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日落时分,看着驾辇经过了宣政殿与紫宸殿,从前宫回到了后宫,李世民看着若水急切的眼神,笑着打破沉默道:“若水,相信我,等到了寝殿,兕子定会第一个扑上来,就和当年的瑶儿一样。”
若水神色微敛,双手交握着:“二哥,兕子和末子还会认得我吗?”毕竟自己走时,他们不过才是三岁的孩童啊。
李世民怜惜地拉过若水冰冷的手,安抚道:“放心吧,这两个孩子聪明得让我都诧异呢,识文习字只消看过一遍就能记住,何况是母亲的样子?骨肉亲情,血脉相连,连你还在扬州的时候,兕子都和我说梦见你抱着她呢。”
“那……”若水蹙着眉,踌躇道,“他们知不知道我之前是……”
李世民的嘴角微微扬起:“我只和他们说娘亲出远门去了,别的什么也没说过,至于其他人,我想那就更加不敢乱说了。”
“那这些年,是谁照顾他们?”若水心中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涌了出来。
李世民低沉地笑道:“我们的孩子,又怎么舍得把他们交给别人去养,自然是住在甘露殿,我亲自带着。”
若水闻言,心中蓦地一宽,失笑道:“二哥,你竟然也会带孩子?”
看见那许久不见的笑颜,李世民的笑意更深:“不说末子,兕子可是在我的膝上养大的,不信的话,到时候你可以亲口问问。”
若水不禁莞尔:“为什么不说末子?难不成二哥也会重女轻男?”
“一个皇子,怎么好成天被人抱在身上?”李世民微微一哂,“再退一步说,即使我肯,我们的末子也不会稀罕吧。”
若水的好奇心乍起:“末子和青雀一样不爱黏人吗?”记忆中,这个最小的孩子闹起来可是一样让人头疼啊。
李世民的话中稍稍带了点酸意:“不是不黏人,可末子黏的却是他的太傅,要不是遂良这些年常常进宫,我们的儿子还巴不得去做褚家的儿子呢。”
“我从前不就说过,末子和褚先生有着天生的缘分呢。”若水笑吟吟地说道,正如同之前所预料的那样,因为长孙将过去的感情彻底地从自己的身上抽离,再一次看见他,听见同一个名字,心中却只剩下淡淡的惘然,而非刺痛与悸动。
李世民也同样回忆起了当初那幕让自己猜忌的情形,现在想来,有些可笑,又有些慨然,经历了生死魂灭的过往,曾经以为永远也无法放开的那一切,如今也不过只留有淡淡的痕迹罢了。回过神来,他的声音中还留有了些自嘲的影子:“人家都说女儿养大就不是自己的了,我们家倒成了儿子还没长大就偏向外人了。”
若水盈盈一笑:“那末子整日里缠着人家褚先生做什么呀?”
“说到这里,我还真纳闷了。”李世民皱眉道,“要说末子喜欢书法才喜欢遂良吧,他也可以和兕子一样来和我学的啊。”
若水仿佛随口道:“兴许是二哥的字不如人家褚先生呢,末子似乎从小就要比兕子更挑剔些。”
话音刚落,李世民正要为自己说上两句,谁知便看见妻子促狭的笑容,不由得叹道:“我总算明白那两个孩子究竟像的是谁了。”
若水的心情放松了许多,边想边道:“承乾像你,青雀我看着似乎有些像哥哥,明瑶自然是像我,再加上末子他们,二哥,你可是亏了呢。”话刚说话,她又似乎想到什么一样,“嗯,也不能那么说,二哥还有那么多的皇子和公主,不知道哪个更像一些?”
李世民啼笑皆非道:“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桩旧事来,还是去年的时候,就是承乾酒后闯祸的那次,气得我把他禁在东宫里。事后想起来,我和你成亲之前,还不一样做了不少轻狂的事情来,不过之后的冲动都在战场上给磨去了大半,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若水静了片刻,正色道:“二哥,这桩事,瑶儿有和我提过,哥哥也在查到底是谁散出的消息,分明是故意冲着承乾来的。”
李世民的神色一怔,似乎不明白若水在说些什么:“等等,无忌怎么没和我说过,我听到的经过是承乾醉后和思摩两人在街坊中嬉戏打斗,惊扰营生,难道不是吗?”
若水心下一沉:“怎么和瑶儿说的不一样?”
李世民面色微凛,正欲开口问个清楚,只听见郑吉出声道:“陛下,娘娘,寝宫到了。”
还没走下辇车,若水便听见远远传来急促的奔跑声,顾不得正在疑惑的话题,她掀开帘子就向外走去,正如李世民之前所说的那样,连身子还未站定,一个粉色的小人儿已经冲到了自己的怀里,小脑袋埋在娘亲的胸口,不肯抬起,边哭着边哽咽道:“娘亲,你终于回来了,兕子好想娘噢。”
若水的眼中一热,蹲下身子,把女儿抱起:“是娘不好,兕子乖,娘再也不会走了。”
明达泪汪汪地抬起眼:“娘不会骗兕子吗?”
若水这才看清了女儿长大后的模样,四年前还圆圆的小脸变得纤细了些,那漂亮的五官和少时的明瑶几乎一模一样:“当然不会,娘会一直陪着兕子长大,直到和姐姐一样出阁嫁人。”
亲了亲明达香馨的脸庞,若水抬起头,不用左顾右盼,只见另一个面貌和明达有些相似的男孩就安静地在前方不远处站立着,一双漆黑的眼眸定定地凝视着自己,母子俩就这么在咫尺之间无语地对视着。末子,这个原本不该出生在这初唐盛世里的孩子,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眼神中闪着疏离与清澈的光芒,如果说兕子仿佛是过去那个长孙家备受宠爱的幺女,那么末子更像当初那个在寂寞中长大的自己,从来就没有过孩童应有的撒娇与稚气,若水轻轻地笑了,走上前,空出一只手温柔地将他搂在怀里:“末子,还记得娘亲吗?”
长孙止忽然用力地点了点头,将脸抬起:“娘也姓长孙吗?”
若水笑着握着他的手道:“是啊,末子和娘是一样的姓氏,你不喜欢吗?”
末子依偎在母亲身上:“喜欢,因为末子不和爹爹姓,所以可以不学许多东西呢,其他的皇兄要么已经出宫立府,或是离京任职,每天都要做好多事情,只有末子才能空出时间来和褚先生习字学诗。”
明达偷笑着伸出小脚朝弟弟身上晃悠了两下:“末子,这次你可不许和我抢娘亲哦。”
李世民走了上来,伸手将儿子也高高地抱起,拍了拍他的衣服,朝着若水道:“想当初,他们做什么都要抢上一番,这几年倒不常见了,怎么娘一回来,又争上了?”
末子的嘴角一弯,露出浅浅的笑容来:“娘,青雀哥哥还在里面等着呢。”
若水心中又是一阵欢喜,对着李世民嗔怪道:“要不是缺了承乾和明瑶,今日我们一家就好团聚了。”
“明瑶和承乾你不也都见过了?”李世民侧脸蹙眉道,“你抱着兕子沉不沉,累了的话我来接手吧。”
末子闻言,很是乖巧地要从父亲的怀中跳下,不过,兕子却嘟了嘟嘴,手臂牢牢地环住母亲的脖子:“我不要,兕子就要娘抱着。”
“还是个小孩子呢,哪里沉了。”若水心底里有一处空落的地方迅速地温暖起来,女儿依赖着久别的母亲,而自己又何尝不是依恋着明达和其他的孩子?
还没走几步,又是一道熟悉的身影直直地跪在内殿的门口,李泰神色激动地朝若水看去,已经很久了,他没有那么将内心的世界赤裸裸地放在脸上,在那段现在看来也许是最艰难的时候,母亲早逝,大哥与父亲处处针锋相对,前朝后宫更是暗涌不断,而自己更是被置于了那最为敏感的风口浪尖。可除了忍耐,他别无选择,已经有了大哥忤逆在前,自己又如何同大哥一样向他们尊贵的父亲发出尖锐的质问,而现在,娘回来了,那就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事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苦笑,在这个最高贵的家族中,比起那个无往不胜、天命所定的爹爹,娘亲却反倒更被视作为他们的保护与屏障,深埋在心底那所有的秘密都可以有倾诉的地方了,那必定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了吧。
内室中,若水百感交集地看着自己的次子,只消一眼,她便完全放下了心来,此时的青雀还是四年之前的那个模样和心性,举止比之承乾更为沉稳,可也少了几分不可捉摸的神色,她温柔地抚上李泰的脸:“做了父亲,青雀果然还是不一样了。”
李泰凝视着娘亲,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声音稳重了不少:“娘亲,你这些年到底……”
若水打断了儿子的话,温
和地说道:“娘没事,只是这个中的经历实在太过灵异,等回了太极宫,见了你大哥,再一块儿说吧。”
“爹也不知道吗?”李泰疑惑地目光转向了自己的父亲。
若水微微一笑,随口道:“你爹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不然什么消失不见这种理由,他又怎么说得出口。不过那个时候,娘确实也是从宫里突然不见的,你们这四年也着实冤枉了你们父亲。”
李世民清了清嗓子道:“青雀,这事以后再说吧,倒是你之前把末子他们给支走,究竟有什么话要和我们说?”
李泰起身,将门掩实了,又吩咐郑吉所有的宫人都退出内殿,这才回到案几前坐下。
“你那么神神秘秘的到底要做什么呢?”李世民笑着将妻子揽在身边,这般随和的样子近年来实在是很少出现过了。
若水倒觉察出了一丝不对,青雀和承乾不同,若不是什么太过要紧的事情,他绝不会轻易地涉足,而宁愿沉浸在各类的古籍当中。
“父皇,母后,有一桩事,儿臣觉得不能再拖延或隐瞒下去了。”李泰用的是一个皇子对他父母的正式称呼。
李世民的神色微敛,“可是国事?”
李泰看着娘沉吟不语却颇为凝重的样子,点了点头,继续道:“那已经是三年之前的事了,儿臣曾和大皇兄私下里说定了一些事情,向父皇隐瞒至今,实在是有我们不得已的苦衷。”
“接着说。”李世民放在若水腰间的手微微一紧。
“因为母后生死未明的缘故,”李泰说得稍稍含糊了些,“皇兄和父皇的关系也就一直僵持着,最初的半年,除了私下里不如从前那么亲密,在朝廷上皇兄并未做出什么不妥的事情来。可从贞观十一年开始,各种针对皇兄失德,我们兄弟不合,甚至父皇有意易储的传言就在朝廷内外,甚至是长安城慢慢地流传了开来,不少事情说得有眉有眼,不由得人家不信,可要查起来却并非易事,市井街坊之间,人流混杂,一个不慎,说不定就会打草惊蛇。所以,儿臣便和皇兄商议,不如将计就计,那些人不就是要看我们兄弟反目,父子成仇吗?我们干脆就一步步地做给他们看。甚至去年皇兄醉酒失态的那桩事,被有心人夸大其词甚至传到了父皇的耳中,也是我们意料之中的事。”说到这里,他微微有些不安地停了下来。
若水震惊地听着,脱口道:“瑶儿说,那一次,连舅舅也觉得不对,于是出手查了很久,还是没见一点的眉目?”
李泰点了点头:“是,儿臣和皇兄那时也有些惊讶,不知道是哪里的人居然如此沉得住气,不过,娘过去曾说过,藏得越深,行事越小心高明的人他们的目的也就越大,只要耐住性子等,总会有露出马脚的那一天。所以,皇兄借着脚伤也就故意不去早朝,装出很无能散漫的样子来,果然,父皇年初给了儿臣超过皇子的赏赐之后,有人终于忍不住跳出来,在我面前说一些怂恿争储的话来。”
“那个人是谁?”李世民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杀气,已经不仅仅是发怒了。
李泰的嘴角微动,平静道:“是房大人的次子,房遗爱。”
“房玄龄的儿子?”李世民怀疑地重复道。
若水淡淡地出声道:“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二哥还是不要拘泥于这点上不放,倘若房玄龄也不能相信,那这朝中大半的官员也必有异心了。”
“母后说得不错,据儿臣查到现在,还没发现房大人和这桩事情有什么牵扯的。”李泰神色一变,“而真正有关的则是另两个人,这也是房遗爱自以为儿臣对储位势在必得之后才露出的背后之人。”
李世民的眼神如寒冰般,冷冷道:“直接说吧,无论是谁,也不必有什么顾及。”
李泰的声音突然异常清冷起来:“一个是下嫁到房家的合浦公主李莲,另一个就是吴王李恪。”
话音落地,宽敞的内室中,寂静无声。李世民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那个一脸淡漠的儿子:“你还记不记得,他们一个是你的皇妹,一个是你的皇兄?”显然,他并未完全相信李泰的话。
李泰在父母面前重重跪下:“儿臣不敢忘记。不过当他们竟然敢派人将大皇兄的脚弄得差些伤残,做出那种阴险而恶毒的事情之后,儿臣就没再把他们当做是同为一父所出的亲人,而只不过是不可不防的敌人。”
“你说什么?”李世民面色森然道,“是他们把承乾给射伤了?”
李泰的声音也是一沉,“儿臣已经派人把那个藏在树丛中的射箭之人从李恪手上救了回来,现下正关在王府里,他也已经把前后的事情全部给供出了。”
“承乾知不知道?”李世民艰难地问道。
“儿臣在知道李恪他们三个的计划之后就给大皇兄送去了密信,不过还是迟了一步,否则皇兄的脚也不会……”
若水缓缓地起身,把李泰从地上扶起:“青雀,不要自责,有孙思邈在,你大哥的脚不会留下什么遗患的,放心吧。”
说出了三年来只存在于自己和大哥之间的那个约定,李泰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尽管现在的他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沉默的孩子,但对母亲的信任与依赖却丝毫没有中断过。只见娘亲拍了拍他的肩膀,温柔的脸上带着一丝骄傲与感慨道:“说了那么久,你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我和你爹还有些话要说。”
李泰深深地朝父母行礼告退,看得若水轻笑道:“五个孩子里,就属青雀最讲究礼数,这一点上倒是和哥哥也越来越像了。”
李世民的声音有些喑哑:“若水,你相信青雀方才说的话吗?”
若水回转过身子,抬头凝视着他,反问道:“二哥是不信还是不愿相信呢?”只见对方双唇翕动,却没有出声,便继续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要我说,这兄弟俩还没做过让我惊讶至此的一件事呢。现在说信与不信,大概还太早,等人证、物证都摆在了我们面前,再作决断也不迟。”
“若水,从一开始,你就没怀疑过吧。”李世民听出了她平静的声音下暗藏着的冰冷之意。
若水悠然一笑:“二哥,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去怀疑儿子们说的话,而你不同,除了承乾他们,其他的那些也是你的儿女,即使平日里并无多少接触和相处,可一旦出了那样的事情,就不免让你想起过去,不是吗?”
李世民的身子微微一动,继而无奈道:“有时候,我不想让它发生的事情,它偏偏就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若水的神色变得有些冷漠起来:“二哥,他们是你的儿子和女儿,可于我并无太大的干系,若是他们懂得身为皇子的规矩,那我自然不会有任何的异议,可一旦他们的行为超出了那条底线,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容忍下去的。”
李世民微微颌首:“我明白,等回到太极宫中,我会把承乾召来,彻底地问上一次,这段时间以来,他们背着我究竟做了多少的事情!”
“别的不说,单单是承乾的脚伤就让我绝不会放过真正主使之人。”事情还未真正水落石出,若水也就避开李恪的名字不提,“这用心的恶毒足以胜过其他种种,若是承乾的脚真的这么废了,依他那般气傲的性子又如何能容忍自己的残疾,这不是比杀了他更称得上是高明的一招吗?”
李世民的眼中露出清晰可见的苦涩来,前段日子,自己为了若水的事忽略了不少现在想来真的是颇为重要的事情,而几乎差些落下不可挽回的疏忽来,可要不是若水,青雀也不会选择把秘密和盘托出吧。
“前朝的事情,我自不会插手。”若水的声音异常平稳,“不过倘若祸起后宫,我也同样不会放手。”
直到此刻,曾经令李世民欣喜万分的那似乎没有一点波澜、争吵甚至冷漠相向的重逢终于散尽了它的迷雾,他终于明白若水那时为何会用如此悲哀的眼神说出,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过去在一朝一夕中弥漫开的温情、安心与信任已经摇摇欲坠,爱情早已无法留住她的身影,而自己不过只是用了家人来挟制住她的心,兄长、儿女,这些与其血脉相连的亲人才是若水回来的真正原因,当有谁触及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即使是自己,如果有必要也会被她毫不犹豫地放弃吧?
“我们明日就回太极宫。”李世民紧紧地勒住若水的身子,“无论何种情况,我都不会再放手。”
若水没有回答,只是在心中默念着,只要你不再给我放弃的理由,这一生,可是这一生,恐怕我们都无法全心全意地爱着
对方了吧,如此遗憾的结局就是当初长孙所期盼的幸福吗?
这一夜,对于大明宫的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不眠之夜,而尤以后宫的妃嫔为甚,尚未从皇后死而复生的惊惧与愕然中平复过来的她们甚至没有去找寻平日里交好的姐妹,而是待在自己的殿所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四年前的一点一滴,与刚才御筵中那个母仪天下的女子的一颦一笑。
杨蕊跪坐着的身影宛若塑像一般,久久不见一丝的微动,忽然,她对着面前的李恪开口道:“回去,明日一早,你立刻回到你的封地去,一刻也不要迟疑,今后,你和愔儿若不是陛下的旨意,都不许给我回长安来。”
李恪闷闷地嗯了一声,继而又不甘地抬头道:“母妃,有那么严重吗,不过也就是皇后没死让人诧异了些,我们之前的行事都很隐秘,况且也都把事情给了断干净了,哪里需要这么担心啊?”
杨蕊的身子微微一颤,红润的嘴唇被咬得发白:“你……恪儿……难不成你忘了房遗爱把你的名字可是说给李泰听了啊,如今皇后回来,他又怎么还会想着如何与太子争夺储位?”
李恪低头不语,良久之后,惑然道:“母妃的话,儿子倒是不大赞同,即使是一母所出的皇子,在这皇位面前,又哪里还顾得了什么母亲的情面,这样的例子往前看去,难道不是比比皆是吗?远的不提,就说前朝文帝的两个儿子,废太子杨勇和炀帝不也都是独孤氏所出,可最后,连他们的母后都搅到了这桩废储的争斗里来?”
杨蕊听着儿子满不在乎地说着他外祖家的祸事,心中不由得一凉,这世间原本就是胜者王,败者寇,前朝的尊严早已消散在所有人的心里,甚至是他们后代的子孙。看着长子翩翩的相貌与气度,她缓缓地轻叹道,“恪儿,尽管母妃对长孙若水恨之入骨,可也不得不说一句,同样是皇后,她就能做到完美无缺,无嫉无妒,宽厚明理,这样的她又怎会容忍自己的两子为储位相争,又怎会容忍自己的家族也一齐被卷入萧墙之祸中,更不会允许他们重蹈玄武旧事的覆辙,更何况,自始至终,无论是太子还是魏王对皇后的恭顺都从未有过丝毫的改变,所以,要是有一天,李泰说出了你和李莲的名字,母妃倒还不会怎样,可你们,就有危险了。”
李恪的心下一沉,这么多年的封王为官,预谋夺储这样的事,不需要有什么太过确定的证据,光凭有心之人的数言数语就能置自己于死地,这其中的利害他自然不需要母妃再过多地解释,尽管此刻放弃意味着过去四年的一切都付之东流,可总比到时候输得一无所有好吧。至于李泰那边,他倒并不在意,毕竟,不过是房遗爱的寥寥数语,魏王总不会为此把自己的野心也暴露在皇后跟前吧。只是……“母妃为何不担心自己呢?”
“你以为我凭持的是自己的地位或是你父皇的旧恩吗?”杨蕊自嘲地一笑,“我倚仗的不过是皇后一贯的行事罢了,如同对待当年的长孙安业,长孙若水与长孙无忌从没有落井下石过,从头到尾不过都高高在上地施舍着他们的恩情,他们不是高尚,只是不屑罢了。而母妃赌得正是这份不屑,对失败者的不屑。”
李恪握紧了双手,曾经所奢望过的一切,还未真正开始便彻底地夭折,而此时他却不得不承认,尽管接下来,自己可以完全预料到皇后的一举一动,劝谏父皇,弥合裂痕,让一切再回到贞观十年之前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李承乾的储君之位将再无任何变数,可自己只能无奈地待在封地中,静静地看着这场毫无悬念的胜利归属。
翌日,在李世民与若水的行驾还在归途中时,一份份盖有御印的诏书已经被贴在了长安各处,为了庆贺皇后病愈归来,凤体安康,自二月十五到十七三日仿元宵佳节开宵禁,百姓张灯结彩,彻夜欢庆。
回到了太极宫,若水第一个涉足的地方,便是东宫。殿前早已恭敬地跪了一群人,太子妃难掩泣声,将皇后迎进了内殿,未晞有些失望道:“母后,父皇没有一同来吗?”
若水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情,你不必再担心了,晚间的时候,陛下自会亲临东宫,对了,青雀来了吗?”
苏未晞悦然点头道:“他们兄弟在内室中已经说了好一会儿话了。”
若水轻轻一笑,手足情深,承乾和青雀的言行已经足以能让自己放心了:“这阵子的事,我也听说了,其他不说,倒是把你给累着了。”
未晞低垂眼眉,有些满足却又带着一丝苦涩低声道:“承乾对媳妇是很好,可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他离我很远,很陌生。”
“母后,过去,这些话我也只能和魏王妃说说,婉儿也和我有同样的困惑,明明这样的夫婿,地位尊贵又对自己一心一意,而我却还是会不安……”
若水停下脚步,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温和地打断道:“凡事都不会有十全十美的时候,未晞,夫妻终究也是两个人啊,又何必执著于事事必究呢?承乾是你的夫君,可也是大唐的太子,宫廷之中,有这样的感情就已经几乎是神话了,不是吗?如果连这些都无法接受,未来你又应当如何站在母仪天下的位子上?”夫妻之间的事,即使亲如母子,也不好插手啊。
说完,她伸手推开了内室的门,独留着儿媳站在原地,怔怔的目光不知道落在何处,未晞的心中忽然变得有些惶然,一直以来,温柔敦厚,贤淑宽容,经年之后依旧不变的容颜便是皇后留给自己所有的印象,她几乎很少有生气斥责的时候,总是微笑着安抚,宽慰着周围的人们,她把自己曾经以为残酷无比的宫廷变得那样的平静和谐,不起波澜。可也许自己错了,那展现在外人面前的不过是一个皇后的范本,而这个雍容大度的女子究竟在什么地方会展现出真正的情绪来呢?
依旧还充满着药味的内室中,若水静静含笑地看着一同坐在榻间的两个儿子,一时竟有种错觉,仿佛这四年的时间从未有过丝毫的流逝。
承乾骤然抬起头来,似乎仍旧不敢相信一样,紧紧地闭上眼复又睁开:“娘亲,真的是你吗?”
若水深吸了一口气,举步上前,只看见青雀从承乾的身边站起,立在一边道:“我就知道,大哥也不敢相信。”
“连娘都不认得了,还把自己伤成这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从小的书都念到哪儿去了!”若水含泪笑道,说着,拉开承乾身上的锦被,“好得差不多了吗?”
承乾迟疑了一下,四年来的思念、悲伤、愤慨,还是不可言说的软弱一下子涌上心头,那个身影就这么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娘,你没有死?”
若水伸出手,在长子的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也就只有你才敢这么说!”
承乾顾不上头上的痛楚,伸手紧紧地把若水抱在怀里,那丝熟悉的清香又一次缠绕在他的身边:“娘,那天也是你对不对?”
若水心里一软,轻轻抚摸着承乾还未束起的头发,就像小时候那样。她并没有直接承认,只说:“那天,你把娘给吓坏了,不是说只是引蛇出洞吗?那也犯不着拿自己的身子去开玩笑啊。”
青雀在一边笑道:“大哥,你现在抓紧抱吧,等到爹来了,可就没你的份了。”
话音刚落,只听见门口处传来李世民冷怒的声音:“承乾,你当自己还和末子一样大吗?堂堂太子,居然这样缠着母亲,还不让人笑话!”
若水拍了拍承乾的背脊,扭头道:“二哥不是说要晚上来吗?”
李世民一把将若水从承乾的身边拉了过来:“这个不孝子,都已经是做父亲的人了,还总是霸着你,成何体统?”
承乾的嘴角浮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对着李世民道:“儿子腿脚不便,无法行礼,还望爹爹恕罪。”
李世民点了点头,面上依然还是不动声色的样子,可若水隐约觉察到他的身子微微一颤,想来不由得失笑,这对父子,四年来都冷面相对,李世民怕是拉不下脸对儿子妥协,承乾也是软硬不吃,两人好似就这么打算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不着痕迹地回到原先的轨道上来。
青雀和母亲相视一笑,这恐怕也是最好的结果了。“爹,关于那件事情,是要直接让刑部出手查,还是……”
李世民眉头一拧,正色道:“你们两个把事情从头到尾地再说一遍吧。”
若水在一边替他们父子三人斟好了茶水,静静地听了许久,而自己手中的那杯茶直到凉透,也还未曾抿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