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八年,七月,天子携后往九成行宫避暑,三品以上朝臣皆有随往,帝命太子、司空长孙无忌留守京城,处理政事,予以专断之权。
九成宫即前朝文帝时所建的仁寿宫,贞观五年被扩建,整修后,重为皇家行宫。贞观六年,魏征曾在《九成宫醴泉铭》中提及过去的雄伟景象时称其:“冠山抗殿,绝壑为池,跨水架楹,分岩耸阙,高阁周建,长廊四起,栋宇胶葛,台榭参差;仰视则迢递百寻,下临则峥嵘千仞,珠壁交映,金碧相辉,照灼云霞,蔽亏日月。”
与李世民同坐在御辇中,越往前行,若水便越觉凉风徐动,与长安太极殿中的酷暑不可同日而语。
“若水还从未去过九成宫吧。”李世民难得悠闲地微笑道。
若水点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怎么一出了太极宫,李世民这些时日来看着自己的那种探寻的眼神倒是散去了不少。
李世民朗声一笑:“去年这个时候我曾答应过你要建一座夏宫的,不过可惜的是,大概连明年暑天都来不及完工了,所以就想着,九成宫倒也是个不错的去处,它建于青山绿水之间,甚是凉爽。当年,我还特意让魏征写好了铭文,立了碑,碑上的字还是由欧阳询所书写的。”
若水淡淡地一笑,并未显得太过兴奋。九成宫对于其他人而言,确实是一个极佳的去处,可对于长孙……她目光低垂,落在了白色的裙边……却无疑是一场悲剧的开始,诱发旧疾,继而沉疴难起,终致天人永诀。
李世民感觉到了妻子低郁的心绪,同样也沉默了下来,原以为,离开了长安,便可暂时离开那武德殿的回忆,可现在,若水又为何……
“二哥。”若水轻声道,“我还是有些担心承乾,偌大的京城,都交给他和哥哥,实在有些不放心。”
李世民压下心中的怀疑,揽过若水的身子:“你是不放心承乾,还是无忌?放心吧,这大唐江山未来还不就是承乾的,而无忌更是你的兄长,连我的身家性命都大可放心地交付给他,何况只不过是一个长安呢?”
若水无语地点了点头,说不清心里担忧的究竟是什么,有为儿子,也有为自己。
斜阳宫阙,当浩浩荡荡的天子行驾到九行宫的时候,已是酉时了。若水在主殿的跟前站定了一下,心中慨然,贞观六年被修复过后的九行宫,取之九重天高之意,去除了前朝奢华瑰丽的装饰,而显得古朴大气,真的名副其实。
行宫里的规矩比之太极宫而言,无疑要随意许多。因为原本此行便是为了大病愈后的皇帝的修养而来,同行的朝臣们大多也颇为识趣,尽量不拿政事来打扰帝后的清静。
内殿中,为李世民例行把完脉的上官平不由得展开欣慰的笑容:“陛下,您的身体已经大体恢复了九成,到秋天的时候,便定可以恢复如初。”
若水长时间以来的忧虑总算是落了地,方才严肃的脸色微缓,道:“经此一病,陛下可切勿再大意了。”
李世民舒眉而笑:“上官平,你也替皇后诊下脉吧,这些天,她夜间常有咳嗽,睡不安稳。”
上官平不敢大意,自陛下病后,他便觉得皇后的面色不佳,可未得传唤,御医也无法擅作主张向皇后请诊,静下心来,二指搭在脉间,许久之后,他先是皱眉后才微展道:“娘娘平日是否
还有喘气不易的症状?”
“若是咳得太过厉害,便会出现。”若水平静地答道。
上官平沉吟了许久,才恭谨地回禀道:“皇后此症,恐怕气疾之嫌,不过还尚不严重,只要平日里重视膳食、心境平和,在和以臣开的几帖药,必无大碍。”
李世民面带忧色,挥手让上官平退下后,说道:“武德的时候,你也曾犯过这病,那时的大夫便说此症无法根治,必要好好调理,才不至于复发,必是前一段日子把你给累着了,才差些引出旧疾来。”
若水嫣然一笑,语带俏皮道:“所以,这九行宫正是纳暑调理的好地方啊,等我们再回长安的时候,必定气色好得连承乾也认不出呢。”
李世民忽然凑过身子,亲吻着若水的额间:“记住你说答应过我的,生死与共。”明明是温柔至极的话语,可却让若水听出了一丝异样的占有欲。
行宫的日子虽然清闲,但作为国君,李世民依旧每天会抽出一些时间与大臣们商讨国是,最要紧的便为年末的西征作准备。
若水一向不会当面插手任何军国大事,只有当李世民问起时,她才会答上几句,也不过是说说自己的想法,日子过得恬淡而平静,仿佛回到了当初那段天水山庄的日子,却更多了一丝温情与甜蜜。
一日的午后,在两个孩子的床榻前,若水无奈地抱着末子,本该与姐姐一样小憩的他此时却怎么也不肯睡在榻上,只要若水欲将他放下,他灿烂的笑脸便顿时一瘪,做出要大哭的模样来。
为了不吵醒已经睡熟的兕子,她只好抱着儿子出了内室:“末子,我们睡觉好不好?”
末子仿佛是听懂了一样,在母亲的怀里扭着胖胖的小身子,小嘴里发出了抗议的声音。若水摇了摇头,侧脸向立在一边的淡云问道:“陛下现在哪里?”
“应该是和大臣们在书房议事,小姐。”
若水回过脸,点着末子的小鼻子道:“这下可好,原本娘还打算把你丢给爹的呢。”
淡云在边上笑言道:“不如让奴婢来抱小皇子吧。”
“这会儿,他就像什么一样,黏在我身上,拉也拉不掉。”若水看着两只小手紧紧地拉着自己的衣襟道,“不如,我带他出去散散步吧,说不定也就睡着了,淡云,你也和广月一起看着兕子吧。”
“娘……娘……”等到只有若水一个人的时候,平时并不怎么开口说话的末子奶声奶气地出声唤着。
“怎么了,末子。”若水随意走在一条石板路上,雨后空气清新湿润,远目望去,山间飘浮着白云和满眼的葱郁,只见儿子的小手指着前方的一条偏右的岔口。
若水故意向另一边走去,果然末子一看,两条小腿使劲地荡着,直到娘亲回到了原处,方才停歇了下来。
沿着儿子所指的方向,不远的前面便是一座凉亭,走上前去,更是让人惊喜,凉亭的下边正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她抱着眉眼已有些惺忪的末子坐下,侧出身子,看着潺潺的山泉淙淙流过。一时间,四周静极,鸟鸣、树响、水嬉,让人宛若置于世外仙境之中。
人在极静的时候,耳朵便越是灵敏,不用回头,若水便听见身后似乎有脚步声传来,初始不过以为是路过的宫人,她便没有在意。可那人走到一处后,便似乎停滞住了脚步,她
好奇地回头,一个身着朝服的人影静静地立在亭子的左边,似乎在看着一块石碑,身子越过了思绪先作出了反应,她的手中依旧抱着末子,缓缓地向那人走去。
只走了几步,那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将目光移向了声响的所在,愕然的表情骤然出现在那张一贯温和的脸上。“观……”一字刚吐出嘴来,他立刻停下,恭敬地跪下道,“微臣不知皇后娘娘也在此处,恕臣失礼了。”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一瞬。“褚大人请起,既然不知,本宫又怎会怪罪?”若水听见自己的声音中,微微带着丝涩然。
两人之间,安静了许久,直到若水怀里的末子忽然睁开眼,似乎有些不安地手脚晃动着,毕竟是抱了许久,若水的手臂也有些酸痛,却听见那个记忆中便习惯沉默的男人,用着太过自然的语调出声道:“娘娘若是有些吃力,臣能否逾矩抱一下十五皇子?”
逾矩?若水心中突地一沉,随即便抬眼道,“末子一贯不喜生人抱他。”语意之间不知为何竟有些薄怒。
话音刚落,却见方才还除了娘亲谁也不要的末子,竟然朝着褚遂良伸出小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抱……抱……”
褚遂良温润却凝固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真实的笑意,他伸出手臂,几乎是未经若水应允便将小皇子抱了过来。
“你……”若水冷冷地出声,继而握紧双手,这个只存于长孙回忆中的人却真的能挑起自己的情绪来,想到这里,她沉沉地开口,“褚大人,你这才是真的逾矩了。”
褚遂良的眼中带着一抹不容让人错辨的怜惜,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向若水问道:“观音婢,我们之间真的需要这样说话吗?”
若水的身子生生往后退了几步,可唯一能做的却只是沉默。不是,他问的是长孙,不是她,是那个青梅竹马的娇俏女孩,不是如今这个在福利院中寂寞长大的自己。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便用清澈中带着些许残忍的目光直视着对方,她说:“我已经不再是那个阿良哥哥的观音婢了。”
褚遂良的身体微微地一晃,接着便极淡极快地笑了一下,回的倒似乎是若水的上一句话语:“是,确实是臣逾矩了。”
若水的心中似乎被针倏地一戳,痛得抓不住来处,但也只能疏离地一笑:“褚大人也有家室吧。”明明是一声问句,用的倒是肯定的语气。
“微臣早年便娶有一房妻室,如今亦有儿女。”褚遂良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来。
“那你在家也必定是个慈父吧,本宫很少有看见末子喜欢的生人。”若水问着极普通的话语,却带着一丝端庄与高贵。
褚遂良低头看了一眼末子,却久久地没有回话,眉眼中却带着一丝寂然。
若水看了看在褚遂良的怀中适意玩耍的儿子,神思却有些微微恍惚,或许这也是所谓的缘分吧。她静静地将目光移到刚才褚遂良注视的那块碑上:“褚大人方才看的便是这个吗?”
“是,微臣从前便听说这块由欧阳先生所写的碑文,故此次定要来一睹真迹。”
若水微微好奇地也凝神看去,这便是后世极富盛名的《九成宫醴泉铭》?与褚遂良并肩立在石碑前,两人对着这字中的妙处一问一答,反倒像是回到了过去,那个邻家的男孩握着女孩的手,一横一竖地临着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