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地挥退了面色闪烁不安的郑吉,李世民无声地立在若水与褚遂良的身后,他看着自己的皇后站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看着自己的儿子安然地被抱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虽然他们之间坦荡的言笑已经拭去了自己乍见时的惊怒与怀疑,可他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想到另一双人影,想到杨茜再见到自己时说的那番话,尽管知道不可全信,但……
“遂良,你看着这碑上的字有什么心得?”跨上一步,李世民打断了前面两人和谐的气氛。
褚遂良心中一惊,转过身来正欲行礼,却被皇帝拦道:“你还抱着十五皇子,不必行礼了。”
若水面色如常地轻笑道:“褚大人和末子倒还真是有面缘,如今就连我抱他也不要了。”
李世民大笑出声,道:“还有这等奇事,末子可一向是生人勿近的啊。”说着,便朝着儿子伸出手,“来,父皇抱。”
褚遂良见状,面色微肃,要将怀中的皇子交还给皇帝。谁知,此时的末子对自己的爹爹丝毫不感兴趣,一张小脸立刻扭头背了过去,双手牢牢地环住褚遂良的脖颈。
李世民宠溺的笑脸顿时僵在了半空中,若水在一边忍不住笑道:“陛下,既然末子那么喜欢褚大人,不如就给他们趁早定个师生的名分吧。”
“这个提议不错。”李世民边笑着,便不着痕迹地将手揽在了若水的腰间,“不知道遂良意下如何?”
褚遂良沉稳地站在原地,目光微闪:“臣唯恐自己才学有限。”
“爱卿的才学哪里还需要怀疑?”李世民爽声道,“就这么定下了,待末子再大些的时候,你这个皇子的太傅可要从习字开始教起啊。”
若水在一边不由得插话道:“褚大人实在是过谦了,况且以你的才智来教一个孩童的启蒙之学也实在已经是大材小用。”
“末子,是不一样的。”突然,李世民的口中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褚遂良微微一震,垂首道:“是,臣定不负陛下和娘娘所托。”话音刚落,方才还死死地贴在人家身上的末子,终于咧开嘴笑着朝父亲伸出手,嘴里喊着:“爹,爹,抱。”
李世民没好气地接过儿子,褚遂良目不斜视地谢恩行礼后,便告退了。
“二哥怎么寻到这里来了?事情都商议完了?”若水侧身看着面色有些不悦的皇帝。
“再不来,儿子都要被人给拐跑了。”李世民在末子的身上轻拍了一下。
若水听着他说笑般的语气,可心中却涌起一股异样,弯起嘴角道:“我看末子喜欢的不是褚大人,而是人家身上的墨香吧,常年习字的人身上大多会染上墨砚的味道,末子抓周的时候不也只抓了砚台?”
李世民的脸色缓了下来,在儿子的脸上重重亲了一口,逗得末子咯咯直笑:“原来你喜欢的是笔砚啊,怪不得站在石碑前那么听话,将来爹爹一定把天下最好的字帖都放到你的面前,这下总不会老是缠在别人的身上了吧。”
若水微嘲道:“二哥的话里怎么那么酸呢?”
李世民携着妻子往回走着,语气平静地问道:“你说,那承乾小时候究竟喜欢元吉什么呢?那叔侄两人玩耍的样子,不知道的人也许还以为是父子呢。”
“或许,是我们对他太过严苛了吧,孩子不都是喜欢被宠着的吗?”若水的呼吸停滞了半拍,可接着便镇定自持地回道。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若水一眼,轻笑不语,隐隐带着一份沉色与傲然
。
山间的夜晚尤其宁静,若水倚在李世民的肩头,一合上眼,便是白天那人淡淡带涩的笑容,无奈地睁开,恰恰对上丈夫莫名惆怅的目光。
“睡不着?”李世民淡淡地问道。
“二哥不也一样?”若水垂下眼睑。
李世民拉起若水的手,轻轻地在唇上碰了碰,状似无意地问道:“若水,你喜欢桃花吗?”
若水伸出另一只手回抱住李世民,将脸深深埋在对方的胸前,喃喃地回了一声,却让人听不真切。
李世民敛去了笑容,眼色复杂地凝视着若水浓密漆黑的发丝:“等到来年春天的时候,我们再来这儿看桃花好吗?山里的桃花开得最迟,比之庭院里的却更是美得沉静淡雅,和你最是相配。”
“二哥觉得我似桃花吗?”若水微微抬眼,看着李世民越显成熟内敛的俊颜,岁月磨去了他的冲动鲁莽,留下的却是雍然轩昂的风华,这个男人即使不是人间的帝王,也必然是天之骄子。
李世民在若水的眉间印上一吻,轻轻叹道:“我更希望你像那盛开的牡丹,雍容典雅,是唯一的帝王之花。”
若水淡淡地笑开,皇后不正是帝王之花吗?正如那最漂亮的一株牡丹必然是绽开在繁花似锦之间,却依旧傲视群芳,天下景仰。
忽然,似乎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世民皱起眉头,同若水对视了一下,谨慎地起身,穿上外衣正色道:“若水,我先去外边看一看,你留在屋里不要出来。”
若水点点头,目送着李世民离开,心中有些不安,这么晚了,若不是大事……想到这里,她干脆也跟着起身,赤着足,将门推开一条缝隙,果然,外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
李世民对着来人,惊愕道:“柴绍,你说什么?禁卫中有变?”
柴绍低着头,慎言道:“陛下,臣也是无意中听说侍卫中有传言,负责守宫门的一些将领士兵似乎行踪有异,而此行的御前侍卫中也好似混入一些陌生的面孔,臣已经擅自将这些人抓禁了起来,可京中的情势却不甚明朗,请陛下择断。”
李世民来回重重地踱了几步,随后果断地拿起墙上挂着的盔甲:“走,朕要亲自去审审那些乱贼。”
柴绍急忙出声阻拦:“陛下,山间路滑,夜色漆黑,您这样出去,实在太过危险,还是臣将他们押送过来吧。”
李世民挥手道:“不必多说,这样一来一去,又要多少的时间?趁早审问清楚,才好知道京城的情况到底如何,也好早作决断,走吧。”
这是,内室的门被推开了,若水神色坚决道:“臣妾也一同前去。”
李世民先是大吃一惊,随后便自然拒绝道:“夜深露寒,若水你怎么能出门?”
“陛下都如此震惊,事态必然严重,臣妾又怎能心安地等在这里?”若水走上前,为李世民披上了盔甲,随后对着柴绍说道,“柴将军,请带路吧。”
李世民一把握住了若水冰冷的手,心底震动,祸福相依,生死与共,经此之后,恐怕不会有任何事或人可以将他们分开了吧。
幸而,当白昼来临的时候,所谓的疑似谋反之事总算被证实是虚惊一场,随行的陌生侍卫也只是新调任的缘故,至于京中的变故更是子虚乌有之事,可这一夜的担忧与无眠,却让若水重重地病倒了。
仿佛是年初时那场噩梦的重现,只是这一次躺在床上的人换作了皇后,上官平的眉间深深地打了几个
结,一样是高热不退,可皇后的身子原本就没有陛下强健,即使勉强将烧给退下了,可接下来极易诱发的气疾之症仍旧是相当的棘手啊。
“上官平,你不要光顾着皱眉,皇后的病究竟该怎么治?”李世民的心被紧紧地揪着。
上官平不敢多言,只道:“陛下,请容臣先下去开药,否则这高热不退,臣也无能为力。”
李世民摆了摆手,看着那苍白的脸颊上映着让人心惊的绯红,看着她明明昏睡的眼中却流出泪水来。若水,你究竟在难过什么,又在害怕什么?他的心中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为什么,当自己以为一切都慢慢好转的时候,命运却总会展现出它残酷的另一面来。
亲手将汤药一口口地喂进了若水的口中,李世民失望地看着妻子依旧昏睡的面庞,这时,明霞急匆匆地走进来:“陛下,有人回报说,孙神医此时正在长安,我们立刻派人把他接到行宫来吧。”
李世民眼前一亮:“快,快把孙思邈找来,一刻也不许耽搁。”
“二哥。”仿佛是感觉到了丈夫的心焦,若水缓缓地睁开眼,声音哑涩地唤道。
李世民惊喜万状地俯身道:“若水,你终于醒了,放心吧,等孙思邈来了,你一定会没事的。”
若水勉强地一笑,在方才那无助的黑暗中,一直有一个空然的声音在反复地念着,贞观十年六月,文德皇后崩。唯有悲伤的牵挂将自己又送了回来,可人又如何能胜天?
九月,帝后归京,或传皇后于九成宫重病难起,幸得神医妙手回春,方才初愈。
又一年的秋天,若水坐在立政殿的园子里,脸上依然不见血色,可神情却恬然宁静,一阵秋风来得急了些,让她止不住地连咳了数声。
循声而来的李世民佯怒着,俯下身道:“那些宫女真是越发不像话了,孙思邈临行前特意嘱咐过你这段时间都不得经风受寒,她们竟然也不拦你。”说完,轻柔地将妻子抱起,往内殿走去。
若水将脸放在李世民的颈窝里,低声道:“好久没见阳光了,我才不许她们拦着或是跟着。”之前的整整一个月,自己都徘徊在生死之间,尽管最后还是被救了回来,可身子也弱到了一度只能卧床的地步,就好像这具一直以来只有一半魂魄的身体又一次开始慢慢地衰弱了一样。
“再养一段时日吧。”李世民的话语中带着些不自知的恳求,“等到我看着都能安心了,就随你去那儿。”
“后宫里,没事吧?”若水迎上李世民的目光。
李世民轻描淡写道:“你都病着,还有谁敢惹事,放心吧,杨蕊和杨茜还被禁在她们的宫室里,谅她们也没办法兴风作浪,就等着你好起来再处置。”
若水看着面前的立政殿,倦然道:“只要她们不坏了宫里的规矩,我也不想动她们,毕竟谁的心里没有苦处。眼下要紧的倒是承乾的事,西征吐谷浑的事,他准备得到底怎样了?”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虑色,低下头来的时候却已经消失不见了:“等他出征前来见你的时候,你自己看着也就放心了。”这个时候他不想也不能告诉若水,前些日子,他们的长子在操练射箭的时候,被突然受惊的马给甩了下来,幸而只跌伤了腿脚。
贞观八年十一月,吐谷浑进犯凉州。
十二月,天子下诏大举兵马,以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统率五路兵马讨伐吐谷浑,此时的朝中,却依然很少有人知道太子李承乾亦随军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