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白玉的镯子,质地细腻,在日光直射下白得近乎透明。
烈日灼灼,逆光而来的镯子笔直地朝两步开外提刀呆立的少年掷去,一副去势汹汹。然而以他的身手,区区一只玉镯,又是从谢姝宁手中丢出的,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他若想避,不过易如反掌。可镯子迎面而来,他却并没有躲,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镯子重重砸上自己的额角。
这一掷,因为她五位纷杂的情绪,而显得力道十足。
燕淮光洁白皙的额头上顿时便红了一块,竟是真的伤到了。
玉镯叮咚坠地,在场诸人皆是一愣。
他丢开了刀,俯身将掉落在脚边的玉镯捡起握在手中,而后伸直了腰,摊开手面向谢姝宁,轻声问:"要不要再砸一次?"
眼头不准,饶是他没躲没避,也只堪堪砸到了额角而已。若真是生气,只这么一下,如何能消。
谢姝宁不曾料及他会是这般反应,一时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哭笑不得。她抓着自己被初夏午后的暖风吹得鼓起的衣袖,摇头道:"傻子,你怎么就不知道躲呢..."
燕淮浑身一震,下意识朝她望了过来,明亮如秋水的眼睛里一瞬间闪过太多情愫——
思念、欣喜、担忧、疑惑、不忍...
终了,一一沉淀,他漆黑的瞳仁幽深犹如古井,里头倒映着的,只有她单薄的身影。
她生得高瘦,骨骼纤细,罩在衣衫之下的腰肢似乎不盈一握,瞧着柔弱无骨,像朵清晨时分仍笼在薄薄水雾烟气里的半开芍药。可他知道,她从来,都不是柔弱的人。
他缓缓收紧了手中的玉镯,淡如水墨描绘的双眉微微皱起。
依稀间,倒成了今世唯有谢姝宁知悉的那个燕淮。
像隆冬的湖水,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结了冰的湖水低下藏着的却是一汪温暖的春水...
她暗忖着,下一刻,他是不是就该同那些话本子里写的一样,同她说些"我不想见到你",又或是"不耽搁八小姐了,还是请早些南下吧"之类的话?然后她听了自觉脸面挂不住,心中又难过,转而扭头便走?
谢姝宁的两道秀眉也慢慢蹙了起来,她抿了抿嘴,旋即咳嗽两声,微微别过脸去,道:"燕大人是不是还欠我一个解释?"
这样问着,唇齿间似乎又有浅薄的酒意慢慢浮现了上来。
耳上一热,她忙伸手覆了上去,视线却一直没从燕淮身上挪开。
好容易见着了人,她只怕自己一眨眼,眼前的人就又会像是那天夜里一般,转瞬间便会从她面前消失。
他的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说:"我配不上你。"
谢姝宁一怔,她想了那么多种可能,却从没有想到过,他竟会这般说。
她紧紧拧起了眉头。
"阿蛮...你当得起更好的人。"他定定望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谢姝宁蓦地被他激怒,冷笑起来:"你配不配的上,是我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微微一顿,她猛地往前迈了一步,几乎贴到了燕淮身上,冷然道,"燕默石,你敢不敢说真话?"
燕淮呼吸一窒,想要往后退开一步,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臂。
"说完再动!"
燕淮愕然地看着她,隔了一会方才道:"因为我不想娶你。"
谢姝宁原本还屏气凝神地听着,结果就听到这么一句话,当下气得头都疼了。
她垂眸,面无表情地慢慢松了手。
方才燕淮的话,吉祥也听见了。他暗自咬牙,对自家主子做的事说的话,都可算是无言以对了。先是好端端的突然假死,而今意外被他们给寻见了,却对谢姝宁说出"我不想娶你这样的话来",谁不知道,他想娶她,想得都快魔怔了!
他有些不敢再看下去,这事叫图兰知道了,倒霉的还是他...
他跟边上的小七对视一眼,俩人面上皆有掩不住的担忧。
就在这时,谢姝宁忽然看着燕淮笑了下,语气温和地道:"燕大人可知道胡乱亲了人,却不想负责的后果?"
话音未落,她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蓦地握紧了拳头,直勾勾朝着燕淮脸上打了过去。
打人不打脸,她今日偏就还要往他脸上揍了!
怎么会有这么欠揍的人?
她一拳头挥了过去,面上还笑吟吟的,"登徒子,打杀了也无妨是不是?"
她活了两辈子,也从没有遇上需要自己亲自动手的时候,而今拼尽全力打出一拳,只觉心肺间郁气随着这一拳头都一块被打了出去。
然而她到底不会武,力气也不大,打人哪里像样子。
拳头落在燕淮面上的那一瞬,她怀念极了图兰...
眼看着好端端一个大家闺秀竟当着众人的面动起手来,小七跟吉祥都傻了眼,又见燕淮避也不避,拦也不拦,顿时急得焦头烂额。二人呆愣愣看着,想上前去阻一阻,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插手,何况再来两个谢姝宁也根本伤不到燕淮多少...
这么一迟疑,谢姝宁的第二记拳头也痛快地落在了燕淮脸上。
两下拳头打完,燕淮面不改色,她自己倒痛得咬紧了牙关。脚下一个踉跄,竟直接朝着燕淮倒了下去。穿着绣鞋的脚重重一下踩在了燕淮脚背上,连带着他一块被撞倒。
"呀!"站在不远处的小七低低惊呼了声,忙扭头去看吉祥。
吉祥撇撇嘴,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还是先寻个地方候着吧。"
"好!"小七连连点头,转个身就上了墙头。
吉祥紧跟其后。
并不大的院子里,顿时便只剩下了谢姝宁跟燕淮两人。
初夏的风带着暖意,将树梢上的叶子吹得簌簌作响。
树下的二人摔作一团,狼狈不已。
谢姝宁攥着燕淮肩头的衣裳,想要爬起来,腿脚却觉无力,刚直起上半身结果又重重跌了回去。乌黑秀丽的长发散落下来,扫过燕淮的鼻尖。呼吸一顿,被压在底下的少年面上一热,身体里的血像是沸腾了一般,尖叫着将理智围成的堤坝瞬间冲垮。
她白皙的脸庞就在眼前,纤长的羽睫清晰可见,还有下头淡红的唇...
她轻声呢喃着:"打人也不容易..."
心头一阵狂跳,燕淮霍地伸出手去,一把扣住她的后脑,近乎狠辣地吻了上去,撷取着那朵他心心念念的沙漠玫瑰。
唇舌摩挲纠缠,越来越深入,越来越炽热。
她一怔,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腕,却只轻轻握着,并没有用力推开。
就在这时,候在墙后的吉祥跟小七心中各自有些不放心,遂互相打了个眼色,一道悄悄溜上墙头小心窥视着,结果谁知才上墙头,便撞见了这样一幕。而且女在上,男在下...
小七沿着墙壁倏忽滑了下去,抱着双臂摇摇头,暗自感慨——墙头果真不是能胡乱爬的!
吉祥也随即落了下来,瞥一眼小七,心头念头万千,冒的最快的那个,却是回头要不要寻个机会跟图兰试一试...脸上一红,他背过身去,作语重心长状道:"权当不曾瞧见便是了,万不可叫主子知道。"
"那是自然。"小七点点头,躲去了角落里。
墙内,却是一派旖旎之色。
滚烫的吻,像一把火,一经点燃便熊熊燃起,将燕淮心头最后的那点犹豫悉数焚烧殆尽。
近乎本能般,他蓦地沿着她雪白如瓷的脖子吻了过去,轻轻舐咬了一下。
谢姝宁浑身一哆嗦,猛然回过神来,身子往后重重一仰,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爬了起来。然而还未站直,不妨底下的人一伸手又将自己给拽了回去。
她羞恼,喊他:"燕默石!"
那只手却越收越紧,直至一把将她收入怀中,死死禁锢住。
他紧紧抱着她,缓缓闭上眼,低声道:"阿蛮...我想娶你,想得都快疯了。"
他不敢睁眼,不敢看她,惴惴不安得厉害。
"那就,娶了吧。"
少女清丽婉转的音色,忽然贴着他的耳畔响起。
他霍地睁开眼。
她定定看着他,眼神明亮如星,斩钉截铁地道:"既想得都快疯了,那就娶了吧。"
耳里嗡嗡作响,他呆愣愣地看着她,满脑子都只剩下了那句"那就娶了吧"。
谢姝宁叹口气,慢吞吞费力地重新爬起来,站直后见他仍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摇摇头伸出手去,"快些起来,还有正经事没说。"
他茫然地看看她,还能有什么比这事更要紧的正经事?
玉似的皓腕在自己眼前来回晃荡,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顺势一骨碌起了身。
他斟酌着,道:"我身上流着的,不是燕家的血。"
谢姝宁正收回手在收拾自己散了的发,闻言一怔。
"我身后的那条路,坎坷不平,一个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他凝视着一脸错愕的她,"不过现在,便是你不想嫁,我也已经不想放开你了。"
意外的,眼前的少年缓缓跟谢姝宁记忆中的那个燕淮身影重叠在了一块。
她默不作声地听着,面上逐渐重归平静,垂下手,一头黑发便流水似的垂在身后。
她忽然笑了起来,眼神坚定:"便是地狱,我也陪你一道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