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傍晚,彩云镀金,霞光漫天,晚膳都已经备好,我站在门前等着朱常洛,想象着他看见我的第一眼,我朦朦胧胧地在一片醉人的红绡下,给他一个最美的笑靥。
等了许久许久,直到天都黑了,华灯初上,才见王安气喘吁吁地跑来,扑在我脚边:“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皇长子早就吩咐奴才来向选侍传话,今日恐是过不来了。奴才也不知道在瞎忙些什么,竟给忘了!这让皇长子知道了,可要了奴才的小命儿!”
“你快起来吧,我不说就是了。”我知他所言不虚,只是心底难免还是泛起一阵酸而沉坠的失望之感,顿了一顿,才问,“皇长子很忙吗?”
“奴才不敢骗您!”王安用膝盖挪动着稍稍靠近,小声道,“湖广武昌府来了加急信件,实在是挪不出时间来。”
明面上,皇上不过才刚刚让朱常洛出阁读书而已,“议事”自是不可能的,也亏得朱常洛从不曾刻意瞒我。我渐渐也知道,他并不只是表面上那样一个忍让懦弱的皇子。自古帝王最厌恶的就是有人意图皇位,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他的所作所为,让有心的人渲染一番,足够一个“结党营私,意图不轨”的罪名了。
“我知道了,你去吧。”
少了一个人,总觉得房间也空了,声音也寂寥。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想一想,总不能拖拖拉拉一夜不睡,故决定再弹一首曲,无论如何也要躺着去。
琴音从指间流泻而出,温柔婉转,正是《古相思曲》,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许是从万荷之中的长廊上对望的那一瞬开始,或是在更早的时候,我便为他在心里种下了相思红豆。那相思萌芽疯狂缠绕生长,可我无知无觉,直到那柔韧的藤蔓勒疼了我,才蓦然发现。
直到一双有力的胳膊从身后环住我,扰乱了琴音和思绪,熟悉的气息让我安定,我不禁侧头蹭了蹭他坚实温暖的胸膛,一抬头,只见一轮大而光洁的月笼罩在头顶。
明月照相思,银光如飞瀑,窗棂上仿佛浮着一层绒绒的白雾,琴弦亦泛着白光。二人的影子投在地板上,纠缠如我心中的藤蔓,仿佛合为一体。
“小猫似的。”他嗤地一笑,我们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沐浴在凉如柔水的融融月光下。
不久前,朱常洛也曾说我熟睡时像只小猫,格外黏人。半梦半醒间,我总是寻求着那一股暖意,倚在他的怀里,缩在他的背后,靠着他的肩臂。起先他不是被我挤下床去,就是一翻身就压着我被吓醒,爬起来看我睡得好好的,真是哭笑不得。
我想起他摇头无奈的样子,不由得莞尔,这一刻那样美,我轻声,仿佛怕惊破了这美好:“不是在忙吗,怎么来了?”
“来看你,”他笑,又促狭道,“喝药没?”
我心里“咯噔”一下,犹自镇定道:“当然喝了。”
“哦?可桌子上分明还摆着呢。”他怪道。
我忙探过头去看,什么也没有,心中暗恨,又中计了!
“在这儿。”他从背后端出半盅黑乎乎的药汁来,闻着就冲鼻。
“这是什么?”我皱了皱眉,决定装傻,从他手里夺过来,迅速地往钵子里一倒,“看着像残茶,只剩些茶渣子,喝不得了。”
“这次就放过你。”朱常洛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把揽住我,摸我的头顶,“原本就凉透了,也没准备让你喝。”
我自知逃过一劫,明天醒来又是无数劫难,讷讷道:“什么时候才能不喝了?”
他没答我,从身后变出一个透明的琉璃罐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四四方方的小冰晶,好看极了。
“这糖块儿又好看又甜,宫里都没有呢,你就着它吃药,别生我的气。”他把糖罐塞给我,像个献宝的小孩子。
我心里欢喜,接过来,拧了半天却未拧开盖子。朱常洛笑着摇摇头,接过去轻松便拧开,道:“这种力气活儿,还是该交给男人。”
我嘴上不肯饶:“不是忙得不可开交吗,怎的还给我买这个?”
“笨!”他心疼地捏捏我的脸颊,蓦地正了颜色,然后抱我入怀,我感觉到他的胸腔微
微震动,诚恳而真实,“你好好记住,无论我身在哪里,再如何忙,心,永远都牵挂在你这儿。”他微微松开我,极近极近地看着我的眼,“记住没有?”
我乖乖点头,他却依旧皱着眉头:“还有,再不许将好好一首曲子弹得如此哀愁,你不知道,我在外边听着,心里做何滋味。”
刘淑女不太爱出门,如意又太爱出去玩儿了,最终常来陪我的,只有惜华,从《诗经》到市井故事,我俩竟十分聊得来。
一日,我俩正在品诗,云横过来通报:“选侍,贝淑女身边的琉璃求见。”
只见进来个伶俐模样的宫女,一身珠光丝绸的粉色衣裳,头上簪了一支玳瑁簪子,颜色虽不大起眼,却是很名贵的。她笑着一礼:“奴婢代我们淑女给王选侍请安。”
“贝淑女有心,你代我谢谢她。”我示意琉璃免礼。
“伏元殿里的事务一直是由我们淑女一手操劳,不然也不会忙得腾不出空来拜见王选侍了。”琉璃神色中透露出一股得意,“不过我们淑女特意让奴婢送来上好的燕窝,说这是极难得的珍品,一定要给王选侍尝尝。”
随从的小丫头端出一个小盅搁到我面前,两人便告退了。
在扬州长这么大,我也不是没吃过上等的燕窝,我揭开盖子,拿银匙搅了搅,只道:“的确是上好的燕窝,贝淑女有心……”
话未说完,蓦地舀起一个纸团来,我与惜华对视一眼,打开纸团,上面写道:“今晚戌时三刻,后园,骤丸。”
“骤丸是什么?”惜华问道。
我将之前中毒的事情告诉她,惜华又问:“为何不告诉皇长子?”
“兴师动众,难免打草惊蛇。”我将这纸团折起来,“就是烟绕看见,也不会让我去。”
“我也不赞成你独自前往,既然我也是知情人了,就让我陪你去吧。”
我见她真心诚意,只好答应。
戌时三刻,我和惜华偷溜出来。后园里,风缓缓地刮过来,手里的灯笼一闪一闪的,我拢了拢披风,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寒气袭来。
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出现。蓦地灯笼又是一晃,我脑中也是电光火石般地一晃,明白过来。刘惜华忽地尖叫一声,狠狠推了我一把。
我一个踉跄,站立不稳,连退了好几步,几乎跌倒在地。待我回过神来,只见刘惜华已经委顿在地,那个人影已经恶狠狠地朝我过来。
来不及多想,我转身就跑,冗长的衣摆、窄小的绣鞋,皆拖累我。那人已直突眼前,手中的器物寒光一闪,就朝我挥来。我奋力跃一大步,躲开那人致命的一击,脚下却一软,直向地面扑去。
我仿佛已经感觉到那寒光追上来,直取我的颈项或者是背心,想来,我还是低估了别人,妄自尊大,今日,竟要以命赔。
我紧紧闭上眼睛,等待面前粗粝冰冷的地面,等待身后疼痛致命的伤口,却跌入一个萦绕着白兰气味的怀抱,接住我顺势蹲下来,以袖掩住了我的双目。
只觉一阵凌厉的风刮过身边,听得身后一声女子的闷哼,还有骨骼断裂的声音。我扒开他的手臂要起身,却被拉回来,正对上一双温润如玉的眸子。我想我是看错了,其中情思缱绻,仿佛对着深爱的女子。
四周虽黑,我却也能够辨认,此人并非朱常洛,且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如此,我对他而言不过也是陌生人罢了,又何谈情意呢?
闻见异动,众多内侍从后门那边快跑过来,火把渐渐多了,周遭越来越明亮。那人扶我起身,以身躯作倚靠,环住我,双手不松不紧地握住我的双臂,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怎可当着众人的面与一个陌生的男子如此亲密?心下正焦急,暗自挣扎,那人却毫不识趣,仍不放我。直到李升以及众人都伏在地上请罪,他才将我向旁边的来人一推:“阿洛的宝贝,愚兄可替你护得周全。”
“公孙,改日相谢。”清冷的声音,稳定持重,听不出喜怒。
抬眼一望,正是多日不见的朱常洛。他刚回来,便看见我闯的祸,差点儿丢了命。此时脏了衣裙,散了鬓发,好不狼狈。
朱常洛拉过我,四下打量了一番,问:“伤着了吗?”我呆呆地摇头。
又问:“冷吗?”我依旧呆呆地摇头。
他叹了口气:“看样子是吓傻了。”说罢,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我身上,“晚上外边冷。”
感觉到身侧那一道不曾收回的目光,我回望过去,就着火把泛红的火光,只见那个白袍男子静静伫立,腰间别着一柄折扇,目光还是如刚刚那般,温润又深情。刚刚他抓着我不放,可见他这样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实在很难把他想象成登徒浪子。
原来,他就是公孙。
李升上前行礼,急道:“皇长子、选侍,惜华姑娘受伤了。”
“伤在哪里,重不重?”
“小臂上划了道口子,血都将衣襟染了半片了,又扭了脚腕,只怕站不起来了。”恍然一道目光投过来,待我寻去却消失不见了。
“去看看。”我说着便要跑去,却被朱常洛钳住,动弹不得。
他对李升道:“快去请太医。”
“沧澜,刺客还是由你亲自看押,我才放心。”良久无人应答,朱常洛皱眉,又唤,“沧澜?”
“是。”沧澜从阴影里现出,一袭玄色劲装,发丝齐齐束着,他垂首应答,脸色灰暗。
“今儿怎么慌神了?”朱常洛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是沧澜一时松懈,皇长子恕罪。”沧澜看了一眼地上面色惨白的女子,“卑职已经废了她的右臂,皇长子无须太过忧心。”
“好,带她回去审,”朱常洛扶我,又向身后道,“公孙同去?”
公孙先生一揖:“不了,在下于书房静候。”
回去这一路,我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朱常洛。刺客是贝淑女宫里的青萍,沧澜将青萍押上来,推她跪下。她一个趔趄瘫软于地,只是恨恨地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的,面上带血,很是怕人。
朱常洛微微皱眉,安慰般握住我的手,厉然问道:“是不是贝淑女指使的?”
青萍只是冷笑,恍若未闻,不做应答。
“别等我让人出手。”朱常洛见青萍放肆,目光刻在她脸上,只淡淡地说了这样一句。
青萍嘴角的笑意依旧如刀锋:“悉听尊便!”
我不懂,她刺杀我,是与贝淑女有关,抑或是,她与我有什么血海深仇,非要取我性命不可?
正在这时,李升通报:“皇长子,贝淑女求见。”
“来得正好,传。”朱常洛肃声道。
贝淑女一入房内便跪下磕头:“妾身有罪,请皇长子与王选侍责罚。”
“你有何罪?”朱常洛淡淡问道。
“妾身听闻有宫女刺杀王选侍,”贝淑女惊怕地微微向青萍的方向一瞥,“而那宫女竟是妾身的人,妾身实在惶恐!”
“你有何解释?”朱常洛又问。
“妾身陋质之躯能在伏元殿管事,事无巨细通通放在心上,想着王选侍初来乍到,有好些的东西便想送给王选侍。”贝淑女无辜道,“不承想这贱人借着送东西的便利,暗地里向王选侍下手,妾身实不知情,还请皇长子、王选侍明察!”
她负荆请罪而来,连我都快信服了,可事情的真相是怎样,只有青萍肯说,才能水落石出。朱常洛沉吟了片刻,吩咐道:“先将罪人押下,务必要让她说出真话来。”
青萍顺从地由沧澜拎起来,突然望着我笑着,温柔极了,仿佛她眼前的是另外一个人:“你知不知道,我们两姐妹就快要出宫了,是你,是你害死了她,你真是个祸害!”她蓦然变色,犹如厉鬼,向我扑来,嘶声尖叫,“你是妖精!是祸害!你迟早会将身边的人都害死的!我诅咒你!诅咒你!”
她陡然大叫一声,挣脱开来,眼眸幽深地望向我,诡异地一笑,狠狠向门框上撞去!
青萍如同纸人一般弹开,鲜血飞溅,洒落遍地,我不由得惊叫出声,而贝淑女眼看着那些血滴洒在自己的脸上、身上,已经惊吓得晕过去了。
我想,我知道她是谁了,青萍,青叶,她是青叶的姐姐,那个淹死在荷塘的青叶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