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
考试结束后,又连着在学校补了十多天的课,至此,放假的铃声才最终打响。
安远挤进一大堆人群中,看到榜单末尾自己的名字,兴奋得哈出一口白气,欢快地跳了起来。
“姐啊,我的亲姐,我进百名榜了!!!是百名榜啊!”她一回到刘净书的公寓,就兴奋地大叫道。
阳台上摆了一张新的木茶几,刘净书就直接坐在地上。她把目光从笔记本电脑上移开,探了探安远身后落寞的沈月满。
“否极泰来,乐极生悲,你呀,不要骄傲。”
“Yes,madam!我马上就来学习。”这句话安远几乎是唱出来的,向阳台跑去的时候不小心撞到茶几,痛得哇哇直叫。
无奈地摇摇头:“得意忘形。”
沈月满到底没忍住,她慢吞吞地走过来,把书包往地上重重地摔下去,趴在茶几上就开始哭骂起来。
“妈的,老娘不读了,这么努力还是考得跟狗屎一样。”
安远扬扬眉,耸耸肩,坐下来开始翻单词书。
净书也不说话,双手迅速地敲击着键盘,那声音与沈月满的嚎啕混杂在一起,别有一番和谐。
过了好一阵子,沈月满终于消停一些,她抬起头来,一面抽泣,一面逮着茶几上的抽纸擦眼泪。
直到连抽泣的声音也微弱下去,刘净书才开口道:“哭好了?”
沈月满抽抽嗒嗒地点点头。
“月满,你往外看。安远你也是。”她们顺着净书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由于这栋公寓的地势高,她们恰好可以俯瞰山城大学。整个校园为绿色所包围,冬季的山城雾蒙蒙的,山城大学的墨绿也像被浸湿了似的,更深了几分。U盘形状的教学楼,桶状的体育馆,半球状的大礼堂,都为那绿色掩映,在雾霭的笼罩下若隐若现。偶尔能看到农学院巨大的花圃,有着别样鲜艳的色彩,还有成片开放的野冬菊,为冬日素净的山城大学增添了几分情趣。
“你们觉得这个学校好吗?”净书问道。
“书书姐,这不废话吗?”
“是啊,姐,干嘛指着一个我们都考不上的大学问它好不好?”
“你们觉得好,是吧?”
两个小丫头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可是有人觉得它不好,净书走进自己的卧室,拿出一个相框来,里面装着一个男生的单人照。
他的相貌并不符合世人眼中“帅”的一般标准,可是“帅”并非是对男子的唯一形容词,甚至不是最佳形容词。金钱、权势,地位、声望,学识、才干,气质、度量,一个男子若占了几项去,便能弥补相貌上的不足。即便是像东坡居士这样不修边幅、大肚便便之士,也能在“不思量、自难忘”的妻子去后,续上朝云美妾,开着“一肚子不合时宜”的玩笑。如若这几项,一个都占不了,哪怕是长了一张倾世的脸,也不过是虚有其表,生得皮囊好罢了。
“呐,他就觉得这个学校不好。当年我准备填报志愿的时候,他几乎每天一个电话,劝我报京都的大学,一个劲儿地贬低山城大学,又一个劲儿地夸赞京都的好。”
“那,姐,你……是没……考上吗?”安远试探地问。
净书淡然地笑笑:“不是,山城大学就是我的第一志愿。”
“为什么?连冲都不冲一下?”高考六个志愿,前两个志愿填着玩玩,说不定报的人少,
稀里糊涂就进了呢,此之谓“冲”;中间两个志愿,按往年的情况,十有八九能录取,专业也不错,不出意外基本就定了,此之谓“稳”;最后两个志愿,就怕“稳”的学校出点岔子,于是填两个勉强凑合的垫底,此之谓“保”。
她看向照片:“所谓‘好’与‘不好’都是相对的,我要‘冲’的,就是我能‘稳’住的。对他来说,只有京都的济世医学院才配得上他的七百分,可对我来说,山城大学法学院就是六百五十最好的选择。我为什么要去和他比呢?”
“所以,月满你看到安远进了百名榜,就以为自己考得差,这是不对的。”
“你找错了标尺。要比赛、要竞争,就免不得和他人比较,因为观众想在众多选手中看到输赢和差别。可人的生活不是一场哗众取宠的表演赛,进退成败,比较的对象终究是自己。”
月满似懂非懂,只是徒然地盯着照片发呆。刘净书的话就像连着她嘴里呼出的白气,很快就消散了。
刘净书亦分辨不清楚,沈月满到底是若有所思还是不为所动,她也不得而知,于是问道:“你这次考了多少分?”
沈月满的目光像被固体胶粘在了照片上一样,却不作答,没有人知道她是羞于启齿,还是根本没有听见刘净书的发问。
“沈月满!”安远不满地切断她的目光。
“啊?!”沈月满回过神来,抬起头来,“364。”
“那你上一次考试呢?”
“记不清楚了,应该没出320吧。”她挠挠头。
“那不就结了,往少了算也进步44分?”
“可是……”她的脸上写满了不甘心。
“可是安远上了百名榜?”刘净书反问道。
安远又悄悄地耸耸肩,低头翻开单词书。沈月满只是负气地不说话。
“老实说,你的努力赶安远差多了。单说每个周六,书房里坐10个小时,你起码有6个小时在做旁的事,安远最多不超2个小时。这样算下来,一个星期你就少学28个小时,一个月……”
“书书姐,你就别拿那一堆糟心的数字来刺激我了。我都晓得,但就是不甘心。”
刘净书听出她语气里掩藏不住的不耐烦,便不再多言。
“书书姐,这人真是上七百分的大神吗?”沈月满朝照片努努嘴。
她有些不知怎么作答。
“不是大神。”
沈月满眼珠子都快滚出来了:“七百分还不是大神?”
她笑笑:“是神话,是传说。”
刘净书把“神话”讲给沈月满听:
六年。
他家境很好。
第一,是每一次考试后与他定期约会的情人,只有一次被他放了鸽子。
他上课不记笔记,下课不赶作业,考试前几天绝不熬夜。
物理奥赛,他学,于是一不小心进了国家队,有了京都大学的保送资格。
化学奥赛,他不学,于是一个不注意拿了省二等奖。
高考,于他没有任何意义,他还是参加,跟玩儿似的,打了七百的高分。
“神话”很是炫目,但沈月满需要的鼓励并非神话能够给予,于是她又把自己不堪的中学时光讲给她听:
他是神话,她是笑话。
她总是穿着不合体的旧衣服上学。
成绩总是在班上倒数几名徘徊,有一次甚至被倒数第一光顾。
她上课总是在写写写,下课连厕所都舍不得去,只是趴在桌子上写练习,考试前几天都在挑灯夜战。
物理奥赛,她学不懂,却又不甘心,最后被老师劝退。
化学奥赛,她勉强能应付,拼死拼活只拿了个省三。
高考,是她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像一场赌博,她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上面,仍然只得到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结果。
“天啊,书书姐,不想你也有这么低落的时候!”沈月满感叹道,但却很是受鼓舞,心里舒坦不少。
若是哪天碰到有人如祥林嫂般抱怨自己的生活,什么同情都不要有,什么好心都不必付,什么悲悯都无需言,你只要把自己的命运描述得更为悲惨,把自己贬损得更低,对方便会立马住嘴,反过来安慰你,并因为你的不幸而振奋精神。
人们会因为自己站得高看得远而兴高采烈,但站得不高也没关系的,只要有人比自己更低,那么心里就平衡了。
沈月满愤愤不平的神色终于消失了,她安安心心地坐下来,开始订正试卷。
解决这档子事后,刘净书的心思被无端地扰乱。
山城大学静谧得出奇,连鸟儿都不肯多施舍两声歌唱。偶尔能看到一两个衣着单薄陈旧的学子,怀里揣着一本书,哈气搓手,一路小跑,匆匆从食堂转移到图书馆。
想起以前,她时常能在一路小跑去图书馆的时候,接到来自京都的电话。
而如今他们都已经长大,各有各的事情。
又是好久没有音讯,又是好久不曾联系。
关于这张照片,在神话和笑话之间还有许多话可讲。刘净书没有讲给沈月满的话,都在她的记忆里刻下了最深的痕迹,至今也无法磨灭擦除:
大学第一年,她的生日。
在努力经营下,刘净书的人缘不错。
她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生日礼物,有京都的古法糕点,沿海的贝壳风铃,有俏皮可爱萌萌哒的多肉,也有相伴梧桐人静夜的沙漏。
他说,他的礼物绝对是最好的。
太阳将自己的光芒挥洒人间,济世医学院的大门前的花岗石碑反着光。周围的花坛里的月季在阳光下随性地绽放,像被肆意挥霍的青春,饱满的红与黄交织在一起,鲜艳的色彩仿佛立马就要从照片里流出。男生穿着长衬,套了一件黑底红网的格子衫,搭着一条深色牛仔裤,露出自信而又从容的笑颜。
她想,这份礼物果真是最好的。
后来的生日,他也会寄来生日礼物,只是都不易保存。直到读研究生时,他出国交换,这个寄生日礼物的习惯就终止了。
于是,这一份,就被她放在卧室的玻璃柜里,和许许多多的照片摆在一块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