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棠讲万国饭店不着西装要被门童请出去,这话听着夸大其词,却一语道出了实质。
万国饭店说是万国,然进出往来的洋人显然没万国之众。英法领事馆在省城驻扎多年,租界也经营多年,欧美人来省城,自有亲眷朋友可投,或凭推荐信到本国承办的落脚点。故万国饭店打开门迎八方客,接的却多是往来省港澳东亚南亚的人流。这些人有华裔有外裔,肤色有黄有黑,头发有卷有直,大多操着古里古怪的英文。他们西服笔挺,衣冠楚楚,迈进旋转玻璃门的那双皮鞋锃亮无比。其间或有些穿着长衫马褂的中国人,那穿着或许不能算得上时髦,然而从头上的礼帽到手上的文明棍,这些人往往会更讲究。
在这个地方做门童侍应生,须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擅长从客人伸出的腕表或打开的怀表辨别是瑞士货,还是美国货,也擅长从客人扬起脸的角度断定此人是真浸过洋墨水,抑或只是城里的小年轻穿两件好衣裳来此开洋荤充时髦。他们看女士更有一种奇异的本事,那就是透过女人们千篇一律细描的眉毛、雪白的脸庞和红艳的嘴唇,辨别出她们哪位是来此度假的正经太太,哪位是有钱人养在此处的小玩意儿,哪位是金主掷下大笔钱财捧来共度春宵的交际花,哪位在浓妆艳抹之下根本只是来此应召的流莺。切莫以为万国饭店的职员带着道德优越感来将女人分为三六九等,恰恰相反,他们对女人们自有另外一套招待程序:对正经太太们他们多半采用英式服务,礼貌中带着疏离,彬彬有礼中带着傲慢,先从气势上便不输半步。这个是有缘故的,来省城住得起万国饭店的太太们,不是出身良好便是见多识广,再不就是恨不得一个大洋掰成两半使的当家主妇,他们再小心伺候,太太们往往也是挑剔的多,打赏的少。可对上那些没名分却正当宠的女郎却又全然不同,他们每每要殷勤许多,甚至称得上曲意奉承。他们看得比这些女郎们还明白,晓得她们一个个都是只看今朝顾不上明日的可怜人,挥霍青春与挥霍金钱成正比,过的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越是对未来没了期待,越要在今天拿挥金如土来遮掩心里的发虚。这些女郎们打赏出手都是五块十块,再多恭维她们几句,她们就会很轻易地从侍应生们手里花几倍于原价的钱买些小首饰,开瓶昂贵的洋酒。帮她们跑腿送些喷了香水的信件,买些中看不中用的吃食,一月下来,赏钱并回扣就几倍多于饭店里的薪水。
有这层不成文的规矩在,苏锦瑞跟着叶棠走进去时,便只得了领班一个标准的“英国佬脸”,所谓的“英国佬脸”,乃省城人用来特指英吉利国人常见的自矜傲慢,显然眼前这位穿着黑色燕尾服结着领结的领班便尽得其精髓:他下颌微微斜翘,脸上的肌肉犹如拿量角器精确量过一般不多不少,恰如其分地凿出一个疏远的微笑。当得知两人只是来拜访租了顶层套间的客人时,那脸上的微笑立即收了三分。苏锦瑞察言观色,适时塞了一个大洋过去,那领班收了,脸上的微笑也未见得热络多少,只声称要先挂个电话问一下。
就在他转身打电话的时候,苏锦瑞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骚乱。她转过身,正见门口一个娇艳年轻的女郎娇笑着由好些人簇拥而来,那些人中有适才对他们不冷不热的侍应生,有跟在女郎身边的老妈子小丫鬟,人人手上捧着大大小小的纸盒,显见是女郎购物后满载而归。那女郎皮裘半开,露出里面的及踝洋裙,脖子上绕着一串熠熠生辉的水晶珠子,珠串摇曳,斜斜别到胸口一朵红玫瑰之下。她烈焰红唇,鬓发曲卷俏皮,精心描画的眉毛下,一双媚眼横波婉转,就这么扫过来时,已足以让苏锦瑞心下震动,脱口而出叫道:“苏锦香!”
她声音中带了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惶。
那女郎正是苏锦香,不过一两周不见,苏锦香已脱胎换骨,仿佛在红尘俗世中打滚了几个来回一般,艳丽又芬芳,满身烟尘,凝实了肉体,沉淀了质感。苏锦瑞甚至有种感觉,仿佛这才是真正的苏锦香,那个在苏家东楼里长了十几年的慵懒又冷漠的二小姐不过是假象,经一番水洗风晾后,眼前这个具备强烈视觉冲击效果的女郎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她旁若无人、肆意张扬,犹如一丛花蕾,你以为是鲜妍的月季,结果盛开时却是妖娆的芍药。苏锦瑞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胞妹,她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责难、训斥、苦口婆心的规劝、煞费苦心的筹谋,突然间通通派不上用场。她猛然间意识到,兴许苏锦香想要的天地远比她以为的要广阔,兴许苏锦香想过的人生,远比她以为的还要丰饶,那么她还说什么呢?原本听起来像是为苏锦香着想的那些说辞,立即就显得词不达意,毫无必要。
苏锦香也看到了她,她毫不慌乱,竟如见到老熟人一般笑了起来。她踩着高跟鞋走来,步伐摇曳多姿,轻轻地张开手臂,以苏锦瑞前所未见的交际场上的熟稔动作表达着欢迎和欣喜:“哎哟,苏锦瑞你可算是来了,我等了你好几天呢,怎的现在才找来?咦,这位不是叶家的,那什么……叶二少爷?”
她走近前来,身上的香水味扑鼻而来,苏锦瑞定了定神,道:“叶二哥,你该这样称呼人家。”
“少来,我连你都不喊姐,喊什么哥呀!”苏锦香笑眯眯地转脸对叶棠道,“叶二少爷请见谅,是我没习惯用哥哥姐姐去称呼人,可不是对您一个。”
叶棠板着脸道:“称呼而已,二小姐随意。”
“这才是男子该有的胸襟嘛,叶二少爷果然是见过世面。”苏锦香娇笑着转头对苏锦瑞道,“哎,我请你喝咖啡吧。这里的西餐厅请的是葡国厨子,东西别提多难吃了,好在咖啡还地道,你一定会喜欢,你们先把东西送上去。”
她身后的老妈子行了礼,带着小丫鬟捧着大包小包先去乘电梯。苏锦香拉着苏锦瑞的手径直走,苏锦瑞被她拉得有些踉跄,忍耐着道:“苏锦香,你停下,我辛辛苦苦来找你,可不是要跟你喝什么咖啡……”
“有什么事,坐下再聊嘛,急什么呀!”苏锦香回头对她叽叽喳喳地讲,“你就是做人太无趣,邵家人才嫌弃你,不过话说回来,他们现在嫌弃你,总好过你来日嫁过去以后再嫌弃他们,那才叫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我同你讲,你是没瞧见邵鸿恺那个订婚礼哟,宾客也来不全,东西也备不齐,表姨妈撑着精神出来主持大局,可到底廉颇老矣。最可怜的是那个王小姐,穿金戴银,首饰挂得像棵圣诞树,原本想震惊全场的,哪晓得现场才来那么几个人,气得她当场就给邵鸿恺脸色看。邵鸿恺一声都不敢吭,哈哈哈哈,可乐死我了。”
她拉着苏锦瑞进了万国饭店一楼的咖啡厅,时间尚早,咖啡厅内几乎没有顾客。苏锦香在靠窗一张空桌那儿坐下,又热情地招呼叶棠道:“叶二少爷,这边,您也坐,喝什么?”
叶棠皱皱眉,拉开椅子坐下,礼貌道:“多谢,我不喝咖啡。”
苏锦香撇嘴,对苏锦瑞悄声道:“同你一样无趣,我现下知道为何你们俩能熟悉起来了。”
“别胡说八道,没叶二哥帮忙,我还不知道怎么找你呢。”苏锦瑞问,“我也不跟你废话,就问一句,你回不回家?如果想回就趁着现在跟我走,悄悄地回去,这几天就说在亲戚家住,你留在这儿的东西回头再找人收……”
“我要是不想回呢?”苏锦香轻抿嘴角,微微一笑,忽而招手叫来了侍应生。
那侍应生显见是跟她相熟的,见她招手立即过来,殷勤备至地笑:“苏小姐,喝什么?还是老规矩?”
“老规矩。”苏锦香懒洋洋地答道,“再给这边的先生小姐各来一杯矿泉水。”
“好的,马上来。”
“这里的矿泉水是有名堂的,据说是从欧洲什么阿拉卑斯还是阿尔卑斯山来的,你等会儿试试,跟你以前收来泡茶的那些雨水呀露水呀比比,看看哪个强哪个弱。”
“苏锦香,我跟你说正事呢。”苏锦瑞有些急,“你是个女人家,这样不明不白的,你,你亏大了晓得吗?”
她措辞含糊,话说出去自己先臊红了脸。苏锦香惊奇地盯着她,忽而“扑哧”一笑,越笑越大声,笑到后来要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泪花。苏锦瑞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怒道:“你笑什么?过几日事情就瞒不住了,被人嘲笑的那个可是你!”
“哎哟喂我的大小姐啊,得亏我没跟你去念那个洋学堂,洋尼姑坐镇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看看那些修女嬷嬷都把你教成什么样,你不晓得现在提倡新式婚姻呀?北京上海那边,多少青年为追求自由和爱情,连结婚都免了,直接去同居,彻底抛弃腐朽的婚姻制度,多爽快?你再瞧瞧你,啧啧。”
苏锦瑞被她这么没脸没皮的话气红了脸:“那是人家的事,你跟人家能一样吗?你跟的那位陈先生,年纪都赶得上我们父亲了,你……”
“年纪大怎么啦?又不是七老八十,更何况爱情无界限,自由价更高,这不是当初你看翻译小说后同我吵架时讲的吗?人家跨越阶层身份就叫恋爱,我只是跨越个年龄,怎么就不叫恋爱了?”苏锦香毫不在意地笑,饶有兴致地瞧着苏锦瑞被她惹毛的模样,“你又没见过陈先生,你怎好臆断?”
“我不用看他也晓得是什么货色,勾引你这么年轻的良家女子能有品行二字吗?”苏锦瑞道,“你什么也别说了,越说越离谱,跟我回去!”
这时恰好侍应生送了咖啡和水过来,苏锦瑞只好闭嘴。苏锦香却气定神闲,微笑着啜饮咖啡,还招呼他们俩:“你们快试试这个水,是不是清醇甘甜?哎,我头一次喝的时候就想什么时候也请你来喝一次呢,苏锦瑞,你看我多念着你呀。”
苏锦瑞没好气地瞪着她。
“别生气了,先喝水润润嗓子再接着教训我。”苏锦香道,“下回再这么同我坐一张桌子面对面,可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叶棠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二小姐,你是打定主意不回家了?”
“我为恋爱自由而出走,搁哪儿都是顶时髦顶进步的事,我为什么要回去,回去等着我父亲我祖父包办婚姻啊?”
“确实是顶时髦顶进步,但恕我直言,你真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又进步又时髦的事吗?那么之后呢?之后的日子你真想过了?”叶棠问,“现下看着你过得挺痛快,住着万国饭店,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一应花销皆记账,自有人去结账。你只需要应酬好一个年近不惑的男子就好,而无须听家里长辈的絮叨,被长姐管束。但那之后呢?难不成那间顶层套间能住个十年八年,你所谓的恋爱,能持续十年八年?据我所知,陈先生同你一样好贪新鲜,也同你一样最厌烦被管束,不然不会原配过身多年却一直不续弦。他能够玩到老,你能吗?”
苏锦香笑道:“他老我还没老呢,我怕什么?”
“是吗?”叶棠淡淡地道,“陈先生在各地的红粉知己可不少,省城这边就与一位享誉盛名的交际花出双入对,这件事还有小报当香艳新闻刊登过。难道二小姐倾心陈先生已到如斯地步,甘愿与交际花互称姐妹了?”
苏锦香终于变了脸色,瞪着眼道:“关你什么事?”
苏锦瑞忍气道:“苏锦香,你别糊涂了,同我回去吧,趁着眼下这件事我还能为你遮挡一二,回去吧。你还小,姓陈的人久成精,不是你的良配,更不是你能算计的……”
苏锦香冷笑道:“姓陈的不是良配?你可晓得省城多少人盼着把女儿嫁给他?别人不说,单咱们那个好二叔就是,之前他还硬要将自己未成年的女儿许配给人家呢。要不是我当机立断……”
她猛然掩住口,转了转眼珠道:“总之你别管了,我自有打算。”
苏锦瑞头疼地看着她,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
“我二妈可还好?”苏锦香忽而问,“我这么走了,她定然忧心忡忡。你帮我替她带句话,我做什么心里是有分寸的,不会令自己不好过,叫她别担心了。”
“你自己去同她讲,我才不管。”
“你不是已经管了吗?”苏锦香笑了,带出几分真心实意,“你也别瞎操心,回去等我消息便是,左右总不会太糟。”
苏锦瑞还想说什么,却见苏锦香看向她身后骤然笑容一敛。她诧异地转头,却见咖啡厅入口走来一男一女,女的年轻貌美,衣着华贵,男的却是老相识,正是邵家长子,她曾经自认为的未婚夫邵鸿恺。
再见邵鸿恺,苏锦瑞以为自己会恍惚,会受打击,抑或会心痛如绞,可真的事到临头,她却发现自己已全无感觉,仿佛置身事外,像与己无关。她冷静地观察邵鸿恺和他那位正儿八经的未婚妻,从他们的头发丝看到皮鞋尖。她突然发现邵鸿恺竟然领带系歪了一点,身上的西服下摆有了皱褶,王小姐倒是没明显的破绽,只是头发大概是新做过,满头是生硬不自然的发卷,如同头发下藏了僵硬的铁丝一般。再仔细端详两人的脸,邵鸿恺眼睑下隐隐有青色,王小姐天生下唇比上唇厚,涂了口红更像无时无刻不在噘嘴撒娇一般。苏锦瑞看着看着,忽然就想笑,她想这两人原来也不过是凡人嘛,就像城隍庙里两尊被供着拜着的神像,你跪着从下往上看,尽看到高深莫测的表情,无从揣摩的微笑。可你若换个角度从上往下看,莫名地就看到神像鼻子已然裂开的木纹,看到烟熏火燎之后斑驳掉漆之处。你这时才明白,这神像原本就是泥胎,你信奉它,它才是神物,你不信它,那它便是死物。
她这里已释然,边上其他人却未必,尤其是邵鸿恺。见到她诧异中带了躲闪,踌躇不前的模样掩饰都掩饰不住。王小姐没见过苏锦瑞,却是见过苏锦香的,瞥了她一眼,两人也不知何时结了冤仇,王小姐当即冷哼一声,眼中尽是不屑。苏锦香却故意展颜一笑,对苏锦瑞大声道:“苏锦瑞呀,以前我老觉着你无趣又呆板,今天才发现跟某些人一比照,你简直是仪态端庄、娴雅静淑,堪称大家闺秀的典范。”
苏锦瑞一听已知道她拿自己当枪使,顿时皱眉道:“苏锦香,别胡说了啊。”
“我怎么胡说八道了?”苏锦香提高嗓门,“我就是奇怪,同样是大小姐,怎么咱们家能教出一个你,有些人家却金山银山也堆不出个像样的大家闺秀……”
她话音未落,王小姐已一阵风冲到跟前,确实一点大家闺秀的风范都没有,直接就抓起桌上的水杯要泼苏锦香。可她抓的杯子是叶棠的,叶棠眼疾手快,一下按住她的手,那杯水顿时泼了一桌子。
苏锦香夸张地跳了起来,一边拍衣服,一边嚷:“哎哟,这样彪悍的女客人万国饭店也放进来啊,喂,我天天打赏你们的钱都喂了狗肚子里啊?连喝个咖啡都不安生,我看我还是赶紧收拾包袱走吧,这地方没法待了……”
她一闹,领班侍应生们都围上去劝和的劝和,宽慰的宽慰。王小姐顿时大怒,从手袋里打开钱包掏出钞票尖声道:“你们几个,谁把她赶出去我打赏谁一百块!”
“有钱了不起啊,你少拿钱侮辱别人的职业了你!”苏锦香骂回去,“你当这里的人都跟你们家奴才似的见利忘义见钱眼开啊?一百块?!哎哟好多钱哦,我呸!当我们省城的人没见过钱啊!”
她这么一骂,万国饭店的侍应生们便真个是想见钱眼开见利忘义也不好做了,做了就是奴才,还是这位操异地口音的娇小姐的奴才,这怎么能行呢?他们万国饭店的人可都是省城见过世面的体面人,顿时跟同为省城人的苏二小姐同仇敌忾起来。领班出面,客客气气劝王小姐息怒,言语间都是请她离开的意思,气得王小姐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邵鸿恺在一旁满脸尴尬,看向苏锦瑞,鬼使神差地上前道:“阿瑞……”
他一句话没说完,那边王小姐已尖叫起来:“邵鸿恺!”
邵鸿恺脚步一顿,到底还是没上前,迟疑了几秒,转身随着她离开了。
闹了这么一出,苏锦瑞感觉身心交瘁,她揉了揉太阳穴,再看苏锦香因赢了王小姐而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忽然觉出一种遗憾来。她从小没有同苏锦香促膝谈心、亲密无间的经历,长大后更是各有各忙,各有各的打算。事到临头,便是想为她打算也无从下手,说多两句已感力不从心。她不禁叹了口气,问:“玩够了没?玩够了就随我回家吧。”
苏锦香笑道:“哎哟你好啰唆,要回去我干吗还出来?你看我在这儿住得好吃得好,衣服都穿不过来,首饰也戴不过来,人人都喜欢我,个个都待我好,我为什么要回去?放着众星捧月的日子不过,回去继续做你大小姐的陪衬啊?”
她眼波一转,嘴唇一翘,拍拍苏锦瑞的手,娇声道:“我晓得你担心什么,可你也该懂得我是什么人,放心。”
苏锦瑞还待说什么,苏锦香却一把将她拉近,凑过去低声道:“家里那边,你也不用费心替我瞒着了,最多这几日,父亲他们一定会晓得。不然,你以为我干吗吃饱了撑的要跟王小姐在大庭广众下吵?”
苏锦瑞吃了一惊,皱眉道:“什么意思?”
“就是我同你讲的意思,对不住了啊,拿你做了一回筏子,回头我送你两条时兴裙子做赔礼。”苏锦香幸灾乐祸道,“你刚刚也看到了,南洋的千金小姐岂是那么好相与的,邵鸿恺这回怕是哑巴吃黄连咯,呸,活该!”
“行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苏锦瑞白了她一眼,“你到底怎么打算,需要我从旁协助吗?”
“不,我要你袖手旁观。”苏锦香端起咖啡杯,仪态万千地喝了一口,“我还要你落井下石,做得到吗?”
“苏锦香!”
“开个玩笑嘛,”苏锦香笑嘻嘻,“你什么都不用做,看着就好了,啊。”
苏锦瑞看着她,认真问:“苏锦香,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想明白了?”
“早想明白了,从我踏出苏家大门那一刻,我就想得再明白不过。”
苏锦瑞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站起来对叶棠道:“叶二哥,咱们走吧。”
她说完就不再看苏锦香,而是快步走出去,步履竟然有些仓皇。叶棠站了起来,对苏锦香道:“二小姐,希望你日后想起今日不会后悔。”
苏锦香勾唇一笑,挑眉道:“叶二少爷,你有工夫讲这话,还不如快些追出去。以我对王小姐的了解,她此刻只怕终于想起来苏锦瑞才是跟她抢过男人的那个,没准儿故意留在外头想对她做什么呢……”
她话音未落,叶棠已转身大踏步离开。苏锦香瞧着他的背影,嘻嘻一笑,低头继续喝咖啡。
叶棠追出去才知道被苏锦香摆了一道,王小姐出身南洋的富豪之家,从小身边不知围了多少保姆和家庭教师,她的骄纵脾气仅止于在空空的咖啡厅里与苏锦香起口角,却断不会在人来人往的饭店大门口与苏锦瑞吵个不休。叶棠松了口气,却也有些困惑,不大明白自己为何担忧苏锦瑞受委屈,大概在那个圣诞夜目睹她的模样实在可怜,即便她咄咄逼人,寸土必争,可说到底,仍然是孤立无援。
叶棠没有想到的是,此刻等在饭店门口的不是那位王小姐,而是邵鸿恺。也不知邵鸿恺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王小姐先行离去,他自己等在饭店旋转玻璃门外与苏锦瑞面对面站着。从叶棠的角度看过去,他们俩相顾无言,连视线也未见得有交集。苏锦瑞斜侧着脸似乎盯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邵鸿恺低着头,似乎对自己鞋尖的兴趣大过眼前的人。他们俩如陌生人不得已站到一块似的,寒暄完了就没什么好说的。可就是这样,这两个人的静默以对中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叶棠看得心烦意乱,他转过头,心想大概是玻璃橱窗的反光太烈,眼睛不舒服。他莫名地想来根烟卷,于是走向一旁卖烟卷的老头那儿要了一包烟,拆开了又想起身上也没洋火。老头笑眯眯地掏出一盒洋火递过去,叶棠接了,抽出一根划开点上,再把洋火递回去。老头接了,却扯住他的衣袖,被烟草熏黄了的手指抬起来,比画出一。
“什么意思?”
“一根洋火一个铜子。”
叶棠忍不住道:“一盒洋火才多少钱。”
“你买一盒吗?”
“不买。”
老头笑容不变,坚持竖起一根手指头:“不买就一根洋火一个铜子。”
叶棠看着他,脸上的皱纹一道道仿佛是雕凿而成,眼睛浑浊,裹着辨不清颜色的长棉袍,却在里头穿了一件白色褂子,哪怕边角已经磨起了毛,可那白领子与白袖口仍然干净利索。叶棠定定看了他将近一分钟,那老头保持一模一样的笑脸,连纹路都不曾有过半点挪动,他固执地盯紧叶棠,固执地笑,固执地想要一个铜子。
叶棠先撑不住笑了,他一边笑一边摇头,掏出一个铜板递过去放在老头的掌心,道:“多谢。”
他是真心实意说这句“多谢”的。一个烟卷摊老人尚且有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更何况曾经的邵鸿恺和苏锦瑞?他们各自成长在深宅大院里,在那么孤独而漫长的成长岁月中,肯定会格外看重对方,会为彼此的将来许下很多以为一辈子也不会改变的诺言。那些都是外人无从得知,也无须得知的美好。叶棠想,也许自己应该庆幸,在自己的成长中没有一个那样的青梅竹马,不用背负“青梅竹马”这四个字的酸甜苦辣。有什么比诺言转身老、盟誓转头空更能催生沧桑?在稚嫩的年龄妄想永远,在没法担当的年纪预备担当,“青梅竹马”四个字毫无分量,因为它经不起成长与变故、流离与蹉跎。
叶棠把烟丢了,拿脚踩熄后转身朝苏锦瑞的方向走去。他想就算不为别的,他将苏锦瑞带出来,便要将她平平安安地送回去,再也不能发生那种放任她一个大小姐蹲在马路边号啕大哭的事,至少在他眼皮底下不能。
此时正是下午光线最柔和的时候,漫长的骑楼街宛若由一栋栋房子连接而成的回廊。日影斜照,玻璃橱窗将行人匆匆而过的身影映照其上,光芒金黄而柔美。一根根支撑起骑楼的廊柱被拖出长长的影子,整齐得如同规划好的平行线,却又在拐角处交叉,乱了开始时的秩序。就在前方,叶棠猛然发现苏锦瑞也同样朝他走来,因为看到他,她的脸上骤然绽开一个温暖至极的微笑。在这一刻,有些许阳光照在她脸上,令她下颌光亮,嘴唇鲜艳,而鼻端以上却笼罩在阴影之中,朦胧而柔和。叶棠不由得站定了,他看着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越众而出,如同画片中最亮的那一抹光,又像一尾灵动摆尾的鱼,溯溪而上,耀眼夺目。
叶棠忽而就想靠近她了,他这么想的同时也在这么做,他走过去,轻咳一声:“跟邵大少爷谈完了?”
“嗯,谈完了。”苏锦瑞微微叹了口气,“他也是好意,特地留下来告知我与苏锦香同居的男人姓甚名谁。我说我已知道了,他就没话讲,跟我斗眼鸡似的看半天才又憋出一句,大意是那位陈先生不会同苏锦香结婚的,他玩得很开,圈里没人不知道。”
叶棠没想到她会坦然将两人的对话实言相告,问:“你怎么答他?”
苏锦瑞瞥了他一眼,奇怪道:“我还能怎么答?只能讲听天由命了,难不成同他讲苏锦香贼得很,心里有算计着呢。”
叶棠道:“你信不过他了。”
“是啊,他也未必信得过我。”苏锦瑞叹气,“今时不同往日了,现如今我们还能客客气气的,不过是大家还念旧,还要点脸面而已。叶二哥,你说,人一长大了,怎么会变得自己都认不出来?”
叶棠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我们躲在我家楼里的隔间,挤在帐子里看《山海经》,看《列女传》,都是一幅幅木版刻的图,也没多好看,可我们俩读得津津有味。我还记得邵鸿恺看到曹娥投江,总疑心我会愚孝,特地告诫我不许太听父亲的话,不许独自跑到江边玩。”苏锦瑞哑声道,“怎么一转眼,大家就都不同了呢?”
“你还是你,邵大少爷也还是邵大少爷,只是事不由人罢了。”
“说什么事不由人,还不是因为不值得。你也别瞎安慰我了,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稍微感慨两句,感慨完了也就完了,没准儿过年的时候撞见邵家的人,我还会上前打招呼,他们也会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照旧亲亲热热。你看,这才是我们西关大户人家出来的人会做的事……”
叶棠打断她:“锦瑞,你一定会过得好好的,比他们都好,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好。你不是要当一个作威作福的大小姐吗?”
苏锦瑞哑然失笑,忽而就没了那种突如其来的感伤和自嘲,她道:“那我要雇司机和老妈子,还要养那种雪白雪白,一叫半条街都能听着的京巴儿狗!”
叶棠看着她,眼里满是柔和,摇头笑道:“出息。”
“我就这样嘛。”
“行,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