿的宫女,犯错受罚,别人都是这样,你有什么理由特殊?”

赏罚分明,冯清这会儿才算明白了这四个字的意思,再也不敢仗着身份在太皇太后面前撒娇。她每天蜷坐在蒲团上,狠狠瞪着冯妙,心里不敢怨恨太皇太后,只能把这笔账记在冯妙身上。

冯妙却没有心情跟她斗气,她心里想着另外一件事,十天之约眼看就要到了。原本佛堂思过,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可眼下冯清天天在这儿,她可怎么溜得出去?

冯妙被这问题困扰了好几天,有几次差点在太皇太后跟前分神出错。那毒药眼下并没有要发作的迹象,可是想起讨厌鬼说的“肠穿肚烂、筋骨寸断”,她还是觉得不能安心。

跪到第四天,冯妙已经觉得走路有些打飘,膝盖红肿胀痛。冯清也好过不到哪去,只是再不敢随便到太皇太后跟前哭诉。

午膳时,冯妙看见崔姑姑多摆了一副碗筷,心里暗暗奇怪。奉仪殿很少有人来,更别说留人用膳了,就连她和冯清,偶尔得太皇太后赏赐饭食,也只能在红木小几旁匆匆吃了,连座位都没有。什么人能得太皇太后如此另眼相看?

饭菜还没送上来,先有一股异香传来,像沉香,却又比沉香更加绵软清甜。崔姑姑在小回廊上远远望了一眼,就满脸喜色地对太皇太后说:“大公子来了。”

帘子一挑,一位唇红齿白的青年,脚下踩着牛皮软靴,跨进殿来:“姑母,侄儿来看您了,可想死侄儿了。”

听见声音,冯清满脸喜色,原来是大哥冯诞。想起这几天的教训,她不敢造次,仍旧在一边站着。

冯诞是冯熙的第一个儿子,面貌不像博陵长公主,倒是极像冯熙,肤色白皙,丹凤眼,英俊秀气。六七岁时冯熙带他进宫,太皇太后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等到冯诞长大一些,说话做事都明白得体,十几岁时,协助父亲掌管各色珍玩,对那些种类繁复的物件,几乎过目不忘。这么一位公子哥儿,只有一样不好,就是不喜欢读书,太皇太后说了他几次,总没什么效果。

冯诞拜见过太皇太后,看见垂手侍立的冯清和冯妙,一挑眉:“妙妹妹也就罢了,清儿怎么也如此安静?”

“不是小孩子了,也该学着安静些。”太皇太后随口一说,冯诞就明白了大概,他知道妹妹迟早要参选嫔妃,能磨磨性子也好。

打量太皇太后脸色有些不好,冯诞赶紧把随身带来的东西送上:“父亲在南边得了一块上好的伽南香,是鹦哥绿,赶紧叫侄儿给姑母送来。”

说着话,冯诞双手托着一只整块玉雕成的玉盒,中间凿出的凹槽上,放着一块磨得滚圆的香木,颜色褐中带绿,像鹦鹉的毛色一样。

“原来是你父亲得来的,不是你孝敬的。”太皇太后故意板着脸说话。

“侄儿这不是马不停蹄地给姑母送来了吗?父亲有功劳,侄儿也跟着沾光,得点苦劳就行。”冯诞嬉笑着把玉盒奉上,“下回父亲再要责打侄儿时,求姑母在旁边咳嗽一声,侄儿就不用受那皮肉苦了。”

“猴崽子,这是多大的苦劳,就要讨便宜?”太皇太后绷不住一笑,向着崔姑姑一指那玉盒,“这几天哀家睡得不稳,正好有这东西,你去研碎了,照着从前那个方子,再配一些安眠的香料来。”

这等上好的鹦哥绿伽南香,极其难得,常常有市无价,千金也难求。放在官宦人家,留着做个传家宝也不为过。可太皇太后说用就用了,要研碎了配进熏香里去。

冯妙这几天一直想着自己的心事,听见“安眠”两个字,就暗暗留了个心思。

冯诞把东西送出手,打量着太皇太后的眼色,挑些出门在外的趣闻来说。太皇太后虽然是女子,却对玩物衣裳兴趣不大,唯独专门喜欢听各地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冯诞口齿伶俐,逗得太皇太后心情大好,连带着胃口也比平时好了不少。

崔姑姑眼看一小盅乌鱼蛋羹见了底,她见缝插针对太皇太后说:“外面还备着七宝骆驼掌呢,奴婢去传上来给大公子添个菜吧。”借着冯诞的名义,其实是想给太皇太后进补,太皇太后一向提倡简朴,这种太过奢靡的菜肴,平常不敢送到她面前。

冯妙惦记着刚才提到的安眠香料,禀奏了一声“奴婢去帮崔姑姑传菜”,跟着走了出去。只有这么一个机会,怨不得她铤而走险,等到按着配方做齐、香料送进太皇太后寝殿,她可就再也别想碰上一根手指头了。

冯妙绕过小回廊,追赶崔姑姑的步子。回廊另一端是奉仪殿的耳房,御膳房派来的四名尚膳宫女,连同用红泥小炉煨着的菜,都在耳房里等候。太皇太后不喜欢食物残留的混杂气味,才特意开辟了这间耳房,用来等候传菜。

要赶在崔姑姑从耳房出来以前动手,她这么想着,脚步又快了几分。快到尽头时,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下,冯妙抬手去扶朱漆柱子,手触到的地方,却不是柱子的坚硬质感。

一抬眼,正看见冯诞伸手,托住她的胳膊:“妹妹小心。”

冯诞平日总是一副笑脸,就连对奴仆用人,也一向客气。冯妙对他既不特别反感,也不亲近,站直身子回了一声:“多谢大公子。”

“你跟清儿一样,叫我大哥不就行了?何必那么见外呢。”冯诞笑吟吟地站在回廊通道当中。

冯妙想起冯清咒骂她的话,“我的哥哥们都是有爵位的,你弟弟算个什么东西”,心里一股倔强劲涌上来,对着冯诞施礼说道:“不敢跟嫡出的小姐相提并论,要是没别的事,奴婢还得给大公子传菜去呢。”

冯诞摸着鼻子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冯妙面前:“母亲一连生了我们兄弟三个,才得了清儿,难免娇惯了些,你做姐姐的多担待她些吧。”

冯妙不想收他的东西,正要拒绝,这边冯诞已经把那纸卷展开。镏金桃花笺上,工工整整地誊写着一段《诗经·小雅》里的句子。隶书字体,笔触还不大成熟,勾画之间有好几处不大连贯,架构却已经有模有样。冯妙只看了一眼,就认出那是幼弟冯夙的字体。

阿娘曾经说过,女儿家练字,要练楷体,取其端庄细致;男子练字,则要练隶书,取其风骨气度。冯妙眼中微微湿润,那几行字,渐渐在一片氤氲里变得模糊起来:“娘和阿夙还好吗?”

“都安好,昨天晚上,夙弟知道我要进宫,特意写了这个给我,让我带给你。”冯诞把纸笺放进她手里,“我若在家里,也会时时照看他们。”

冯妙抹抹眼睛,再次躬身下拜,这一回,却是发自真心地道谢。阿娘和弟弟都好,她也要好好地活着,遇见任何事,都不能轻易放弃。

幸好冯诞不能离席太久,冯妙收好纸笺时,崔姑姑还没从耳房里出来。她提着裙角小跑两步,忽然听见崔姑姑的声音:“连小炉子一起小心端着,这菜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冯妙心里一紧,立刻放慢了脚步,不敢再跑,害怕被人看出异样。她从腰间挂着的绣袋里摸出一个白瓷小瓶,捏在指间旋开了木塞。做完这些,她悄悄退回刚才跟冯诞说话的地方。

两名宫女用儿臂粗的竹节,叉着一只红泥小炉,炉火上架着素瓷圆盘,圆盘里扣着一个寿桃形状的顶盖,桃叶脉络上刚好留了一个气孔,七宝骆驼掌的香味,从气孔里飘散出来。

那宫女是一对孪生姐妹,相貌相似,不用品菜,光是看这“双姝扶红泥”,就够赏心悦目了。崔姑姑跟在她们身后两步远,小心翼翼地看着。

冯妙隐在柱子后面,默默数着宫女的步子,估计她们快走到刚才自己停留过的地方,这才从柱子后面转出来,声音清脆地说:“崔姑姑,我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没有?”

听见说话声,宫女姐妹下意识地抬头看过来,脚下步子却没停。姐姐凉月脚下一滑,“啊”地叫了一声,身子向后倒去。两人原本就同握着一根竹节,妹妹予星有心搀扶,可那小炉连着菜盘,十分沉重,她只握着竹节一头,根本就有心无力,反倒被带着也摔倒在地。

哗啦啦一片脆响,红泥烧成的小炉,摔成了几片,专门用来温菜的中空笔管炭,夹杂着火星四下飞溅。崔姑姑躲闪不及,被那一盘七宝骆驼掌,正泼在前襟上。

冯妙微微低头,跟预想的不大一样,但也足够了,她小心绕过地上的污渍,伸手去扶:“崔姑姑,没烫着吧?”

崔姑姑顾不上跟冯妙说话,看了一眼撒在地上的菜肴,指着瑟瑟发抖的两个宫女,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们两个,平日都看着挺利索的,今天倒好,给我弄出这个岔子来!”

凉月和予星早就吓傻了,顾不得地上到处都是碎瓷片,满面惶恐地磕头请罪。额头被瓷片划破,又沾染上一层油污,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却谁也不敢叫一声疼。这就是宫女的命,连主子贵人喜爱的一个物件都比不上。

凉月来奉仪殿的机会多些,跟崔姑姑也相熟,大着胆子哀求:“奴婢不知道怎么脚下就滑了,求姑姑开恩,给条生路吧。”

冯妙在一边看着,心中不忍,假意在地上看了一圈,故意做出一副惊诧的样子:“姑姑,这地上好像洒了层油,也许是前面的菜肴溢出来的,难怪脚底滑了。”其实那层油,就是冯妙随身带的茉莉头油,绾发髻的时候用的。泼油、躲藏、喊人,一步套着一步,就为了让这道菜,弄脏崔姑姑的衣裳。

第一次在人前使这样的小伎俩,冯妙心里紧张得不得了。尤其看见两个无辜宫女,因为自己一个小动作,弄得满脸是血,苦苦哀求,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错事。

崔姑姑这会儿才平了怒气,指着回廊外面说:“你们先去,把备好的鲫鱼汤盛在薄胎碧玉小罐里,仔细点,别再出什么差错。等太皇太后用过膳了,你们自己到奉仪殿前院,各领十鞭子,以后在奉仪殿,当心着点。”

两个宫女听说是在奉仪殿领罚,立刻感恩戴德地道谢。在太皇太后眼皮底下,这责罚就说一不二,既没人敢偷偷放水,也没人敢暗中下狠手。这些有职位的宫女,在宫里时间长了,总免不了有几个死对头。要是送她们去永巷领罚,撞在死对头手里,恐怕连命是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崔姑姑,别气了,难得大公子进宫一趟,总得让太皇太后高高兴兴地吃了这顿饭。”冯妙小声劝解,心里对两个无辜受累的人万分抱歉。

“你当我是气她们砸碎了菜肴?”崔姑姑连连叹气,“我在宫里小半辈子了,宫人失手犯错,见得多了。我是气她们偏偏把这道七宝骆驼掌撒在我身上。”

七宝骆驼掌这道菜,之所以名贵,不在骆驼掌,而全在那“七宝”上。七种珍贵香料混合在一起,加上鲜嫩的小骆驼掌,放在瓦罐里小火煨到酥烂。吃的时候,还要保持加热,确保香料的滋味能够均匀地散发出来。

“太皇太后刚吩咐我去制香,可这七宝的味道,染在身上,好几天才能去掉。身上染了味道,还怎么制香?”崔姑姑抬起袖子闻闻,上面满是肉腥味,幸亏那块鹦哥绿伽南香已经收起来了,没有带在身上。

这些来龙去脉,冯妙心里都清楚。太皇太后用的香料,一向都是崔姑姑自己配。各种香料研磨、捣碎或是榨汁以后,要再隔水蒸成珍珠大小的小块,方便取用。制香的人,身上不能沾染其他气味,否则制出来的香味道就不纯正。

“崔姑姑,要是你不嫌弃,就教教我,我帮你配那香料吧。”她等的就是崔姑姑说起这件事,只要香料经她的手,就可以借机留下一点,她只需要一点点就够了。冯妙的心怦怦直跳,却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急切来。

崔姑姑是太皇太后身边最谨慎稳重的老人儿,要是她一口回绝了,就再没有转圜余地。

“那怎么行呢,制香可是个累活儿……”崔姑姑倒不是跟她客气,她心里知道太皇太后的打算,并不曾把这两个冯家的小姐真当宫女使唤。

“没关系,我正好也想学学制香,姑姑就当是教教我。”冯妙仰着脸,双手摇着崔姑姑的胳膊。

崔姑姑仍旧犹豫,许多世家小姐都会调香,可那种调香,不过是把已经粗制过一遍的单味香料,混合在一起,搭配出不同的味道来。真正的制香,要研磨、要泡水、要过滤……光是把那块鹦哥绿变成合用的香粉,就要经过十几道工序。

“算了,姑姑还是别为难了,”冯妙一笑,“看样子是我太笨,学不会制香,姑姑不知道怎么告诉我好呢。”她语态娇憨,半真半假的话,倒把崔姑姑给逗乐了。

“可不敢那么想,姑娘聪明着呢。”崔姑姑摇头,“那明天就辛苦姑娘一回。”

制香在清早时最好,免得混进尘土、烈日的味道。寅时刚过,冯妙就跟着崔姑姑进了制香坊。她出东配殿时,冯清还在酣睡,冯诞陪太皇太后用膳后就出宫去了,没人说情,两人的小佛堂罚跪照旧。

崔姑姑原本也没真的指望冯妙,以为她不过是一时兴起,真吃起苦来就不成了,另外选了一个身子干净的小宫女,带进制香房。可一样一样教下来,冯妙竟然学得有模有样,手上被石舂磨破了皮,也不吭声。一个上午,香就制成了。

冯妙看着崔姑姑把制好的香粒,一颗颗放进玉盒里,再贴上封纸:“刘伶醉?是这香的名字吗?好奇特的名字。”

“是秘书中散李大人寻来的方子,太皇太后用寻常的安眠香,都不管用。自从得了这个配方,夜里才睡得安稳多了。”崔姑姑把玉盒用丝缎裹住,小心收好。

冯妙对这些官职、人事不大熟悉,不大清楚秘书中散是个什么角色,隐约想起那天在密室暗道里看见的高大背影,不敢再问下去。那天过后,她好几次半夜惊醒,梦见太皇太后手里拈着一枚有毒的果子,叫她吃下去,醒来时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

从制香房出来时,她手里悄悄捏住了一小粒刘伶醉,那是她把大块香料切成小块时,趁崔姑姑没注意,偷偷藏下的。这几天兜了个大圈子,就是为了这么一小粒东西。

心里数着十天日子已经到了,冯妙紧张得手心发凉,午膳匆匆吃了几口,就躲进小佛堂。抄了几行佛经,心里才渐渐平静下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天冯清的话特别多,先是凑过来看冯妙用汉文抄写的佛经,然后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这写的什么呀?我们鲜卑女孩儿,可不学这个。”

看她不理睬,冯清又问:“你拿了我的飞鸾衔珠步摇,怎么也不见你戴?怎么,你自己也觉得野山鸡搭个凤尾翎毛,不合适吧?”

冯妙笔下不停,冷冷淡淡地说:“是你给我的,不是我拿的。”冯清自讨了个没趣,坐回蒲团上,自己嘀嘀咕咕地说:“汉人那套狐媚子的本事……”

小佛堂里没有滴漏,冯妙只能自己估计时间,约莫快到三更,她开始把抄好的佛经放进香炉里焚烧。腾起的细碎烟丝,呛得她一阵咳嗽,袖子遮住嘴唇的瞬间,藏在袖口的刘伶醉,滑进了香炉。

奉仪殿正殿内,崔姑姑正把新制好的刘伶醉放进浅碟子,用无色无味的纸卷,取了火点燃:“太皇太后,今晚用不用叫人盯着点小佛堂?”

太皇太后微微眯着眼睛:“这香味不错,甜腻劲头压住了,木质的辛甘味道,倒是透出来了。”

崔姑姑长年制香,知道其中缘故,这一盒刘伶醉,是冯妙一粒粒加水揉了再加热的。这道理,就跟女儿茶一样,靠的是制作者天然的处子幽香,单凭技艺无法达成。她不敢隐瞒,忙说:“这一盒是妙儿小姐动手制的。”

太皇太后轻轻点头,像在细细品味香料的层层韵味。崔姑姑在一边等着,不知道太皇太后是什么意思,又不敢再问,正心焦时,听见太皇太后说:“今晚你也早些睡吧,叫两个太监值夜就行了。”

崔姑姑应了声“是”,吹熄了烛火,把一颗小孩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用轻纱罩住,放在床榻边的紫檀案上。太皇太后从来不在夜里把灯火全熄,可自从当年上阳殿失火后,太皇太后夜间睡着时,就再不用烛火了。

小佛堂内,冯妙瞥见太皇太后的寝殿熄了烛火,用桐油浸过的梨木小铲,拨了拨香炉里的灰。冯清已经歪倒在一边,睡熟了。这刘伶醉的确管用,冯妙用棉纱小球塞着鼻子,又借着咳嗽,大半时间都用袖子遮住口鼻,这才没有睡过去。

她从袖筒里拿出冯诞带来的纸笺,这几天一直没有机会瞧瞧。“棠棣之华,萼栿依依……”弟弟冯夙还小,未必懂得这里面的意思,也许只是凑巧选了《小雅》里的这一首,但这诗句,却让她第一眼看见就差点失控落泪。她只有这么一个弟弟,阿娘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冯妙把纸笺撕开,也放进香炉里,一点点烧掉了。手足情谊,记在心里就够了。即使是亲生姐弟,私下传递信笺物品,也是大罪。

将将烧完,冯清翻了个身,“咚”一声踢在柱子上,嘴里还咕哝着残缺不全的梦话:“……娘亲、娘亲说了……鲜卑女孩儿,才不用学那些汉文酸诗……”

冯妙赶紧匆匆盖上小香炉的盖子,凝神确认冯清并没醒过来,这才在脸上仔细收拾了一阵,掀开帘子溜出去。在她身后,一直昏睡不醒的冯清,脸上现出异样的潮红,白皙的手背、脖颈上,发起了一片红色的小疹子。

奉仪殿前殿,通常有宫女太监值夜,后殿围墙外,就是羽林侍卫换岗的小营,反倒用不着设人值夜了。

奉仪殿角门旁边,有一丛人工移植的竹林,种的是十来棵细竹。冯妙偷偷观察了好几天,才选定了这条路线,仗着身形娇小,从竹林缝隙间钻出去。

密室的方位,她后来也回想了好几次,可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那处宫室似乎是废弃的,侧面还挂着一幅五色珠帘。后来借着出门跑腿,她也偷偷找过,可是奉仪殿四周,根本就没有什么废弃的宫室,更没有什么地方挂着五色珠帘,她只能沿着大致的方向走过去。

树影婆娑,小时候听过的那些鬼故事,忽然一个一个从心底蹦出来。冯妙挪着小步子,四面张望,可无论看向哪一边,都觉得背后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急忙转身,其实又什么都没有。

难道讨厌鬼把自己戏弄了?冯妙噘嘴,小声嘀咕:“真是个讨厌鬼……”

一阵风卷着沙土吹过来,她下意识地转身躲避,忽听身后高处传来声音:“你转来转去,找什么呢?”

冯妙循着声音看过去,一袭黑衣的少年,斜斜坐在一棵老槐树上,身子倚着粗干,一条腿垂下来,另一条腿踩着身下的树枝,一荡一荡。朗朗圆月挂在他身后黑沉沉的天幕上,勾勒出比例匀称的身影,面貌衣着反倒看不大清楚。

声音里带着嗡嗡的回响,跟那天在密室暗道里听到的少年声音一模一样。少年应该是在嘴里含了什么东西,隐藏了本来的音色。

果然是他,冯妙的一只袖子还遮着口鼻,另一只手已经向他指过去,想到现在是自己有求于人,语气客气了些:“我找你呀,我已经记不得,那天是因为什么事被你灌了一颗毒药了,灯光昏暗,我又被你掐得头昏脑涨。看在我什么都不记得的分儿上,求你把我的毒给解了吧。”

“可以呀。”少年手一扬,把一只白瓷小瓶抛到她面前。

冯妙没料到他如此爽快,半信半疑地扭开盖子,从里面倒出一粒滚圆的药丸。微酸的气味十分熟悉,冯妙狐疑地自言自语:“解药的味道,能跟毒药一模一样的吗?”

少年轻笑一声,拖着长声说:“不能啊,所以,我是骗你的呀!”那个“骗”字,在半空里挑了个向上一勾的弧度。

冯妙愤怒地抬眼,少年却依旧闲闲地压着树枝,一副“我就是戏弄了你,你能如何”的样子。冯妙把白瓷瓶托在手心里:“不给解药,我问你个问题总可以吧?那天……你有没有捡到什么东西?”

“刚才不是还说,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会儿怎么又想起来了?”少年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压着树枝的脚一松,身子借着树枝弹起的力道,纵起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在冯妙面前。束身黑衣紧贴着他的身形,脸上戴了一张青面獠牙的傩仪面具。

他看见冯妙脸上覆盖的轻纱,又是轻声一笑,看来两人存了同样的心思,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脸。

少年拿回白瓷小瓶:“你总得告诉我,你丢了什么东西,我回去仔细找找,才能回答你,究竟捡到没有。”

冯妙恼火却无奈,眼前这人,一副万事好商量的样子,可说出的话却滴水不漏。她可不敢说出丢了飞鸾衔珠步摇,那件东西名头太大,让人认出身份不说,更容易被他多捏住一个把柄要挟。

“你不说,我可就走了,反正这毒发作得慢,一时半会儿也要不了你的命,等你想好了,咱们再聊。”少年说着,竟然真的转身要离开。

为了出来这一趟,已经够提心吊胆了,哪还能容他回头再聊?冯妙心里一急,抬手就想去拉他的袖子,可是那少年衣衫紧身,连袖筒也紧紧裹着胳膊,冯妙身子向前,手上却拉了个空。

她这边刚一动,那少年也停住脚步,动作比她更快,握住她的手腕向前一带,把她圈在身前,另一只手飞快扯去了她脸上的轻纱。

看清她的脸时,少年的动作明显一顿,那张小� �上,涂抹了厚厚一层绿豆捣成的黏浆,把五官几乎完全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小脸的主人,还伸着舌头,得意扬扬地做了个鬼脸。

好个小丫头,好像提早知道他会动手扯下面纱一样,还留了一手。

少年气得发笑,正要开口说话,寂静的宫苑内忽然传来尖锐的角声。那是羽林卫传令的号角,声音短促连续,是号令中最紧急的一种。听到这种号令声,多半代表着,王宫内闯进了刺客。

隔着涂满油彩的傩仪面具,看不到少年的表情,可是那只捏在冯妙手腕上的手,却不自禁地加大了力度。

冯妙仰脸去看,依稀觉得这人听见号角声,似乎并不慌乱着急,只是抬头看看已过中天的月色,似乎在估计时间。

大魏立国多年,从未停止过征战,羽林卫都是从军中提拔出来的好手,号角一响,立刻迅速集结。兵卫列队整齐,沿着宫中甬道,前往皇帝居住的崇光宫。发现刺客的信号,最先就是从那里传递出来的。

少年瞥一眼远处闪动的甲胄光亮,忽然一把捞过冯妙,扛在肩上,贴着树丛迅速隐去。

此刻,崇光宫内,宫门大开,林琅站在门口,正对着殿中将军龚亮说话。她头发披散在肩上,脸色苍白、未施脂粉:“皇上和刺客都不见了,请将军传令,快些在宫里搜寻。”

大魏常年征战,人人尚武,从亲王到重臣,几乎人人都有自己的护卫力量,只不过规模、实力不同。其中,规格最高的就是拓跋氏亲王的近卫,可以有三千人之多,配弓弩、软甲。而羽林卫,名义上便是天子近卫,可是这支护卫与普通的皇亲近卫不同,只有通过军令才能调动,并不直接听命于皇帝本人。

龚亮犹豫着不敢接话:“林姑娘,调动羽林卫,需要有太皇太后的谕令才行,这……”刚刚号角一响,他就已经派人去奉仪殿向太皇太后请旨,可奉仪殿值夜的太监却说,太皇太后今晚燃了安眠香,要好好休息,吩咐不得打扰。

火把一照,林琅的脸色越发苍白。拓跋宏提早叮嘱过她,今晚要“不依不饶,把事情闹大”。她并不明白拓跋宏要做什么,可她向来习惯了听他的话,只要是他说的,照做就是了。

“大胆!”林琅手指用力一掐,逼着自己大声喝出来,“宫中进了刺客,本来就是羽林卫失职。现在让你们去搜寻皇上,竟然还推三阻四。要是皇上有个什么……你们……”

她本来身子就弱,说到最后,几乎快要昏厥过去。龚亮脸色发青,眼睛转了几转,看林琅不像假装,咬咬牙、一拱手:“我这就带人去搜。”

羽林侍卫分成小队,一路搜寻过去。皇帝尚未大婚,许多宫室还没有主人,羽林侍卫也不客气,直接推门进去翻找。

冯妙被那少年倒扣在肩上,被他冷硬的肩胛抵住肚腹,难受得快要吐出来,想喊都喊不出来。

少年专挑生僻无人的小路走,对皇宫地形十分熟悉,三绕两绕,就拐进了御膳房。御膳房北面,有一条供牛车通过的平滑道路,用来从宫外运送食材。少年躲在那里,回身把冯妙放下来,一只手仍然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

他们躲在暗处角落,前方不远处,就是安放在地角的青石灯座,琉璃罩子里面扣着点燃的宫烛。冯妙瞪大眼睛看着,一个身影快速闪过,紧接着,羽林侍卫的脚步纷沓而来。她只觉得心口狂跳,莫非那个就是今晚的刺客?

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少年忽然松开了手,温热气息扫在她耳后:“好人做到底,你再帮我一个忙,要是还有下次见面的机会,我就告诉你解毒的秘密。”

冯妙“啊”的一声惊叫,身后被人猛推一把,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人刚跌在路中央,一只官靴就停在她面前:“将军,这里有个人!”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重生后成了大佬心尖宠弥天记她的4.3亿年至高降临重生后我回苗疆继承家业嫡女娇妃农家娘子美又娇恣意风流替身的我跟正主在一起了女配她天生好命
相关阅读
冬日暖阳!如若巴黎不快乐沧月:羽倾城别传(全)柔福帝姬(全)假面(全)为你打开时间的门(全2册)清宫谋(全)五蠹(全)虐心教主:匪我思存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