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伫立在门边,檐下的一盏孤灯拉长了我寂寥的影子。遥望池塘对面,那里灯火辉煌,明亮的星点在波光里摇曳,隐隐传来阵阵高笑喝彩,仿佛那才是烟火人间。而我,只能茕茕孑立于冰封万里的极寒之处。
一个人影由远及近,是云横,我离开之后,全亏得有她替我几面斡旋,竟到了这个时候才回来。
云横向我行了礼,面似不忍:“选侍,这段时日你可累坏了,早点儿歇着吧。”
我微微一怔,才惊觉自己已经站了好几个时辰,此时连脚都麻了。我不由得苦笑,笑自己痴傻,今日我就是在这里站上一夜,他也是不会来的,又是何必?
“婚宴还未结束吗?”
“没有。太子还未下酒桌。”云横欲言又止。
我故作轻松地一笑:“哪位大人这般没眼力见儿的,拖着太子这样晚,也不怕太子妃怪罪?”
“是太子自己不肯,”云横为难道,“别的大人都怕了,早就打道回府,现在前厅里也就只有公孙先生几位相陪……太子醉得厉害,选侍要不要去看看?”
心中如一滴冰珠落入湖面,激起微小却频密的涟漪。我伸手抚上胸口,意图稳住越来越明显的震动,涩声道:“不用了。让王安想法子将太子请过去吧,我这就歇下了。”
人虽是躺下了,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前段时日,我以忙于筹备大婚为由,对他百般疏远,他却还是对我一如往昔。我心中早就认输了,他是为了我,我怎会真的狠得下心怪他?
又是一夜无眠。
第二日,我早早便候着了,托着腮在妆台前发怔,脑子里总闪出和朱常洛从前的画面,只是他对面的人通通换了张脸。
待小栗子跑来通传,太子太子妃回了慈庆宫,我才又取了妆粉压了压眼下的乌色,理了衣裳,按照礼制去向太子妃请安。
太子妃的住处徽音殿,就在慈庆殿的正北方向,两座殿宇由一条长廊连接,挨得极近。长廊两旁落英缤纷,还有玉制的小桌小凳,看起来格外温馨可爱。
我牵扯出一抹微笑,款款而入,徐徐拜倒,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选侍王氏给太子、太子妃请安,祝太子、太子妃琴瑟和鸣,百子千孙。”
朱常洛蓦地站起来,略微有些失神:“你怎么来了?”
“回太子,妾身依照规矩,须在大婚第一日,前来拜见太子妃。”
许是见朱常洛站着,太子妃也站起来,只听见旁边的嬷嬷咳嗽了两声,太子妃又惴惴地坐了回去,怯声道:“王选侍快请起。”
我起身,这才忍不住向太子妃望去,眼前的少女容颜稚嫩,比我初入宫时还要小。她面若芙蕖,唇如花瓣,小鹿一般怯弱的眸光,我见犹怜。我心中的防备抗拒之情,在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面前,欲击而无物。
她不正如当初刚刚入宫的我,而她视我,就如同我当初面对阖宫掌权的贝淑女一样。经历了这些,我有些理解当年贝淑女对我做下的事情了,甚至有些同情她,可我不愿意做第二个贝淑女。
太子妃又试探着瞧了一眼朱常洛和嬷嬷,嬷嬷点了点头,她才向我羞涩地笑道:“王选侍,我……本宫,本宫初来慈庆宫,许多事情还不懂,以后还有许多地方要劳烦王选侍。”
显然,这是旁人教的官话,我只俯身道:“都是妾身应该的。”
那嬷嬷走到我面前来,打开一个锦盒,里面赫然一支梅花竹节纹碧玉簪,做工精细,很是珍贵,太子妃又道:“听闻王选侍素爱雅致,本宫觉得这支簪子比黄金宝石更适合你。”
我看了朱常洛一眼,他也正望着我,眸光深邃,只怕这话,都是他教的,可是这东西,却是他没有的。
我了然一笑,双手接过,向她谢了恩,恭敬道:“太子妃从此有太子疼爱,妾身也没有更好东西送给太子妃,便请太子将掌管慈庆宫事务的权力移交给太子妃吧,这本也是属于太子妃的权力,妾身之前只是暂代而已。”
“这……”太子妃惊讶地看着朱常洛。
沉吟片刻,朱常洛缓缓道:“太子妃初来乍到,慈庆宫里的事务都还不熟悉,不如暂且就由你代劳一阵子。”
我瞧了一眼身边垂目静候的嬷嬷,笑道:“若不着手试着做,自然不会熟悉了,妾身三个月前与太子妃一样什么都不懂,这协理东宫的权力妾身实在不敢僭越,还请太子让太子妃收回。”
见我如此坚持,朱常洛只好无奈道:“也罢,就让太子妃学着做。”
见太子妃那惶恐不安的神色,我道:“有宫里熟悉事务的几位姑姑帮衬着,太子妃不用太担心,若不得空,先让掌事的管着,向您报备即可。”
太子妃向朱常洛的方向轻声道:“本宫会认真学的。”
又寒暄了几句,我并不自在,便称身体不适,先告退了出来。
刚刚入了万荷台的九曲回廊,池塘之上,四下无人,小栗子在前边候着,见了我,道:“启禀选侍,染画求见。”
“让她进来吧。”
小栗子道:“选侍,来传信儿的是她家的小丫头,染画约您在前面的林子里见面,您若不见,奴才这就打发了她去。”
“慢着,我去。”我与云横对视了一眼,染画无事,绝不会如此麻烦。
这片林子茂密葱郁,真是密谈的好地点,我与云横四下望了一望,便钻入林子,直走到深处才看见染画,她见了我,忙俯身下拜:“妾身失了规矩,还请选侍恕罪。”
“无妨的,你急着找我,所为何事?”我扶她道。
“选侍可还记得庄嫔身边的罗妈?”染画从袖中抽出一张叠成长条状的纸,“她托妾身将这个交给选侍。”
我狐疑地展开,是一份名单,上面有十来个后宫嫔妃的封号。
“罗妈说,这是庄嫔临死前从枕头下面摸出来塞给她的,让她一定要交到您手上。”染画从旁道。
“罗妈是如何与你联系上的?”
“要说这罗妈也着实精明,当时众人皆以为庄嫔为选侍所害,庄嫔身边的人自然便是选侍的仇人了。罗妈专守着尚膳监门口骂,直骂得妾身底下的丫头听不下去了,来告诉了妾身。妾身心道这人好阔的一张嘴,真相未清,选侍岂能任她诋毁,便找她理论,拉扯间,罗妈便将这字条儿塞给了妾身。”
的确精明,她这般骂,才引来了真心维护我的可靠之人,才能确保这份名单到达我的手上,也躲过了有心人的耳目。
我心下动容,感激道:“也要谢你全心回护我。”
“选侍哪里话,选侍是妾身的恩人,妾身自当知恩图报。”染画神情谨慎道,“听说咱们宫里揪出了奸细,妾身贸然约选侍来这里见面。”
染画略微踌躇了一下,道:“妾身还有一事不得不禀,还请选侍恕妾身擅做主张的罪责。”
“你我之间不必闹这么多虚礼,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染画低声道:“妾身先前并不清楚罗妈底细,所以对于这张字条儿很不放心,害怕这又是她们陷害选侍的东西。所以妾身就擅自将这字条儿拆开看了,发现这份名单所指,均是后宫中失宠的嫔妃,而且她们大多不是疯了便是痴傻。”
我略微皱眉,心中琢磨庄嫔将这份名单交给我,究竟有什么含义,我迟疑着开口:“她们是不是都失去过孩子?”
“正是,选侍妙算。”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若不是疯癫痴傻,只怕她们也活不了。”
“选侍是说,她们都是装的?”
我不置可否,只细细看过每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封号,又听得染画继续道:“妾身还在这份名单中看见了故人之名。”
“故人?”
顺着她纤纤的指尖看过去:“宁妃”。
“选侍有所不知,”染画压低了声音道,“宁妃与妾身属同一批入宫,也有过几面之缘。其实以宁妃那般的容貌,一开始就该入选嫔妃。可不知怎的,最终只与妾身一样,被选作当初皇长子的侍妾。”
想必是有人忌惮她的美丽,一开始便动了手脚,其中的猫腻,可想而知。
“后来,皇上又注意到了她,趁着还未录记在册,皇上便以太子年幼为名,剔除了两名侍妾,其中便有她。然后几经兜转,封了她位分,极尽宠爱,不久有了身孕,便升作宁妃。那时卫宁妃的荣宠,几乎可与如今的姜贵妃比肩,若不是出了后来的事,唉……”染画惋惜地叹气。
“宁妃出了什么事?”
“深宫中事,妾身也不清楚,只知道宁妃的孩子没了,自此,她便称病,闭门不出,皇上来探望,她也不肯见。皇上九五之尊,能吃几次闭门羹?渐渐就将她冷落了。只是宁妃不怨也不恼,到后来倒有一些自得其乐的意思。她也是这几人之中唯一不疯不傻,却也保全自身的人。妾身以为一定不简单,也许对选侍有用。”
我有些恍然,只觉这样短短的几句话,竟已经勾勒了一个女人最繁华惊艳的时光,让人心惊。
既已知这后宫之中,有一张无处不在的弥天大网,时刻准备着将我捕捉,我只有慎之又慎。
当年宁妃的事情,如意应该也是知情的,我不能贸贸然找上门去,只有托如意打探,与宁妃来个“偶遇”。
剩下的证人不多,好在庄嫔身边的倩儿,被太后要去了身边伺候,一时应该性命无虞。
我不能傻傻地将一个个证据暴露出来,给他们销毁的机会,此次定要一击即中。
三日之后,朱常洛来时我正靠在窗边闲闲地翻看《史记》,屋内阴凉,风穿过窗外的翠碧竹林,拂到面上来时已去了燥热,十分清爽。
天气越发地热起来,我将头发全梳了上去,露出光溜溜的额头,身上也只着一件杏花薄水烟罗衫。
他在我对面坐下,笑着打量着我一身的装束,又将我手中的书拨看了几页,艳羡道:“你倒惬意。”
此时正值晌午,是日头最毒的时候。我见他额头上覆了层薄汗,手边也没帕子,便直接拿袖子为他轻拭,不由得嗔怪:“怎么这个时候来了,热得紧,都是当太子的人了,还动不动一头汗,什么样子。”
“想起便过来了,还要分时辰吗。”他就这样任由我擦着,嘴角的笑意更甚,“我就爱听你叨念。”
我睥了他一眼,收回手:“有时间不去陪新人,跑来旧人这里听叨念。”
“我偏不爱新人笑,只怕旧人哭。”他捉住我的手。
我挣扎道:“谁哭了。”
“那你为何跑去徽音殿撂挑子,看着就是一副赌气的模样。”他将我拉近,刻意肃了面容。
“我不是赌气,就是懒,打理那些事务多少也要费心的,哪有这份舒适?”我依在他的手臂,“天气一旦热起来,我连门槛都不想跨出去。”
“就这?”
“还有……”我故作苦思,“事情都交托给太子妃,她就可以少缠着你了,你就可以多陪我了。”
“好主意。”他朗朗笑道,又捧着我的脸细细看,蓦地拿手指在我额间一点,“怎么觉着你这颗痣越发鲜红了?”
眉间手指的暖意让我不自觉想起那日,公孙徵的血滴落在同一个地方,动魄惊心,一时竟有些怔怔的。
“想什么?”朱常洛疑惑道。
我回过神来,心念一转,想起了另一件事,道:“你大婚当日汉岳刺杀三皇子,想必你都已经知道了。揽溪代哥哥赔罪,还请太子体恤哥哥丧妻之痛,不要怪罪他。”
朱常洛轻轻叹气:“我没提起,就是不想让你烦心。听说汉岳腰间还挨了一刀,可是真的?”
我忧心地颔首。
“不过有公孙在,你大可放心了。”
“我想去看看哥哥,”我将自己偎进他的怀里,“我与哥哥之间仍有些许误会还没解除。那日我气他鲁莽,差点儿就铸成大错,说话也失了分寸,我担心哥哥的身体,更担心他的精神,你让我去看他好不好?”
“出宫?”他终于耐不住我的目光,眸中一软,“好吧,只是我必须陪着你。”
我一听他松口,心中欢喜起来,问:“下个月初可好?”
他无奈道:“你呀,净给我找麻烦。”
他虽言语间嗔怪,可语气中尽是溺爱的温柔。三天了,一日不见尚且如隔三秋,我的确想念他的怀抱、他的眉眼。
调皮的发丝受清风的鼓动,在我与他之间摆动,最终落在我的唇边。他手指微动,最终俯下身子亲吻过来。
“你放心,她不会怀孕的。”一阵唇齿的缠绵之后,他黑色的眸子注视着我,显得格外认真,“整个慈庆宫的女人,除了你,都不会生下我的孩子。”
我不由得微惊。
“我,朱常洛,只会让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诞下孩儿,我,只要我们的孩儿。”
肩臂微凉,罗衫早不知何时落下。
夏日里的天亮得极早,而我却要在日出之前到达祺轩楼的顶层。
出门时外边仍是全黑,我们没有执灯,云横扶着我,小心地探路。这样一路摸黑,走得缓慢又艰难,加上祺轩楼偏僻,到时天已经蒙蒙渐亮了。
祺轩楼极高,阶梯又陡又长,待爬了大半,已是举步维艰。云横忍不住道:“选侍半夜就起来了,又这样辛苦,若卫宁妃不在这儿可怎么好?”
我撑着墙喘过气来:“在与不在,到了方知。”
终于爬到顶层,那里果然有一位丽人正凭栏远望,纤长秀丽的背影,泼墨般的长发。她听见身后有动静,蓦然回首,那容颜美得令人惊心。正值一阵风来,发丝轻扬,一袭古烟纹云雾逶迤拖地长裙,衣袂翩翩,宛若九天的仙子。
我不得不承认,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美得无以形容,若一定要用一个词形容她,那只能是:一顾倾城。
收回惊羡的目光,我行礼道:“慈庆宫选侍王氏见过宁妃娘娘,娘娘安康。”
她似有一丝惊讶,不过只一瞬,便恢复了
恬淡的神情:“起来吧。原来你就是那个王选侍。”她似又忍不住多瞧了几眼,然后便不再理我。
我顺着她的目光向远处瞧去,可以看见正阳门外,我见她一瞬不瞬专注的模样,问道:“宁妃喜欢这儿?”
“这儿景致好,原本还挺清净。”
她旁若无人,自顾自地踱步、看鸟儿,斟茶的时候瞥了我一眼,递了我一杯。
第二日,待我气喘吁吁地爬到,宁妃已经在那儿了,相视几许,倒也没说什么。我见昨日她没带一个宫人在身边,猜到她许是喜静,便让云横在下面一层候命,没让她跟上来。
我抱了两个棋钵爬上来,想着与她找点儿共同的趣味,问道:“宁妃可有下棋的兴致?”
“你可听过,工画者寿,工棋者夭。”她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大清早的就下棋,只怕要折寿,我这人可惜命得很,恕不奉陪。”
第三日,我抱了纸笔来,宁妃斜睥着冷声道:“画什么,你吗?”
第四日、第五日……我想各种方法与之接近,都被她一盆盆冷水浇熄。不过我也看得出,她并没有表面上那样讨厌我,她虽一贯地冷言冷语,可揶揄中逗趣渐渐多于嘲讽。
直到有一日,我抱了只罐子来,放在那儿的一张小桌上,宁妃随手折了根树枝,瞄准了一掷,正中罐口,终于笑道:“这才有那么点儿意思了。”
原来宁妃最喜爱的游戏,竟是投壶。
我勾着身子,忍不住先打了个呵欠,站在界外,眯着眼睛瞄准。阳光已经很盛了,有些晃眼,我手指发力投去,树枝打在壶口上,今天第七次蹦到一边,气得我一甩手。
投壶需要技巧,更需要运气,看来今天我的运气不怎么样。
宁妃在一旁注视着我,蓦地说道:“其实你不必每天这么早来陪我。”
“和你一起,可暂且忘了自己身处何地。”我这句话,不算全然违心。
“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你是有求于我。”她掩口一笑,神色却略略黯然,“可我若是你,便会安分守己,守在那人身边。只管装傻卖痴,让他眼里只有你一个人,过娇滴滴女儿家的生活,外面的尔虞我诈就让男人去应对。”
她眸色哀戚:“我也曾想象过很多次,他喜欢的女子,会是什么样子,会比我还美吗?可见了你,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模样中上,才情中上,都不算是最上乘。”她冲我一笑,隐有艳羡,“可他就是喜欢你,闹得阖宫都知晓,可见人与人之间还是要讲求一个‘缘’字。”
心下恻隐,我不由得问道:“你怨他?”
“原来你知道?我虽自认殊色,可他从始至终都对我无情,是我自己动了心,何从怨起?他既然对我无情,自不会为了我违逆他的父皇,天理伦常,我又何从怨起?”
我将目光远眺到那个她日日凝望的地方,心下一横:“我知道,你想出宫。你答应帮我,我就想办法助你到正阳门外。”
她眸色中闪过一丝惊异,很快又镇定下来:“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你敢保证,有我帮你,你就一定能赢吗?”
我微微顿了一刻,笃定地颔首:“有你助我,不说十分把握,八分总是有的。”
“那你又打算用什么办法让我出宫?”
“我现在还没有办法,但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尽全力想办法让你出宫,以我王揽溪的人格做担保。”我信誓旦旦道。
“你这样不惜一切,到底是为何?”
“报仇。”我面上淡淡的,可心里的恨意已经翻涌起滔天巨浪,终忍不住,“此仇不报,我彻夜难安!自省过往,归咎于我遇事向来被动,这次我要主动进攻,试着撼动那个人在后宫之中的地位。这是为了太子,也为我自己的本心。”
“那个人吗?以她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此举无异于蚍蜉撼树。你动不了她,我也动不了她。”宁妃秀眉微蹙,“就算她闯出弥天大祸,皇上也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包庇纵容她。皇上最多生几天的气,就会待她如故。这些年,我也算见过不少次了。”
“为何?宫中年轻貌美的女子数不胜数,为何皇上偏偏对她溺爱纵容?就算她不顾惜皇上的死活,迫不及待地安排三皇子登基,皇上也肯原谅?”
“皇上用情至深,也因为愧疚。”宁妃苦笑道,“昔年,那人曾是皇上胞弟潞王的枕边人,皇上将其强娶入宫,次年潞王就藩,两人从此天各一方。她可是恨透了皇上,皇上却对她千依百顺,就算她把自己的后宫搅得鸡犬不宁,也不曾怨怼。”
竟是有这样的缘故。
“我愿意帮你,你不用谢我,我帮你的缘由,算是同你一样。”她眸光深深,又缓缓投向远处的正阳门,“你只管将事情安排妥当,至于我出宫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自有安排。”
那日,我们密谈了整整一个上午,事情的安排已然趋近完备,临走时,宁妃蓦地问我:“你愿意被心爱之人利用吗?”
“那不是利用,对心爱之人,付出所有,我心甘情愿。”
难道,她是因为感觉不到爱意,又不甘被利用,才选择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吗?
“看来你现在还不懂,”宁妃笑笑,“揽溪,你记住,若一个人到最后对你只剩利用,你一定要勇敢地逃开。”
我颔首道:“记住了。”
她缓缓地转过身去,轻轻地喃喃:“也许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
刚刚走到万荷台的九曲桥前面,便看见贝淑女底下的琉璃在那儿来回踱步,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了我,跑过来“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都带着哭腔:“王选侍,您可回来了,求您快去劝劝我们淑女吧……”
“贝淑女怎么了?”我让云横拉她起来。
“我家淑女不知怎的又闹起了脾气,将饭菜都砸了,再这样闹下去,只怕太子知道了又要怪罪。”琉璃为难道,“求王选侍移步去看看吧。”
进门只见残渣碎片,满地狼藉。贝淑女听见门边有动静,满怀希望地瞧过来,见是我,眸中的神采又一点儿一点儿地黯淡了下去。
自从她被禁足之后,守在身边的也就只剩琉璃几个,其他的要么惫懒地混着,要么已然另谋出路。仪英阁里冷寂得如同冰窖,就连这眼皮底下的渣滓,都没人理了。
我接过云横手里的托盘,示意她帮着琉璃收拾一下,然后将饭菜端到桌上,笑道:“我还没用午膳呢,贝淑女就陪我吃一点儿,如何?”
“大清早的就吃了个奴才给的闲气,满满当当一肚子!哪里还用得下?”她说起,仍有些余怒未平。好歹,她也是曾经掌管整个慈庆宫事务的人,那时候,哪个奴才敢在她面前多一句嘴?如今,全是拜高踩低的嘴脸,也不怪她生气了。
“就只当尝尝我万荷台的手艺吧。”
果然,贝淑女对着那几碟菜肴,冷冷道:“还不是都一样。”
“既然你我所用的菜肴一样,可见太子对你并无苛待,淑女又何愁没有卷土重来的时候?”
她的神色微微晃动:“真的?”
“患难见真情,日久见人心。贝淑女趁着这个机会将身边的人好好看个清楚,也没什么不好。”我给她夹菜,安慰道,“等我眼下的事情结束,便求太子解了禁令,相信太子念着旧情,一定会原谅你的。”
“他会原谅我?”贝淑女的眸子又变得晶亮,神色却又急急一变,“我做过的错事我都承认,可是刘……”
见她蓦然止住话头,我不由得问道:“可是什么?”
“算了,说出来,他又要以为我颠倒是非,兴风作浪,我说出来,也是自取其辱。”贝淑女转而苦笑。
我凝视了她片刻,只道:“吃菜。”
不久便是皇后的寿辰,按照祖制,太子应携太子妃出席千秋节,其他女眷在千秋节之前为皇后祝祷请安即可。
三日前,我去向皇后恭祝,皇后命我千秋节的时候一定要随太子前来。
千秋节那天,宫里张灯结彩,连宫女内监都统一换了鲜艳的衣裳,看着喜庆吉祥。坤宁宫里里外外更是扎满了红绸和彩灯,一派喜乐祥和。
我们早早便向皇后祝寿,朱常洛说了一堆的吉祥话,逗得皇后笑逐颜开。皇上、太后、郑皇贵妃一一驾到,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众人各归各位,客气寒暄。
太子妃坐在朱常洛左侧,而我坐在他右侧。太子妃是第一次参加如此盛大的宫宴,不禁有些拘束,红着面颊微微垂着头,也不怎么说话。
朱常洛拈起一颗桂圆,掐开了递与我。女子在宴会之上总是矜持的,他知道我平日里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所以总是可以适当地照顾我。可是今日不同以往,他不只携了我一人来,而且那位才是他的正妃,我不由得低声提醒他。
“可是我也不知道她爱吃什么。”朱常洛低低地答我,目光在面前诸多的小碟子上逡巡了一圈,将我面前的小鱼干儿换到了太子妃面前。
我正一抬首,遇上太后若有所思的目光,她看着我,微微笑着一颔首。我一怔,即刻回以笑靥。
“本宫已经许久未见过潘选侍了,福王今日如何没携潘选侍一同前来?”忽听得皇后慈祥地问道。
在朱常洛被封为太子之后,朱常洵亦封了福王。我抬眼望去,果真,只见他身侧换了一名不曾见过的妖娆女子,并非以往的潘选侍。
“启禀母后,那潘选侍悍妒成性,有违妇德,儿臣已下令将她锁在房中,永远不许出来。”那朱常洵说起此事竟莫名地有一丝得意。
“这是为何啊?潘选侍就算任性,怎的就非要到如此地步呢?”皇后惊问。
“儿臣不过要纳她房里的一个宫女为侍妾,她就大发脾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儿臣就没见过这般不懂礼教女德的泼妇,没有废了她,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又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不察太后、皇上、皇后,就连他自己的母亲郑皇贵妃,都微微蹙起了眉头。
那朱常洵好色成性,就侍妾之数,也有几十人,而他殿里的宫女,又鲜有没被他染指过的,多是敢怒不敢言。宫里每每到分派人手之时,宫女们宁可去浣衣局干粗活儿,也不肯去三皇子的殿里。众人皆是心知肚明,此时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就更显得混账了。
“洵儿,那潘氏不过一个选侍,若不合你的心意,想废就废了吧。”郑皇贵妃终于忍不住开口,“今日是你母后的寿诞,这些无趣的话可万万不可再说了,还不快向皇后赔罪。”
朱常洵旁的优点没有,唯有对他母妃的话言听计从。可他向皇后赔了礼之后,下流的目光滴溜溜转到太子妃身上,涎皮赖脸道:“母后,不然由您做主,也为儿臣选一位如皇嫂这般美貌的正妃,正好管管儿臣宫里那些个聒噪的女人,您看怎么样?”
我对他那副嘴脸厌恶已极,再多看一眼、多听一声都快要呕吐。“别糟践人了。”我暗暗咒骂道,手心里的一颗桂圆已经被我用力捏得皮开肉绽,汁水渗出了指缝。
“王选侍是否说了什么?哀家这老婆子耳朵不好了,听不清了。”蓦地,太后发话。
我那样低的声音,就算朱常洛能听见,太子妃也未必能听清,太后这耳力,岂非真的不好?
我没防备,心下一惊,却也很快有了主意,起来行礼,镇定道:“回太后的话,妾身是说,三皇子所言甚是。三皇子既已封王,便是长成了大人,迎娶正妃、前去封地,都是宜早不宜迟的事情。”
最近,朝堂上的大臣们纷纷上奏,要求福王就藩,我也是知道一点儿的。
太后似对我回答的这番话很满意,微笑着点头:“王选侍所言甚是。洵儿,你呢,你想什么时候娶正妃、去封地啊?”
“当然是……”朱常洵的“越快越好”还没说出口,便被警觉的郑皇贵妃截断:“母后,洵儿还小,皇上与臣妾打算让洵儿陪您过了明年五十大寿的千秋节,再去封地呢。洵儿这一走便不易回宫了,也算临走前对您尽的孝道。”
太后掠过郑皇贵妃刻意讨好的面容:“皇上也这样想吗?”
皇上静默地颔首:“一则,是想让您的孙子为您尽孝道;二则……也请母后体谅儿臣和皇贵妃舐犊之情。”
“哦?尽孝道?舐犊之情?”太后微微笑道,“好啊,这样看来,哀家另一个儿子潞王,想必明年也可以来京拜寿了。皇上,是吗?”
皇上讷讷无言,面色几经变幻,终于沉声道:“儿臣惶恐。关于福王就藩,儿臣明日就令人准备。”
郑皇贵妃的脸色自然也好不了哪儿去,气得胸膛急急起伏,只能看了她那不争气的儿子一眼,又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我毫无惧色,这也算是我与太后不言自成的默契了。
这时,张公公进入大殿通报:“皇上,钦天监有要事禀告,求见皇上。”
“你也不看看今儿是什么日子!他说要见朕就要见?让他滚!”皇上暴怒,将刚刚憋闷的怒气都发泄出来。
“这……”张公公战战兢兢地跪下,继续道,“他说事关皇上龙体康健,不敢欺瞒啊。兹事体大,皇上还是见见他吧。”
“是啊,普天之下第一要紧不过皇上的龙体,不如将他叫到这儿来回话,离宫宴开始尚有段时辰,就听听他能说出什么。”皇后也从旁劝道。
皇上讨厌言官,可对钦天监的印象向来还不错。听见禀告所言之意,仿佛事关重大,脾气发了,也担忧起来,便不耐道:“宣他来,若说不出什么,朕定不饶他。”
公孙徵一袭广袖长袍,进入大殿,腰间整整齐齐地缠了大红的腰带和玉扣,以示对皇后寿辰的恭祝。他恭敬地行礼,面面俱到,礼数周全,风流倜傥的身姿,让几位待嫁的公主都不由得红了脸颊。
“微臣钦天监监副公孙徵有要事向皇上禀报,万不得已,惊扰了皇上及各位贵人,还请恕罪。”公孙徵不卑不亢。
“你且说。”
“皇上,川地达州绥定府传来消息,那儿有个百年的老龙洞,
这个月中旬,龙头突然吐出红水,此地相不吉。又经钦天监夜观星象推算,此乃皇上遇厄星冲撞之兆,故刻不容缓,前来禀告。”公孙徵的话甫一说完,四周就炸了锅。
“你小小一个监副,可不要危言耸听,就算皇上饶你,本宫也饶不了你!”郑皇贵妃发难道。
“借微臣十个胆子,微臣也不敢,这是川地八百里加急来的奏本,这是钦天监监正所书奏折,绝非微臣杜撰,皇上可以过目!”公孙徵将两个折子双手呈上。
张公公急急地接过奏折,呈给皇上,皇上焦虑地翻开一个,一目十行,道:“朕尚未感到有何不适。”
“照星象看,皇上受到厄星冲撞,威胁到龙体,也许这威胁只是存在,还未到皇上身边,又或许它已经威胁到了皇上的安危,可您,还没能发现。”
“可有解法?”皇上急问。
“皇上切勿惊慌,皇上乃真龙天子,此厄星最终只会消弭在皇上的光辉之下。只是钦天监不敢轻率,特派微臣前来提醒,提防厄星。”
“那小小厄星终将被朕的正气所消灭,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皇上听罢,蹙起的眉峰略微舒展,“钦天监忠心可鉴,朕铭记于心。”
众人皆跟着舒了口气,说起各种恭维皇上的话。我跟着微笑,目光扫去,却发现皇后的神色略微异样,温柔中隐有泪光,定是因为厄星之说为皇上担忧。
公孙徵微微一笑,敛了眸光:“今日是皇后的寿辰,微臣在此祝愿皇后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微臣告辞了。”说罢,便垂首退出了大殿。
不多时,众人便恢复一派欢乐祥和。算着时辰,卫宁妃也该到了,怎么她还不出现?
就在我暗自焦急的时候,张公公又进来通报,这一次,一向老练的他也禁不住跪倒在地,哆嗦道:“皇……皇上,快去看看哪,卫宁妃要跳下来啦!”
“什么?”皇上闻言大惊,拍案而起。四下也跟着乱起来。
“卫宁妃现在何处?怎的要跳下来?你说清楚了。”太后仍维持着镇定。
“卫宁妃坐在祺轩楼最高处的横栏上,自言要面君死谏!”
我听了也吓得不轻,脑子里顿时一阵蜂鸣,嘤嘤嗡嗡地不停。不是这样的,计划根本不是这样� ��我只求她来大殿主动面见皇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真相揭穿,她这是干什么?
“马上去祺轩楼!”
“皇上不可!”郑皇贵妃阻拦道,“钦天监刚刚说了,皇上对于一切可能发生的危险,能避则避,这个卫宁妃阴阳怪气的,臣妾害怕她伤害皇上!”
“本朝就没出过后妃死谏的事,人命关天,这儿这么多人保护皇上,皇上还在犹豫什么?”太后义正词严。
“宁妃不是胡来的人,这是怎么了,皇上快去看看吧!”皇后慌乱地劝道。
皇上对两厢所言恍若未闻,定了一瞬,拔脚便走,后面呼啦啦地跟上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祺轩楼而去,我与朱常洛也从旁跟上。那一阵蜂鸣之后,我脑子中缠乱如麻,面对朱常洛,也不知从何说起。
到了祺轩楼底,只见最高处一袭朱色的宫装如同风筝般摇摇欲坠,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众人的心,动辄齐齐一片惊呼。
张公公尖着嗓子都叫破了音:“宁妃娘娘啊,皇上已经来啦,您下来好好说成吗?”
皇上亦抬头凝视,面目阴沉。
“……我还能再见你最后一面,于愿足矣。”卫宁妃站在栏杆的边沿上,少女一样转了个圈,笑声飘散在高空之中,“还记得吗,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穿的这一身衣裳呢。”
底下的人都吓得捂眼睛,窃窃私语道:“宁妃疯了!”
“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长,可相处的每时每刻,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回忆只会越来越明晰,似乎别的事都只是梦,唯有你是真的……”
卫宁妃的声音时而清楚时而模糊,都被风吹得零落了:“……后来我有了孩子,又没了……我求你的,你做不到,而你对我的要求,我亦实难从命……我不恨你,我知道你的难处……最重要的是,谁让我爱你至深……”
我有些站不住,微微摇晃了一瞬,转眼看朱常洛,他面白如纸,额间隐隐有汗渗出来。他对上我的眼睛,有些恍然,伸过手来攥住我的手心。
我想,宁妃的这些话其实是对朱常洛说的吧,而他……心里也应是明了。我突然很想知道,他究竟对宁妃提出了怎样的要求,让她从此心灰意冷。
“皇上,你知道我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可我不想你为难,所以当初才选择忍气吞声!我本想这辈子就这样寂静地老死宫中,可天让我撞破了恶人的阴谋,无奈我孤身无依,命若漂萍,人微言轻,为了皇上的安危,唯有以死进谏!若能使皇上信得万一,此身便不算枉然,也算报得当年圣恩!卫氏泣血叩拜!”
说罢,卫宁妃又动了动,仿佛在行拜别的礼。底下众人以为她就要跳下来,争相躲避惊叫,让出面前一块空地来。
皇上听了她这一番陈词,仿佛极为动情,向上面喊道:“宁妃,朕不用你死谏,你下来慢慢说,朕信你!你回来,朕待你还如从前一般,好不好?”
“皇上,事到如今,我只能拿自己的性命来证明,求你一定要信我,详细的供状就夹在我的衣襟里。”宁妃的声音缓缓飘来,沉静安定,“我只有一个请求,希望能够魂归故里,万望皇上成全。”
“为了你,我死而无悔。”
说罢,只见那一抹朱红轻轻向空中一跃,轻飘飘地,从高楼上坠落下来。
她那样急剧地下降,风鼓动起艳丽的裙裾和绸缎般的黑发,就如同一朵火焰正坠向水面,那真的是她要的解脱吗?
原来,这就是她所说的办法,可以出宫的办法。
而死谏比之于指证,更有力量,几乎是与敌人同归于尽,若有她死谏,此事必成。可若我提前知晓,定是放弃了计划也不会让她这样做的!
她说,她等这一天很久很久了。
是为早夭的孩子报仇?还是为了……离开?
我不知道。她带着一生的过往和秘密,跃了下来,短暂而绚烂,我甚至看见了她的微笑。
“宁妃!”皇上欲奔上去,却被左右呼叫着拦抱下来。
我亦不自觉地向前一步,却被朱常洛拽住,面颊贴上他的肩窝,同时耳边听见一声肉体坠地的闷响。
沉寂,沉寂,抑或是我心惊,听不见旁的声音,蓦地胸臆深处生出一种钝重的疼痛,只能缓缓地闭上眼睛。
许久,才听见皇上悲声吩咐道:“去将宁妃身上的供状拿来。”
几个奴才都踌躇着不敢,最终还是纫兰姑姑上前去,从宁妃衣襟里取出那片薄薄的供状,呈给皇上。
皇上将纸页展开,见上面沾染的血迹,先喟叹了一声,随着他的目光凝注在那份带血的供状之上,他的神色越来越深沉,目光换行的速度也快了起来,眉头越皱越深,隐隐有青筋暴起。
在场除了皇上,只有我知道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卫宁妃以性命陈述,她在御花园的假山之后,无意间撞见秦端妃暗中与御用监的钱公公接头,托钱公公从宫外的茶弼沙国传教士手中买一种名为“骤丸”的药物。而秦端妃声称是“替皇贵妃办事”,这药是给皇上用的。
然后卫宁妃便暗中打听这“骤丸”的药效为何,得知竟是治心的西药,而这种药几乎是一种慢性毒药,对身体具有摧毁性的效用。皇上又并无心病,秦端妃竟大胆直言是要给皇上用,用心险恶。
没错,这个“骤丸”,就是当初我大婚之夜,贝淑女下在我合卺酒里的药。卫宁妃“无意间撞见”是假的,可秦端妃给皇上用此药,却是千真万确,我们倒也没有诬陷她。
皇上的颜面比天都大,正如龙有逆鳞,触之必死。他不会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也不会放过那些对自己下毒手的人。
这一次,谁也救不了秦端妃。
皇上隐忍着将供状对折,手指青白,用力地捏皱了纸页,良久才缓缓沉声道:“卫宁妃恭心肃昭,忠勇赤忱,天地可鉴。朕就依她的遗愿,追封为贵妃,特赐回乡,风光大葬。”
说罢,皇上的声音转而凌厉:“端妃呢?出来!”
“皇上,您忘了,六皇子染了风寒,端妃今日要照顾他,晚些才会来呢。端妃为皇上诞育了一个皇子一个公主,还要用心操劳,皇上有天大的气,也要顾念端妃劳苦功高啊。”郑皇贵妃仍大着胆子柔声相劝。
可惜皇上这次毫不留情面,仍是青着脸,怒道:“去把端妃那个贱人给朕带到跟前来,让太后与皇后同审!还有,陈矩,派人将御用监围了,把钱公公抓去你们东厂,给朕严刑拷打,定要让他把知道的东西都吐干净了!立刻!马上!”
皇上给了卫宁妃殊荣,满足了她的遗愿,便不再多看她一眼,带着怒气转身离去。
而我是想上前去看她一眼,却不能。她之于我,只是个全然陌生的冷宫妃子,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与她有丝毫的联系。
那么,就让我代替她,还有烟绕,将这一场好戏看下去。
不过刚到坤宁宫前面,便见一行女子跪在玉阶之下,鬓发一丝不乱,衣装整洁肃然,一举一动规矩守礼,不见往日的疯癫痴傻。
她们齐齐地重重叩首,在青玉石板上发出一连串的钝响,为首的应是常康妃,她含泪道:“臣妾们有冤,请皇上做主!”
“你们……都没疯?”皇后惊讶地喃喃。
“臣妾们装疯卖傻,只为能苟延残喘,等待能够说出真相的这一天,皇上容禀啊!”
皇上面上略微动容,抑或是想起卫宁妃躺在血泊中的模样,闭上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吧。”
“皇上,臣妾们要指证郑皇贵妃和秦端妃二人,迫害皇嗣!”
“皇上,当初臣妾们的孩子是怎么没了,您不是不知道!皇上心之所钟,臣妾们相形之下犹如尘垢秕糠,身微言轻,不值一哂。可是皇上,这后宫之中陆陆续续已然夭折了不少皇嗣,都是您的亲骨肉,您怎可视而不见,继续纵容?臣妾们身为母亲,苟活至今也只是为了给孩儿讨回一个公道!”
那些心怀冤屈的嫔妃,一人一句,有条有理,只是提及孩子,渐渐情绪涌上来,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而皇上,立在那一片泪雨之中,若有所思,只怕心里也是矛盾相攻,早已经天翻地覆了。
“今有卫宁妃死谏,若皇上相信臣妾及孩儿的冤情,臣妾愿以死明志!”终于有个女子恨然出声,起身要撞石墩子。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寻死的寻死,拉扯的拉扯,哭求的哭求……皇上额上的青筋暴得更加厉害,捏着供状的手越发颤抖起来,我知道,卫宁妃在状词里面,也为自己的孩子提了此事。
太后尚不知那份供状里写的什么,许是猜测只与皇嗣有关,亦轻声吩咐身边的宫女:“去,将倩儿带过来。”
郑皇贵妃怕皇上真的听进去了,于是上前怒喝道:“真是胡闹!你们不要欺君罔上,污蔑本宫。”
“你以为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欺君罔上的人是谁?”不料皇上蓦地看向郑皇贵妃,咬牙切齿道,眸中鲜红。
郑皇贵妃没想到,皇上竟不再维护她,惊怔了一瞬,忙跪地辩解道:“她们说的那些事情,臣妾真的毫不知情,臣妾没有害她们的孩子,皇上也是知道的……若真的都是我,皇上当年为何不提,留臣妾至今?”
“那这个呢,你如何解释?”皇上在她面前将染血的供状抖开。
郑皇贵妃凑上去看了几行,顿时面白如纸,哆嗦着双唇,语无伦次道:“这……这都是秦端妃一人所为,与臣妾无关!定是那贱人打着臣妾的旗号,作威作福,臣妾深爱皇上,怎么会害皇上呢?”
皇上用手指狠狠地凭空指了两下,一时无语,半晌才道:“待秦端妃带上来,就真相大白了!”
皇后一边劝慰着激愤的嫔妃们,一边向皇上哀道:“这……还请皇上拿个主意啊。”
悲目看着跪了一地的嫔妃,皇上无奈地一挥手,沉声道:“都回去吧,朕答应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命众人散了,皇上只让太后、皇后、郑皇贵妃进入坤宁宫,不一会儿,所有的下人都被赶了出来。
我隐隐勾了一个苦涩的笑,大局已定,杀招已成,我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这一路鲜血遍洒,终不算相负。
那日在坤宁宫里发生了什么,除了皇上、皇后、太后和郑皇贵妃四人,就再没有别人知道了。
能知道的,只有宫女倩儿,她从坤宁宫里被拖出来之后便行了杖毙之刑。
秦端妃在去往坤宁宫的路上薨了,据说是畏罪自杀,服了与毒死庄嫔的一模一样的鹤顶红。所有的事情都被推在秦端妃身上,皇上还是放过了郑皇贵妃,只将她禁足在毓德宫里,褫夺了皇贵妃的封号,降为贵妃。这也算是预料之中的结局,皇上终究还是对她心软了。
而御用监的人显然没有郑贵妃的好命,钱公公被判处凌迟而死,其他的人通通下了东厂大狱,没听说有回来的,御用监全部换了新人。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皇上已然是忍耐了。
至于秦端妃为什么要毒害皇上,只有她知道。她是两位皇子的母亲,又有郑皇贵妃这棵大树做依靠,入宫至今也算一片坦途。或许,随着年老色衰,她越来越害怕别的女人在子嗣方面胜过她的荣耀。又或者,她真的只是受人指使?
这俨然成了一个再也解不开的谜。
虽说,除去了精明阴险的秦端妃,就好比卸下了郑皇贵妃的右臂,可终究还是没能打垮她。我告诉自己,别心急,这不过是一个开始,秦端妃,不过是第一刀。我说过的,他们每一个人,我都不会放过。
就算是蚍蜉撼树,我也愿意倾尽一生之力,将她一点儿一点儿蚕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