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过去了,这一个月里,我一次也没见过朱常洛。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窗外的知了叫个不停。眼前这一局棋,看着又是我快赢了,皇后棋艺绝佳,我连赢三局,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罢了罢了,这棋不下也罢,揽溪棋艺微末,娘娘不屑与揽溪相较,一直神游太虚呢。”
“瞒不过你。”皇后勉强一笑,“揽溪啊,本宫不让你和洛儿相见,你可怪本宫?”
“怎会。”我踌躇了片刻,方道,“只是……若皇长子与揽溪八字不合,还请皇后娘娘做主,放揽溪回扬州吧。”
“怎么,你不愿再见洛儿了?”
我垂眸,终于摇摇头。
“本宫那样说,是吓唬洛儿的。这一个月来,他一直追着本宫问你的消息呢,生怕本宫将你送出宫了。”皇后笑了笑,“本宫福薄,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儿长在身边。洛儿虽不是本宫亲生的骨肉,可本宫照看他长大,早把他当作自己的至亲了。洛儿聪慧,是帝王之才,可他若不能登上九五,只怕没有活路。”皇后爱怜地抚了抚我的鬓角,“你嫁给他,就要陪他面对以后的危难起伏,揽溪,你怕不怕?”
怕,我怕,怕这是非诡谲,怕这狡诈人心,可是我此时坚定地看着皇后的眼睛道:“我不怕,女子若嫁得如意郎君,便是一场好梦。”
皇后沉吟片刻,对纫兰姑姑吩咐道:“让桂喜去请皇长子。”
不一会儿,朱常洛便到了。
“溪妹。”他看着我,气息未甫,笑了笑,欲言又止,终于转过身子去,“不知母后召儿臣来,所为何事?”
皇后斟酌了好半天字句,才踟蹰道:“洛儿你……可与戴士衡往来密切?”
闻得“戴士衡”的名字,朱常洛似乎了然,微笑摇头:“儿臣不认得此人。”
“果真?”皇后疑虑未消。
“儿臣懂母后的意思,此次郑皇贵妃‘妖书案’与儿臣的确无关,”朱常洛既已知道皇后担心什么,便一口气说下去,“随后的《忧危竑议》也非儿臣所为。让母后忧心了。”
“那是谁……”皇后思虑良久,忽以手按额,仿佛头疼一般,“母后老了,还是你给母后说说清楚吧。”
“是。”朱常洛从容不迫道,“前几日,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弹劾刑部侍郎吕坤所上的一篇《忧危疏》,连带吕坤之前所作的一本《闺范图说》,指他‘机深志险,包藏祸心’,‘潜进《闺范图说》,妄图结纳宫闱,逢迎郑皇贵妃’。”
“《闺范图说》?本宫这里倒是有一本,昔年陈矩出宫,见本宫极爱民间藏书,特意带回的,本宫瞧着也没什么不妥啊。”皇后奇怪,吩咐下面的人将《闺范图说》从书房里取来。
朱常洛接过翻了翻,轻笑道:“这是最初的版本,也就是吕坤的原版。母后定然不知这本书后来个中的变化。”
“变化?”
朱常洛还是不咸不淡地一笑,继续道:“这本书原是吕坤采辑历史上贤妇烈女的事迹编撰而成,郑皇贵妃也是从陈矩处得到的,竟命人增补了十二人,以东汉明德皇后开篇,自己为终篇,并亲自加作一篇序文,然后重新刊刻了新版的《闺范图说》。尽管新版的《闺范图说》与旧版有许多相同之处,但毫无疑问,其与吕坤作此书的初衷已大相径庭,人们多将两版混为一谈,所以说,吕坤极其冤枉。”
皇后并不接话,若有所思一般,朱常洛只好继续道:“母后也不用吃心,郑皇贵妃一直受朝野瞩目,不得人心,此举又的确愚蠢,如今有她操心的,事情只怕还没完呢。”
“本宫有什么好吃心的,她不过是想借此抬高自己的地位罢了,自以为是地敢与先代贤后相较,岂不是自取其辱?”皇后浅笑,“本宫只是可惜了世家大儒吕坤,就这样无端被牵连。”
朱常洛似有犹豫,终于道:“儿臣私自猜测,这件事,本就是冲着吕坤来的。”
“怎么说?”
“世人都知道父皇宠爱郑皇贵妃,这件事虽可让郑皇贵妃慌乱一场,却还不足以扳倒她,策划整件事情的这个人,定是熟悉宫闱之人,不过是借用郑皇贵妃的恩宠和朝野间对他的诟病,料到帝必偏,人必言,而……儒必畏惧人言,退之。”朱常洛顿了一顿,仿佛整理着思绪,“其实戴士衡的弹劾只是个引子,整件事真正点燃引信的火苗是那篇《忧危竑议》。”
“何为《忧危竑议》?与吕坤的《忧危疏》又有何关系?”不光皇后,我也有越听越糊涂的感觉。
“吕坤上《忧危疏》,不过是请父皇节省宫廷用度,对百姓轻徭薄赋,以安定天下,是臣子惯唠叨的话,本没有问题。可此时出现了一个化名‘燕山朱东吉’的人作了一篇跋文《忧危竑议》,意在吕坤《忧危疏》的基础上竑大其说。其中指,《闺范图说》中以汉朝明德马皇后开篇,而马皇后由贵人入主中宫,是吕坤讨好郑皇贵妃故意所为,而郑皇贵妃刊刻此书,是为自己的儿子朱常洵做太子铺路。又说,吕坤疏言天下忧危,却唯独不涉及‘国本’这一天下大事,其用意不言自明。”朱常洛说着说着,竟失笑,“谁都知道为了儿臣出阁读书的事情,父皇已经恼了这群啰唆的大臣,这才几日,任吕坤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追得父皇没有喘息的余地,不言立太子之事岂不是正常?”
燕山朱东吉,此人在文中抨击郑皇贵妃所为,貌似是支持朱常洛入主东宫的,而朝野上下多是尊崇祖宗礼法,坚持“无嫡立长”,立皇长子为太子的大臣占多数,若如此暗指,也不算意外。
“此人化名‘朱东吉’,明显是想将注意力引向儿臣,绝非善意,且文字间暗藏机锋,可见城府颇深。”他慢慢敛了笑,眼中含了一种深意,“若儿臣能得此人,便是添了绝妙的军师。”
皇后见朱常洛分析得头头是道,又闻矛头真正所指并非他,不由得缓缓松下一口气,笑道:“公孙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又处事沉稳,还不够做你军师的?”
朱常洛似有不服:“公孙也不过比儿臣大一岁,玩心不减,现下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亏母后还赞他沉稳!”
“不过公孙的本事,儿臣也未全然见识。”朱常洛笑笑,“他与那‘燕山朱东吉’斗法,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来日定要让他们会会,好让公孙也不要那么自大!”
左一个公孙右一个公孙,嘴里贬损着,神情间却极是称赞。
听皇后说,十多年前,皇长子有一阵子格外多病,娘娘心中忧虑,便为皇长子请了位教习武艺的先生,让皇长子练练拳脚,强身健体。那位先生便是“青冥先生”。青冥先生带来一个徒弟,名公孙徵,与皇长子年纪相仿,与皇长子一同练剑,同吃同住,感情甚好。
“母后且放宽心,静观其变吧。”朱常洛一双眸子温温地转过我,对皇后恭谨道,“儿臣也是时候找回公孙了,母后保重,溪妹保重。儿臣先行告退了。”
说罢,他便向皇后行了告退的礼,我忙起身也对他一礼:“近日气温反复,皇长子也请保重身体。”
不过一个月没见,他侃侃而谈的模样较之那个要炕饼子的顽童,简直天壤之别,又或许,这不过是他不为我所知的另一面吧。
之后许久再没见过朱常洛。连日闷在屋子里,我有些待不住了,终于等到天降大雨,雨后初晴,清风送爽,就携了烟绕出去走走。
信步走着,享受着难得的雨后清新,不拘走到哪里。
只见一大片湛蓝澄净的湖,岸边的碧树红花倒映在水面上,时而有雪白的飞鸟掠过,在清波上一点,景致辽阔。湖上有汉白玉九曲桥如同玉带浮水,我与烟绕踏在其间,又逢清风徐来,不由得身心俱舒,如置仙境。
九曲桥,美就美在那一曲三折之间,翻过青玉石板,又转过一面蝶恋花画墙,竟是柳暗花明,只见一条笔直的松木长廊浮在湖面上,两旁的莲花荷叶密密匝匝,花色各样,荷叶青碧,高低错落有致,连空气中都氤氲着柔和的暖香。
长廊尽头依稀出现一个竹青色衣衫的人影,轮廓熟悉,我轻快随意的脚步不由得一滞,顿在原地。那人影也在原地晃了两晃,仿佛也在认我。
是他?
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希冀,是他。我们两个人对立了一阵,又几乎是在同时迈出步子,向对方不疾不徐地走去。
知道你就在那里,所以不疾,不徐。
惠风扑面,如柔荑轻抚,廊下的护花铃叮叮作响,清朗而悠远,荷叶翻滚如碧浪滔天,花香更烈。
果然,他含着笑,如此笃定安然,随着一步步靠近,我们愈加看清彼此的面容,不由得笑意更甚,脚步的速度却依旧如故。内心安定,我们这样面对面地走来,仿佛命中
注定,绝不会错过。
此生,遇见你,我愿意。
他从袖中拈出一枝小小的淡粉色荷花,娇嫩水灵的花瓣开着正好的弧度,约两寸长的花茎青翠欲滴,显得优雅颀长。他垂眸,专注地用修长洁净的手指耐心清理花茎上的小刺,一点儿一点儿,直到花茎光滑如玉,才将那朵荷花簪入我的鬓发,眸子映着湖光盈盈:“本就打算送你的,谁想这就遇上了。”
荷香浮动,萦绕在我发际,他微微闭眼,低头轻嗅,仿佛沉湎于荷花的气息之中,又似乎陶醉于此情此景。暖香中混合着暧昧的气息,让人感觉好像踩在云朵里,周身温软。
突然,一只蜜蜂晃到我眼前来,我顿时感到唇角一阵剧痛。
我只敢拿眼神向朱常洛求救,他捧着我的脸细看:“别动,我帮你把毒刺取出来。”
他迎着光看了许久,蓦地将嘴唇覆上来,吸吮我的唇角。
“唔,你!”我猛地推开他。
他吐出一口血污,看着我莫名地笑出来:“揽溪,随我去见娘,好吗?”
想来他所说的“娘”定是王恭妃,我指了指自己肿胀的嘴角:“这样?”
他点点头,还是笑。
听闻王恭妃独居养性斋,那是后宫中一处偏僻的所在,我随朱常洛走到一面斑驳的宫墙前,抬头打量一番,才知道宫里竟然还有这样破败的宫殿。
朱常洛扯开墙上葱郁的爬山虎,面前现出一扇矮小的木门来,上面的红漆都落完了,裸露着腐木的黑色。门环上还缠着一条锈迹斑斑的锁链,朱常洛三两下便将锁链解下,我俩轻手轻脚地溜进去,把这小门掩上。
空阔的院子里一片清冷,只有蜿蜒的藤蔓泛着幽幽的深绿。我随朱常洛直直走进敞开的殿门,只见一个干瘦的背影坐在窗前。简单齐整的发髻在阳光下闪烁着几丝灰白,她似乎在缝制衣裳,根本没意识到来人。
朱常洛立住,不说话,只静静凝视着恭妃的背影,许久许久,才哽声唤道:“娘。”
恭妃停住手里的活计,片刻,又继续穿针引线。
“娘。”朱常洛又唤了一声。
“洛儿?”恭妃缓缓地转过身来,眸中的惊讶渐渐被泪水取代,“娘以为自己又听错了。”
朱常洛吸吸鼻子,绽出一个笑容:“娘,又做什么呢?你眼睛不好,应该多休息才是。”
恭妃忙从篮子里取出一件白色的衣裳:“这是娘给你做的睡袍,娘这里分不到好的料子,你穿不出去的,只这料子舒适,就想做给你歇息时穿。”
“娘做给洛儿的,洛儿一定穿。”
“来,娘给你比比。”恭妃将睡袍往朱常洛身上贴着看,懊恼道,“哎呀,怎的又短了一截,上次你来,明明量好了尺寸,我怕你长得快,分明特意做大了些的,怎么……还是小了。”
朱常洛上一次来,一定是很久以前了,他又强自笑了笑:“短点儿好,这大夏天的,长衫笼袖怪热的。”
“是吗?”恭妃复又高兴起来,兀自喃喃道,“我的洛儿长这么高了,真好,真好……”
“娘,这是揽溪。”朱常洛拉我到恭妃面前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孩儿就要娶她了,特带她来见您。”
我微微有些脸红,怯怯地请安。
恭妃笑着扶我:“好标致的姑娘,你叫什么?”
“民女王揽溪。”
她看着我,赞叹道:“洛儿的眼光真好,揽溪姑娘一看就是温柔文静的人。”
朱常洛笑道:“是。”
我悄悄翻他一眼,向恭妃道:“皇长子也是沉稳体贴的人。”
天色不早了,说笑起来时间总过得很快,我们告别了恭妃,又悄悄离开,朱常洛要先送我回坤宁宫。
他目视前方,嘴角带笑,手指又爬过来,握住我的手,一直紧握着,仿佛从此生长到一起,血脉相连,筋骨相接,不能分开。我们暂时放下了这皇宫里的禁锢,又退回到一个月前,放肆顽劣。
走过一段长廊出去,景物仍显偏僻,突然见一个衣着光鲜的大块头从一座假山后面冒了出来,一边向我们过来一边提裤子。我依稀看见假山后面还有什么动了动,准备细看却被朱常洛猛地将脑袋拨过去,捂住眼睛,只感到他温热的气息拂过额头:“你这丫头怎么男人系裤子也看,毫不避讳!”
我挣扎着要解释,却被他拉着走了好几步出去,一个猥琐的声音迎面而来:“哟,这不是皇兄嘛!”朱常洛这才撒手,眼前只见一个又高又胖的男人,正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我,“这是父皇哪位新晋的嫔妃吗?瞧着眼生,怎的与皇兄如此亲密,皇兄真是少年风流啊。”
朱常洛皱了皱眉,眸色变了:“这是我的选侍。”
我垂眸平静道:“伏元殿选侍王氏见过三皇子。”虽还未入伏元殿,可是此刻唯有如此介绍自己,才能让三皇子无话可说。
“哦?原来是新嫂!”他口中虽这样称着,目光却如同两只肮脏的手,仍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心中嫌恶,不由得向朱常洛身后缩了缩,谁料他竟说出更无礼的话来,“模样是不错,配一个爹不疼娘不爱又铁定坐不上太子之位的皇子,有些可惜了,不如做本宫的侍妾,如何?”说罢,便哈哈大笑起来。
受他这般调戏,简直奇耻大辱!只是他的言语,羞辱朱常洛才是本意。
“兄友弟恭,做弟弟的不恭敬,就不要怪我这做哥哥的不友爱了。”不知道为什么,朱常洛若有似无地向假山的方向睇了一眼。
朱常洵为那一个警告所震慑,全然没了起初的嚣张气焰,气呼呼地走了。
盯着他那个肥胖的背影,朱常洛眸中幽暗流转,我摇了摇我们仍紧握的手,道:“别理他。”
朱常洛歉然道:“揽溪,你还没嫁过来,就跟着我受气了。抱歉。”
“从今往后,我们便是一体的,共荣辱,同生死,你又何须道歉?”
虽然一直知道朱常洛身为皇长子,在这个皇宫中却处境艰难,可是我一直不能领会他的处境究竟艰难到什么地步。今日一见,连如此蠢笨的人都敢仗着郑皇贵妃挤对他,我除了心疼,说不出别的感受。这么些年,他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刚刚入宫之时,我将自己的命看得很重,唯恐行差踏错便稀里糊涂地丧了命。直到今日才发现,我渐渐将自己看得并没有那般重了,出现了一个人,我将他看得比自己还要重,为了他,我可以冒很多危险,做很多从前不愿做的事情。
此后,后宫之中便多了一个我,尽力支持他,为他筹谋。我知道,终有一日,没人再敢像今日这般给他羞辱。
一切如朱常洛所料,《忧危竑议》势头不减,吕坤畏惧人言,忧虑不堪,借病致仕回家,“燕山朱东吉”的目的已经达到。
朱常洛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正经道:“今日儿臣来,是有事求母后成全。”
“怎么说?”
“此‘妖书案’虽是冲着吕坤来的,却也能发现那‘朱东吉’看不惯郑皇贵妃,找了她好些麻烦,这段时间有她忙的了,定然无暇在后宫生事。所以儿臣想求母后,将儿臣与揽溪的婚期提前。”朱常洛说着,自己脸先红了。
皇后见他窘迫的模样,不禁“扑哧”笑出声来:“我们洛儿等不得了。”
他倒也不否认,旁边的纫兰姑姑、修梅姑姑、喜公公都轻轻笑起来,我坐在一旁,不自在起来。不过第一次见朱常洛闹个大红脸,比初见时可爱多了。
朱常洛走到皇后跟前耳语两句,皇后神色微变,却马上恢复如常,含笑道:“既然洛儿都开口了,母后自然成全。只不过这是原本就定好的婚期,若要提前,唯有去请皇上赐婚,明日你便同母后走一趟吧。”
第三日清晨,皇上身边的魏朝公公就到坤宁宫宣旨了,婚期提前至中秋佳节,因为选侍并非正妻,便也没有多么盛大,只是我们当事之人在乎罢了。
只剩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听说三皇子的婚事也一并提前,为两场婚礼需要赶制的物品繁多,后宫上上下下都因此忙了起来。
直到入伏元殿的前一天,烟绕才终于将凤冠霞帔取回来,还带回了一肚子气,我拿起凤冠端看,问她:“谁得罪你了,这样气鼓鼓的?”
“小姐你别看了,这东西做得连唱戏的都不如!”说着,她一把从我手中扯下凤冠,带落了几颗珠子。那几颗珠子噼噼啪啪在地上弹跳着,滚出老远。
“小姐,对不起,奴婢口没遮拦,小姐别往心里去。”烟绕似想叹气,又念喜期将至,生生忍住,放下手中的凤冠,拉着我勉强笑道,“没事没事,奴婢将这几颗珠子重新穿一穿就好了,小姐你看,是双凤翊龙冠,好不气派!”
“好了,怎么说的都是你。”我拉烟绕坐下,给她倒杯茶,“跑累了吧,说说,谁得罪你了?怎么得罪你了?”
“还不是司珍司那起子好吃懒做的小人,才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说什么,都怪皇长子要提前婚期,害她们忙了一整个月。奴婢本装没听见,不与她们计较,谁料取来的凤冠做成这样,明日新姑爷把小姐你的红盖头一掀,‘啪嗒啪嗒’掉几颗珠下来,走得满地都是,还怎么成婚啊……”
我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姐你还笑!”烟绕气急,哭起来,“她们还给那什么潘选侍做三龙两凤冠呢,呸,一群趋炎附势的东西!”
“既知道她们是趋炎附势的,又何必生气。”我敛了笑,“成婚是女子一辈子的大事,我真正在意的,是嫁给他,其余的,都不重要。”
烟绕闻言,利落地一抹眼泪:“奴婢今日定给小姐将那凤冠修补结实了,让小姐明日漂漂亮亮地出嫁!”说罢,便沉住气,专心致志地研究起那顶凤冠来。
烟绕找来丝线和许多个小篮子,将整个凤冠都拆了,然后将材料分门别类地放在各个小篮子里,看得出材料都是好的,栩栩如生的龙凤、光润的南珠、血红宝石,烟绕竟要凭着记忆将凤冠重做一遍!
凤冠没做好,她连晚膳都不肯吃,就那样在桌前一连坐了好几个时辰,专注地穿珠引线,直到我要歇下了,她还在灯下的篮子里翻找。
“先歇息吧,光线暗,对眼睛不好。”我唤她也不理。
“明日早些起来做便是。”我又劝。
烟绕终于不耐地回答:“哎呀,小姐你别添乱,睡你的,明早有明早的事,要好好梳妆呢,奴婢还有一会儿就做完了。”
可是那灯光一直未灭,我半夜醒来,还依稀见她一直忙碌的身影,心里不禁一动,烟绕,来日我定予你一场风光的婚礼。
天还未亮,烟绕便来唤我起床。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见她容光焕发的模样:“小姐快醒醒,咱们得梳妆了!”
这妮子到底睡没睡觉?看着倒像兴奋过头的模样。
肖女史又讲了不知第几百遍婚嫁时的规矩与禁忌,才开始为我梳选侍规制的发型。檀木梳一下一下轻理着我的长发,只听肖女史那严肃却不乏慈爱的声音说着吉利的上头词:“一梳白头偕老,二梳举案齐眉,三梳子孙满堂,四梳比翼双飞,五梳永结同心……”
莫名地鼻子一酸,眼中泛泪,这种感觉,仿佛母亲正在为我梳头送嫁一般,而父亲,似乎就站在一旁慈祥地笑,他们看着我走向幸福,一定也很高兴吧。
一应准备俱全,已过了半日光景,等快到吉时时,却仍不见朱常洛来。毓德宫的方向远远已经可以听见迎娶时的礼乐声和鞭炮声,我只是看着镜中的自己,芙面朱唇,眉间一颗美人痣特意用胭脂点出,更显盈盈欲滴,心里满是安稳。
不一会儿外面就一阵嘈杂,新郎新娘婚前是不允许见面的,烟绕忙替我盖上鲜红的盖头。只听屋里的人一致向来人恭贺道:“恭喜皇长子与王选侍喜结连理。”
他的声音亦透露着一股欢喜,朗声道:“赏!”
“溪妹。”朱常洛轻轻唤我,与烟绕一同小心扶我跨出门槛。他的手心依旧温热,不同以往的是,有些微微濡湿的感觉,他稳稳地托着我的手,揽着我的背,我只管放心大胆地随他而去,什么也不怕。
“咦,皇长子,怎么没有奏乐的和花轿?”刚出宫门,便听见烟绕奇道。
“那都是婚嫁必不可少的热闹,为夫本不想让咱们的婚礼有缺憾,可是派给咱们的那一队乐师奏的乐的确让人不忍卒听,只怕娘子不喜欢,倒成了咱们大喜日子的噩梦,所以为夫另请了四位精通音律的先生,还请娘子上马,莫要嫌弃为夫寒碜。”
听他酸溜溜地说了一堆,我不由得笑道:“都听官人的。”
他小心扶我上马,自己也翻身上来,轻轻将我环在胸前,温言道:“坐好了。”
许是得到他的指示,身后立刻奏起乐曲,筝声悠扬,笛箫相随,琴瑟和鸣,相比远处的热闹,此曲更得我心。
就这样随着醉心之曲,信马由缰,慢慢悠悠地走了许久。我盖着盖头,却也猜到此时定然有许多双眼睛惊奇地望着我们,略略不安道:“此举恐不合规矩吧?”
只听头上嗤笑一声,他低柔的声音近在耳畔:“今日众人皆往东边去了,没人管我们的。”
不知怎的,我竟从中听出一缕低落伤感,于是轻笑道:“正好,落得个自在!”
马停了,应该是到了伏元殿了,他先下马。我此时犹如瞎子一般,只能伸着手,待他扶我下马。谁料只听得周遭几声欢呼叫好,感觉身子一轻,他竟将我横抱下来,我不由得惊慌失措,盖头都差点儿掉了。
“皇长子如此宠爱新妇,今后可是要怕老婆的!”不知是谁放肆喊了一句。可是朱常洛似乎并没有放我下来的意思,径自越过火炉,扬长直入。
新娘在过门之时,婆家通常是借由跨火炉的动作,观察新娘肢体是否敏捷,考验动作是否闺秀。朱常洛这样直接抱我越过,已表示万分的宠溺了。
我不由得轻轻挣扎闹着要下来,若由他直接抱到长辈面前,成什么样子。他终于拗不过,将我放下,又庄重小心地牵着我的手,护在我身畔。
由他牵引我入正厅,听他朗朗唤了声“母后”,我亦随之唤“母后”。皇后高兴地连说了几个“好”。
“可还等父皇?”我听见朱常洛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皇后沉吟片刻,道:“吉时尚早,等吧,本宫已经让桂喜去请了。”
站立良久,我只觉得朱常洛的手心越来越凉,到最后只剩冷汗。终于听见一个人疾步进来,仿佛是桂喜,为难道:“启禀皇后娘娘、皇长子,中秋宫宴已经开始,皇上让咱们不必等他了。还说皇长子新婚,也不必参加宫宴,陪伴新妇即可。”
朱常洛似失望,又似松了口气:“中秋宫宴大宴群臣嫔妃,极为重要,我知道了。”
“吉时已到,那开始吧。”皇后打着圆场。
我用力握了握朱常洛的手,他亦用力回握我。在喜公公庄重的唱喏下,我与他——我的良人,心怀恭谨,端端正正地拜了天地。
“送入洞房——”
随后,朱常洛凶悍地将那些要闹洞房的人赶出去,他挨着我坐下,颇有些不自在道:“来的宾客虽不多,却免不了年少时交的几个损友闹腾,怕待会儿说出什么浑话来吓着你了,才让他们都散了。”
我只能点点头,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见。
那一双熟悉的手,缓缓地掀开我那绣金丝的盖头,红烛高照之下,我微微眨了眨眼睛,以待适应满室的吉庆鲜红和光亮,再睁开,正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神。
“你真美。”
我只是一笑,依旧说不出话来。
朱常洛从小几上端过合卺酒,我俩总是弯错胳膊,最后一齐笑出声,这一笑,才没了刚才那般紧张:“你像这样娶过几次?”
“一次。”他只是凝视我,快口答道。
“我怎知道你已经有两位淑女了,还不算侍妾?”我也是不久前问了肖女史方知的。
“洞房花烛夜便要与夫君算账吗?”他失笑,“可是像今天这样娶一位女子,还是第一次。”
他缓缓挽过我的胳膊,我们终于对视着喝下手中的合卺酒,他始终凝视着我,眼波盈盈:“第一次,这般心动。第一次见你时,便心动。”
我害羞一笑:“你就哄我吧,初见我掉到泥塘子里,好不狼狈,何来的心动?”
“哪里,那日之前我已经见过你了,只是你还不认识我而已。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坤宁宫的一棵花树下,你沉醉于花雨间,天真烂漫,粉色的花瓣落在你的发鬓上、面颊上、衣襟上,风一吹,衣袂飘飘,如同天女下凡一般,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幕。”朱常洛忘情地述说着,我竟不知还有那样一刻,早让他瞩目于我。
不知是因为酒,还是他的话,我不禁觉得有些飘飘的。他的眉目在我眼前缓缓放大,嘴唇就着酒香吻向我,不过轻轻地触碰,就惊得我向后一跳。他一只手拉住我,一只手抚着我的背,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呼吸之间:“别怕。”
这一吻,缠绵悱恻,由浅入深,由柔情至霸道,由轻微到炽烈,由僵硬转默契,唇舌转辗间,我能感受到他情意的深沉与澎湃。他的眼中情浓,手缓缓下滑,正欲解开我的衣带,我只觉心跳异常剧烈,剧烈到难以承受的地步,蓦地化作一阵剧痛!
我不由得拧眉捂心,他亦停下了动作,哑声问道:“怎么了?”我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