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皇宫着实沉寂了两天,似乎所有人都仍然沉浸在那天诸多的谜团中,从钦天监的预言,到卫宁妃的死谏,秦端妃也死得蹊跷……通通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此时,爆出喜讯来——如意有孕了。
皇上自然高兴,后宫中沉郁的气氛也稍稍活络了些。可不知道是否因为前车之鉴,皇上对如意这一胎异常重视,从每日请脉到饮食,方方面面。
绛雪轩定然门庭若市,我也没去凑热闹,跟云横学着裁剪了个小娃娃穿的肚兜儿,终于等到人少了些,才前去恭贺她。
一进绛雪轩,只觉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个个嘴巴直咧到脖子根儿去,我受着他们的感染,不由得笑开了。
只是明佩淡淡的,她行礼,掀帘让我进房间去,已然大人的模样:“选侍快进去吧,如意姐姐盼着呢。”
“你怎的才来?”如意眼睛红红的,仿佛哭过。
我从云横手里接过做好的肚兜儿给她瞧:“总不能空手来看小娃娃,来得晚些是有原因的。”
“这兰花真好看。”她笑得勉强。
“这布料最是柔和,小娃娃穿一定合适。你也知道我的女红就那样,怕绣得不好,磨得小娃娃不舒服,所以就拿笔画了。你别瞧就这几朵花,我怕小孩子皮肤嫩,对颜料过敏,这上面的颜色都是拿花朵的汁子研磨出的,可费了好久的工夫。”
她听我说这许多,竟连笑也笑不出了,许久方道:“姐姐,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别乱说话。”我忙掩上她的口,又不忍道,“这毕竟也是你的骨肉,婴孩何其无辜。”
如意又似恍过神来,道:“你放心,我也只是说说罢了,皇上指派胡堂平太医为我安胎,万无一失。”
“说说都不行。”我急了,低声道,“你这一胎也许是皇上最后一个孩子,皇上必定看重,如若出事,后果难料,知道吗?”
“什么?”她不由得惊呼。
胡堂平为皇宫之中最擅岐黄之术者,也没有被召去为皇上看病,可见皇上讳疾忌医,心里已经有数了。
“我本不愿告诉你,这样的隐疾,皇上不会再让旁的人知道。”我又抚了抚如意的肩头,“其实对你和孩子来说,也算好事,皇上一定会很疼爱你们的。”
“卫宁妃死谏的就是这件事?”
我颔首道:“是。最初,我只是想找秦端妃毒死庄嫔的证据。想想后宫中人要想拿到毒药并非易事,最可能的出处便是太医院,于是就找来胡堂平,问他最近有什么可疑的人没有。”
“他怎么说?”
“人倒是没找着,可是胡堂平说他在为皇上例行诊脉时,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皇上身中一种药物,与我新婚当夜所中之毒一模一样。”
“骤丸!”如意忙自己捂上了嘴。
我颔首,接着道:“我便去问了贝淑女,她告诉我,阖宫只有御用监的钱公公那儿可以买到茶弼沙国来的骤丸。我们暗中监视着钱公公,终于逮到秦端妃与他私下交易,买的正是骤丸。”
“于是,你便找了卫宁妃……这一切,就这样串联起来了。”
回想一切,我有些恍然:“只是没想到卫宁妃会死……”
可与这个秘密相关的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归所,那就是——
死。
我脑中倏忽一惊,在我求卫宁妃现身指证之时,岂不是已经将她推向死路?我,不过是个躲在幕后操纵的胆小鬼!
如意见我难过,劝慰道:“要想成事,必有牺牲。卫宁妃从容赴死,也是为了保证事情能够万无一失。你助她复了仇,亦了结了心愿,总好过她不死不活地在宫里过着,想必她可以含笑九泉了。”
是吗,我只牵起一丝苦笑,说不出话来。
从如意那儿回来,我便被朱常洛叫到书房去。
自从卫宁妃坠楼那一刻始,他就再没跟我说过话。
我一来,他便冷冰冰地令我研墨,手里擎的一本《汉书》半天也没翻一页,这都一个时辰了,纸上一个字儿也没落。
他分明在与我置气。
我换了只手,悄悄地在身后活动酸痛的手指和手腕。他眼角的余光斜斜掠过,显然是见着了,却什么也没说,这才想起装模作样地将书翻了一页。
王安进来,行了礼,道:“太子、王选侍,云横有话要禀告,在外面候着有一会儿了。”他瞥见我手里的砚台,忙接过,“这样的粗活儿让奴才来做就好了,别把王选侍累着。”
“这是太子吩咐妾身做的,安公公且放着吧。”我自知此时也无好脸色,“妾身这就出去与云横说话,别打扰了太子念书,不一会儿便回来接着研墨。”
说罢,垂着头也不拿眼瞧他,拔脚便往外走。我知道,他此时的脸色,定然更难看了。
云横的神色颇为焦急,见我出来,忙上前低声在我耳边道:“选侍,汉岳公子又闹了。”
我不由得蹙眉,想到朱常洛还莫名其妙地不理人,心里更是乱成一团,便道:“知道了。我还不知何时才能出宫去看哥哥,你先替我过去劝劝他。”
云横为难道:“奴婢能行吗?”
“行与不行,你拿太子令牌先行一步,想个法子吧,我也没别人可以指望了。”我微微地叹了口气,颓然道。
“云横自当尽心尽力,选侍放心。”
我心里感激她从不犹豫的支持与忠心,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拍了拍她的肩膀。云横冲我了然地一颔首,告退了。
再入书房,果然见朱常洛面上隐隐的怒色更甚,王安瞧出了端倪,忙告退下去,还带上了门。
“你谋划这么大的事,为何背着我?”他蓦然出声,风雨欲来。
我依然垂眸不语,只伸手去拾砚台上的墨条儿,却不防被他狠狠捏住手腕。本就酸痛难忍的手腕就好像断了一般,我竟顺着手臂扭转的角度跌在他脚边,不由得痛呼出声。
显然朱常洛也吓了一跳,他略略松了手,脸色却仍是铁青。我夺回手腕护着,终于道:“你是怪我害死了宁妃?”
“与别人无关,只关乎你我!”朱常洛蹙眉,眸光如刀刃般冰凉。
“别人?”我忍不住质问他,将心里的怀疑倾倒而出,“卫宁妃也曾为你所用吧?如今就成了‘别人’了?”
“是!如今,她对我来说,只是‘别人’。曾经我也折服于她的美貌与智慧,可我不敢爱,爱了就等于有了软肋。父皇将她要走的时候,我似乎松了口气,又心痛又释然。我对身边的女子,同情,也利用,就是不爱。我原本也不想爱上你,知道吗?”
“可这一次,却由不得我……”朱常洛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对我而言,与她们都不同,我不愿利用你,也不愿你涉险,知不知道?”
“我这样做,是为你,却也不只是为你,我有不得不做的理由。”我强自支撑,口气却不禁软了。
“你被囚禁在繁综楼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成了我的软肋。我再也不想经历一次了,别折磨我。”他缓缓将我拉入怀中,“如果一定要做,就告诉我,我们一起承担,好不好?”
我在他怀里闷了许久,点点头。
“云横刚才来说,汉岳的情况不好,你带我去看看他吧。”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吩咐候在门边的王安:“去准备一下,本宫与王选侍要外出,让林顺跟着就行了。本宫不在的这段时间,慈庆宫里全部交由你打点,若有大事则待本宫回来决定。”
王安应了,问道:“太子出行几日?”
“几日?”朱常洛看了我一眼,“少也要七日。若有人问起王选侍,你知道怎么答吧?”
“奴才知道。”王安顿了顿,又道,“只是,公孙先生少不了要找您。”
“你就和他说,我去看小舅子了。地方他知道,若有急事,就去那儿找我。”那蓟州的宅邸本就是公孙徵的私宅,朱常洛若说是去看汉岳,他自然是知道的了。
那日刺杀朱常洵之后,郑贵妃本要借此大做文章,可因着朱常洛大婚,不
能做得太难看。朱常洛又主动承担找寻刺客的责任,明面上才勉强罢了,可暗地里,郑贵妃已央了其弟郑国泰,在京师里一尺一寸地搜查。
为了汉岳的安全,公孙徵已经在第一时间里将他转移出城,安置在蓟州,还将冷苏苏留在那儿看着。这些,都是他托云横告诉我的,好让我放心。
可汉岳一天比一天闹得厉害,腰上带着伤还硬要练武,以致伤口至今都未愈合,动辄便流许多血。冷苏苏害怕出事,又念着公孙徵事忙,才千方百计地联系到云横,一遍又一遍地催我们快去。
王安很快就将一切安排妥当,女眷是不能随意出宫的,所以我只能在一处隐蔽的小侧门边上了马车。里面淡淡的香薰宜人,两边雕花的窗户被厚厚的锦布帘子遮挡得严严实实,看着很是安心。
马车摇摇晃晃的,我不知不觉便倒在朱常洛怀里睡着了。陡然一个巨大的颠簸,我昏昏沉沉地苏醒,暑热濡湿面颊,一丝风钻进帘子里来,解不了半分热度。
路况很不好,左右颠簸的,我虽没走过去蓟州的路,却也知道顺天府内的官道路面不应是这样。心下略有些疑惑,掀开帘子一看,两边崇山峻岭,怪石嶙峋,路边滚落着许多或大或小的尖利山石,看着极是荒烟诡谲。
我忙将朱常洛摇醒,示意他。他侧头瞧了帘缝之外,立即警觉起来,从身侧取出长剑,极缓极轻地拔出,用剑尖拨开一线珠帘,只见驾车的赫然是一个陌生的黑衣背影,而林顺就倒在一边。
再往后瞧,出宫时跟在马车后的一队亲兵已然没了踪影,我心中一惊,捂住嘴险些叫出声。
朱常洛示意我靠后坐好,电光火石间已跃至车厢外,贴身锢住那驾车的人,利刃就搁在他脖子边上,厉声道:“谁派你来的?”
那人两指而并,直冲朱常洛面上去,朱常洛提剑格挡,只听“叮”一声脆响,手指架在剑刃上,丝毫无损,他一个旋身,就脱身跃下马车去。
车后响起“咻”的一声,想必是信号弹,他定有同伙。
朱常洛忙抓住缰绳,扬鞭催马,我担忧地向后望了望,又使出全力将林顺拖进车厢里。
马车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两旁的风将帘子吹得打卷儿,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车子时不时轧着石子,几乎颠得腾空。
可后面铁蹄奔腾的声音还是渐渐近了,那粗粝的喝声仿佛近在咫尺。陡然听见身后“噌”的一声,转头只见半截明晃晃的刀已然穿过了车厢后板,离我耳畔不过寸许,吓得我一声惊呼,踉跄地攀住车门,直欲跌出去。
朱常洛向我伸过手,喝道:“上马!”
我来不及思考,伸手紧紧攀住他的手臂,他反握住我的手腕一带,我便身子腾空掠到马上,他一个旋身亦上马,勒住缰绳,将我护在胸前,剑光一转,割断了马匹与车厢连接的绳子。
他偏过剑狠狠打在马侧:“驾!”
马挣脱了身后的重物,霎时飞奔起来,终于让我们与那群黑衣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可无奈这匹马已经筋疲力尽了,刚刚一阵狂奔已是强弩之末,渐渐卸下了力气,转眼,那一行数十人又追上来。
我们抛下了马车,若那些人只是普通劫匪,自会得了财去,又何必这般追我们,早在见得那与朱常洛交手之人的身手,我就有了不祥的感觉。
黑衣人如同铅云一般从我们身侧掠过,形成了一个圈,将我们包围起来。朱常洛只能狠一勒马,马昂头嘶叫,前蹄腾空而立,踢起碎石和泥土,几乎将我们掀下去。
眼前这些黑衣人均面蒙黑布,不辨样貌,露出双双恶狼一般凶狠的眼睛,为首那人冷冷笑道:“小爷,你若能下马束手就擒,我便做主放了这位夫人,不然,让你们俩生不如死!”
“别听他的!”我紧紧捉住他的手臂,“你若有个万一,我必学那命殉霸王的虞姬!今生今世,你我生死俱在一起!”
他定定地看我,朗朗一笑,道:“好!”眸中神色蓦地坚定,在我耳边低声道,“我们这就突围出去,若不能成,下一世等我来寻你。”
“走!”他一手架着我,一手举剑向前,脚尖狠踩马鞍,直向旁边一处豁口攻去。几人挥刀砍来,他从刀锋上踩过,堪堪从他们头顶飞了出去!
黑衣众人皆飞身下马,脚下生风,直攻过来。朱常洛护我在身后,长剑在身前挥舞,剑光绵延,只听一阵金铁交击之声络绎不绝。
朱常洛师从青冥先生,剑法本高明,可那些黑衣人个个身手敏捷、刀法精湛,就连我一个外行看了也知道是专业的杀手。朱常洛以一敌众,渐渐不支,现出疲态,身上已经多了好几道伤口。
朱常洛四面受敌,不由得顾此失彼。我看着他身上的血迹只觉惊心,一不留神就被一人扯将过去,那人将刀搁在我脖子上,定是要威胁朱常洛。可我本就拖累了他,这下岂不是让他更加乱了方寸?
心下一横,我狠踩那人的脚,又猛踢他的膝盖,那个杀手定是见我看起来惊恐万状,没有防备,才着了道。我趁机推开他,慌乱间也不辨方向,向一边跑开。
地上均是碎石与黄土,我跑也跑不快,只想找一个隐蔽的位置先躲起来。可回头一看,那个被我踢踩过的杀手竟恼羞成怒,带了一人追上来,二人手中的刀反射着烈日,一亮一亮地晃眼。
我正欲铆足劲儿往前跑,转过身却见万丈深渊,急急刹住步子,一阵冷汗蓦地从后背里冒出来。被我踢下去的石子许久才听见碰撞的声响,也不见得是到了底,我的心跟着直坠而下,一时连腿也软了。
回首只见持刀的两个人不慌不忙地围过来,一点儿一点儿地逼近,带着淫秽的笑意,一个说:“这娘儿们好烈,刚才几下踢得老子心里直痒痒,瞧这标致的模样,就这么杀了怪可惜的。”
另一个接口道:“不如掳回去玩儿够了再杀,咱们还没碰过这样细嫩的女人呢,郑大人不会知道的。”
为首那人一声“小爷”,便知道他们是专为太子而来。此时真真切切的“郑大人”入耳,我更加确定派这批杀手前来的不会是别人,正是郑贵妃的弟弟郑国泰!
我强撑着大喝道:“你们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你跳啊,”那杀手脚步不停,“爷就没见过不怕死的娘儿们,来,让爷开开眼。”
我向下面看了一眼,这悬崖深不见底,只需一步,尸骨不存。
刺客又逼近了一点儿,一边刀锋微侧,一边将手伸过来。
要我受辱,倒真不如跳下去,一了百了,此时若不肯死,只怕生不如死!
我又决绝退了一步,脚后跟已然悬空了,那杀手见我来真的,跟上一步抓过来。
常见话本子里头,上战场的人都说:“杀一个不赔本儿,杀两个赚一个。”此时我竟一股血勇之气涌上来,抓住眼前的杀手,想跟他同归于尽!
显然他也意识到我的企图,猛然向后退一步,将我搡到地上,惊怒间抡起刀便要砍:“找死!”
刚才我已用尽最大的勇气,此时一旦倒地,就连动的力气也没了,只能死死闭住双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我已经感觉到刀锋将日光晃在眼皮上,又感觉到刮起的罡风格外森凉,忽听得一声熟悉的呼叫:“选侍快跑啊!”
只见林顺冲出,将举刀的刺客狠狠掀出去,那刺客站在我跟前,本就离悬崖边沿极近,这一推之下,虽未退得多远,只一小步,便滑下陡崖,直坠下去,“啊”一声渐渐消失在深深的山壑之间。
“呀!”林顺拾起坠崖刺客掉落的刀,哆嗦了一下,趁另一人愣神的空当冲上去。可他毕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监,那刺客微微皱眉,大刀一挥。
“不要!”我不由得捂嘴惊呼,眼睁睁地看着林顺的血喷溅到我的衣襟上,脸上也感觉到一阵温热渐凉,我知道,那是生命逝去的温度。
他明知道自己敌不过的,只是为了替我再争取一点儿时间逃跑啊,林顺……我内心震撼悲痛,跑!跑!
可我不过刚刚爬起身来,那刺客已经一脸不耐地掐住了我的脖子,将我晃到虚空中。
显然同伴的死激怒了他,只见他眼角微微抽搐,咬牙切齿道:“老三离不开女人,你下去陪他吧!”
我叫不出声来,只能死死抠住他的手,脚尖勉强够着陡崖的边沿,耳边刮过呼呼的风,眼前只是一片刺目的光晕,直让我要落下泪来。
陡然面前一声惨呼,掐着我的手立时卸了力气,我的身子直直向外倒去,眼见着就要跌下去!忽地一只有力的臂膀将我拽回来,拽入他的怀抱里,是朱常洛!他突围出来,赶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救回我。
抱住他就好像找回了安全感,可渐渐地,我也察觉出不对来,他怎么像站不稳了似的,一阵阵摇晃。我收回环在他身后的手,只见手心里满满的都是鲜红的血。
更多的杀手逼近,朱常洛浴血重衣,脸上汗水混着血水流下,胸膛急剧起伏,我都能听见他迅疾的心跳声。
好几把刀同时以开天辟地之势向我们砍来,朱常洛暴喝一声,仍强撑着举剑格挡,我看见他身上好几处伤口汩汩冒血。大刀压着长剑,逼着我们退向绝境,脚底不断有石子噼里啪啦地掉落下去,触目惊心。
朱常洛蓦地将长剑上的大刀通通震开,却没受住反挫的力道,脚下一滑,便向陡崖下溜去。我下意识拽住他不肯松手,身子一斜,也一并下去了。
几乎同时,“嗖嗖”几声,没看清是什么,面前的杀手就倒了一半,陡然有人抓住我的手腕,身子蓦地在虚空中顿住,止住了下落的势头。
抬首一看,竟然是公孙徵!
他手臂上青筋暴起,咬着牙硬着一口气,一手抓着朱常洛的小臂,一手攥着我的手腕,腰间缠了好几道粗壮的青藤,这才没被我们拽下去。可这样一拉一拽,也非常人所能承受。
“小心!”朱常洛疾呼道。
只见仅剩的几个刺客换了近身的匕首,缓缓靠近,公孙徵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腰间的软剑,却腾不出手来,他不能回头,所以不辨敌情。陡然间,一人发难,将手中的匕首狠狠地向公孙徵后背扎去,公孙徵闷哼一声,脚下一绊,便将那人踹飞。手略微松了一松,又很快握紧,即便如此,我与他紧紧相握的唯有几根手指了,再看朱常洛那边,也从手臂滑到了手腕。
众刺客见一人得手,胆子都略大了些,纷纷上前,却又顾忌着自家性命,行事更加谨慎了。
“这样下去,我们都得死!公孙——放开我!”朱常洛大喊。“放开我!”我与朱常洛异口同声。
低头看一看脚底的深渊,似乎没有刚才那般可怕了。公孙徵来了,他们俩联手,一定可以杀出重围,只要他能活着,我就没有什么不甘愿的了。
我看见那匕首上泛着幽绿的光芒,越来越近。是啊,再这样下去,我们三个一个也活不了,选择已迫在眉睫,公孙徵会怎么选,似乎毋庸置疑。朱常洛之于他,于公,是太子,于私,是兄弟,可当我抬首看他时,竟从他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犹豫。
来不及了!他与我的手上都是冷汗,我挣了几挣,手指便快要滑出他的掌心。就在我要掉落的那一刻,他猛地向前一够,复又将我的手腕紧紧攥住,同时,另一边,已经没了朱常洛的踪影!
他飞快地坠落下去,我甚至看见他抬首对我们微微笑着。
“不——”我凄厉地大喊,向他伸手,可他下落得那样快,一瞬间便消失在缥缈的层云之中。
公孙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腰间薄而利的软剑,猛拍地面,借力弹起,我也跟着飞身而上。再睁眼的时候,面前的刺客已然悉数倒下,而我所立之处,已经是结结实实的地面了。
可是,朱常洛……
我回望深不可测的山壑,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身受重伤,又跌下山崖,只怕……心中的剧痛就像巨锤,击得我呕出血来,我们说好要生死俱在一起的,他明明答应我,临了还是选择让我生。
远方,残阳似血,映得山林好像着了火,有飞鸟在林子的上空不断盘桓。我就那样静静地望着,望着,待心中的纷乱缓缓平复,待冰冷麻木的手脚慢慢回暖,内里陡然升起一股坚韧的力量,我不能放弃他。
公孙徵从一旁的丛林里拉出更多的青藤,开始将它们绞在一起,他望向我,眸中亦有坚定:“我们一起去找他。”
“你也觉得他没有死,对不对?”我不自觉地微微笑,泪水却止不住地滑落。
他定定地看着我,点点头。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朱常洛是生是死,我都不会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下面。我甚至想,也许他被树枝挂到,也许下面有一片湖水,也许他被好心人搭救……他还没有死,若我们早些到,就能早些救他。
心里怀着这样一点儿希望,虽然微弱渺茫,却足够让人从绝望的黑暗里爬出来,身体里也有了力气。我爬起身来,帮着公孙徵拖扯藤蔓。
天黑了,习惯了宫中的万千灯火,我竟不知,还有如此漆黑的夜晚,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我时刻警醒着,不要被这黑色湮没,熄灭了心中的小小星火。
青藤坚韧非常,我力气小,穿插得吃力,加上藤蔓表皮粗粝,不用看我也知道自己的手成了什么样子。公孙徵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摆弄着藤子,瞥见了我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将火把递给我:“你把这个拿好,给我照着亮,那些都留着我来做,接头的地方关键,若打得不结实,就危险了。”
我微微一滞,接过火把去。
待所有的藤条结成一条藤梯,公孙徵拾了根枯枝,在火把上点燃,朝陡崖下扔去,盯着那下落的火光看了许久,终于道:“长度应该够了。”说罢,将绞好的藤蔓一点儿一点儿放下山崖去,又将一切检查了一遍。
他看了看我,道:“好了,你只管将火把举高,照着咱们脚下,我背你,上来。”说着转过去屈身半蹲。
犹疑了一瞬,便照他说的做。
“抓紧我。”公孙徵叮嘱了一句,背着我慢慢从崖口下去,眼前只有刀削斧砍般的峭壁,四面都是呼啸的夜风,偶尔还有两声奇怪的动物鸣叫传来,我不自禁地将手臂收紧了些。
他一顿,依旧敏捷地攀着藤梯向下滑。
不知是不是因为背着我,公孙徵动作渐缓,他的后背湿透重衣,他额上的汗珠一滴接一滴地滚动,滑落到眼角,我忍不住伸出袖子为他擦去。
遇上稍大而平坦的石头,我们便休息一下,公孙徵的手不曾离开那藤梯,每每只休息了一小会儿,便简短地说一声“上来”,我们就继续向下滑。
不知又这样滑了多久,我拿火把朝下面晃了晃,喜道:“到了,到底了!”
听到我这样的一声呼叫,公孙徵仿佛如释重负,加快了手脚的速度,几乎是凭空地滑了下去,却不想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一个不稳,我们一起摔倒在地。
虽然摔得痛,我却来不及在意,心里只觉得不太对劲儿,转身只见公孙徵倒在一旁,一动也不动,我拾起火把一瞧,我的衣襟上,他的整个后背上,都是血!
原来湿透衣衫的,不是汗,是血……
他两手抓住我和朱常洛之时,刺客趁机拿匕首刺伤了他,我心心念念想着朱常洛的安危,竟忘了他的伤!
心中歉疚,我伸手要扶他,却听他虚弱道:“别动伤口,有毒。”
“你怎么样?”顾不了那么多,我从背后扶住他的双肩,用自己的肩膀给他支撑。
公孙徵微微苦笑:“刚刚在半途,我的眼睛就看不见了,说了又担心你害怕。”
毒素已经蔓延到眼睛了吗?待侵入脑中,岂不是就晚了?
“我们已经安全到底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毒要怎么解。”我强自镇定,刚刚那一路,他竟是凭着直觉摸索下来,背后伤口开裂,还背着我,可想而知有多艰辛。
他从衣襟里摸索出一个青瓷的小瓶子,倒出一把药,仰头送进嘴里:“下来之前,我已经吃过了,现在我的眼睛也不是全然看不见,说明毒素也算抑住了些。我再把剩下的吃了,应该可以撑到明早。还要劳烦你替我清毒,务必在明早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