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琴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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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最繁华、有钱人最多的地方是哪里?

皇宫?当然不是!东华门外市集?当然……也不是!

最繁华的地方是忘归巷,这名字听着似乎平淡无奇,实则是取“醉卧温柔乡,销魂忘归处”之意。没错,这忘归巷正是汴京城风月场所聚集地,巷中青楼楚馆无数,一条青石大道直通向汴河隋堤,夜间可以泛舟河上,近看州桥明月,远闻相国霜钟,实是不可多得的美妙之地。

而这个时辰,忘归巷人气最盛之处莫过于清音阁。清音阁是间琴馆,却不是普通的琴馆,而是汴京最好的琴馆。据说,馆中琴姬皆是琴技与美貌并存,去清音阁听琴的多是琴棋书画俱佳的文人雅客,在这里,你不仅可以听琴,还可以与琴姬们吟诗论词、品鉴字画,抑或是下棋喝茶,只要馆中的姑娘们愿意接待你。

为什么要说据说?那自然是因为我还不曾有幸踏足过。

锦服公子神色无奈地瞅着面前这位大叔说得眉飞色舞,好容易等他说完了,连忙道了声谢,趁着老板娘从后堂冲出来揪住掌柜耳朵之际,逃也似的退了出来。他不过是下午闲得无聊,打算寻个地方打发时间,谁料这位掌柜会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通唠叨,他连话都插不上。

不过,那位掌柜说的也不是全部无用的,那个清音阁让他很感兴趣,只不知盛名之下,究竟是名副其实还是夸大其词。

门外守着两个仆人模样的年轻人,见锦衣公子走出来连忙迎上去,“公子怎的进去这么久,可是没找到感兴趣的?”

敲敲手中的扇子,锦衣公子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我们去听琴。”

作为汴京第一琴馆,这门槛自是不低,进门便要一两纹银,茶水还得另算。不过,也不是说没钱就进不了,会弹琴的话在门外弹上一曲,若能令馆中姑娘满意,分文不用也可以进馆。

这样的条件再次提起了他浓厚的兴趣,爽快地付了一两银子,领着两名仆人跟在引路丫鬟的身后上了二楼。

二楼的厅中每张桌子边都坐了人,三三两两安静地听琴品茶。他扫视一圈,就见右手边靠窗处有张桌子只坐了一名黑衣男子,于是走过去,压低声音问:“公子不介意我们坐这儿吧?”

黑衣男子抬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重新将目光转向窗外。锦衣公子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一眼,此人相貌倒是清俊不俗,只是似乎无心听琴,神色有些烦躁。

小楼正当中的帷幔里头有个女子正在抚琴,看上去身姿窈窕,琴技也的确不俗。一曲终了,那女子站起身,抱琴而出,向在座众人鞠躬行礼。

锦衣公子眼睛一亮,嗯,的确是位难得的美人,看来那位掌柜所言不虚。

只见那琴姬环视全场后,轻移莲步走到一位蓝衣少年面前,福了一福,“若雪备了些茶点,公子可愿移步品尝?”那少年立刻站起来,跟着她一起走了。莫非这便是传说中的“入幕之宾”?真没想到,这琴馆里居然不是客人挑选姑娘,而是姑娘挑选客人。如此妙处,倒当真称得上是风月与风雅并存之地。

正想着,他突然发现周围的气氛陡然变了。

凝目望去,只见又一人抱琴施施然走入帷幔,举手投足间风姿独特。

她安静地跪坐在案前,微垂着头,纤纤玉手轻轻搁在素琴之上,明明还尚未开始弹奏,竟让人无端产生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之感。

不知何处来的风吹得那帷幔轻轻飞扬,似有似无的琴音一缕强似一缕,温柔而妖娆地占据所有人的耳朵。锦衣男子握住手中扇子,震惊不已,居然,居然有人可以这样起音!

看着窗外的黑衣人似是怔了怔,眼中波光一动,而后便垂了眸,面色越发的冷。

厅中众人全神贯注,鸦雀无声,沉浸在这宛若神技的天籁之中。

十指生秋水,数声弹夕阳。不知君此曲,曾断几人肠?心造虚无外,弦鸣指甲间。夜来宫调罢,明月满空山。声出五音表,弹超十指外。鸟啼花落处,曲罢对春风。

锦衣男子手握成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帘后女子,却见她举重若轻,手指的每一个动作都与琴音契合得天衣无缝。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女子微微抬眼,目光隔着轻纱与他在空中相碰,长长的睫毛一颤,手下便弹错了一个音。

一个凉凉的声音随即响起,“我道清音阁莳萝姑娘的琴艺有多高,如今看来真是徒有其名,居然连这种低级错误都能犯,当真是非同一般。”

弹琴女子却是涵养极高,对这样贬低的话置若罔闻,神色如常地继续弹奏着。见她没有任何反应,说话之人越发得寸进尺,喋喋不休地说着各种刻薄之语。

琴音依然美妙,然而有这么一个聒噪的声音做背景音,再悦耳的声音也无心欣赏了。一时间,堂中众人皆是皱眉,数道不满的目光投向这位小题大做言语尖酸的年轻人身上,他却似毫无感觉般自顾自说个不停。

一时间,对比如此强烈,高下立分。

锦衣公子微微蹙眉,好好的享受因为这只讨厌的苍蝇而变成了一种折磨。好容易挨到一曲终了,一名早已候在旁边的女子走到大厅正中,大方得体地朝众人一鞠躬。

“今日莳萝姑娘身子有些不适,以致一时错手,童瑶在这里给诸位公子老爷赔个不是,今日各位的费用全免,算清音阁请客,还望大家给童瑶个面子,多多包涵。”

此人看起来约莫三十有五,气质清雅,即便已不再年轻,仍是容貌出众,想来应该是这间琴馆的老板。

听琴的诸人本就不甚在意此事,听老板娘这么一说,自是纷纷点头赞同。

说话间,弹琴之人抱起琴身姿优雅地走了出来,也不言语,只是深深一礼。锦衣公子露出个略显失望的表情——此女竟蒙着面纱,看不见她的容貌,只是瞅着分外纤瘦白皙,一件极为普通的白色长裙穿在她身上,竟有了一种独特的飘逸之感。

“老板娘,你当打发要饭的呢!”融洽的气氛中却听发难那人冷哼一声,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意味。

童瑶侧头,笑容温婉谦和,“那不知这位公子想要我清音阁如何才满意?”

伸手一指弹琴女子抱在怀中的琴,黄衫少年神色倨傲,冷冷道:“本公子要她这张‘凌音琴’。”

这句话一说出来,众人顿时恍然——原来是故意来找茬的。

“这位公子不觉得自己的要求很无理取闹吗?”一直未曾开口的琴姬莳萝缓缓抬起头,目光平平望向那人,冷然道。

黑衣少年猛地转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名叫作莳萝的琴姬。

“我无理取闹?”黄衫少年冷笑一声,“一个能把商弦弹到少宫上的人有什么资格拥有这张凌音琴?!”

“我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说了算,将凌音琴交给我的是瑶琴夫人,你觉得不服大可去找瑶琴夫人理论。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没有资格,莫非你有资格?既然你如此自信,那不妨奏一曲来听听。清音阁别的没有,就是琴多。小鱼,去给这位公,哦不,给这位姑娘取张琴来,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

名叫小鱼的丫鬟掩唇一笑,小跑着取琴去了。

那人脸色瞬间白了一白,坊间传闻分明说琴姬莳萝性情温和、少言喜静,这样也叫温和少言?此刻的莳萝仿佛一瞬间褪去了所有的清倦温和,凌厉得像是一把出鞘的剑。

见那黄衫少女气得脸色都白了,童瑶上前两步,看那样子像是要打圆场,然而她一开口,那人的脸顿时由白转绿,只听童瑶笑意盎然地道:“不是妾身说,这位姑娘你这女扮男装的本事忒差劲了,声音尖细也就罢了,瞧你那一身的脂粉香气,出门前就不能先洗个澡吗?这不伦不类的样子,被当成刚唱完大戏溜出来的也就罢了,万一被人当成个娘娘腔的断袖可怎生是好?”

锦袍公子忍不住笑起来,这两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眼见着那位挑衅的姑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端的是一个精彩绝伦。

终于,气急败坏的女子猝然发难,什么风度也不顾了,尖叫着一把抓向莳萝手中的凌音琴。

那名唤作莳萝的琴姬自然是连忙侧身避开,饶是她反应敏捷,仍是被抓到了手臂,面纱也被刮落下来。

黑衣少年豁然起身,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不是沈青砂是谁!

一抢不成,那姑娘稍稍恢复了一些理智,悄悄做了个手势,人群中一人手指一弹,锦衣公子眼尖,眼看着一枚飞蝗石直冲莳萝手腕而去,这一下若是打实,搞不好此女从此再也弹不了琴了,正要出手相救,一人比他更快。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原本坐在窗前的黑衣人瞬间飞跃数张桌子,落到莳萝身侧,单手搂住她不盈一握的小蛮腰,轻轻一带,姿势无比潇洒地飘出数步。

放大的瞳孔中映入英雄救美之人的脸庞,她顿时汗流浃背,心虚无比,“皇……”一个字刚出口,立刻招来一记冷冷的目光,她立刻面不改色没有半点犹豫地改口,“阿泽哥哥。”

穆成泽感到自己莫名阴郁了一下午的心情瞬间好了许多。

“阿泽哥哥,这人分明有意闹事还故意伤人,是不是可以派人抓她回去审一审?”沈青砂仰着一张小脸,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无比乖巧地看着他。

穆成泽一脸黑线地甩了甩头,他一定是幻觉了,竟然看见了一只小白兔欢快地摇着它的狐狸尾巴。定了定神,只见沈青砂说完这句话,那名着黄色长衫的少女眼神顿时慌乱了起来,穆成泽顿时了然,桃花眼微挑,轻轻一笑,“当然可以,不过到底抓不抓还得看她态度如何,毕竟她也没伤到人。”

沈青砂一抖,皇上,您能不笑得这么像个坏蛋吗?

松开搂着沈青砂的手,穆成泽转过脸面向挑事者时已然是一脸正色,冷冷道:“你叫什么?为什么来清音阁闹事,又为何要伤人?”

黄衫女子被问得一愣一愣的,一时间她也吃不准真假,不过看此人气度衣着,可以肯定绝对是非富即贵之人。想了想,只得老老实实答道:“奴家姓江,与这位莳萝姑娘有些……有些私人恩怨。”

“你认识她?”穆成泽回头看沈青砂。

上前一步,躲在穆成泽身后探出个脑袋很认真地将那黄衣少女从头到脚打量个来回,沈青砂茫然摇摇头,“不认识。”

江姓女子脸色顿时又是一黑,狠狠道:“像你这么讨厌的人为什么不消失?你明明消失了一段时间,为什么又要出现,你要是永远不出现多好!”

沈青砂吓得一缩头,躲回穆成泽身后。

那少女说着说着突然便红了眼圈,一口气说完后,以袖掩面,推开众人泪奔了出去。刚才暗器伤人的那人也愣了,醒过神来一个纵身直接跃窗追了上去。

沈青砂坦然面对穆成泽探究的目光,无辜地眨眨眼,表示她什么也不知道。

穆成泽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摇摇头,无奈道:“走了。”

心虚的沈青砂格外乖巧,将怀中的琴交给一旁的丫鬟小鱼,安安静静跟上穆成泽。刚迈出一步,身后有人略略抬高声音道:“莳萝姑娘请留步。”

这个声音——她脚下一顿,微笑转身,“唐公子有何指教?”

穆成泽本不想理会,可是他的手突然被青砂握住,青砂的手冰凉冰凉,只是那么轻轻一拉,他就莫名地迈不开步子了,只得跟着停下脚步,转身望去。出声挽留的是方才与他同桌的锦衣男子,看青砂的样子,两人应该是认识的。

锦衣公子不是别人,正是沈惊风,或者说是唐无更合适。适才,沈青砂就是因为乍然看见了他,才一惊之下拨错了琴弦。

“不知姑娘可曾找到你要找的那位公子了?”唐无问这句话时神情自然得就如遇见了一位许久不见的熟人随口寒暄般,真不知他是故意如此一问,还是只是性格迟钝。

长长的睫毛缓缓一颤,沈青砂笑得灿烂,“他死了。”

唐无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你见过一个人说另一个人死了的时候,笑得好像花都开了的吗?

穆成泽目光狐疑地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瞳仁悄无声息地黑了几分。

“多谢唐公子关心,那么,告辞。”她的笑容完美无缺,只是透着浓浓的疏离之意,说完拉起穆成泽,低低道,“我们走吧。”

说这四个字时,她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微抿着唇,连侧脸上那个小小的酒窝都变得凝重起来。

穆成泽目光深深地望了唐无一眼,跟着青砂离开。

虽然沈青砂不懂武功,却也知道沈惊风的武功必然要比穆成泽高很多,他若是真心出手没理由比穆成泽慢,唯一的理由就是他犹豫了,即便只是一刹那的犹豫。他真的不记得她了。

她为他伤过一次心,弹错过一次琴音,这就够了。从今以后,沈青砂和沈惊风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默默跟着她走出琴馆,穿过暮色四起的忘归巷,穆成泽终于忍不住开口,轻轻唤她的名字,“青砂……”

停下脚步,她缓缓松开手,转身屈膝行了礼,“奴婢失礼,请皇上降罪。”

这么快就又恢复成“奴婢”和“皇上”了?穆成泽面无表情地收回空落落的手,也不让她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平平问:“那人是谁?你又要找谁?”

沈青砂垂下眼,自己给自己免礼平身,心中嘀咕道:皇帝就是皇帝啊,多管闲事都可以问得这么理直气壮、气势十足。

缓缓吸一口气,她垂眸静静回答:“回皇上话,刚才那人本应该叫沈惊风,可是因为一些奴婢也不知道的原因,他以为自己叫唐无。奴婢在找的人,其实就是他。”

穆成泽眼神一闪,正要开口,她突然抬起头,刚好与他目光交汇,音调平平道:“他是奴婢的哥哥。”

被猜中心事并且被抢答了的皇上眼神转了转,有些尴尬,但同时又觉得这外面的空气就是好,他现在心情舒畅了不少。

“皇上怎么会来这里?”沈青砂突然问。

穆成泽一惊,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掩唇轻咳了两声,穆成泽眼神闪烁——他总不能说是因为偷听了她和马奎的谈话后,莫名心情烦躁,所以便偷偷溜出宫来散散心的吧。

他板起脸,皱眉道:“好像应该是我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吧?”

被凶之人很是无辜,“不是皇上准奴婢偷偷溜出宫的吗?”

“朕是问你为什么会跑到琴馆来当琴姬!”某人的声音无奈至极。

沉默了一阵,沈青砂松开微抿的唇,很莫名地说:“其实我真的特别希望自己能像个普通人一样没有压力,过我这个年纪应该过的生活。”

“什么压力?”

她却突然笑了,“生活中处处有压力啊……”

穆成泽额角青筋直跳,努力忍住想要敲她的冲动,“说一两个来听听。”

刚满十四岁的小丫头笑得有些涩然,低声道:“就说钱吧……”

穆成泽一愣,她已经抬起头,清澈的眼中映着他微怔的样子,“我缺钱。”她很平静地说。

“钱的话,朕可以……”

“皇上可以随便动用国库的钱吗?”她偏头反问,“奴婢只是不想给皇上添麻烦。”

未及说出口的话被堵了回去,暮色昏暗中,只见沈青砂仰着素白的小脸,下巴尖尖,腮边两个浅浅的酒窝,很单纯、很乖巧、很可爱的模样。

心中一动,耳边响起她和马奎的对话,穆成泽沉吟半晌,“你……”然而,刚说了一个字,他神色忽然一变,出手如电,一把搂住沈青砂无声无息地飘上了八尺开外的高墙。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正专注听他讲话的沈青砂一阵眩晕,扶着穆成泽的手臂勉强站稳,犹自迷茫之时,穆成泽已按着她的脑袋往下一瞧。这一瞧,眩晕迷茫瞬间消失了,大脑顷刻间恢复清明。

只见下面六名手中或拿绳索或拿网兜的黑衣人,保持着向他们方才所站之处小心靠近的姿势,此刻正面面相觑地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纳闷目标怎么突然就消失了。

沈青砂狡黠一笑,解开手中钱袋,摸出六锭银子,无比帅气地双手齐发,只听六声闷哼响起,那六人疼得龇牙咧嘴,向他们望过来。

穆成泽果然被她这一手给震住了,呆呆盯着她手中钱袋看了好一会儿才迟疑道:“这个钱袋跟朕的好像……”

沈青砂“嗯”了一声,立刻笑眯眯递上手中钱袋,一脸的天真无辜,“情急之下借了皇上的钱袋一用,还请皇上恕罪。”

穆成泽接过自个儿的钱袋,相当无语——这丫头现在想起恕罪来了?方才拿他钱袋那顺手自然的劲儿,俨然拿的是自个儿的东西啊!

带着沈青砂从高墙上跃下,穆成泽黑着一张脸冷冷问:“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人互相望了一眼,捂着手腕谁也不回答。沈青砂眼珠一转,突然大声道:“别躲了,我已经看见你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只听墙角窸窸窣窣一阵轻响,而后真的走出一个人来。穆成泽再次无语,这样也行?

走出来之人正是刚才在清音阁闹事的那个黄衫少女,此刻她已经换回了女装,薄施粉黛,顾盼生姿,倒也是个标致的美人儿。

“江小姐一再与我为难,究竟是何缘故?你我素未谋面,何来如此深仇大恨?”

江筱咬着唇,死死盯着她,一句话都没说却已是泪流满面。

穆成泽和沈青砂对视一眼,什么情况,这女的怎么说哭就哭?沈青砂撇嘴,您看见的,我可没欺负她啊。

江筱独自啜泣了一阵,终于哽咽着说出了第一句话,“苏郎病得快要死了,他想见你。”

穆成泽事不关己地抱臂旁观,闻言一挑眉,哟,刚走了个唐无又冒出个苏郎来。他正打算问这个苏郎又是什么人,一侧脸却见沈青砂眉头紧锁,一脸严肃。

穆成泽眉心一跳,一阵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苏郎?沈青砂蹙眉,迅速在大脑中搜索她所认识的苏姓男子。好一会儿,她眼睛一亮,“你不会是说苏不同吧?”

江筱眼角一抽,愤愤道:“他叫苏沐同。”

穆成泽叹气扶额,果然,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苏……木桶?”沈青砂眨眨眼,颇为诧异。

“不是木桶,是沐同,如沐春风的沐,和而不同的同!”江筱满头黑线,咬牙切齿地道。

“啊,原来是这样,”沈青砂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我就说怎么会有人名字起得比我还莫名其妙。”

江筱让她气得简直要吐出血来,捂住胸口,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气愤加委屈,终于让她彻底爆发,“你有什么好的!除了琴弹得好一点,你哪一点比得上我!相貌普通得很,个子又矮,瘦了吧唧的不说,还是个身份低微的琴姬。你根本就是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你还连他的名字都记不清,而我对他那么好,为什么他就是喜欢你不喜欢我?”她一边哭一边狠狠瞪着沈青砂,恨不能把目光变成刀子,在这个女人身上捅出十个八个窟窿。

江筱每说一句,沈青砂的脸就黑上一分,她怎么不知道原来她竟有这么差?

“原来是桃花债——丫头,厉害啊。”身后穆成泽拖长了声调,凉凉地扔过来一句。

沈青砂突地打了个冷战,怎么觉得这幸灾乐祸的语气里似乎有点阴森森的味道?在心底默默谴责了一下穆成泽的不厚道,她看着江筱温和地微笑,“我不会和你去见苏公子的,江小姐请回吧。”

“你……你怎么这么无情,苏郎都快要死了!”江筱一急又要哭了。

“他要死了,与我何干?”沈青砂笑容仍是和煦,然而说出的话却比寒冰更冷。

江筱呆住了,她从未见过有人可以如此温柔地伤人。

“生病了就去找大夫,我又不会医病,便是去了又能怎样?我去了他就不会死吗?若是那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自会跟你去。”

沈青砂的话句句在理,令她无法反驳,只能抽泣道:“这京城的大夫我都找遍了,都说治不好了。”

“如果我说,苏不同不会死,你信不信?”

一句话让江筱顿时忘了哭泣,睁大一双泪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神中有些怀疑,有些提防,还有些敌意。

让一个将你当成假想情敌的女人对你消除敌意,并开始信任你,果然是很有难度的一件事情啊,沈青砂暗自感慨着。余光不经意地扫到身侧正一副看戏神情的穆成泽,眼珠一转,披着小白兔皮的小狐狸眼中顿时闪过一道窃喜的精光。

她竖起三个手指,一本正经道:“我不跟你去,有三个理由。第一,你不想我去;第二,他死不了;第三,我不爱他。”说着拉起穆成泽的手,一脸真诚,“江小姐,你看好,我就要嫁人了。你当着我未来夫婿的面让我去见另一个喜欢我的男人,你觉得合适吗?”

“哐当”一声,穆成泽听见自己的下巴掉在了地上。

始作俑者松开手,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让了两步,“江小姐,你真的没必要把我当成敌人,你和苏不同若能成就一段美满姻缘,我自然乐见其成。”

江筱的目光在她和穆成泽身上来来回回游移了好一会儿——这个黑衣男子冷冰冰的,可看向莳萝的时候,眸中便带上了一丝暖意,而莳萝在清音阁时也曾那么自然地躲在他身后,看起来不像假的。何况……也不会有人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吧?江大小姐渐渐相信了,只可惜她错估了沈青砂小朋友胡说八道的本事。

“你说苏郎不会死?”她仍是有些不确定。

“你若想知道,就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她笑眯眯凑过去,压低声音对着江筱一阵嘀嘀咕咕。

江筱听得连连点头,沈青砂问完了,一拍她,笑眯眯道:“你放心好了,你家苏不同死不了。明日我会让一位神医去找你,你就放心吧。”

这句“你家苏不同”让江筱的脸倏然一红,半晌才呆呆道:“都说了,他叫苏沐同。”

沈青砂继续笑眯眯,“你记得就好,我不必记得。”

红着脸的江筱忽然有些明白苏沐同会喜欢上莳萝的原因了,这个女孩通透玲珑得让人吃惊。

“你不是希望我消失吗?”沈青砂突然道,江筱有些尴尬,正要开口,只听她接着道,“我可以答应你从此不再出现,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虽然对她不再有那么深的敌意,可是心中还是有些担忧,沈青砂此言对她而言诱惑甚大,当即脱口道:“什么条件?”

“我会重新出现在清音阁理由其实很简单,我的一位朋友出了些事情,急需用钱。”

江筱可不笨,一听便明白了,干脆直接地问道:“你要多少钱?”

“我在清音阁弹一次琴可以挣十两,一个月算下来是三百两。”江筱立刻点头,一个月三百两对她来说一点也不多,沈青砂继续道,“我可以教你弹琴,就当是你付的学费,我不白要你的钱。”

似是愣了一下,江筱点点头,“那自然好。”

眨眨眼,沈青砂决定好人做到底,“江小姐,你记住,前年腊八那天你曾出十两银子请一名路人买了他一幅画,那幅画我明日带给你。”她笑吟吟地看着江筱,“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和苏不同说吧。”

江筱眼睛一亮,连声道:“多谢,多谢……”

江筱带着那几名受伤的黑衣人走后,沈青砂看看已经彻底黑下来的天色,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揪着衣角,低眉垂首转过身来。方才为了让江筱相信自己,也是为了报复一下穆成泽的不厚道,她大胆了一回,现在正准备挨骂。

低着头默默等了一会儿,穆成泽一抬手,她吓得立刻闭上了眼,然而预期中的爆栗子并没有到来。穆成泽居然好脾气地没敲她也没骂她,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语带调侃道:“朕原以为你性格冷淡,不喜欢多管闲事,看来是朕看错了。”

对于穆成泽这句评价,沈青砂只是淡淡道:“她是江彦尙的女儿。”

忍不住一挑眉,穆成泽吃了一惊,“湖州首富江彦尙?”

沈青砂用力点头,瞧着格外乖巧,“江彦尙膝下无子,就这一个女儿,故此极为宝贝,而苏不同此人很有才气,只是家境太贫寒。”

沈青砂话说得很含蓄,穆成泽在心中默默帮她补完——若能得那位江小姐帮助,想要拉拢江彦尙便易如反掌,而要想得到江小姐的帮助,得从苏沐同处着手。所以,她今日这么对江筱,是为了帮他一举两得,人才和钱财二者得兼。

心中涌起一阵暖意,穆成泽看着她笑了笑,“今年的春试就快到了。”

黑暗中看不很清楚她的神情,只瞧着那双眸子在月色下熠熠生辉,“奴婢这两份大礼可报得了皇上今天对奴婢的救命之恩?”

穆成泽失笑,在她头上轻拍了一下,“难怪你狮子大开口地问那位江小姐要一个月三百两的昂贵学费。”

“不贵的,瑶琴夫人的弟子可不是有钱就能请到的,奴婢是有心送她一个人情,所以没有黑她。”沈青砂很认真地反驳道,语气平淡,仿佛晏国琴技第一的瑶琴夫人的弟子和卖菜的阿三一样稀松平常、不值一提。

穆成泽沉默了,这丫头究竟还要让他吃惊多少次?

他凝神回想了一下,“你方才好像说,你那张琴是瑶琴夫人给的?”

沈青砂点头。

“那这么说来,你和马奎是在赏琴大会上见过一面?你是去参加比试?”

沈青砂继续点头,轻声解答穆成泽心中疑惑,“因为奴婢想要名琴凌音,却又买不起。”三年一度的赏琴大会虽然名气大,为文人雅士津津乐道,实际上却是名门闺秀们所不齿的,正经人家的姑娘谁愿意出来抛头露面,让一群男人对自己的琴技指指点点。

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沈青砂漫不经心道:“对了,皇上刚才想问什么?”

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是黑衣人出现前自己想问的问题。那时他是想问,你能不能不要走,不过现在,他突然觉得不必问了。

明明不喜欢,却因为对他有利便细细打算,这样处处为他着想,无微不至地关心,温和顺从地应答。所以,青砂应该是……喜欢他的吧?

“朕忘了。”想明白这一点的穆成泽抑制不住地嘴角一弯,心情愉悦地伸手拉起沈青砂,声音也不自觉地温柔起来,“回宫吧。”

沈青砂的手纤细柔软带着夜的凉意,温柔顺从地任他握在手心里,然而一拉之下竟没有拉动,穆成泽疑惑转头,只见沈青砂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

“我的……长命锁……不见了。”她一手放在心口,缓缓抬起头,声音都颤抖了起来,眼中亦是一片慌乱。

穆成泽从未见过这样慌乱失措的沈青砂,一句“很重要吗”默默收了回去,已经不必问了。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朕陪你回去找。”

沿着来路仔仔细细寻了一个来回,沈青砂咬着下唇,一张脸在月光下半点血色也无,鬓角全是细细的汗珠。

穆成泽看着不忍,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从未有人教过他如何安慰女孩子。憋了半天,皇帝陛下才挤出一句很没用的话,“是什么样的长命锁?你画个图样出来,朕找宫中最好的工匠替你做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松开咬得发白的唇,沈青砂摇摇头,笑容虚浮勉强,“不用了。耽误皇上这么长时间,奴婢很抱歉。”

穆成泽一皱眉,“说什么呢……”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心头一道灵光闪过。沈青砂只觉得手上温度骤然消失,眼前月光倾泻,她发蒙地眨眨眼,挡着光的人不见了。

姿态潇洒地落在方才他和沈青砂站过的高墙上,扫视一圈,果然,目力甚佳的皇上一眼便瞧见了青色瓦缝间一块缠着红绳的玉正悠然沐浴在银色月光里。他心中大喜,连忙一把捞起来握在手心里。

骤然“弄丢了”眼前人的沈青砂四下张望着,却不想竟瞧见不远处的墙根处有一片温柔的白色,心中一喜,她急忙奔过去。

玉制的长命锁安静地躺在柔软的泥土里,她呆呆看着,终于颤抖着手艰难吃力地捡起了它,死死握进手心里。仿佛顷刻间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双腿一软便呆呆跪在了地上。

“丫头,朕找到了。”穆成泽衣袂翩翩落下地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幕,今晚月光刚好,让他清楚地看见沈青砂紧握的手中露出的一根红绳。

他愣了愣,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方才太激动了,根本没来得及仔细看,现在才发现,掌心中躺着的竟只是半块玉!只是……半块!

沈青砂缓缓抬头,目光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注视了许久,缓缓扯出一个微笑,明亮的眸中有东西一闪一闪,她颤抖着声音低低笑道:“这种易碎的东西,果然是不该随身携带的呢。”

看着她兀自逞强的模样,穆成泽突然一把拽起她,“你跟我来。”

手中还握着那半块长命锁,棱角分明的玉石硌得他手心微痛——这枚长命锁对沈青砂一定非常非常的重要,所以他一定要替她修好。

沈青砂的大脑暂时处于一片空白之中,僵硬地被穆成泽牵着向前大步疾走。不知拐了几个弯,终于,穆成泽在一间小院前停了下来。

沈青砂有些疑惑,这看起来像是一间民宅,皇上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穆成泽上前叩门,敲得很急很没风度,院内一片漆黑,显然屋主人已经睡了,听见敲门声,里面响起一个略显苍老而又明显不耐的声音,“谁呀?”

穆成泽也不出声,只是不停地敲门。

终于,门被无奈地打开,上了年纪的老者披着外衣趿拉着布鞋,满面怒容,却在看见穆成泽后,立刻变成了一副惊疑茫然的样子,张了张嘴,“皇……”

穆成泽一摆手,他立刻噤声,恭恭敬敬将两人让进院中带进了屋里,而后迅速关了门。

进了屋穆成泽也不和他客套,径自取了沈青砂手里握着的半块玉锁并自己手中的半块一起递过去,“看看这个能不能粘起来?”

卢师傅自是不敢怠慢,连忙接过来,拨亮桌上的灯,凑到灯下仔细打量。

玉制的长命锁� ��不常见,而这块玉更是质地极佳、做工精细,价格用“不菲”二字来形容只怕都是辱没了这块玉。毫不夸张地说,宫中也不一定能够找得出第二件这样的宝贝来。

沈青砂转脸看向穆成泽,用眼神询问:他认识你啊?她难得地后知后觉,表情也仍是蒙蒙的。

穆成泽瞧着很是可爱,矮下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他叫卢之颐,修补玉器的本事他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因为年纪大了,前两年刚放出宫的。”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卢之颐突然轻轻“咦”了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

两人立刻将目光转过去,只见卢之颐搁下玉锁,看向穆成泽,“皇上,您拿老夫开心呢?这本来就是两块玉,您让老夫修什么?”

“两块?”两人异口同声,无比诧异。顿了顿,穆成泽又转向沈青砂,继续诧异道:“你不知道?”

沈青砂无辜地摇摇头,哥哥给她的时候什么都没和她说。

卢之颐示意二人过去,将玉锁放在灯下,解释道:“这边缘光滑平整,显然是人工打磨所成,怎么摔也摔不出这样的。”

“可是我一直带着……”

卢之颐点点头,“老夫知道,姑娘请看,这相合之面上有残留的胶痕,显然之前是被人故意粘在一起的,而且应该有些年头了,是以今天一摔便又摔分开了。”

“长命锁为什么会做成两个半锁,然后再粘起来?”

将两个半锁合起来,卢之颐继续扫盲,“这种长命锁叫‘白头偕老锁’,一般是长辈送给新人做贺礼的,或者是定下婚约时以此为信物,寓意着‘天生一对、白头偕老’。传说有缘得到半块玉锁之人,必然会寻到拥有另半块之人,而后有情人终成眷属。”说完,对二人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穆成泽与沈青砂对视一眼,突然有点尴尬,这块锁恰好在今天摔成了两块,然后他们又恰好一人找到了一块……不是这么巧吧?

卢之颐捋着胡须,细细打量着这块长命锁,忽然道:“这玉锁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沈青砂顿时紧张起来,“您见过这锁?”她有预感,这枚锁一定藏着什么秘密,太后临终前的奇怪举止始终令她无法释怀。

又捋了捋胡须,卢之颐微微皱眉,“应该是见过,不过真记不起来了,大概是小时候见过……”

沈青砂眉角抽了抽,卢师傅小时候,不至于吧?哥哥给她找了个古董?莫非这玩意儿是沈家祖传的?

“这玉锁应该不止一块,”很认真地研究了一阵,卢之颐再次语出惊人,指着玉锁侧面一个极不起眼的铭文道,“而且,这东西是从宫中流出来的。”

“什么?”再次异口同声地诧异道。

“不会错,玉匠一般做东西都会刻上自己的落款,但宫中是不允许的,所以很多玉匠都会做这种不起眼的铭文,您二位看这铭文是不是瞧着像个花纹?”见两人点头,他又道,“不过我看不出是谁的落款,也不记得有谁制过这玉锁,估计应该是老夫进宫前制成的。”卢之颐抚着那长命锁,啧啧感叹,“这玉质,老夫琢玉大半辈子还没见过比这更好的玉。”

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玉锁,沈青砂觉得很神奇,自己戴了这么多年的长命锁突然改了名字叫“白头偕老锁”不说,居然还是宫中流出来的古董,身价顿时倍增。

“姑娘可还要将其黏合起来?”卢之颐问。

“不必了。”她尚未来得及回答,穆成泽便动作迅速地抓起桌上的玉锁,给她半块,自己收起来半块。

沈青砂呆了呆,嗫嚅道:“那是我……”

话未说完,穆成泽已大步向前,头也不回地淡淡道:“回去了。”

“……的长命锁!”无力地吐出下半句,沈青砂欲哭无泪,皇上您还可以再无耻一点,这是赤裸裸的抢劫啊!

眼见着穆成泽已经走出院门了,沈青砂黑着一张脸无奈追上,门外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穆成泽正要登车,回头对她招招手,说:“上来。”

可怜兮兮地捏着手里的半块玉锁,青砂小朋友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上车,将自己缩进一个角落里,尽量不去看穆成泽笑得很欠扁的那张坏蛋脸,她怕自己忍不住做出殴打圣上的举动来。

穆成泽却是半点自知之明也无,凑到她身边,问:“你这长命锁哪儿来的?”

“唔,哥哥送的。”马车晃晃悠悠,软软的坐垫很是舒服,沈青砂觉得眼皮很重。

见她说话有气无力的,穆成泽笑道:“怎么了?”

揉揉眼睛,她有些口齿不清,含糊道:“困了。”话音刚落,穆成泽只觉肩上一沉,他愣了愣,慢慢低下头,只见那丫头靠在他肩上,闭着眼睛呼吸绵长,居然——睡着了。

穆成泽顿时一头黑线,见过高手过招转眼间杀人的,没想到居然还有眨眼间就睡着的……这丫头果然不是一般人。

是夜,一个身形有些奇怪的黑影蹑手蹑脚地潜入冷宫,四下打量了一番,姿势怪异地推开沈青砂的房门,闪身进入。

孰料,刚关上门,眼前突然亮起了灯光,一人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前,手正从灯上离开。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令闯入者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地,微弱的烛光中,潜入者和守株待兔者打了个照面。只是,两人俱是一脸被吓到的表情,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之人。

内心一直想着再见面是不是会很尴尬,也一直恐惧着再次相见,却没有想到会在这样诡异的情况下再见。

“表姐。”不知过了多久,还是穆成泽先开了口,涩然的声音打破这沉闷冗长的沉默。而被叫到的那位俨然已经石化,卫无双瞪大眼睛,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穆成泽,“你……她……这……”她舌头打结得完全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内心排山倒海般地咆哮起来,神啊,谁来告诉她这是什么情况!

穆成泽弱弱叹了口气,正要开口,怀中睡得正香的某人约莫是感受到了光亮,不满地皱皱眉,扭了扭身子将脑袋埋进穆成泽怀里。于是,皇帝陛下立刻闭了嘴,小心翼翼避过光,将沈青砂抱到床上,亲自替她盖好被子。

卫无双呆呆看着,终于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再次彻底石化。

将沈青砂安顿好,穆成泽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叫了她一声,做了个出去说的手势。

大脑恢复运转的卫无双默默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居然会疼!她顿时有了想再次石化的冲动,这一切居然不是幻觉,居然不是梦!她呆滞了一会儿,猛地站起来,追着穆成泽出了门。

此刻已是深夜,院子里倒还挺亮堂,天上月亮大得像个烙饼,卫无双扶住额头,“可否劳烦皇上解释一

下,方才是什么情况?”

悠悠晃着手中一块玉,穆成泽心情貌似很好,“陪那丫头去修补她那块宝贝长命锁了,谁知道回来的路上她就睡着了。”

卫无双抬头看着月亮,咂了咂嘴,这避重就轻的回答真是……青砂睡着了,您堂堂一国之君就得亲自抱了送回来?不过……这两人之间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吧,她且看这两个迟钝的笨小孩什么时候能开窍。

因为这么一件意外的插曲,预料之中的不自然和尴尬气氛竟都淡了,她坦然转回目光,直视穆成泽,缓缓问:“许久不见,皇上没有别的事情要和我说吗?”

“没有。”穆成泽果断摇头,回答得斩钉截铁。

卫无双却并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我父亲究竟通敌叛国没有?”

穆成泽紧闭着唇不说话。

“冶临为何辞官而去?皇叔又为何出家?”她每问一句便踏前一步,“为何不处死宋知秋?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表弟!”

最后两个字她咬得极重,穆成泽一震,自他八岁登基以来,表姐便再未这样叫过他了。卫无双语气分明很平静,声音也不大,却挟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当头压下,说完最后一句,两人之间距离已不足一步。

穆成泽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握紧拳头,“表姐,你信我,我不告诉你,只是因为我自己也还没有把握,但是我保证,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必保你和青砂平安。”

卫无双望着他,静静无言,就这样静了半晌,她缓缓垂下眼睑,“既如此,皇上请回吧,未免不必要的麻烦,在皇上有把握之前也都不必来了。”

她又重新叫回他皇上,不过是一个称呼的变换,包含之意却是千差万别。穆成泽无奈转身,“表姐,终有一日,你会明白。”说完,他再不回头,大步离去。

卫无双亦转身,仰头望着皎皎明月,唏嘘道:“明白又如何,不明白又如何,卫家终究是只剩下我一人了。”她的声音极轻,穆成泽却是脚下一顿,听了个真真切切,第一次他觉得自己耳力太好,好得让他生厌,他的神色瞬间黯然下来,不自觉地加快脚步走出院门,这个地方,他本就不该来,也不会再来了。

次日醒来时,沈青砂觉得有些不对劲,抬手揉揉眼,正要坐起身,突然——

“你醒了?”

吓!睡眼蒙眬的青砂小朋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顿时睡意全无,“姐……姐姐?”拍了拍胸脯,她长舒一口气,“您这是要吓死我啊!我睡过头了?”

卫无双姿态优雅地端起桌上水杯喝了一口,慢悠悠道:“昨晚皇上抱你回来的。”

正掀被下床的某人顿时脚一软,差点直接跪地。扶住床沿稳住身形,沈青砂努力回想了一下,记忆只到上了马车,然后……她揉揉眉心,面色一窘,自己该不会是很丢人地睡着了吧?

“昨晚见你夜不归宿,我很不放心,便在你房中等着,谁知就瞧见了这么微妙的一幕。”卫无双很好心地对她解释。

沈青砂冷静下来分析了一下很快得出结论——穆成泽一定是因为抢了她的宝贝,所以心中愧疚。

在心底哀哀叹了口气,缅怀了一下自己那半块玉锁,青砂对卫无双解释道:“昨天我的长命锁不小心摔坏了,正巧皇上说知道一位很厉害的玉石师傅,便带我偷偷溜出宫去了,没想到竟用了那么长时间。我前晚陪姐姐等消息基本没合眼,回来的路上只觉困得不行,没想到居然真睡着了。”

听了她的解释,卫无双一挑眉,也不说话。

沈青砂笑容闲适实则无比紧张地看着卫无双,心中忐忑,莫非皇上不是这么和她说的?皇上不会告诉她自己在琴馆弹琴了吧?

良久,卫无双轻轻“嗯”了一声,笑得意味深长,“倒是和皇上说的一样,长命锁可曾修好?”

“唔,修好了。”沈青砂长长吁了一口气,言不由衷地回答。心中泪流满面,皇上啊,知己啊,聪明人啊,当然,如果不是个无耻的强盗就更好了。

与此同时,正更衣准备上朝的穆成泽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一转头只见立在一旁的马奎,那张娃娃脸上的眼睛瞪得滚圆滚圆的,越发像个包子了。

穆成泽被他瞧得纳闷,“怎么了?”

马奎很老实地回答,“皇上,您自打昨晚回来后就一直在笑,平均每半盏茶的工夫要笑两到三次,奴才被您笑得浑身发毛,心里瘆得慌。”

摸摸自己的脸,穆成泽有些诧异,“有吗?”

瞬间,一张铜镜递到他面前,马奎扭过去的脸上写着“您自己看”四个大字,穆成泽低头将信将疑地一瞧——镜中之人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这是他吗?

午后,沈青砂如约而至,江筱早已在清音阁恭候多时。一见她来便笑了,迎上来拉住她的手,态度那叫一个友善,“妹妹找来的大夫果真神医,苏郎真的没事了。那位孙大夫不仅医术佳人也特别好,不仅给我带了画来,还帮我演了场戏让苏郎相信那画是我让你去买的。”相比昨日,今日的江筱容光焕发,言语动作间俱是喜不自胜,“真是多谢妹妹了。”

“江小姐客气了,先别忙着谢我,你和苏不同之事,如今还言之尚早。”沈青砂连连摆手,见江筱脸色明显一白,她接着道,“你想不想知道为何我昨日断言苏不同无碍?”

江筱点点头。

“因为你父亲觉得苏不同家世微寒,配不上你,他不希望你们在一起。”江筱神色微僵,沈青砂笑笑,“我昨晚问你那些大夫是哪里找来的,你说是管家找的,我便确信苏不同不会有事,那些大夫不过是被你父亲收买了,想以此令你回头。”

看着江筱渐渐转浓的眼神,沈青砂却笑得很愉悦,闲闲地拍拍手,“只怕我的事情也是那位管家告诉你的吧?”

江筱霍然起身,眼中压抑着怒气,正要向外冲,身后沈青砂幽幽抛来一句,“你这么回去发一通火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僵,你确定要这么做?”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她的脚好像黏在了地板上,再也迈不开步子,终于,她气呼呼地转过身,“那我该怎么做?难道就这么算了?真没想到我爹居然这样算计自己的女儿!”

“江小姐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个字……”慢悠悠伸出一根手指,青砂小朋友很享受这种装模作样当高人的愉悦感。难怪那些和尚道士一个个都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因为你越拽越神秘兮兮,别人就越信你。

果然,江筱睁大了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她,“什么字?”

朱唇轻启,沈青砂一脸高深地吐出一个“等”字。

江筱顿时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般彻底蔫了,软趴趴地吐槽,“你这不和没说一样嘛……”

“非也非也,”沈青砂继续晃着她那根指头,“我说的这个‘等’是有目的有期限的‘等’,并不代表什么都不做。”

见江筱仍是无精打采没太大反应,她微微一笑,接着道:“令尊虽说富甲一方,然而终究‘士农工商’,士为首,商为末,越是万贯家财便越是无法释怀。偏生膝下又仅得一女,这偌大家业反成旁人觊觎之物,想来令尊定也为你的婚事伤透了脑筋。”她顿了顿,看向江筱的眼睛,“还有一个多月便是春试,苏不同若是能考上进士,一切便不一样了。令尊不仅不会反对,还会大力促成,你所要做的,就是让令尊相信,苏不同一定能考上。”

江筱呆呆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你……知道我爹是谁?!”

沈青砂垂首整整衣袖,神色恬淡却也不回答。

江筱心底一凉,禁不住退后一步,声音微颤,“你到底是什么人?”

“好人?坏人?”她突地一扬眉笑起来,“反正不是你的敌人,端看江小姐信不信我。”

江筱眼波一转,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周围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一时间心中惴惴,强自镇定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信,我帮你嫁苏状元;不信,姑娘请回,自求多福。”沈青砂优哉游哉,“别问我想得到什么,我不会说,你也不必知道。”

“我数到十,姑娘请回答我,你的选择是什么?”她屈指叩着桌面,清凉的声音带着压迫感直逼进人心里,“一、二、三……九……”

“我信!”江筱一闭眼一咬牙大声喊出来,俨然一副下一刻便要英勇就义的样子。

挥挥宽大的衣袖替自个儿扇了扇风,沈青砂笑眯眯道:“江小姐不必这么紧张,莳萝一个弱女子,既不能劫财更不能劫色。”

江筱神色缓了缓,勉强牵动嘴角笑了一下。

沈青砂正色道:“此番相助姑娘,莳萝虽有一点私心,但确是诚心相帮。我若说不求任何回报,只是助人为乐,”她说到此忍不住笑了一下,“莳萝不是圣人,姑娘怕也不会放心。这无利不起早的人之常情,姑娘久经商场,想来比莳萝更明白。”

凝神沉思片刻,江筱神色恢复如常,“难得妹妹小小年纪便能如此明白,倒是我糊涂了。那么,敢问妹妹,现下我该做什么?”

这江家小姐倒也是一位性子果决的主,既然决定相信,那便是再不怀疑,气度心性让沈青砂很是赞赏,苏不同这个穷酸秀才倒是好运气,惹得这般人儿为他分寸大失。

沈青砂缓缓道:“如今国库甚为空虚,江姐姐想来也知道。”

不知她为何一开口便提及这个,江筱只是点点头,不做言语。

“夙王爷现下正在城郊的明月观修行,此事尚无太多人知晓。”衣袖一拂,就见一枚精致的银镖静静躺在了桌上,“姑娘若信得过莳萝,拿着这枚镖自能得见夙王,至于之后要怎么做,江姐姐是个聪明人,莳萝就不班门弄斧了。”

这话恰如晴天霹雳,江筱的目光在沈青砂和银镖之间转了几个来回,终是伸手将银镖纳入怀中,她站起身来,说道:“我也不问妹妹如何与夙王攀上交情的,事成之后定当重谢。告辞!”

“重谢倒是不必,”沈青砂也跟着站起身,“不知江姐姐可欢迎莳萝去府中一叙?今日十两银子的琴课还未授呢。”

江筱脚步一顿,有些无奈,敢情她还真是很认真地在惦记着那十两银子呢!一转头只见沈青砂冲她眨眨眼,看来倒也不只是为那十两银子,于是笑着拉起她,“妹妹惯会开玩笑的,你要去坐坐便去坐坐好了,却拿银子说事。”

沈青砂跟着她往外走,亦是眉眼带笑,“比不上姐姐家大业大,钱多得数不过来,莳萝穷得很。”

两人说说笑笑登上一直候在后门的马车,迅速驶向江彦尙在城西的别院。

虽是商贾之女,但看得出这位江老爷对女儿的教导极为上心。环视这间布置得高雅整洁的闺房,笔墨纸砚,琴棋书画,若非知情定会觉得这是书香门第之女的闺阁。

江筱取了琴出来,见沈青砂盯着墙角的书架微微出神,便轻轻叫了她一声。沈青砂应了一声,目光又流连了许久才收回来,看了看外头一碧如洗的天空,“进来时瞧见姐姐府中池塘修得格外精致,便是那里面的鲤鱼都游得比别处好看,我们去那里弹琴可好?”

说完却见江筱神色有些迟疑,眼中情绪一变再变,欲言又止的模样。偏了偏头,沈青砂一脸茫然,“嗯?”

嗫嚅了一阵,江筱才低声道:“池塘靠近客房……”客房中住着苏不同。

沈青砂了然地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便是要靠近些才好。”江筱一愣,只觉她的笑容语气都透出那么一丝意味深长来,当下也不再说什么,抱好琴与她相携走到池塘中间的凉亭中。

端坐在石桌前,挑了挑弦,沈青砂看向江筱嘱咐道:“江姐姐,路上我和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吧?”见江筱点点头,她眼波一转,故意挑了一首格外炫技的曲子来弹,江筱在一旁听得微微皱眉,这琴曲并不悦耳,像是单纯地以快打快,直瞅着沈青砂十指在琴弦之间翻飞如风,多看几眼便有些头晕眼花了。

她那日故意贬低沈青砂的琴技真是太过狂妄了,也难怪瑶琴夫人会赠她名琴凌音,更破天荒地收她为徒。

这边青砂一曲尚未弹完,那边正主倒是出场了,眼角扫到苏沐同沿着回廊慢慢走过来,江筱赶忙垂下眼,凝神静气强迫自己盯着沈青砂那双灵敏度非人的手。

总算一曲终了,沈青砂长舒一口气,收回手,而苏沐同也刚刚好走到了凉亭外,目光落在沈青砂的侧脸上,苏秀才显然一怔,“莳萝姑娘?”

江筱闻声转头,立即站起身迎过去,声音中两分责备、七分关心,“你怎么出来了,身体明明还没好?”

沈青砂亦站起身,看着他一脸诧异,“苏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苏沐同正待回答,沈青砂忽然笑起来,对着江筱挤挤眼睛,揶揄道:“江姐姐,你在这里金屋藏娇,难怪方才我说要来此处弹琴,你百般不愿的,原是怕吵着苏秀才。”她眼神熠熠,睫毛间闪动着丝丝得意,“姐姐可要小心哦,你以后若再欺负我,我就告诉江老爷去。”

“金屋藏娇”不是这么用的好吧!苏沐同脸色一黑,嘴角微微抽搐,“莳萝姑娘莫要误会。”

“你们认识啊?”江筱面皮红了红,揪住沈青砂轻轻一拧。

“江姐姐,你糊涂啦,当初不是你让我去买苏公子的画,怎么现在又来问?”嬉笑着躲过江筱的魔爪,“哦——我知道了,姐姐当时注意力都在人和画上了,哪还有精力注意被你指使过去跑腿的是谁哟。”

这一下,不仅江筱,苏沐同的脸也红了,原本因病苍白的气色倒就此多出几分红润来,扭过脸去假借咳嗽遮掩了一下,苏沐同岔开话题,“姑娘怎会在此?”

江筱低着头,声如蚊蚋,“她是爹请来教我弹琴的女先生,性子古灵精怪的,让苏公子见笑了。”

沈青砂撇撇嘴,将她推到石凳前按下,“大小姐,别光顾着说话了,你今天的功课可还未做呢。”

江筱手按在琴上,有些为难地看了苏沐同一眼。

苏沐同回以一个微笑,“在病榻上躺了这些日子,在下也想听听美妙琴音,只不知是否唐突?”

“不唐突,不唐突,苏公子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对音律自然也是擅长的,从旁听听也可指点江姐姐一二,再好不过了。”江筱还未来得及开口,沈青砂已笑眯眯抢过话头,腮上酒窝深深煞是可爱。

江筱又瞧了一眼苏沐同,深吸一口气,挑了一首自己熟练的曲子开始弹奏。苏沐同坐在旁边安静地听着。沈青砂听完一遍便开始认真指点她指法间的疏漏,敛去嬉笑之色的小姑娘别有一种认真的味道。

苏沐同看得有些发愣,心中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飘飘荡荡,正兀自对着眼前的美景佳人失神,突听一句话语响起,“明日怕是不能来了。”拉回思绪,一抬眼只见沈青砂素白的瓜子脸上一双黑瞳璀璨如星,唇边酒窝若隐若现,“嗯,要忙着筹备婚事。”

他有些发蒙,呆呆听着江筱细碎的笑声,“到底是要嫁人的人了,去忙吧,还缺什么尽管和我说。”

大脑乍然“嗡”的一声,两人又说了什么,他突然便听不见了。过了一会儿,见两人都站起身,沈青砂像是要离开,他也忙站起身,尽量不失仪态地道:“莳萝姑娘这就要走了,苏某送送你吧,也正好活动活动这不争气的身子骨。”

江筱浑身一僵,沈青砂在袖中悄悄捏了捏她的手,长长的睫毛忽闪两下,江筱默默放松手指,弯起唇角,“也好,我这些天没睡好,也是有些累了,只是麻烦苏公子了。”

辞了江筱,沈青砂与苏沐同并肩沿着江府长长的回廊往外走,苏沐同身体尚有些虚弱,走得有些缓慢,沈青砂便放慢脚步等着他,神色平静倒也没有一点不耐。

不知无言地走了多久,眼见着都能瞧见府门了,苏沐同这才一咬牙问:“姑娘要嫁人了?”

停下脚步,沈青砂平静点头,内心含泪欣喜,天可怜见的,你终于问了,这也太沉得住气了吧?抬眸看向苏沐同,她屈膝行了一礼,“苏公子,莳萝有一事相求。”

苏沐同本能地就想伸手去扶,可又一想这有失礼数,忙触电一般缩回了手,只讷讷道:“姑娘快请起,有什么事情吩咐便是了,若是苏某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前些时候我家中遇到些困难,不得已才去清音阁做琴姬挣钱补贴家用,再过几日莳萝便要嫁人了,清音阁自然不会再去。此事江姐姐并不知晓,还请苏公子替我隐瞒才好,否则江老爷怕是不会再请我来教江姐姐了。”

苏沐同愣了愣,显然未想到她说的是此事,若说先前他对这巧遇还心有疑虑,如今便是彻底释怀了,当下点点头,应承道:“姑娘尽管放心,苏某明白。”

对他感激一笑,沈青砂指指大门的方向,“苏公子身子不适,还是早些回去吧,送到这里便好了。你不回去,江姐姐只怕也不能安心休息。苏公子,莫要等到失去时才知道珍惜啊。”

看着她浅笑盈盈,如花落水中,苏沐同紧紧握着双手,嘴唇嚅动了几下,终是把话吞进了腹中。

他艰难地松开手,缓缓转身往回走,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然而尚未鼓起勇气表白便已是恨不相逢未嫁时,连相携的机会都没有。

原来,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他所知晓的那个莳萝根本就不是她真实的样子,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原来她会笑得嘻嘻哈哈如同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才知道原来她也曾经历过困境,亦才知道她原来要嫁人了。

恍恍惚惚地走着,不知不觉竟也走到了自己住的院子前。江筱正立在院门处焦急地踮起脚尖张望着,瞧见他立刻提了裙子一路小跑过来,额上满是细碎的汗珠,“怎的去了这么久?我担心你身体刚有些起色经不起这么折腾。”

苏沐同微微眨动眼睛,傻了一般看着比他矮了一截的江筱,许久才缓缓道:“江小姐,你对苏某如此好,苏某贫贱之身,只怕无以为报。”

江筱笑着摇摇头,“苏郎天纵英才,定能高中。”

佳人笑靥如花,软语在耳,苏沐同便是再迟钝也无法心如止水,心念一动,从袖中摸出手帕替她擦去额上的汗水,“借小姐吉言,苏某若得高中,必不负小姐今日恩情。”

江筱低头捏着衣角,飞快道:“那苏郎休息吧,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说完低着头快步离去,天知道她简直要喜极而泣了,心中对沈青砂说不出的感激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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