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五道口,人群熙熙攘攘。
成府路和财经东路交汇的路口,十万元一平方米的华清嘉园,韩国女孩眉眼细长,黑人反戴棒球帽哼着嘻哈,金发碧眼的白人在谈笑,睫毛像蜘蛛腿的日系洛丽塔女孩扬起蕾丝裙。
林则熙立在地铁口附近,抬头就能看到快手、网易巨大闪亮的招牌。
偶尔他会低下头,滑动解锁,让手机屏幕亮起。
屏幕上是微信页面,上面有南庄两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今晚有空?”
那四个字和一个标点符号,林则熙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
她竟然主动约他?
他不想表现出一丝受宠若惊,忍了十分钟,才回她微信:“晚上九点,五道口见。”
为什么?因为在高中时,南庄曾经说过,北京这么多地方,她最喜欢五道口。
就连居民楼都屡屡可见大学生创业团队,号称“宇宙中心”的五道口,是年轻人奋斗的天堂。密密匝匝的钢筋水泥下,无数双跃跃欲试的眼睛一刹而过,留下黑压压的背影。
林则熙又等了四十多分钟,南庄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地铁口。
他原本斜倚在栏杆上,一看到她,就站直了身子,却并未迎上去。
南庄避开出站的人群,站在角落里掏出手机。
林则熙的手机响起,他定定地望着没有写备注的那十一位数字,直到来电快要变成“未接来电”,他才滑动屏幕接通:“到华联一楼的日料店等我。”
南庄举目四顾,看到西面的华联商厦,就挂了电话,顺着人流往西走。
林则熙双手插兜,紧跟其后,比肩继踵的人流中,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她的背影。
悄无声息地跟踪她,这种事情,林则熙高中时就开始做了。
华联商厦一楼,靠路边的一整面都是落地玻璃,南庄坐在橱窗边的位置上。
林则熙藏身于灯火阑珊处,静静地望着她坐下来。侍应生送来大麦茶,她端起来一口气喝掉一整杯,又伸手倒了一杯。林则熙心下不悦,这么渴?工作忙得都没时间喝水?
笨蛋,身体很缺水的时候,喝茶不行,得喝汤。
林则熙看着她,掏出手机:“我在路上,堵车。你帮我点碗松茸汤。”
南庄举起手,招呼侍应生。
林则熙突然很享受这种一边和她打电话,一边悄悄窥探她的一举一动的奇妙体验。
五分钟后,林则熙看到侍应生送来松茸汤,他再次打给南庄:“还在堵,不知道什么时候到,那汤你看着办,我不喝凉的。”
南庄的侧脸,看起来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叹息一声,挂了电话,低头喝汤。
笑意蔓延在林则熙的眼角眉梢。
好不容易被她约出来一次,好不容易她有求于他,他肯定要把握住机会。
等她喝完汤,他才迈开长腿走进店。
南庄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看了看手机:“你迟到了23分钟。”
Oversize的灰色拼接毛衣,很容易因为松松垮垮而显得人拖沓没精神,可南庄身上这件,面料厚、廓形感强,搭配黑色铅笔裤和针织帽,显出叛逆的青春感。
“说,有什么事?”林则熙面无表情地坐下来,语气冰冷。
晚上九点半,昌平北四村,人流从地铁站拥出,分流回各个巷道。
“房东,你怎么来了?”正在吃肉夹馍的翟文伟打开门,略微吃惊。
房东瞥了眼屋内洗脚的方如凤:“哟,交女朋友了?”
翟文伟避而不答:“是不是要清拆了?”
房东吸了口只剩下烟屁股的烟,然后丢在地上,用脚踩了踩,才叹息着说:“没法子哦,这次动真格的了,还说我们不退还房租就村镇垫付,听说已经垫付四千万元房租了。”
翟文伟咽下一口油腻的肥肉:“你的意思是,你也不退还,让村镇垫付我们?”
“对对对,”房东满脸横肉地赔笑,“你们就说我不在北京,联系不上,他们就会垫付。这要辛苦你们了,来来来,吃点水果。”房东说完,扬起左手的一袋香蕉。
翟文伟想了想,接了过来。打发走房东,他剥了一根香蕉递给方如凤。
“又要搬家了?”方如凤沉着脸推开他,心情不好,“吃不下。”
从村头到村尾,北四村的租金依次排列成一条向下凹陷的抛物线。三一公寓就在这条抛物线的顶点,如果蜗居的蚁族也有鄙视链,那翟文伟和方如凤正在顶端。
日子刚稍微好过点,又被打回原形。在老家穷但安稳,在北京只能颠沛流离。
翟文伟放下香蕉,拿来毛巾,蹲下来帮方如凤擦干净脚。方如凤躺到床上,翟文伟倒了洗脚水,躺到她旁边,两人沉默地望着斑驳的天花板,直到翟文伟打破沉默:“我明天就去找房子,搬家你不用管,我来。别怕,有我。”
方如凤鼻子一酸,转过身,把脸埋在翟文伟的胸前。
翟文伟侧过身,轻轻抱住她,两人静静地拥抱了一会儿。
方如凤突然想,如果不住这些宅基地里违章的农村自建房,就只能和别人合租。所以,以后肯定没有这样私密的二人空间了,倒计时开始了,她要珍惜。
她伸出手,勾缠住翟文伟的脖颈,身体往上滑,亲了亲他鼓起的喉结,再往上。
这个吻是苦涩的,还带着泪水的咸味。她把手插进他有点油腻的浓密头发里。没有洗澡,他的身体散发着汗臭味和体味,还有挤地铁的人才有的那种特殊味道,可她不介意。
她一只手从他的汗衫下探入,抚摸他强壮的肌肉和粗糙的肌肤,另一只手则去解开自己衣服的扣子。他原本闭着眼承受她的亲吻,此刻意识到她的想法,蓦地睁开眼。
他伸手抓住她解扣子的手腕,轻轻推开她。
方如凤不解又委屈:“文伟哥,我搬过来之后,我们还从没做过。”
“我困了。”他调整了姿势,从面对她侧卧到仰躺,停顿片刻,再转身背对她。
方如凤睁大眼睛,内心泛起一阵苦楚的困惑。
她真的不明白,他明明对她很温柔,生活上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为她遮风挡雨,可为什么两个人每晚都躺在一张床上,他却不肯像第一次那样粗鲁强势地占有她?
脑海里灵光一闪,方如凤颤抖着开口:“难道我姐找过你?她威胁你了?”
翟文伟背脊一僵,他庆幸自己此刻是背对着她的,不用费劲掩饰自己慌乱的表情。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没有。别胡思乱想了,睡吧。”
五道口,夜色迷离中,行色匆匆的都是年轻的面孔,或兴奋或疲惫。
由于大学、创业公司、酒吧及服装企业扎堆,五道口年轻人的比例很大,他们将来或许要走,但眼下,这里还有未竟的事业、未灭的梦想,还有无数悄然孕育的可能。
“你看起来很忙,所以我就长话短说了。”
南庄花了两分钟解释了约他的原因,而他的答案,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我拒绝。”林则熙冷冷地睨着她,背脊始终靠在座椅上,与她保持着距离。
南庄低下头,目光没怎么聚焦地看了看他的麂皮系带鞋,才抬起头:“为什么?因为《绝地逃杀》不赚钱?你的目光不该如此短浅,这个游戏潜力很大,只是还没有上线。”
侍应生走过来,想开口询问他们两人要喝点什么。
林则熙微抬手,侍应生立刻闭嘴躬身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交叠起长腿,高冷中透着漫不经心,歪着头,听她继续说。
南庄将身体再前倾一点,手肘搭在桌面上,双手交握,直勾勾地望着林则熙:“我们可以签个对赌协议,我预付你一年的收入,你转战《绝地逃杀》。如果一年内你赚不到你在《至尊荣耀》里赚的钱,我再赔偿你的损失。”
她顿了顿,继续说:“如果你赚到了,那么超出部分,你再归还给我。”
南庄相信,凭借林则熙的吸金能力,结果一定是双赢。
林则熙听着听着,望向她的目光越来越冷,短暂沉默后,他蓦地站起身。
纵使再克制,此刻孤注一掷的南庄也急了,她立刻站起来,快步走到林则熙的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一边调节略显急促的呼吸,一边看着他冷酷无情的脸。
“林则熙,至少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做这稳赚不赔的买卖?”
她的反问让他忍不住嗤笑,目光冷至冰点,语气透着锐器般的狠厉:“买卖?是,楚南庄,你一直在和我谈交易,一开始是结婚协议,现在又是对赌协议,在你眼里,人与人之间,只有互利互惠的关系?”
南庄怔住,一时间脑回路拥堵,只能任凭林则熙沉着嘴角、迈开长腿绕过她。
快要穿过商厦前的广场时,南庄才发现下雨了,她已经被淋得半湿。
头发啪嗒啪嗒滴着水,滑过她挫败的面庞,直到手机响起。
“你去找林大神了?”邬靖在电话那头发出一声冷笑,“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愚蠢。你若是帮了他们工作室的忙,那你永远也洗不掉抱大腿、靠潜规则进九艺游戏的污名了。”
南庄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她又何尝不明白,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是必输的结局。可是,即便赔上她的名声,她也想要尽一份力。就算很快会被扫地出门,至少现在,她还是九艺游戏的一员。
“世界上的大部分事情,都不是靠努力得到的。”邬靖冰冷的声音继续传来。
努力不一定有回报,南庄懂的,可是,只有努力,才能无愧于心啊。
“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赶出九艺游戏。”邬靖狠话说完,挂断电话。
南庄顿了顿,动作缓慢地收了手机,胸口微微起伏着。雨越下越大,狠狠地砸在她的头发上。她睫毛上挂满沉沉的雨水,眯起眼望着在雨中越发显出魔幻感的五道口。
空气阴冷灰暗,建筑高大而富有机械感,铁轨和立交桥穿行楼宇。那些隐藏在居民楼里的创业团队,在一次次惨烈中蹉跎青春。五道口鼓励奋斗,但失意者是这里的大多数。
恰如此时此刻的南庄。
她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走向地铁站。红色信号灯亮起,铁轨前的栅栏放下,打着伞的人群聚集在栅栏前。南庄也在人群中等待,渐渐无力承受雨水的重量,垂下头。
不远处,一双幽深的眸子神色复杂地凝望着她的背影。
嘟嘟嘟的鸣笛响个不停,直到轰隆隆的绿皮火车从远到近驶来,再远去。
栅栏升上,久待的人群快步穿过铁轨,唯独南庄依然伫立不动。不少人冲撞上她的肩膀,她趔趄了几步,刚站稳,又被人冲撞,无数次蹒跚脚步,整个人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几步开外,那双始终锁定在她身上的瞳孔,因为抽痛而收缩着。
雨中的出租车总是那么抢手,有两个人在争抢出租车,挡路的南庄被狠狠推了一下。眼看着她就要撞上那辆驶来的出租车,电光石火间,人群中一道身影迅疾地蹿过来。
南庄失重的身体蓦地被一股力道拉住了手腕,下一秒,天旋地转,雨水都被弹开。
等她反应过来,她毫无焦距的瞳孔里,映
出了被雨淋得湿透的林则熙发怒的脸。
冰冷的雨水从他耷拉在额头的头发上滴落,顺着他凌厉的五官和鼓动的喉结,流入锋刃一般的锁骨。他的眼睫毛也被雨水砸得战栗,可目光永远霸道难测。
南庄的目光慢慢聚焦,耳畔是稠密的雨声,她倏忽勾唇笑了:“看我的笑话,很有意思?”
她的话音未落,下颌就被他强有力的手指钳住,他蓦地逼近,鼻尖压着她的鼻尖,目光凶狠:“朋友比男人更重要,这可是你说的。我那么无关紧要,看不看你的笑话,你会在乎?”
果然还在记仇。南庄内心冷笑,表面上却收了笑容,伸手用力推开他。
林则熙并未纠缠。
南庄转过身,试图快步离开,可毛衣、铅笔裤和球鞋都吸满了水,滞重难行,她迈出的每一步都很艰难,她咬紧牙关继续走。路旁突然蹿出一个穿着雨衣骑共享单车的人。
啪的一声,混乱中,南庄跌坐在地,浑身污浊,肮脏的水溅上她的脸。她吃痛地蹙眉,想要爬起来,可鞋底打滑,几次又跌坐在地,疼得龇牙咧嘴、狼狈不堪。
林则熙自始至终冷冷地望着,终于忍无可忍,大步上前,将她公主抱起。
南庄回过神来,双手拍打他的胸膛,怒吼:“放我下来!浑蛋!放……”
她余下的话语被堵在了唇舌的激战之中。
顾不上了,林则熙想,那些冷漠、疏远、防御、顾忌,那些完美的借口、冷漠的面具、别扭的关切、言不由衷的拒绝,全部瓦解在这倾覆整座城市的滂沱大雨里。
他并未在她的唇上辗转太久,就强势撬开她的唇,长驱直入,缠上她惊惶躲闪的舌,一晚上的克制都被他宣泄到了这个吻里,吸吮、啃噬,像在惩罚她,又像在惩罚自己。
麻痹的感觉瞬间弥漫她的全身,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喉结耸动处的激越,那炙热的气息,似是一股强劲的火山熔浆自地心深处喷涌而出,让砸在两人身上的冷雨都变得灼热。
信号灯再度亮起,把雨水都染成红色,嘟嘟嘟的鸣笛声响起,栅栏降下。
人群在林则熙和南庄的身旁聚集,他稍微放开她,她就挣扎着从他的怀抱里滑下。刚刚站稳,她的腰就被他的手臂强势揽住,她的上半身向后倾斜,而他俯身紧逼而至。
路人的视线纷纷投来,可他恍若未觉,迫视着她:“我以为你不会这么脆弱。”
她拼命压抑住胸口起伏的幅度,调整着呼吸,注视他的目光从气愤渐渐变成平静。
良久,她才开口,一字一顿:“答应我们的交易。”
林则熙不屑,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凭什么?”
南庄深呼吸一口气,蓦地踮起脚,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颈,远处传来轰隆隆的火车嘶鸣,刺目的车前灯晃得南庄闭上了眼,她仰起脸把颤抖濡湿的唇,贴上他滚烫的唇。
林则熙的瞳孔骤然扩张。
乌黑的栅栏、绵长的铁轨、轰鸣的火车,北漂、拾荒者、小贩、原住民、“码农”和大学生,“回迁改造”的字眼,印在高楼大厦之间逼仄破败、被时代淘汰的平房墙上。
她闭着眼细细地用唇勾画着他纤薄的唇线,娇柔摩挲,一寸寸融化他的僵硬。
他的瞳孔渐渐缩小,眼皮垂下,再垂下,终于闭上眼。
这是迅疾动荡的城市,人们只能随波逐流,可在那一瞬,命运的洪流骤然静止。他们在五道口的暴雨中激吻,大脑被雨水冲刷得一片空白,只是想要对方更多、更深、更远。
“北京又成海了。”
晚上十点,北京市气象台发布暴雨橙色预警,南庄从五道口回到宿舍才看到气象台的短信。杨培培刚洗完热水澡,嘟囔道:“刚刚等公交,广渠门的积水都过膝盖了。”
方如喜把湿漉漉的袜子脱下,唏嘘道:“刚刚在西门口,看到一个环卫工人站在雨中,旁边是井盖被冲走的下水道,有人靠近,他就提醒。挺感动的,像个雨夜里的活灯塔。”
南庄换了身干衣服才说:“最怕地下室倒灌,去年丰台那边地下室还溺死过人。”
方如喜闻声,动作一顿,抬头看着南庄:“地下室?有那么严重?”
南庄解释:“北京有两百万人寄居在地下室,每当下暴雨,要么和污水搏斗一夜,要么跑得快逃过一劫,有人被淹死,有人用抽水泵抽水,操作不当漏了电,活活被电死。”
方如喜倒吸一口冷气,心神不宁起来,她换上新袜子,想了想,还是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视线停留在蒋姣兰的号码上。
原本她不想存的,因为不想再有交集了,可蒋姣兰硬是拿走她的手机,帮她存了。
“怎么?你有朋友住地下室?”杨培培发现了方如喜的异常。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有?”方如喜退出通讯录,把手机丢回床上。
可是无论做什么,方如喜总感觉惴惴不安。
十分钟后,杨培培看了看窗外:“怎么一点也没有变小的趋势啊?不知道那个环卫工人还在不在守着,对陌生人都这么温情。”
她的最后一句话,刺激到了方如喜。
纠结了这么久,方如喜终于忍不住,抓起手机走到走廊上,拨打蒋姣兰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方如喜一听就急了,脑子里闪现出刚刚刷微博看到的去年丰台溺亡者的照片,不由得心惊肉跳,脑海里又浮现出中学时代她和蒋姣兰形影不离的情景,鼻子蓦地发酸。
打不通,再打,她双手发颤,内心不断祈祷。
终于,电话通了,她握紧手机,顾不上控制音量地喊:“蒋姣兰你怎么样?”
电话那头传来蒋姣兰的痛哭声:“没了,什么都没了,全部家当都被淹了,现在我们无家可归,连雨伞都没有,只能在桥洞下露宿……如喜,我再也不喜欢北京了。”
方如喜拼命忍住眼底的酸涩,望着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吸了吸鼻子,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冷静一点:“至少人没事,别怕,大不了就回老家。”
“可我们现在连回家的火车票都没钱买了。”
蒋姣兰的抽泣让方如喜的心脏一阵刺痛:“没关系,我帮你买,明天早上我去看你。”
电话那头只剩下夹杂着童音的此起彼伏的哭声,方如喜知道,蒋姣兰的那声“谢谢”已被喉头的哽咽吞噬。她不想浪费蒋姣兰手机的电量,简单说了一句就挂了电话。
大雨疯狂地从天而降,黑沉沉的天就像要崩塌下来。方如喜呆呆地望着汹涌的雨幕,突然想起老家的雨,她趴在窗上看雨水沿着沟渠,涌向稻田、玉米地和池塘。
城里人厌恶下雨,鞋袜会被弄湿,交通会瘫痪;可农村人喜欢下雨,大雨可以滋润庄稼。春雨贵如油,爸妈喜笑颜开,方如喜则和妹妹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在雨中嬉笑打闹。
现在想起,恍如隔世,她心底惘然。
方如喜蓦地湿了眼眶,掏出手机,想了想,还是打了妹妹的电话。
冷战了这么久,她该示好了。
没想到,接电话的是翟文伟:“你妹妹睡了。”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却让方如喜怒火中烧,她想劈头盖脸地训斥翟文伟一顿,可话到嘴边,还是艰难地咽了回去。生米已经煮成白饭,她还能怎么样?泼妇骂街?
方如喜闭了闭眼,好几次深呼吸,压抑住内心的怒火。
电话那头的翟文伟也不催促,静静地等待着,不说话,也没挂电话。
良久,方如喜才睁开眼,语重心长地说:“她把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给了你,我希望你配得起。”
翟文伟并未马上回答,似乎在思索,几秒钟后才问:“我该怎么做?”
“你做‘闪送’虽然赚钱,但是危险,而且没有前途,”方如喜此刻大脑已经恢复平静,“我建议你用现在的积蓄,学点手艺、技术,慢慢来,行行出状元。”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方如喜转念一想,突然有点搞不懂自己在干什么。她明明是不支持妹妹和翟文伟在一起的,现在说这番话,会不会让他误会?这样想着,她清了清嗓子,仰起下巴骄傲地说:“翟文伟你给我记住,我依然反对你和我妹妹交往,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拆散你们,但是在此之前,我希望你有所改变,不要让我更加恶心、更加鄙视你。”
说完,方如喜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转身回宿舍。
宿舍内,南庄正在用支付宝疯狂地转账。
但凡一夜爆红的人物,几乎都是有推手在背后操作的。微信作为一个私密性极高的传播平台,能传播的只有事件。贴吧有主题分流,豆瓣太小众,知乎上“干货”越来越少。
所以南庄选择了微博。微博的格局已经稳定下来了,有话语权的大V们几乎掌握了整个微博的传播命脉。她正忙着给几个大V递敲门砖。
她刚“勾搭”的一个大V在支付宝里发消息:“你想炒作自己?”
“不,我想炒作我妈妈。”
一夜暴雨,中关村软件园的清晨,回荡着环卫工人清扫积水的声音。
赵祈哲还是他万年不变的装扮,黑框眼镜、格纹衬衫、高腰牛仔裤、运动鞋、印着公司logo的双肩电脑包,一边吃着在地铁口买的韭菜合子,一边穿过科技企业孵化大楼。
电梯旁贴着一张A4白纸,最上面是醒目的两个字:征婚。
反正等电梯无聊,赵祈哲边吃边看。前面的一堆溢美之词忽略不计,重点在后头。
“现为爱女择一优秀男青年,要求年龄差距不过五岁,本科以上学历,工作上进,踏实、稳重的程序员。只要人品认可,并不强求男方长相和经济条件。”
赵祈哲吧唧着嘴,继续往下看。
“另只征搜狗、携程、今日头条、360等公司的员工,其他公司的男青年勿扰。”
赵祈哲把最后一口韭菜塞进嘴里,嘀咕了句:“猎头辛苦了。”
旁边的几个程序员看了,也纷纷表示:“‘码农’真可怜,连相亲都这么危险。”
有人说:“听说之前有个P7跟猎头上床后,被骗到创业公司去了。”
在BAT公司,P为技术岗,M为管理岗,P7是技术专家,对应M2经理。赵祈哲刚毕业两年,就到了P6资深工程师,对应M1主管。听说这几天上头要升他到P7。
果然,他刚坐到工位上,他的顶头上司,P9的总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赵,P7是年薪50万元,2400股,公司对你是破格提拔啊!”
赵祈哲不以为然:“这不是我应得的吗?”
总监早就习惯了理工男有什么说什么的直肠子,他到底是惜才的,也不介意,反而提醒赵祈哲:“周末有个庆祝派对,我们希望你带个女伴来参加。”
赵祈哲摊手:“我身边没有任何雌性生物。”
总监开玩笑:“所以公司鼓励你找个女伴来。这也会纳入年终KPI考核。”
赵祈哲耸了耸肩:“如果因为这个影响我的考核,我会投诉你的。”
总监:“……”能分分钟把天聊死,也是一种卓越的才华。
BAT公司连食堂都到处是黑科技,中午十二点,赵祈哲的员工卡里会自动充入二十
元券,在吃饭刷卡时直接抵扣,过了下午两点没用,就会自动消失。晚餐和加班夜宵亦如是。
最近食堂还上了自动削面机器人。中午就餐高峰期,自动削面机器人就会进入疯狂工作模式,萌得人一脸血,常常引发排队长龙。赵祈哲正在排队,忽然听到旁边有人讨论他。
“赵祈哲才进公司两年,就升入P7,真让人不爽。”
“他也够可怜,听说他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
“周末庆祝派对鼓励带家属,目测大家都有女伴,就赵祈哲一个‘单身狗’。”
赵祈哲充耳不闻,面不改色地从那两个在背后嚼舌根的人身边走过。
餐桌旁,赵祈哲正襟危坐,用筷子夹起韭菜鸡蛋饼,大口咀嚼着。谁说他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他还曾经把一个光着腿的女孩子压到沙发上!
那女孩叫什么?王培培?李培培?他脑海里浮现出那女孩瞪得像铜铃的双眼。
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生物,就是女人。他搞不懂,男人为什么需要女人?男人明明只需要一个保姆和一个子宫。
赵祈哲是不婚不育主义者,所以他不需要子宫,他只需要一个保姆。
地铁十号线,人群熙熙攘攘。
杨培培在地铁上用这个月剩余的流量看了最新一期的《凡人的演技》,被淘汰掉的是以前TVB的演员,评委的点评相当毒舌:“你生动地给大家表演了什么叫‘尬演’。”
杨培培倒觉得她的演技还不错,至少比那个流量小花好。杨培培打开微博准备搜搜这个“菅乔染”,没想到意外地在热搜榜看到了她的名字。火了!菅乔染火了!
点开一看,杨培培哇了一声,果然不撕不火,菅乔染手撕流量明星了!
菅乔染的微博是前几天才申请的,但是最新一条的点赞转发都过万了,那阅读量至少是几十万粉丝级别的。别看菅乔染是四十岁的阿姨,语言风格却很年轻。
最新的微博是:“别叫《凡人的演技》了,直接叫《流量明星的胜利》吧。”
菅乔染还发了一条长微博,她认为自己的演技没有那么不堪,只是被剪辑得很混乱。
“流量明星占据好资源,拿最高的片酬,有的是粉丝和人气,即便演技生涩、抠图演出、过度用替身,仍有成千上万的粉丝以‘我家××最敬业、最努力’维护。”
很有道理,杨培培边看边点头。
“粉丝经济时代,‘人设’先于演技和作品。如此环境下,流量明星只需经营好‘人设’即可。可我认为演员应该对自己的职业心怀敬畏,最重要的是作品,我对渣演技零容忍!”
撕得太好了!杨培培忍不住点了个赞。她翻完菅乔染的微博,就给南庄发微信:“你看微博了吗?那个不知名的TVB前演员,靠手撕流量明星上位了!”
南庄一边扒拉着外卖一边看杨培培发来的微信。
她正要回复,菅乔染发来微信视频聊天。
菅乔染一边卸妆,一边在屏幕那头狐疑地质问:“怎么回事?节目组给我打电话,语气不善,让我删微博。可是我根本就不玩微博。你又在搞什么鬼?”
南庄嘴里还有米饭,声音含混:“你的微博是我在弄,妈妈你不用管,他们再打电话来,你就拒接,我批判的不光是他们节目组,主要是现在这个急功近利的娱乐圈。”
菅乔染利落地撕下假睫毛:“你就不怕得罪人?”
南庄又塞了口肉:“我又没有指名道姓,莫非他们敢跳出来承认自己没演技?何况咱们背后可是有AG集团的。现在你有热度,很快就会有人联系你上综艺节目或者拍戏了。”
菅乔染倒卸妆液的动作一顿,她还是一头雾水:“你什么时候关心起娱乐圈了?”
南庄咽下米饭,喝了口水,才说:“自从爸爸打了你,我就想让你回归娱乐圈,有一份自己的事业,所以我一直关心娱乐圈,做了不少功课,终于用上了。”
菅乔染手一抖,卸妆液倒多了,溢出化妆棉,流到化妆桌上。
她叹息一声,扯过一张棉柔巾擦拭:“你就这么希望我和你爸离婚?”
“不光是离婚,”南庄又扒拉了一大口米饭,“我不希望你的生活死气沉沉,有些人二十岁就死了,只是等到八十岁才埋葬。我不希望你做那样的人。”
望京SOHO。
电梯里没有信号,翟文伟抱着纸盒,走出电梯才拨通电话。
“您好,我是一小时前去银科大厦取货的闪送员,我现在就在收货地点望京SOHO,可是刚才收件人莫珝莫先生,他拒绝收货了。现在要给您送回去吗?”
电话那头的女声略显迟疑,才说:“辛苦你了,那我重新下一个单。麻烦你送到中央音乐学院去……等一下,现在我的宿舍没人,那还是麻烦你送到银科大厦来。谢谢。”
“还是取件的地址吗?好的,我一个小时内到,请您稍等。”
翟文伟挂了电话,走到摩托车停放区域,把纸盒小心翼翼地放到车后的箱子内,戴上黑色机车头盔,再把黑色夹克的拉链哗地拉上,跨坐上摩托车时忍不住嘀咕了句:“中央音乐学院?”
银科大厦。
叮咚,电梯门开,往左边走一点,就是必须刷员工工牌才能进入的办公区域,翟文伟站在玻璃门外打电话,手里捧着纸盒,动作小心,毕竟备注上写的是“贵重文物”。
电话响了很久,对方才接:“请稍等一下。”
翟文伟原本还想抢一个附近的单,听她这么说,知道一时半会儿不能出来,于是他退掉平台页面,打开微信。方如凤又给他发了两条消息。
“文伟哥,我姐居然良心发现,去接济姣兰姐了,还帮她买了回家的火车票。”
“文伟哥,姣兰姐后天回老家,我想请假去送她,可又觉得工资扣太多了。”
翟文伟低着头,用拇指打字回复:“没关系,去送她吧。你缺钱就找我。”
方如凤秒回,发了一个网红猫亲亲的表情图:“文伟哥,你真好!”
反正有时间,翟文伟又回复了一句:“我既然要了你,就会对你负责到底的。”
不知为何,发完这句话,翟文伟蓦地感觉心底泛起一阵酸涩,以至于方如凤后来回复了什么,他都没留意。他正发着呆,玻璃门打开,一个高马尾的女孩走了出来。
翟文伟的视线却先被站在玻璃门内、拿着文件夹的女强人所吸引。
暗色衬衫加黑皮裙,在光感上明暗结合,不会沉闷得没存在感,也不会浮躁得显廉价,配上绑带高跟鞋,气场超群,一看就是高管。她正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高马尾女孩。
两个小时前来取货时,翟文伟已经见过这个客户,于是朝高马尾女孩打招呼:“您好,这是您的包裹,请查验。”
话音未落,翟文伟就注意到女孩略微泛红的眼睛和鼻子。怎么,刚刚哭过?他抬起头看了看那个女强人,难道是职场新人被女强人训斥了?下一秒,女强人转身离去。
“谢谢,辛苦你了。”女孩低着头,双手接过包裹,转身准备走。
翟文伟忍不住喊了一声:“请等一下!”
女孩转过身看着翟文伟:“五星好评是吗?放心。”
“不是。”翟文伟垂下视线,抓了抓头发,才说,“我刚来北京时送外卖,大年三十下着冷雨骑摩托车送一碗面,冻得直哆嗦,女孩接过面,啪地关上门,我走出小区就看到她的差评,说面坨了。冷风一吹,我就哭了。”
他说完才觉得自己是不是神经病,为什么要跟客户说这个?
他正要解释一句“因为我有朋友也在中央音乐学院,和你是校友”,那女孩却突然眉眼弯弯地笑了。
“谢谢你,”她吸了吸鼻子,掏出手机看了看,“你叫翟文伟?谢谢你。”
翟文伟不好意思地用手擦了擦鼻子:“不用客气,我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是我想说,莫欺少年穷,曾经他爱搭不理,后来他高攀不起。打� ��了,我先走了。”
南庄等翟文伟上了电梯,电梯门关上,才抱着纸盒走回自己的位置。
早知道这是她在九艺游戏音频中心的最后一天,她应该让闪送员把莫太太的手镯送到宿舍去,让杨培培回去接收一下的。毕竟,本来要拿走的私人物品就不少了。
她走过工位区,不少人指指点点,压低的讨论声不绝于耳。
“找林大神转战了《绝地逃杀》又怎么样?还不是过不了试用期?”
“所以说靠山再强硬都没用,还是得自己有两把刷子,公司可不养闲人。”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搞定林大神的,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材没身材,路人甲一个。”
南庄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朝那三个女实习生微微一笑。
女实习生们被她诡异的笑容弄得心里发毛,正要说话,南庄抢先开口了:“虽然我颜值不高,可是我床上功夫好啊。”
那三个林则熙的花痴粉丝瞬间脸色惨白,咬着牙,恨不得冲上来甩南庄几耳光。南庄却再度舒展一笑,然后转过身,颇有气场地退场。正面怼不管用,直击要害才够狠。
回到复印机旁的“工位”,南庄低着头,承受着大家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淡定地收拾着私人物品。她这份平静,很快被走过来复印资料的邬靖打乱了。
“对了,走之前记得去人事部做个办公用品交接,还要把工牌还给前台。”
邬靖的绑带高跟鞋足足有九厘米,尖锐得可以杀人,此刻她嗒嗒嗒地走过来,仿佛每一步都戳进了南庄心里。她咬了咬下唇,低声说:“好的,组长。”
最后一次叫“组长”了,这两个字在南庄和邬靖心里都激起了小小的酸涩的浪花。
邬靖伸手按下复印机的按钮,单手叉腰站了会儿,依然背对着南庄,开口说:“其实如果你选择模仿国外原版《绝地逃杀》BGM的风格,还不至于输得这么惨。”
南庄动作一顿:“可我不想再东施效颦、亦步亦趋了,中国音乐应该有中国的特色。”
邬靖微微皱眉,眯起眼望着复印机旁的凤尾芭蕉:“你的野心很大。还有两年毕业?别折腾了,在学校好好上课,太闲了就交个男朋友。青春稍纵即逝。”
南庄并未回答,她静静地把所有私人物品装进一个大纸箱。
收拾完毕,她松了口气,低头把身上咖啡色衬衣的扣子全部解开,衬衣里还有打底的吊带。平时她在公司总是中规中矩、拘谨地系满衬衣的扣子,现在可以放飞自我了。
她把衬衣扣子的系法打乱,第一个扣眼空着,第一颗扣子系在第二个扣眼里,第二颗扣子系在第三个扣眼里,依次类推。她的手指在衬衫上纷飞,几个男前辈投来目光。
改造之后,整件衬衫立刻呈现出慵懒叛逆的味道,略微低胸、露锁骨,青春洋溢,元气满满。系好扣子后,南庄再把发带取下,让如瀑长发披散在肩头。
输什么也不能输了姿态。
她感谢邬靖教会她,一个有棱角的人,更能获得尊重。
邬靖刚好复印完资料,转过身,就对上恍若变了一个人的南庄。
南庄充满活力地朝她一笑,邬靖怔住。而南庄上前一步,灿烂地笑着说:“再见,我的意思是,我还会再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