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整个省城都沉浸在一种被人硬生生堆起来的欢愉之中,似乎连长堤倒夜香的工人干活也格外痛快,连桨栏路药油店的伙计待客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西关一带每家深宅大院都似乎活了过来,往日里静悄悄毫无声息的地方,突然间冒出来许多人,有雇来的短工,有用人乡下来的亲戚,有主家各种迎来送往的亲朋好友。加上每年祭祖过节要养的鸡鸭、牲畜,后院到大厨房,一路都热热闹闹,叽叽喳喳,就连养在大水缸里的鲤鱼鲇鱼也来凑热闹,每每有人影经过,就会扑起来摇尾巴,溅人一身的水。
年节下的礼单是当家太太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哪家亲哪家疏,哪家沾亲带故却无须奉承,哪家远着八辈子血缘却要上赶着送礼,哪家是客气中带着距离,哪家又是寻常中带着亲密,这都是考验太太们的耐心眼力和交际手腕的。有那八面玲珑的太太们,早半个月便拿签纸以簪花小楷拟好了名单礼单,斟酌良久,删删减减,到最终送礼时才不至于有纰漏疏忽。而那做事马虎大意的太太们,年礼送重漏送的都有,转年便成为亲戚朋友间的笑谈。
苏家的太太们是两个极端:一派走的是稳妥路线,比如二太太,但求无过不求有功,她经手的礼物四平八稳,多是应节常见之物,没有什么稀奇,却也不至于扫了谁的面子。另一派却是喜欢剑走偏锋,如大太太和三太太,大太太在世时,一草一木,一花一鸟,只要她来了兴致都可以加入礼单,只是这花草树木鱼虫需要改头换面,拿诗词歌赋的名称来配,风雅又新鲜,收礼的人喜不喜欢都不会表现出来,越是商贾人家越喜欢附庸风雅,因而大太太的年礼往往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三太太相比之下显得精明过了头,她想花小钱办事,便往实用上下功夫,往往拿吃食点心等小玩意儿充门面,偶然间送些参茸,也多是陈年旧货,送出去还不如不送。三老爷为此不知跟她吵过多少次,但三太太小算盘啪啪啪拨得响,丝毫不做打肿脸充胖子的蠢事。久而久之,对那些生意场上往来的重要商户,三老爷只得自己筹办礼单,这礼单还得背着三太太偷偷摸摸办,要让她晓得又会生疑心——这等事不交给嫡妻去做,反要自己做,难不成实际是拿着东西去讨好哪个狐狸精?于是又有一场大闹。
可今年苏家情况反常,二老爷闭门不出,二太太自己的一应用度都能减则减,到年礼这块更是能不送就不送,不能不送的一律简朴,全不遵循往年旧例。三太太前段时间刚刚犯蠢,自己上缴了八百大洋和好些旧首饰,这会儿冷静下来深觉上了老太爷的当,正懊悔心疼得不行,三老爷只稍稍同她提了“年礼”二字,便换来她一阵呼天抢地。倒是东楼这边,大老爷不想让人觉着苏家没落,小洋楼抵押出去了,现在连份礼单都凑不齐,他自己掏了私房,让二姨太照往年的规矩,务必办得体面风光。而二姨太一心记挂着在外头不知流落何方的苏锦香,哪有精力办什么年礼?最后还是苏锦瑞看不过眼,主动把事情揽了下来。
她同样看不过眼二姨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托人乱找一气,终于还是说听人讲隐约在万国饭店撞见过苏锦香。二姨太一听再也坐不住,当天就让用人扶着上了车,急匆匆赶往万国饭店。也不晓得她在万国饭店遇上什么,回来后,二姨太将自己关在房里头不声不响,苏锦瑞以为她一时想不开,便也不在意,只吩咐将二姨太的膳食和药按时送过去。
可到了第二日午后,她正在算年下花销的账,阿秀女突然掀开帘子进来道:“大小姐,伺候二姨太的妹仔来说,二姨太从昨天到现在一口水没喝,一粒米没下肚。”
苏锦瑞拨弄算盘珠的手一停,抬头问:“她又病了?请大夫去啊。”
“不,她没病,就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口东西也不吃,药也不喝。”阿秀女皱眉低声道,“难不成是二小姐的事她想不开?”
苏锦瑞一下被她点醒,站起来道:“走,咱们看看去。”
她带着阿秀女快步走向二姨太的房门,还没进去就看到伺候她的老妈子和丫鬟在外面打转,均一脸不知所措。看到她来全松了口气,齐齐唤道:“大小姐。”
倒是从来没有过的殷勤。
苏锦瑞走进房去,来到二姨太床前,只见那雕花木床上绣帐低垂,里头半天不闻声响。苏锦瑞伸手掀开床帐,就看到二姨太像死了一般直挺挺躺在床上,不过两日工夫,脸上就瘦了一圈,眼窝深深凹进去,面色蜡黄,紧紧闭着眼,嘴唇淡得几乎不见血色。
苏锦瑞吓了一跳,回头怒道:“这是怎么回事?二姨太都成这样了,你们还不赶紧去请大夫?”
丫鬟和老妈子面面相觑,老妈子结结巴巴回道:“是……是二姨太太不让请……”
阿秀女不等她说完,忙上前替苏锦瑞训斥道:“二姨太太不让,你们就什么都不做干看着?出了事你们谁担当得起?”
那老妈子也晓得这回事情大了,不敢多嘴,低下头一声不吭。
“阿秀姐,你先找人请大夫去。”苏锦瑞叮嘱道,“悄悄地,别声张。还有,把她们两个给我带下去,年下家里哪个不是忙得脚不沾地,她们俩倒在这儿成没事人了?”
她说得那老妈子与丫鬟面露愧色,阿秀女没好气道:“还站着干吗?走哇。”
两人跟着阿秀女走出房门,苏锦瑞侧身坐在二姨太床边,掸了掸裙子,慢条斯理地问:“二妈,这次你又想怎样?是把自己折腾成重病缠身逼苏锦香回来?还是想借着病跟父亲闹一闹,逼他把苏锦香带回家?”
二姨太眼皮一动,睁开眼,漠然地瞥了她一下又闭上。
苏锦瑞轻笑一声:“果然让我猜中,不知到时是苏锦香会听你的,还是父亲大人会听你的呢?”
二姨太睁开眼,盯着她,嘴唇嚅动,沙哑着嗓音道:“你,你早就知道二小姐的下落了是不是?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我也是前日才得知,昨日就通知你,我自问对你对苏锦香都算对得起良心了。”苏锦瑞淡淡地道,“毕竟我可没义务看着她,你才有,她是从你眼皮底下跑出去的,你怪得着我吗?”
二姨太气得喘起气来,胸口起伏,断断续续道:“你,你是存心的,你袖手旁观,也,也难辞其咎,她倒霉你又有什么好过?她可是你的同胞妹妹……”
“想当初你生龙活虎撺掇着苏锦香跟我争这个争那个时,可没说过我们俩是同胞姐妹呀。”苏锦瑞冷笑,“现在说这些你自己不觉得没意思?姨太太,我还是那句话,你怪得着我吗?小时候,你拆了一串红珊瑚珠子给我串花戴,苏锦香见了也要,你当着人讲这是大小姐才能有的首饰不给她,背着人却拿莲子米大的南海珍珠给她玩。那两颗珍珠还是父亲当年给你的聘礼,你舍不得自己戴,却舍得拿出去镶成耳坠。苏锦香刚满十五,你就忙不迭给她戴到耳朵上招摇过市。二妈,你却没想到吧,一个女孩儿,戴过了南海珍珠的耳坠子,怎么肯再戴老银铺里的便宜首饰?你掏私房给她买先施公司的时新洋服,她还怎么看得起四牌楼街的裁缝铺?你再把她送去花花世界,哎呀不得了了,她看中的是江诗丹顿的钻石表,纽约巴黎舶来的新时装。你养大了她的心,却供不起后续的花销,家里肯花在未嫁女身上的钱就这么多,她还算有点良心,不忍掏空你那点私房,不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做出今天这样的事又有什么出奇?”
二姨太面如土色,半晌才憋出一句:“那是她的一辈子啊,她还那么小,说到底还是我害了她。”
“你现在就算把自己怨死在床上,也没办法把她拉回来。赶上如今这多事之秋,你病着不嫌晦气,家里其他人也不嫌晦气?没准儿头一个骂你衰运拖全家的就是父亲大人呢,到时候你还想替苏锦香说话?别做梦了。喝水吗?”
二姨太呆了呆,伸出手,颤巍巍地想把自己撑起来。
苏锦瑞忙搭把手扶起她,又倒了一盅温水送到她嘴边,二姨太低头喝了几口,眼泪却滴入水杯中。
“哭有什么用?别哭了。”苏锦瑞道,“你可别指望我宽慰你啊。”
“大小姐,”二姨太哽咽着问,“二小姐往后可怎么办?一辈子路还那么长,她可怎么走?”
苏锦瑞怎么回答得了这样的问题,她叹了口气,只好低声说:“她呀,聪明着呢,你总要信她不会让自己吃亏便是。”
她们正说着,突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锦瑞抬头一看,只见那个老妈子跑进来慌里慌张道:“二姨太太,老爷,老爷来了……”
她话音未落,苏大老爷已经黑着脸大踏步进来,一看到苏锦瑞便冷冷道:“出去,我有话同你二妈讲。”
二姨太身子一颤,忽然就轻轻一笑,苏锦瑞离得近,这笑声传入耳中格外清晰,听得她头皮发麻,忙起身道:“父亲,巧了,二妈这几日正病着呢,吃不下东西,也喝不下药,我正派人去另请一位大夫来……”
“不用了,”苏大老爷冷冷地道,“她若还有点知耻心,就该寻条结实点的绳子吊死了干净,还寻什么大夫喝什么药?”
苏锦瑞震惊地睁大眼:“父亲……”
“出去。”苏大老爷冷声道。
二姨太
像觉悟到什么绝世好笑话一样“咯咯”笑了起来,她边笑边说道:“没错的呀,大小姐你怎的还不快些听话出去,枉你自称聪明,却竟然没发现,你站在这儿,你的父亲大人就算想亲自动手勒死我,可当着你的面怎么好下手呢?”
她的笑声太凄厉,令苏锦瑞不由得回了头。可是她后来想,自己还不如不要回头的好呢。回了头,便俨然在二姨太的脸上认出那种似曾相识的疯狂,那是当初她在自己母亲脸上看到过的,铭刻于幼年记忆之中,令她从此畏惧不安的疯狂。她现在已经能明白,女人怎么会发疯呢?在这雕梁画栋的东楼里,女人怎么还会发疯呢?原来那都是退无可退、无须再退之后豁出一切不要的狠啊。这股狠劲儿令女人们一个个都目光炯亮、脸颊泛红,仿佛身躯内就烧着燎原大火。那火势头凶猛、横扫一切,它将禁锢于华丽衣袍底下、禁锢于雕梁画栋的高楼之内那些脸面都烧光殆尽,包括贤良淑德的名声、举手投足的规矩、柔肠寸断的深情、锱铢必较的精明、步步为营的野心,所有这些能在突然之间就焚烧一空。可这些东西,它们原本如此重要,会令女人们奉为圭臬,引为活泉,再攒成遗产,传给自己的女性亲眷,一代代传下去,人人如此,无一例外。当初二姨太不就是拿她下木楼梯的脚步声过大作伐,足足嘲弄了她许久吗?可谁能想到,半辈子都讲究下楼梯犹如舞蹈只能轻点足尖,整日里拿旧日闺秀的优雅来为自己背书的二姨太,却会有一天像那个她鄙夷过也艳羡过的大太太那样,什么也不顾了,对着自己丈夫肆无忌惮地狂笑出声。
苏锦瑞几乎是仓皇地逃离了这个房间,身后传来大老爷的怒骂声,摔东西声。苏锦瑞已全然顾不上了,她一直往前奔,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很多年前,尚在幼儿阶段的她,面对一身白衣的母亲冲她笑嘻嘻伸过来的手,她全然没有孺慕之情,只有吓得尖叫大哭一样。那些令人窒息的压抑,从来都存在于这栋古老的木制大屋里。不管是谁,不管你身份如何,只要你是女人,只要你在蝇营狗苟之外仍有期待,那么这楼里的每一块雕花木板、每一扇满洲窗,都会联合起来飞旋着绞着你的精力与血肉。任你冰雪聪明、才学满腹,任你人情通透、世事练达,皆无从逃避、无法改变。
所以苏锦香才不管不顾,一定要走吗?
她的同胞妹妹,原来比她更敏锐易感吗?
在她还忙着炫耀自己的洋学生身份,幼稚地以洋装为战袍与二姨太因芝麻绿豆的事不眠不休时,苏锦香却已经洞察了自己一眼能望到头的未来。所以她毅然剑走偏锋,寻了一条让自己想回头也回不了的路吗?
那时候,她走出这道大门时说什么来着?
终于能离开了。
竟然是“终于能离开了”。
人人都以为苏锦香年少轻狂才无知无畏,可在这一刻,苏锦瑞突然就懂得了,苏锦香哪里是不懂,她分明是太懂了,所以才要壮士断腕,所以才要不给自己留后退的余地。
苏锦瑞停下来,喘着气,心底嘴里全是苦味,手伸出来一抹额头,才发现满额头的冷汗。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叫她,转头一看,却是管家叔,身后跟着两位长衫马褂的男子,俨然是苏老太爷和许久不曾露面的三老爷。
苏锦瑞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道:“祖父,三叔。”
三老爷一扫之前的颓势,拿慈爱长辈的口吻问:“锦瑞啊,苏锦香的事你知道了吗?”
苏锦瑞心里一突,三老爷眼神中迸射出的幸灾乐祸令她无比反感。她在这一瞬间决定了要装糊涂到底,笑了一笑,反问道:“阿香?她不是去我二妈亲戚家小住了吗?怎么,三叔找她有事?您别急,等过年她自然就回来了。”
“你还不知道啊?你爹没告诉你?”三老爷一下来了精神,“不会吧?你爹刚才走的时候可是怒气冲冲,说要回去把苏锦香的事情问清楚的。说起来真是家门不幸,竟然出了这样丧德的女子,几辈子的老脸都让她丢尽了。父亲,不是我说,大哥那儿总不续弦就是不行,没个正经太太管着,底下女孩儿们都被教成什么样……”
苏锦瑞听得心寒,便是苏锦香此番确实丢人现眼,可她也是三老爷的亲侄女,是苏家的二小姐,出了事自家叔父不想着如何想法子帮忙,反而撺掇着兄长回去找自家女眷兴师问罪,他再从旁看戏图个高兴。可他有什么好高兴的?难不成,大房的女儿倒霉了,倒能取悦到三房的叔父?
苏锦瑞定了定神,笑道:“三叔说的话可真对,锦瑞也觉着阖府一众弟弟妹妹中,就三婶最会做太太,最会教孩子呢。”
三老爷脸上的笑容一顿。
苏锦瑞却不放过他,紧接着道:“三叔,我这里正有件事要请教,可巧就在这儿撞见您。”
“你说。”
“是这样的,最近我在帮着我父亲忙年礼往来这些事,可我有个地方没搞明白,三婶讲您明年大抵是要修身养性,不怎么需要出门应酬,于是三房送世交并亲戚朋友的礼物请我们大房斟酌着准备就好。三叔,您真个不需要出门吗?难不成祖父让您跟二叔一样闭门读书?可二叔是之前做错事才被祖父罚,您又没做错什么,怎么反倒自罚起来?”
三老爷显然没料到三太太背着他连年礼的份子钱也想抠,又是生气又是诧异,强作镇定道:“你三婶说什么你照做就是,问那么多做什么?”
“三叔啊,我可不是心疼年礼那点东西,我就是想劝您看开点。”苏锦瑞一笑,“是错的要罚,这不是错的,您又何必揽上身呢……”
三老爷满脸涨红,正要说什么,老太爷在一旁喝道:“行了,嘴皮子那么溜,不去做说书先生还真委屈了你。”
苏锦瑞垂下头,一声不吭。
老太爷冷声问:“我问你,苏锦香跟男人私奔,跑到万国饭店同居,这件事,你原先知道不知道?”
苏锦瑞脑子里急转,低声道:“这些日子我忙着过年的事,阿香不在家,我只打发人问过二姨太一次,二姨太讲她随着亲戚去番禺南海,我也就没多想,以为她不过年纪小贪玩,反正过年自然就晓得回家了。年节下还没见她的踪影,我心里多少是有些犯嘀咕的,又见二姨太无端大病一场,父亲怒气冲冲要找二姨太理论,对于发生了什么事,老实讲我能猜到一点半点,但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
她抬起头,恳切地道:“不过刚刚听老太爷这么说,似乎事情也没到绝境,阿香还小,多是受人蛊惑,一时糊涂而已。您,您帮帮她吧,事已至此,就算要打要骂,也得一家人先关起门来,她只是个女孩子,一辈子的事……”
她说到最后,已情不自禁涌上了泪光。
三老爷嗤笑一声:“大小姐真是小孩子念头,不晓得其中的利害。你满省城看看,哪家有头有脸的小姐会做出这样的丑事?”
苏锦瑞忍气道:“三叔,别人家的小姐没出这种名声,那也许是她家人替她遮掩隐瞒,未见得别人家的小姐个个都不会行差踏错。”
“你懂什么!”三老爷疾言厉色,“她若找的是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找上陈五爷!你晓得他是谁?他是陈大官的同宗兄弟,是你二叔替他女儿物色好的结亲对象。苏锦香横插了一竿子算怎么回事?这会儿外头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三叔,二房的妹妹要同哪个结亲,我这个做姐姐的都不知道,外头人怎么会知道?她才十三岁,我们家什么时候会嫁个十三岁的女孩子?难不成卖了给人做童养媳啊?外头哪个不晓事的会拿这个来说,说了又有哪个会信?”
“我不跟你废话。”三老爷骂道,“苏锦香这回肯定是拖累全家,首当其冲的便是你们姐妹几个的名声。自古以来,名声能杀人也能救人,你是不晓得才在这儿讲轻松话。什么帮帮她,怎么帮?聘为妻奔为妾,只怕我们家就算多多填嫁妆,那种老派的港商人家也不会点头让她进门……”
“老三,”老太爷慢悠悠打断他,“说这么多不累?下去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三老爷晓得老太爷不高兴了,忙道:“父亲,我这不是急了吗?”
管家叔上前淡淡地说道:“三老爷,这边请,您还是老规矩喝寿眉?要不要换别的?”
“寿眉就好。”
“是。”
管家领了三老爷就走。
老太爷双手支撑在拐杖上,没再说一句话,但那双饱经世事的眼睛,却仿佛看透了苏锦瑞的情绪。过了许久,他微微叹了口气,以堪称温和的口吻道:“人各有志,何可思量,不必难过了,跟我来。”
苏锦瑞忙跟上去。
老太爷带着她拐到东楼另一边,坐在那截儿小回廊上,老太爷问她:“你三叔不在了,说说实话吧,放心,我晓得你不是没分寸的,这件事同你没关系。”
苏锦瑞无法再隐瞒,只得道:“对不住,老太爷,苏锦香的事我没跟您说实话,可她在哪儿、在干什么,我也只是比您早知道了两日。从她离家后,我一边要替她遮掩,一边要暗地里托人寻她,后来好容易确定她在万国饭店。我一得到消息立即去找她,本想悄悄带她回来,谁知她怎么也不肯……”
苏锦瑞停顿了下,斟酌词
句道:“老太爷,您也晓得,我们姐妹俩从小就不亲,大了以后更是各有各的想法。唯其如此,我才是最不会替她讲话的那个,我下面要说的,也才是肺腑之言。
“阿香这回这么做是错了,错得离谱,可她绝不是存心要败家里的名声,更不是天生下贱甘愿去做妾。她身为二小姐,生母又是那样一个糊涂的姨太太,她有许多的不得已。现在是民国,不是门第森严的前清时期,说句难听的,那位陈五爷在香港的家世再好,生意做得再大又如何?他本人比苏锦香年长十来岁,又是个鳏夫,名声也未见得多好,苏锦香只不过嫁妆上少了点,可人配他是绰绰有余。您,您能不能可怜可怜她,帮她这一回,她一定会感激您一辈子……”
苏老太爷淡淡地问:“我是你们的亲祖父,要你们一辈子感激我做什么?能吃还是能喝?还是落难时能多换个番薯?”
苏锦瑞一下被堵得满脸通红。
“刚刚你三叔说你讲的都是孩子话,还真没说错你。”苏老太爷道,“你当此事寻个官媒上门,多许两台嫁妆就能了?要真这么容易,你父亲何必气急败坏去寻他姨太太的晦气?那是因为他已经见过陈五爷碰了钉子了。”
苏锦瑞愕然,咬牙骂道:“卑鄙无耻,他就不怕我们告他诱拐?”
“往哪儿告?苏锦香与他是情投意合,又一心要做追求爱情自由的新女性,拿什么告?”老太爷淡淡地道,“好在现下是民国,这里又是省城,要不然,把苏锦香抓去浸猪笼都够格。她爱做姨太太便让她去,你还别瞧不上姨太太这层身份,实话告诉你,如今她能捞到一个妾室的名分已是万幸,还想明媒正娶?太难。那个陈五爷是吃素的?他身后的陈家是吃素的?你也会讲他比苏锦香大了个十几岁,他难道会不晓得此事一做下,跟我们家是结了仇?这人心里都清楚,可他还敢这么做,这就是摆明了仗着陈廉伯有恃无恐!”
苏锦瑞忧心忡忡地问:“老太爷,咱们该如何是好?”
“你说呢?你不是主意大吗?”苏老太爷反问,“家里生意一落千丈,你两个叔父被陈大官连坑了几十万大洋,我都被逼到典卖祖业的份儿上了,转头陈大官的一个同宗兄弟就敢来拐跑我苏家的女儿。今早你父亲找上门去,人家陈五爷干脆避而不见,苏锦香也跟着他东躲西藏,把你父亲气得七窍生烟。换作你,你怎么办?”
苏锦瑞心里阵阵发凉,她颤声道:“中间夹了个苏锦香,始终是投鼠忌器……”
“那就自己先动手把这件器物砸了吧。”苏老太爷冷冷地道,“从苏锦香做出这种事的那一刻算起,她也没把自己当成苏家人。”
“老太爷!”苏锦瑞急道,“弃卒保车总是下策,苏锦香,苏锦香那儿还等着家里人帮她……”
老太爷冷冷地道:“阿瑞,我不只是苏锦香一个人的祖父。”
苏锦瑞无法可想,她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可她想起苏锦香张扬又肆意的笑脸,突然间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这个妹妹,她们在整个成长阶段彼此互相戒备、互相窥探,必要时也互相嫉恨、互相讥讽,她们甚至在喊对方时从来连名带姓,从不叫一声“姐姐”或“妹妹”。然而在那个圣诞夜,当她孤立无援地站在邵家母子面前,是苏锦香默契地撑在她身边;在父亲恼羞成怒要打她时,又是苏锦香跑过来插科打诨,施加援手;就连在遇上邵鸿恺和王小姐那样尴尬的场面,仍然是苏锦香,或真或假地同王小姐吵了一架,无形中却维护了她的尊严。
记忆中还有好些片段,苏锦香泼过她一盆水,却又过来同她一块吃面;苏锦香骂过她多管闲事,又会凑过来一起烤着火盆剥栗子。
苏锦香一点都不像别人家的妹妹,她也一点不像任何人的妹妹,可苏锦瑞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清醒地意识到,苏锦香是她的妹妹,她们早就共有相同的血液,她们早就打断了骨头连着筋。
苏锦瑞抬头看向祖父,抖了抖裙子,屈膝跪下。
苏老太爷摇头,心平气和道:“没用的。我不吃这一套,要是人人膝盖一软,骨头一碰地就管用,那脖子上还长着脑袋干吗?”
“可是老太爷,若不跪这一下,我良心难安。”苏锦瑞道,“苏锦香再不好,我们俩再看对方不顺眼,然而到事关彼此的终身大事上,她也好我也好,我们都无法做到袖手旁观。老太爷,阿瑞求您瞧在阿香尚且豆蔻年华,往后日子还没真正开始的分儿上,别让这件事左右了她一辈子……”
老太爷目光温和,叹了口气道:“满屋子比你辈分高,年纪长的人,现下个个恨不得我开宗祠把苏锦香从族谱中除名,也就只有你够傻,还有这一跪。唉,起来吧,起来,不要让我讲第二遍。”
苏锦瑞不敢违背,爬了起来。
“阿瑞,你可曾想过,你妹妹为何会选择同陈五爷跑呢?为何不挑个年岁相当,知根知底的后生呢?”
苏锦瑞诧异地看向老太爷,想了想,终究摇了摇头。
老太爷抬头望天,淡淡地道:“我有想过,这件事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她天生的骨头轻,陈五爷两句好话一说,两件首饰一送,她就晕头转向,父母家庭不要了,祖宗姓氏也不管了。如果她是这样的蠢物,那我们家此番就算花大力气帮她摆平,日后也定会麻烦不断,带累你们这些血亲。若是这样,倒不如趁我还在,做主把她逐出家门,你们将来也省得受她牵连。
“二是她聪明有算计,清楚自己一没嫁妆二没才学,身份上又有你压着,咱们家又日渐式微,省城有头有脸的青年才俊也瞧不上她。退一步让她嫁给资财中等的人家,做个柴米油盐都需要亲自打点的太太她又不甘愿,于是看准了陈五爷这样又风流又有钱的鳏夫,豁出去搏上一搏,成功了便是正儿八经的陈五太太,失败了不过同她娘一样,照样能过花花岁月。如果是这样,那我还有些佩服,女子生存本就不易,想过得好一点何错之有?她错是错在全然不顾苏家名声,不顾家中姐妹要如何为她所累,胆大任性、自作主张,就冲这点,我对她无怜悯之情。
“阿瑞,历来做生意,从你拿出本金那一刻算就有亏本的风险,做人也是一样。苏锦香从她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也有人财两空的可能。你再替她打算,都无法替她承担相应的后果。再则说了,你又不是苏锦香,你怎知我这边弃卒保车,对她那边不是恰逢春雨?”
苏锦瑞惊诧地睁大眼说:“怎么会?”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苏老太爷微微一笑,“重症需猛药,是死是活,全看她的造化。”
没过几日,苏大老爷便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与苏锦香断绝父女关系的声明。
声明上称自己半生愚钝,教女无方,致使其与陈姓男子淫奔,即日起与次女苏锦香断绝父女关系云云。此声明一经刊出,便异常受到瞩目,都已经临近年节,照理说万事过了年再说,可苏家人连年都不过了,迫不及待要把二女儿逐出家门,这里头要说没有什么内情,说出去大家都不信。此外,“陈姓男子”指的是谁?这四字引人遐想的空间实在良多,省城现在风头最盛的商家莫过于陈家,陈大官本人又风流成性,包明星养戏子那是屡有传闻,可从未听说过他会把手伸到大家小姐身上,尤其还是跟他近来频繁传出私怨的苏家。联想到粤商商会这两年水涨船高,苏家却在退出商会后生意越做越小,听说连老太爷养老用的洋房都先拿出来抵押了去周转等消息,这则新闻骤然间不得了起来。它跨越桃色想象的边界,直接渗入黑幕小说的些许特质,令闻者不由得要多想一想,更遑论私下种种激荡人心的揣测。
整个省城上流阶层因而炸开了锅,各种版本的内幕消息越演越烈,风月小报上已开始出现不具名的香艳传奇,连当局有关部门都耳闻此事。陈家终于坐不住了,陈廉伯的太太不得不亲自出面澄清,言道这事张冠李戴,与省城陈家毫无关系,只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当事人不欲公开,我们也不好多嘴等。她这么一说,相当于划定了一个有限的名单范畴,有心人一琢磨,很快便猜出那一位当事人就是与陈家同宗的港商陈五爷。世上原本就少有名声实惠样样俱全的好事,陈五爷已然色胆包天,美人在怀还想要置身事外,瞧不上他这等做派的人大大有之。众人再一打听,原来那苏家二小姐今年不过十六岁,正是豆蔻年华,青春无限。看客们的心情顿时微妙起来:二小姐便是再自甘轻贱,家中教养不管,父母亲眷不顾,可她只得十六岁,那也是贱得有限。反过来,陈五爷早过而立,省城里结婚早的人家,这年纪做苏二小姐的父亲都使得,女孩子年轻冲动不晓事,你陈五爷能跟着说自己不晓事?
无论是旧礼教还是新道德,哪一条拿出来比照陈五爷,他都不是君子所为。
这则泛着桃色与暧昧色彩的新闻为过年增添了许多谈资,从年初一到十五,它已不知令多少太太推牌九摸麻将时不至于言语乏味;也令多少先生抽大烟咬雪茄时不至于大过年的还要谈论时局政商那些个国仇家恨。就在众人背地里纷纷揣测,不知这则看似风流又不似风流的韵事要如何收场时,元宵节向来只闻其艳名不见其踪影的苏二小姐,却突然从幕后走到了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