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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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有孩子在哭,呜呜咽咽,嘤嘤不绝,听声音应该是个很小的孩子。

茫然环顾四周,眼前是一排曾经华美如今却已破落不堪的屋子,他愣了愣,只觉此处陌生又熟悉。侧耳细听,声音似是从其中一间屋中传出的,本能地循着声音往前走去,突然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子冲出来,一把拉住他。

“救救我娘,求你,救救我娘。”那孩子带着哭腔用力拉着他的衣角,大大的眼中蓄满泪水,一张小脸哭得一塌糊涂。

他恍恍惚惚被那孩子拖进屋中,家徒四壁的房间里灯光昏暗,依稀可以瞧见靠墙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跌跌撞撞走过去,借着床头的微弱烛光,他看清了床上之人的脸——面若金纸,瘦骨嶙峋,却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必是个美人。而那种陌生却又熟悉之感又出现了。

床上气若游丝的妇人听见声音缓缓睁开眼,看清他的脸后,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来,“皇上,你终于来了。”

他一愣,不知怎的便不由自主点点头,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是的,我来了。”

“其实,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便知道你是皇帝,我也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可是……可是……你对我笑,对我说喜欢,我便再也无法拒绝。”她苦笑了一下,干涩的眼睛终是流下泪水,“我这一生做得最勇敢的事便是爱上你,却没想到这也是我做得最错的一件事。”

他死死咬着唇,几乎要忍不住流下眼泪,许久,涩声道:“对不起。”

“不必说对不起,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所以我不怨你,不是你的错。”她睁大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看着虚空,柔柔笑着,轻声自语,“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声音一点点低下去,终于消弭无声,眼角一滴泪欲落未落。

却道故人……心易变。伸出颤抖的手指温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滴,他很奇怪自己为何这么难过。

身旁的孩子又开始哭泣,他听着这样的哭声,内心传来一份感同身受的伤痛。那心伤如死的感觉竟也带着淡淡熟悉之感,就仿佛……仿佛正在哭泣的是他自己。

身体猛然一轻。

穆成泽从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看见的是熟悉的床幔窗棂,没有哭泣的孩子也没有垂死的妇人,原来只是一场梦。

他呆呆仰面躺着,终于想起来那份怪异的熟悉感缘何而来,因为那并非只是一场梦啊……抬手遮住眼睛,就在刚才,时隔十二年,他再一次亲眼目睹了娘亲的死亡。

那凄凉悲怆的记忆,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可今夜一个真实的梦境清楚地告诉他,你从未忘记过,一丝一毫都不曾忘记!五指颤抖着握起,难怪这么多年他从未梦见过母亲,原来一旦梦见会是如此撕心裂肺的锥心之痛。

窗外灰蒙蒙一片,天色尚早,看了一眼身侧躺着的女子,他狭长的眼中露出一丝厌恶,披衣而起,推开门走出去。

外间,马奎倚在榻上和衣而卧,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揉揉惺忪的睡眼望了望窗外,疑惑道:“天还早呢,皇上怎么不再睡会儿?”

“朕做了一个梦……”

黑暗中,他看不清穆成泽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中透着浓重的抹不开的疲惫,他低沉的声音飘飘荡荡,呓语一般落进空气中。

“我梦见我娘……她在我眼前死去。”

马奎脑袋“嗡”的一声,立刻端端正正坐了起来。

穆成泽摇摇晃晃走过来,摸索着在他床边坐下,安静了仿佛一个时辰那么漫长,他一字一字低低道:“我想我是真的憎恨穆恒,而且越来越恨。”

马奎咬了咬牙,没有说话。眼看着至亲之人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滋味,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刚出事的时候,他一到晚上就开始恐惧,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血淋淋的画面就浮现在眼前。每一个午夜梦回,他都会冷汗涔涔地从噩梦中醒来,每梦见一次都仿佛再次亲历那些死亡。那么多的血,那么多的泪,沉重、压抑、悲痛,一遍一遍地重复,直到自己年幼的心从无法承受到无坚不摧。

黑暗中,穆成泽突然道:“朕……我并非母后亲生,以你的心思缜密,以及在我身边这么久,即使我从未说过,你大概也看出来了吧?”

马奎轻轻“嗯”了一声。这是皇上第一次对他提及自己的过往,马奎挺了挺脊背,肃然恭听。

穆成泽低低笑了一声,听不出是苦笑还是自嘲,“我娘是个歌女,歌唱得特别好听,人也长得美貌。那年,穆恒出宫游玩时遇见了她,什么都不懂的她爱上了穆恒,傻傻地跟他回了宫。她不知道,其实她对于穆恒来说,不过是一时兴起招惹的一朵野花罢了。”

他顿了顿,有些唏嘘,“那时候,后宫中刘娥只手遮天,肆意残害嫔妃,偏偏就在此时,我娘怀了身孕,圣宠多年却一直无所出的刘娥怎能容忍。于是刘娥强行给我娘灌下堕胎药,而后将她赶入冷宫,而穆恒只是……在一旁看着。”

心狠狠一抽,当时皇上的生母会是怎样的心情?马奎张目结舌,知道先帝昏聩,但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帝王居然可以荒唐至此。

“你看,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要我,他眼睁睁看着刘娥残害我们母子却见死不救。不过,他和刘娥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剂堕胎药竟没有杀死我。在母后还有萧妃的帮助下,我在冷宫出生,在冷宫长大,一点点长到四岁。”

穆成泽缓缓呵出一口白气,“四岁那年,娘在我面前没了呼吸,母后和萧妃用门板替我娘做了一口简陋的棺材,我们想将娘安葬,可是我们都不能踏出冷宫,最后,我们只能将娘火化了,骨灰埋在冷宫院中的桃花树下。”

马奎垂下眼,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比之穆成泽还算是幸运的。他九岁之前的生活那么幸福美好,有疼爱他的爹娘,过着衣食不愁的舒适生活,骄傲自负,完全不知人间疾苦。

“又过了两年,刘娥终于一命呜呼,穆恒也终于知道了我的存在,派人来接了我出去,那时我已经六岁了,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并不只是冷宫那么大,第一次见到所谓的父亲。”穆成泽自嘲地笑了一声,“那时我指着他的胡子问他‘这是什么’,他突然就哭了,抱着我说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一点感动也没有,想来那时候恨就已经入骨了吧。”

马奎缓缓蜷起腿,抱膝而坐,静静沉默了一会儿,他扯了扯嘴角,让自己尽量笑得自然些,指指里间,揶揄道:“皇上,吐露心事这种事情,不是应该找枕边之人倾诉吗?奴才有些受宠若惊、惶恐不安哪。”

知他是想要缓和气氛,故意如此说,穆成泽啐了一口,“里面那个肤浅、轻狂又狠毒的女人也配?若不是宋毅对朕还有用,朕早宰了她替司书报仇了。”

抬手拍了拍马奎的头,穆成泽语重心长道:“你还小,长大就知道了,不是睡在你身边的人就能叫枕边人的,不懂你的人在一起生活再久也只是……”

马奎人小鬼大地接口道:“只是同床异梦,对吧?”

穆成泽失笑,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骂道:“这都跟谁学的!”

马奎装模作样捂着头叫痛,见穆成泽丢过来一记白眼,他搔搔下巴,笑嘻嘻凑过去,“说真的,那么多漂亮姐姐,皇上你就一个都瞧不上?”

一巴掌拍开他那张满眼写着八卦的小脸,穆成泽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对,朕就是一个都瞧不上。”

“淑妃也瞧不上?”马奎眼神一转,笑眯眯道。

“瞧不上!”

“贤妃也瞧不上?”

穆成泽突然脊背一寒,果断摇头。

马奎眨眨眼,不依不饶地凑过去,唇边笑容愈深,“那……沈姐姐呢?”

穆成泽正系衣带的手一抖,打了个死结。幸好是背对着马奎,他暗自庆幸,飞快地解开结,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若无其事道:“你不说朕还真没想起来,那丫头居然是比你略长一些的。沈姐姐,啧啧,朕怎么不知道你们何时这么熟了?”

马奎何等精乖,毫不客气地戳穿他,“皇上这是在岔开话题吗?”

两人对视良久,穆成泽甚为无奈地投降道:“朕只当她是知音,没想过别的。那丫头太过干净乖巧,朕不舍得让她待在后宫这么肮脏的地方。”

“美人易得,知音难求,皇上真舍得放沈姐姐离宫吗?”

穆成泽微微出神,的确是有点舍不得,毕竟是那么有趣的小丫头,留她在宫中一定会多很多欢乐吧。而且,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她弹琴时的满眼傲气,浮现出她在天牢里握着匕首沉着冷静的模样,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样的沈青砂令他感觉到一种同类的气息。

穆成泽叹了口气,“可是朕已经答应她了,只要在冷宫的这段日子她照顾好表姐,朕便放她出宫。”

“皇上答应过沈姐姐啊?怎的奴才不知道,想来应该也没有其他人知道吧?”马奎眨眨眼,笑得一脸灿烂。

穆成泽一愣,“你这小子是在鼓动朕毁约吗?”

“奴才不敢。”低眉顺目口称不敢的某人,眼中笑意却是半分也没收敛。

不认账啊……穆成泽摸着下巴,想了想,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虽说君无戏言,不过这个君也没说就是指皇帝嘛,君子也行啊,他可没想过当个君子。于是,皇帝陛下就这样学坏了。

正打算起床的沈青砂突然觉得一阵恶寒,连忙又缩回被子中,她搓搓手,总觉得似乎有种不好的预感。

手按上马奎的肩,穆成泽叫出那个久违的名字,“容安……”容止若思,言辞安定——容安。

马奎浑身一颤,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朕说过的,没有外人在时,不必如此自称。每次听见你说这两个字,朕只觉得心酸。”

“奴才知道皇上不拘这个,但这两个字不是说给皇上听的,而是说给奴才自己听的。奴才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马奎就是个奴才,不想做奴才的话就必须扳倒刘靖,替马家平反,然后堂堂正正恢复本名。”

他望向窗外,外面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皇上你看,天就要亮了。无论夜晚多漫长,天总会亮的。”

卫无双发现青砂小朋友的行踪越发诡异了起来,每日用完了午膳就消失了踪影,不到晚膳时不会回来。而回来时,总会带回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前日她带回来一张毛毯,而昨日则带回一把琵琶。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很好奇,但每次问了之后,都会听见一个胡说八道的故事,终于,几次之后,她再也不想问了。

青砂还是每日一早去领饭,然后埋起来,顺道喂一喂她的救命猫。时间一长那枯木居然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发了芽,而后急速枯萎。

亲眼目睹了全过程的沈青砂心底一阵发寒,脑中第一时间想到了太后的死——太后的身体自离宫之后开始迅速好转,而后回宫,再然后李嬷嬷死,紧接着太后毒发,短短数日之间身体各器官急速衰败,这前前后后加起来约莫也就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看来……此事远不是她和无双所想的那么简单。拍拍在自己腿边蹭来蹭去的黑猫,沈青砂秀气的眉毛微微拧起,此事事关重大,得尽快让皇上知道才行。

好在这并非难事,因为每隔十来天,她总能巧遇司棋或者司画。关于后宫,关于朝堂,就这样在一次次不经意的巧遇叙旧中传到青砂耳中,再由青砂转达给无双。

日子就这样闲适平淡地一天天过去,转眼便到了立春前一日。卫无双默默坐在院中,仰头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立春,也叫春节,俗称过年。

即便身处如此偏僻的冷宫中,也能听见外面那无比热闹的礼乐鞭炮声,当真是很有年味呢。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个人过年的时候,世事真是无常得令人措手不及。

青砂还没有回来,大概是被吸引过去了吧,毕竟今年是她第一年进宫,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盛况。空中炸开一个大大的烟花,胡乱弹着琴,学了这么久,她的琴技总算有了些进步,不至于令人不忍卒听了,不过也实在算不上很好听,可是——

沈青砂从井中钻出时,微微一愣,谁在弹琴?这么悲伤的感觉,是无双吗?卸下背上装得满满当当的背篓,从里面挑出几样东西,剩下的连着背篓一起藏好。拎着两包东西,她踩着墙角的石头如往常一样翻墙出去,再绕到大门前。

站在门前微微喘了两口气,她推门而入,空荡荡的院中,除了卫无双再无其他人。听见推门声,卫无双松开琴弦,对她微微一笑,“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不多看会儿歌舞?”

沈青砂一愣,知道她误会了,看她那么勉强的笑容,心中一酸。连忙举了举手中的东西,撇撇嘴道,“宫中的歌舞有什么好看的?还不都是些陈腔滥调,灯会烟火也甚是无趣。以后有机会,我带姐姐去瞧些真正好玩儿的东西。”

接过她手中的包裹,“又带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回来?”

“姐姐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送给你的。”

“送给我的?”卫无双微微诧异,还是依言打开,摊开的包裹中露出许多油纸包,瓜子、花生、桂花糖、芝麻糖、云片糕……看着摆了一桌子的零食,卫无双有些发怔。

“我不知道宫中怎么过年,不过在民间是要吃这些东西的,据说这些都寓意着好兆头。”沈青砂打开另一个包袱,里面是两坛梅花酒,“守岁这种很耗精力的活儿,不喝点酒怎么行。这两坛梅花酒可是我托了人好不容易才弄来的,姐姐一会儿尝尝看,保证不比你喝过的酒差。”

卫无双依然怔怔的,看着一脸笑容的青砂,一时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圈一点点红了。

见此情景,沈青砂托腮打趣道:“哎呀呀,姐姐可莫要现在就感动啊,请少安毋躁,惊喜在后头呢。”

话音刚落,久无人问津的大门被叩响,沈青砂一跃而起,欢天喜地地开门去了。随着大门拉开,两个熟悉的身影提着满手的东西口中叫着“娘娘——”向她飞奔而来,是司棋和司画。卫无双很想控制自己,大过年的哭不好,可是,实在是忍无可忍,她以袖掩面,泪水迅速打湿了衣袖。

后面还有一人单手负在身后,溜溜达达踏进门来,看了一眼抱成一团的主仆三人,目光转向立在一旁嘴角含笑的沈青砂,微笑颔首,“沈姐姐。”

沈青砂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拍拍明显高过她一截的马奎,笑眯眯

道:“许久未见,你又长高了。”

卫无双一抬头恰巧瞥见这一幕,顿时破涕为笑。

司棋与司画也转过头,司画撇撇嘴道:“这声‘沈姐姐’叫得倒亲,平时也不见你叫我们一声姐姐的。”

马奎转头望天,假装没听见。

沈青砂招呼大家落座,动作麻利地将司棋司画带来的菜摆上桌,正中一盘清蒸桂鱼取年年有余之意,一如往年。卫无双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年年有余,真是自欺欺人啊,如今这境况还能余什么?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夹了一块鱼肉,笑着道:“好吃。”

美酒佳肴当前,众人推杯换盏,挥舞着筷子说说笑笑,映着树梢墙上白色的积雪,倒也真是有过年的气氛。

饭后,卫无双和司棋司画回了屋里,围着火炉一边吃着沈青砂带回的零食一边聊天。沈青砂领着马奎钻进了自己屋子里,神神秘秘也不知在搞些什么。

不多时,院中传来两人的喊声,卫无双推门而出,只见院中地上摊着一个形状奇怪的东西。一旁的桌上搁着笔墨,沈青砂站在桌旁笑着对她说:“姐姐过来写点祈愿的话吧,据说很灵的。”

卫无双走过去,绕着那东西转了一圈,奇怪道:“这是什么?”

马奎和青砂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的司棋先叫了出来,“孔明灯?这莫非是孔明灯?”

沈青砂笑着点点头,将笔递给卫无双,“马奎特意给姐姐做的,这可比烟花有趣多了。”

握着笔,卫无双看着那洁白的纸面,突然觉得无从下笔,许久许久之后,她淡淡一笑,搁下笔,“不用了,就这样放飞吧,祈愿之语还是放在心中更好。”

最终,什么也没有写上的孔明灯带着众人心底各种各样的期盼晃晃悠悠升上了夜空,一闪一闪如同一颗星辰,越升越高,渐渐消失不见,就好像真的飞上了天界一般。

新年当日,依例皇上是该陪着皇后守岁的,然后各宫娘娘来给帝后请安拜年。但由于皇后被废,后位空闲,皇后的角色自然由这宫中位分最高者——淑妃齐堇色暂时接替了。

此刻,皇上与淑妃正坐堂中,其他妃嫔一一过来请安,而后按照自己的位分坐下。左尊右卑,皇上下首坐着贤妃傅芷兰,新封的音才人坐在右边最末一个位置。直到众人俱坐好了,宋知秋这才姗姗来迟,淑妃口中未说什么,面上却已然很是不悦,其余众妃也俱是面色不佳,唯有傅芷兰依旧神色淡淡的,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当事人却毫无感觉,连句请罪的话也没有,径直到皇上面前跪下请安,穆成泽自然是要满足她轻狂树敌的目的,当下笑着伸手亲自扶她起来。挑衅地看了一眼挨着皇上坐着的淑妃,宋知秋扭着腰肢坐到淑妃下首。淑妃攥着手帕,面色越发难看,强忍着没有发作。

堂中气氛一时间倒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恰在此时马奎匆匆跑进来,瞧了一眼众位妃嫔,跪下沉声道:“皇上,冷宫那边出事了。”

马奎俯首跪在地上,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今早冷宫伺候的人来报,说……说冷宫里的那位娘娘,今晨突然晕倒了,怕是……”

“怕是怎么?”穆成泽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马奎一咬牙,“怕是不好了。”

端着吃食刚一脚踏进门的司棋只觉眼前一黑,两腿发软,手中托盘脱手而出,碎了一地。

一旁的宋知秋拿帕子捂着鼻子,小声嘀咕道:“冷宫里哪来的娘娘,大过年的,真是晦气。”

“啪!”穆成泽忽地一拂袖,摔了桌上的茶盏,冷冷的目光刀子一样扎在宋知秋身上,惊得她打了一个冷战,立刻闭了嘴。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这样,派人去看了没?”

“已经派了几名太医过去了,不过……”马奎抬眼看一眼穆成泽,神色有些惶然。

穆成泽皱眉,怒道:“不过什么?说话吞吞吐吐的,都是跟谁学的!”

“不过几位太医都瞧不出什么症状来,只觉得脉象甚为蹊跷。伺候的司琴姑娘说……说可能是中毒。”

穆成泽霍然起身,嘿然一笑,连说了三个“好”字,冻死人的目光扫过堂中众位妃嫔,“朕的宫中居然连下毒这种事情都能发生,当真是好得很!”

堂中多是些未经世事的柔弱女子,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被吓得六神无主,全都跪了下来。

穆成泽却是看也不看她们,对着地上的马奎道:“立刻派人去给朕把孙冶临找回来,上天入地,用最快的速度把人给朕带来!”

“皇上息怒,奴才这就去办。”马奎站起来,迅速跑了出去。

“后宫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淑妃贤妃,你们就是这么行使监管六宫之职的?”

“是臣妾疏忽,请皇上恕罪。”齐堇色与傅芷兰低眉敛目,齐声道。

“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两个去查,朕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你们把人给朕交出来。”穆成泽显然是余怒未消,“朕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在朕的宫里做出这等龌龊的事情来!”

宋知秋低头跪在地上,闻言突然唰地变了脸色,一瞬间面如死灰,双腿止不住地颤抖,几乎要软成一摊烂泥。

穆成泽冷哼一声,一甩袖,大步迈出门去。身后的众嫔妃犹自惊魂未定,在各自的婢女搀扶下站起来。唯独宋知秋身边的桃蕊一扶之下竟未能扶起自己的主子,定睛一看吓了一跳,压着声音在宋知秋耳边道:“娘娘,您没事吧,脸色这么难看。”

“没……没事,扶本宫回去。”扶住桃蕊伸出的手,宋知秋强撑着站起来,魂不守舍地跟着众人出了门。

这一切俱落进了齐堇色的眼中,美丽聪明的淑妃转动着腕上的玉镯,浅浅一笑,眼底满是算计。

穆成泽倒并未走多远,正立在栏杆前看着远处发怔,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追过来,他站着没动。气喘吁吁的女子追上来,拉住他的衣角怯怯道:“皇上,臣妾也想去看看。”说话的是新晋封的音才人,声音娇娇弱弱当真是好听得紧。

瞧见是她,穆成泽面色稍霁,“难为你有这份心,去便不必去了,外头天冷,赶紧回屋歇着吧。”

音才人欲言又止,半晌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叫婢女扶着回自己宫里去了。

穆成泽在雪地中默默站了一会儿,却并未去冷宫,而是转身回了麟趾阁继续看那些没看完的奏折。

马奎办事效率实在是高,傍晚时分便将孙冶临拉到了冷宫,然后又带到了穆成泽面前。面对着正前方的皇上、淑妃、贤妃以及快马加鞭赶回来连气都还未喘匀的夙王,孙冶临跪倒在地,摇摇头,哽咽道:“草民无能。”

穆成泽没有说话,只是握紧龙椅的扶手,因为用力,手上青筋暴绽,指节发白。穆易心中一沉,猛地站起来,力气之大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椅子,红木的太师椅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他却仿佛充耳不闻,怔怔地看着下面跪着的孙冶临,问道:“你……什么意思?”

“草民无能,不知娘娘所中究竟是何毒,草民不敢说自己有把握,但……”孙冶临叩首,“请皇上给草民机会一试,草民必当拼尽全力保娘娘一命。”

让人窒息的漫长沉默后,穆成泽终于缓缓松开手,“你说保表姐一命,朕要你说实话,表姐究竟能否治愈。”

孙冶临抬起头,长长吐出一口气,神情悲戚,“娘娘中毒已深,此刻浑身经脉受损,容貌已毁,即便是有解药在手,也是无法恢复到从前了。草民医术不精,若能保住娘娘性命已是万幸,可是……娘娘下半辈子怕是无法再站起来了。”

穆易浑身颤抖,孙冶临在说什么?为什么他好像一句话都听不懂?

“皇上,或许臣妾能找到解药。”淑妃突然站起来,转向孙冶临问道,“孙太医,不知卫无双之症可还能再等一日?”

孙冶临双目一亮,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若能有解药自是最好,娘娘可是说真的?”

“若能找到下毒之人十有八九能找到解药,本宫对凶手人选已有眉目了。”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傅芷兰,颔首道,“傅姐姐,我们走。”

齐堇色不愧为齐尚书之女,颇得其父之风,办起事来雷厉风行,当晚三更时分,她和傅芷兰一道押着被绑了手脚、面色惨白的宋知秋来到麟趾阁。

穆成泽自然是不曾就寝,看着被推搡着跪倒在地花容失色的宋知秋,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冷冷道:“是你做的?”

宋知秋抬头看着他,一语未发,眼泪便先流了出来。穆成泽面无表情地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解药呢?”

“皇上……”她轻轻叫了一声,眼泪流得更凶了,一张苍白的脸哭得梨花带雨,甚是可怜。只可惜,穆成泽并非一个懂得怜香惜玉之人,是以,他只是手上加力,声音越发冰冷,“朕问你,解药呢?”

“臣妾没有……”她痛到不行,凄凄惨惨地呻吟起来。

穆成泽松开手,转向齐堇色,“你问过了?”

“是,臣妾问了,她一直说没有,只说毒药是宫中一位宫人给她的,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毒。不过应该是种慢性毒,她买通了御膳房的小公公,从半个多月前就每日给卫无双的饮食中下毒。只是不知为何伺候卫姐姐的宫人不曾中毒,可要押她过来查一查?”

马奎眼皮一跳,急忙跪下道:“皇上,其实奴才一直都知道御膳房的那帮奴才不知收了哪位娘娘的好处,给冷宫的饭菜向来是不够的。只是,奴才怕惹皇上生气,一直没敢说,只能和司棋司画两位姐姐每日将自己的饭菜省下一些偷偷送给司琴姐姐吃,是以司琴姐姐才没有中毒的吧。”

他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要是早点告诉皇上,娘娘也许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起来吧,不怪你。”穆成泽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齐堇色,“可曾调查过她的父亲?”

跪在地上的宋知秋突然大叫起来,“不,臣妾的父亲什么都不知道,这都是臣妾一人所为,不干臣妾父亲的事!”

“朕也愿意相信这是你一人所为,只要你交出解药,朕便信此事与宋将军无关。”

“臣妾真的没有解药。”宋知秋无力地抽泣着。

抽下腰间令牌,反手扔给马奎,“即刻出宫,下旨让宋毅连夜进宫,让他来看看他的好女儿。”

宋知秋尖叫一声:“不要——”立起身来扒住穆成泽的手臂,却被穆成泽厌恶地闪开,一下子扑了个空,一个狗吃屎脸朝下重重摔在了地上。她好不容易爬起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马奎拿着令牌跑了出去,顷刻间像被人抽走了灵魂一般,颓然坐在地上,彻底傻了。

“看来她是真的没有解药。”穆成泽抬头对齐堇色和傅芷兰温声道,“你们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臣妾告退。”两人行礼,退了出去。

目送两人离开,穆成泽走过去替宋知秋解开手腕上的绳子。看来齐堇色是恨透了宋知秋,这绳子绑得那叫一个紧,生生嵌进了肉里,也亏得宋知秋是个练过些花拳绣腿的练家子,要换了沈青砂那小细胳膊还不直接给勒断了啊。

宋知秋更加茫然,不知道皇上这么做是何用意。

“表姐现在危在旦夕,孙太医说了,即便能救回来也是个废人了。”穆成泽盯着她的眼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知秋咬着唇,就是不说话。

穆成泽叹了口气,“不管你说不说,现在这件事闹得这么大,朕就是再想保你也不能不顾忌淑妃和贤妃,更不能不顾忌这后宫的宫规!”

失神的眼睛倏然一亮,宋知秋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张口结舌道:“皇上……您还愿意保我?”

“现在不是朕愿不愿意,而是朕能不能了。”再次叹息一声,他扶起宋知秋,“你先回自己宫里休息吧,朕等你父亲来和他好好谈一谈。”

宋毅接到传召,直惊得连连跳脚,穿着件中衣便要往外冲。好在府中管事还是个明白人,赶紧拦住自家六神无主的主子,一面让婢女取朝服来,一面令人去备马。好不容易等到穿戴整齐,宋毅早已心急如焚,突然单手提起一旁的马奎,大步迈出,一跃上了他那匹千里挑一的战马。

马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弄了个措手不及,挣扎未果的少年几乎是被扔上马背的,尚未来得及调整姿势,宋毅便一夹马肚子,那马长嘶一声箭一般冲了出去。马奎差点没被抛下去,连忙死死抱紧马脖子,除了在心中狠狠咒骂着宋毅之外,他此刻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被迫在一路天旋地转的颠簸中直奔皇宫而去。

终于,伴着一身长嘶,那马前蹄立起,生生定住了。晕晕乎乎的马奎还没反应过来,宋毅大手一提又将他从马背上拎了下来。乍然离了马背的马奎稍稍回了魂,只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颠得吐出苦胆水来了,双腿发软差点没站稳。

看了一眼通往麟趾阁的高高台阶,他喘了口气,撑着膝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宋将军,皇上在殿里等着您呢,麻烦您自个儿上去吧,恕奴才不能相送。”

话分两头,皇帝这边忙着追查凶手,穆易却是一秒也没有多留,出了麟趾阁便一路踩着宫中琼楼玉宇的屋顶,飞身赶往冷宫。

急得快要抓狂的小皇叔哪里还顾得上敲门,脚下几个借力,直接飞身翻墙而入。院中,沈青砂正专注地练着还略显生疏的琵琶,因着他突然的从天而降,手指一用力,“啪”的一声琴弦断了。

而那个孙冶临口中所说快要死了的某人闻声推开窗,气色甚佳地问道:“怎么了,伤着手没有?”开窗的人手上还握着一本画着小人儿的画本,显然方才是在看戏本子。

穆易瞬间被眼前的情况给震住了,过了许久,他狠狠一掐自己,疼得一咧嘴。

沈青砂捏着手中断了弦的琵琶一头黑线,为什么夙王爷每次出现都没好事发生呢?莫非自己不是和皇上八字不合,而是和所有皇家人都八字不合?想想也是,自打进了这皇宫之后,就没遇上过什么好事。

一只黑猫蹿上石桌,昂首冲穆易不满地叫了一声,看书看得太入神的卫无双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穆易的存在,“咦”了一声,“皇叔?你怎么突然过来了,还不走正门?”

“王爷,您这大晚上的从天而降,要吓死人呀。”搁下琵琶,沈青砂无奈地抱怨道。

“不是,这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无双你不是中毒快不行了吗?”可怜的穆易小王爷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混乱了。

被问及的两人愣了一下,随后异口同声问道:“咦?皇上没和您说吗?”

“说?说什么?没……”穆易突然一愣,等一下,好像在他匆匆奔出麟趾阁的时候,皇上确实是拉了他一下,冲着他喊了一句“皇叔,等一下”,不过他当时一心惦记着无双,完全没顾上听。

看穆易的神情,两人顿时心下了然,一起忍住扶额的冲动,默默交换了一个“这人果然又缺心眼了”的眼神。

“喵——”黑猫跳下桌子走到穆易脚边,抬头冲他叫了一声,不知是不是错觉,穆易只觉得那小眼神儿很是鄙视。

穆易心虚地摸摸鼻子,“那个……能不能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毒是真有,只不过托它的福,我们躲过去了。”沈青砂走过去抱起正一脸鄙夷地瞪着穆易的黑猫,笑着抬起它的前爪对穆易招了招爪。

“因为这个小家伙,青砂才发觉从御膳房拿来的饭菜可能有问题,没想到真是被下了毒。”卫无双推开门走出来,“我们思来想去觉得 不能让下毒之人失望不是,所以就决定演一场戏,一来可以找出下毒之人;二来也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让其他人都以为我已经彻底废了,也省得她们再起杀心。”

卫无双说得满不在乎,穆易只觉心有余悸,若是青砂不曾发觉,无双现在定然就如孙冶临说的那样了吧?握紧拳头,穆易坚定道:“无双,你放心,本王一定替你找出下毒之人,千刀万剐。”

“啧啧,王爷您一个修道之人,怎的说起话来戾气这么重?”沈青砂抚摸着怀中的猫咪,笑眯眯地调侃他。

穆易面色一窘,还来不及辩解,一旁卫无双淡定无比道:“倒是不用麻烦皇叔了,下毒之人是谁,皇上和我们都心知肚明。”她忽然笑起来,像未被打入冷宫前一样微带得意的笑,“想来此人现在一定不好过得很,明知逃不过东窗事发的命却还未见着棺材,这段时间可是最最煎熬的啊。”

闻言,穆易默默呆了半晌,深深的挫败感油然而生,为什么会这样?他不过离开短短数日光景,怎的就发生了这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正暗自泄气中,大门突然被人捶得砰砰响。

卫无双站着不动,青砂逗着膝上的黑猫,也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慢悠悠道:“王爷,找您的。”穆易半信半疑地去开了门,一看还真是找他的。

门外,赫然站着挎着药箱脸色极差的孙冶临,瞧见了穆易他明显是松了口气,从半开的门缝中挤了进来,而后倚在门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足足喘了小半炷香时间,可见是有多累。沈青砂连忙递过一杯茶去,孙冶临也没力气客气,接过来一通牛饮。

穆易有些心虚,孙冶临不会武功,瞧他现在这副衣冠不整、发髻凌乱、要死要活的样子,想必是跟在他后头一路追赶着过来的。唉,谁让他性子急,没听完话就冲出来了呢。

挠了挠头,穆易期期艾艾开口,“那个……你追那么急干什么,本王就是着急过来看看,你们一个一个演得跟真的似的,本王哪里会想到你们合着伙地借坑挖陷阱,引着那个倒霉蛋往里跳啊,也怪你们没提前和本王说一声。”

孙冶临捂着胸口,看了他一眼,内心默默道:就是怕你演不像,所以特意没提前告诉你。

次日下朝之后,孙冶临手中握着那并不需要的解药,推开冷宫老旧的大门。

一见是他,正“卧病在床”的卫无双立刻掀开被子坐起来,急急问道:“怎样?”一双眼睛满是期待,亮得快要放出光来。

孙冶临当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看她如此模样,实在不忍心令她失望,然而事实只能让他摇摇头。

卫无双神色一黯,喃喃道:“没有……赐死……吗?”

孙冶临自己亦是失望,缓缓道:“只是降为采女,禁足半年,罚俸一年。宋毅官降一级,奉旨领兵驻守幽州城,两年之内不得回朝。”

“什么?”卫无双霍然起身,脸上惊愕与愤怒交杂,满眼不可置信,直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见孙冶临一脸凝重地点点头,她无力地跌坐回床上,半晌方道:“只是这样?居然只是这样!”

孙冶临微微冷笑,“还不止呢,说是为了节约宫中人力和开销,竟连住处都没让她搬,只是撤了她宫中大部分宫人,将她从家中带来的贴身丫鬟杖毙了,以儆效尤。”

一旁的沈青砂听见最后一句,手微微一颤,桃蕊被杖毙了……背着身子,她低头无声地扯动嘴角,这深宫果真是一个不把人当人的地方,宋知秋愚蠢找死,又关桃蕊什么事呢?那姑娘虽然脾气差了一些,却真的是没什么坏心的。

人人都想要杀鸡儆猴,谁想过那些被杀之人的感受?很多时候,被杀掉的那些“鸡”分明罪不至死,或者根本就是无辜的啊。

微微颤抖的手指捏着香炉盖子,往里加了一勺有宁神镇静功效的檀香,沈青砂轻轻闭上眼,调整自己的呼吸。身旁卫无双和孙冶临在说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一声盖过一声地高喊着——要离开这里,绝对要离开这里,如果她还想要好好活下去的话。

“青砂,青砂?青砂!”

飘远的思绪被卫无双一迭声的呼唤拉回来,沈青砂轻“嗯”一声,不紧不慢地转身,这才发现孙冶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卫无双正神色惆怅地拥被而坐。见此情景,她乖巧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怎么了?”

卫无双无奈地叹了口气,瞧着她,低低开口道:“青砂,你说皇上为何这么做?”

摇摇头,沈青砂小朋友回答得很诚实坦白,“我不知道。”

卫无双一脸诧异,脱口道:“你也会不知道?”

青砂颇为无语,拖长声音叹了口气,“姐姐,我一不是神仙,二不会算命,不知道很正常的好不好。”见卫无双垮着脸,一脸失望的样子,只得安慰道,“要不我一会儿去打听看看,宫中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再帮姐姐仔细想想,好不好?”

话音刚落,蓦地一个声音响亮地接过话茬,“没这个必要。”

这声音陌生且突兀,一听之下,沈卫二人俱是悚然一惊,齐齐看向门口。

“马奎?”

随着门被人推开,那逆着光的熟悉身形可不是马奎吗?

悬着的心落回腹中,沈青砂笑着瞅了卫无双一眼,打趣道:“姐姐你瞧,都是让你给惯的,一个两个横冲直撞的,都不知道敲门了。”

马奎闻言不好意思地笑笑,“进来时刚好碰见孙太医出去,走到门口又这么巧听见你们说到宋家父女的事情,一激动就忘了。”

卫无双无奈地摇摇头,让沈青砂倒杯茶给他,好奇道:“你声音怎么变这样了?吓我们一跳。”

接过茶盏,马奎哀哀叹了口气,将昨晚的悲惨经历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卫无双和沈青砂听了个开头便想笑了,忍笑忍得快要内伤。

马奎捂着嘴咳了两声,很是垂头丧气,“你们说我倒不倒霉?今早起来还伤风了,估计昨晚灌了风,嗓子疼得很。”

大约是第一次瞧见这副模样的马奎,娃娃脸垮着,可怜兮兮的样子实在是可爱。卫无双顿时破功笑了出来,她这一笑,青砂自然也憋不住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看着眼前两人非常不厚道地笑得前仰后合,马奎脸色一黑,悲愤不已,这两个人实在是太没有同情心了!

好容易笑够了,卫无双轻咳一声端坐好,“对了,你刚才说没必要,你知道原因啊?”

马奎的娃娃脸板着,半扭过去不瞧卫无双,“不是,我说没必要,是因为根本打听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宫中都知道皇帝分别见了宋家父女,但究竟说了什么,却是谁也不知。”

卫无双有些不信,“连你也不知道?”

摊摊手,马奎的表情很欠揍,“我当时不是被颠晕了,没能及时爬上去嘛。等我缓过来上去的时候,皇上和宋毅已经谈完了。后来我也问了皇上,皇上却不肯说。”

“真的?”卫无双脸上写着大大的“不信”二字。马奎一定是故意的,报复她刚才不厚道地笑了,这孩子真是不大度。

“真的。”马奎转过脸来,叹息一声,“我又不是没分寸的小孩子,怎么会拿这么大的事来玩呢。”

他站起身,“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卫无双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竟连马奎也不知道,表弟你到底在想什么?

见他要走,青砂忙取下墙上的披风披上,“姐姐,我去送送马奎。”

到底是过完除夕了,外头冰雪开始消融,吹面而过的风也似乎带了一丝暖意。

送出大门,又走了一段路,马奎停下脚步,低头看向沈青砂,眼角带笑,“沈姐姐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微仰起头与马奎对视,她微微一笑,露出两个乖巧的酒窝,慢慢反问:“宋毅和皇上谈了些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当真不知,沈姐姐不信吗?”马奎坦然接受她的目光,娃娃脸上满是无辜。

“当然,卫姐姐相信,我却不信。”青砂笑容越发灿烂,“皇上又不是傻子,放着堂堂容安公子在身边却不当锦囊使,莫非是看你可爱,带在身边当宠物吗?”

一直保持着气定神闲的马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虽然他立刻便掩盖了过去,可是又如何能逃得过青砂一眨不眨注视着他的眼睛。

“沈姐姐在说什么,马奎怎么听不明白?”

沈青砂很想说——装无辜扮可爱什么的,就不要在我面前班门弄斧了。

收回视线,她悠悠看向远方的天空,干净舒服的声音清泉一样叮叮咚咚敲击在他的心上,“有风流少年,锦衣戎马,倚剑执卷,自负天下。”马奎觉得自己的心突然漏跳了一下,只听她用那特有的语调慢吞吞接着道,“容止若思,言辞安定,容安公子当年偌大名声,年少才高,多智近妖,谁人不知。只是可惜了,生不逢时。”

心因为这一句话骤然揪起,呼吸一窒,原以为已经放下了,却原来根本就经不起这样毫无预兆的提及。

沈青砂偏头看向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里清清楚楚映着他的模样,“你还要否认吗?”

马奎慢慢笑了,笑得一脸苦涩,“马容安……已经死了。”

“是的,他死了,可是他还会活过来,不是吗?”

青砂脸上干净舒适的笑容终于让他不再抵触,他慢慢握紧拳头,一字一字道:“没错,马容安还会再活过来!”

马奎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很好奇,你怎么认出我来的?”他向来深居简出,便是盛名之时也很少外出,再加上那时年幼容貌未定,是以稍作掩饰后他便大大方方待在了皇上身边,这一待就是三年,一点点从暗处走向明处,如今已能坦然在文武百官面前出现,三年来还从未被怀疑过。

“其实我曾经见过你,或者说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更贴切。”见马奎有些发愣,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容安公子贵人多忘事,你不记得我了吗?”

马奎仍是皱眉,于是,她蹲下身捡起一根树枝,在脚边的沙土上快速地写了两个字而后又立刻抹掉。

好似很久远其实并不久远的记忆因这两个字骤然翻动,往事若隐若现地在脑中飘动。沈青砂扔下树枝,突然抬起衣袖遮住自己半张脸,对他眨眨眼。

记忆的线头终于被抽丝剥茧出来,曾经的画面与眼前的沈青砂重合,马奎猛然瞪大眼睛,错愕吃惊地看着她,半晌才舌头打结地说:“你,你是……”

“嘘——”沈青砂突然竖起食指放在唇前,马奎一愣,当真噤了声。

她放下衣袖,点点头,素白干净的脸上笑容温和如水。

马奎怔怔的,还是觉得无法置信,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呢……”

沈青砂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理所当然得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敛了心神,马奎理了理突然一团乱的记忆,“皇上说……你是沈大人家的千金。”

她微微颔首,“是,家父是提点刑狱沈子寅。”

“那你……你怎么会去……去那里?”以才辩无双著称的容安公子大概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说起话来会这么吞吞吐吐,简直笨嘴拙舌得好像不会说话一样。

沈青砂慢慢垂了眸子,这一次换她沉默良久,久到马奎觉得自己还是问得太过莽撞,她大概是不会回答了。

沈青砂的确没有回答,她抿了抿嘴,突然反问道:“你缺过钱吗?”黑白分明的眸子平静地望过来,清澈见底。

虽然不解,却老实地摇摇头,马家当年何等风光,他身为马家最宝贝的小少爷,怎么可能缺钱?

“我缺。”她带着浅浅的笑容,简短的两个字平静地从她唇中吐出。

马奎先是呆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再看那笑容便有些心酸——真是最直率最坦白的答案呢。可是……他还是有些疑惑,正待再问,沈青砂却抢在他前头,笑意盎然地慢吞吞道:“你能平静回忆过去并坦然向别人诉说吗?”

马奎默然,过了一会儿,“不能。”他说。

“我也不能。”她还是笑,一边笑,一边喃喃地说,“我们都是没有过去的人,所以过去究竟怎样都无所谓,反正我们也只能往前看,往前走,没别的选择。”

马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并不了解沈青砂,却越来越觉得——她和皇上似乎是同一类人。这样的想法太强烈,忍不住说出了口:“沈姐姐,你觉得皇上怎么样?”

“皇上……很好啊,会是个明君。”

“还有呢?”

“我入宫以来,皇上一直很照顾我。我知道皇上的过去,心中很是敬佩,所以我无条件相信他,也当他是知音。”她知道马奎想问什么,轻轻摇摇头,“可是我还是要走的。”

满怀希望的娃娃脸瞬间垮下来,“为什么呀?你不喜欢皇上吗?”

不远处的假山后,一人慌忙捂住嘴巴,第一次尝试将喷嚏强忍下去,憋出两只泪汪汪的眼睛。即便如此,还是要竖起耳朵,坚定地继续听墙脚。

摇摇头,她悠悠看天,声音依旧干净得让人舒适,“我不会爱人,爱人的人注定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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