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绵绵,烟雨迷蒙,远山,近树,田野,庄稼,房舍……都笼在乳白色的帷幔里,诡异,离奇。窗外更换着背景,似穿越幽深的隧道,走不出雾的深锁,越陷越深,越陷越深。坐在后排的姚岚岚,似乎开启了“循环滚动模式”,一上车,就不停唱歌,一首接一首。
“小姐,能不能消停会?口不渴吗?”云帆皱着眉,头也不回地说。
“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她故意尖着嗓子,提高了八度,本来只拐五个弯的,拐了九十九道弯,边唱边对云帆的背影做鬼脸。她打开窗户,风呼呼灌进来,将她乌黑的短发高高掀起,像一张鼓起的帆,正迎着风的方向,驶向深不可测的远方。司机小马从后视镜看看她,抿着嘴,没笑出声。
“岚岚,你在车上,安全。”小马一本正经地说。
“为啥呢?”岚岚换了个坐姿,一手搭在云帆的靠背上,一手搭在小马的靠背上,身子向前倾。
“你在车上,没人打瞌睡啊。”
“那——是——!终于知道我的好处了嘛?”她没心没肺地得意起来,鼓着圆嘟嘟的腮帮,对着云帆的头,嗲声嗲气地说,“云帆哥哥,我口渴!”
“喊叔叔!”云帆冷着脸,没回头。
“云帆叔叔,口渴!”她摇撼着他的肩,他的头木偶般前后摆动。
云帆打开车窗,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像将整个宇宙的氧气吸了进去,再缓缓从鼻孔吐出一圈一圈白雾。他将手放在车窗边,头往前倾,冷冷地说:“口渴继续唱歌!”
“不行,云帆哥哥,我要喝水!”她越发撒起娇来。
云帆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不喜欢动不动撒娇的女孩。姚岚岚是团长的女儿,要去北京参军,团长让他送她。全团那么多兵,为啥让他送?战友说,团长想让他和岚岚多接触,多了解,从而建立感情。
“自己从后备箱拿!”云帆冷冷地说。
“不,我要你拿!我爸把我交给你了,我的一切由你负责。”她总有许多理由。
“你爸没把你卖给我。”云帆没好气地说,一面又让小马靠边停车。
“哈哈!我爸把你许配给我了!”说完,伸出长长的舌头,眼皮上翻,对紧绷着脸的云帆做鬼脸。小马憋住笑。
云帆拉开车门,打开后备箱,拿出三瓶矿泉水,扔给岚岚一瓶,又给小马一瓶,自己留了一瓶。他闷声坐着,喝了口水,打算闭上眼睡觉。
在姚岚岚看来,林云帆和往日不一样。往日,父亲一般在场,他虽不像别的兵阿谀逢迎,却也是毕恭毕敬,谦顺柔和的。今天的他异常冷漠、刻薄,像只刺猬,似乎随时就会竖起尖利的刺,蛰你一下。
岚岚不再闹腾,云帆终于可以整理纷乱的思绪了。第一次见到她,是团长约他下棋。云帆去时,团长在说电话,岚岚开的门。那时,她上高中,只觉她是个胖嘟嘟的小女生,胖嘟嘟的脸,胖嘟嘟的手。岚岚打开门,笑盈盈地说:“你就是林云帆啊?我爸经常说起你,耳朵都听起茧子了!我终于明白,他为啥喜欢你了。”
云帆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问:“为啥?”
“原来,我爸也喜欢帅哥!”岚岚装着神秘,却故意抬高嗓门。
“谁喜欢帅哥?”团长接完电话,坐在沙发上问。
“我。”岚岚滚到爸爸怀里,歪着脑袋说,“爸爸,怎么办?我喜欢上他了,将来我要嫁给他!”
云帆只当她开玩笑,到底也很讶异,他红着脸,尴尬地笑着。
“好啊!要看他愿不愿啊,云帆眼光很高哦。”说着,瞟了他一眼。
“等着瞧!”岚岚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个圈,哼着歌跑开了。
后来,团长也邀他去下棋,吃饭,喝酒,话家常。偶尔也遇到岚岚,她倒不再提,但喜欢围着他转,缠他下五子棋,打网球。云帆尽量避免跟她单独相处。小时候,他偷人家西瓜,偷人家鸡鸭,打人家狗,被人撵得屁滚尿流,他不怕;他与人打群架,打得身上东一块伤,西一块皮,膀子被打吊了,他不怕;他逃学,打架,抽烟,打牌……被父亲打得遍体鳞伤,罚跪半天,不准吃,不准喝,他都不怕。但他怕和女生单独相处,手脚找不到放处,舌头也打结。战友们常拿他开玩笑,说团长相中他,要招他做女婿,他不以为意。团长老婆几次委婉提过,他也没当真。这次,团长让他送岚岚,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眼看岚岚一天天长大,如果团长把这事提出来,他该拒绝还是接受?他从父亲身上体悟到权力于一个人的重要性。坐牢前,父亲的腰板挺直;出狱后,身子矮了一大截。高中毕业,他要读师范(晏如说要当教师),父亲悄悄给他把志愿改了,结果他差两分与大学失之交臂。说实话,他倒不一定非要出人头地,非要做官,但他没文凭,又没国家户口。将来退伍回农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守着几亩薄田,过着穷酸潦倒的日子……这样的他,如何养家糊口?如何能让心爱的人幸福?如何配得上她?
火车站到了。他提着包袱,领着岚岚,买了车票,吃了晚饭。离发车时间还早,想找个地方坐下歇息,可哪里找得到,候车室满满的,连厕所、过道、露天广场都挤满了人。扛包的,提箱的,拖娃带崽的,扶老携幼的……人头攒动。操四川话的、湖北话的、广东话的、北京话的……应有尽有。站着的,走着的,坐着的,躺着的,蹲着的,跑着的……姿态万千。妖艳的、得体的、素朴的、俗气的……姿容各异。嗑瓜子儿的,嚼口香糖的,吃水果的……屁股一抬,垃圾满地。狐臭、口臭、脚臭、汗臭、屁臭……臭气熏天。火车站像个大杂烩,煎的,炸的,爆的,烩的,炒的,焖的……不一而足。
云帆买了两张报纸,铺在广场上,让岚岚坐。她不坐,嘟着嘴说:“我妈妈说,女孩不能坐地上,受潮。”云帆瞥一眼这个动不动就“我爸爸说”、“我妈妈说”的女孩,又联想到把她作为女朋友,甚至妻子,他心烦意乱,呼吸困难。一直,他梦中的爱人是冷晏如,他设想他们一起做饭,一起看电视,一起散步的情景。他的人生规划中没有像岚岚这样的女人。他也曾试着对她好,捕捉她的优点,把她想成美丽可爱的女孩,让自己爱上她。而一旦见到她,晏如的脸就神奇地呈现在脑海中,这两张脸放到一起,对比就明显了。他不自觉就对眼前的脸产生排斥心理。
“难不成你要坐我身上?”他差点吼出来,又咽了下去。依她的个性,她还真能坐呢。他只好拿出一条毛巾,铺在地上让她坐。
过了好一会儿,她回过头,望着他,长睫毛下那对圆圆的眼睛里掠过一缕忧伤。
“云帆哥哥,你有喜欢的人了?”
他翕动着嘴唇,扭过头。眼前穿梭往来的人流,像心底涌动的情绪,陌生的,密集的,不可捉摸的。夜快降临了,街上的灯光特别刺眼,像手术台上的探照灯,齐刷刷地对着他,那些发散的光线像一把把解剖刀,正一点一点解剖他。他一阵紧一阵地痛。广场上迷离的音乐似一条条虫子爬进他耳里。梧桐树下一对情侣,搂抱着,缠绵着。广播播报着班车到达或晚点的消息,一潮一潮的人涌进,又涌出。
“云帆哥哥,我冷。”她蜷缩成一团,像只失魂落魄的小羊羔,身子不停哆嗦。她圆嘟嘟的脸上,多了两片红云,像初学绘画的人胡乱涂上的蜡油。她圆鼓鼓的眼睛,像两粒安在眼窝的玻璃球,折射着路灯的光,折射出无数把解剖刀,他的心隐隐发痛,眼泪在眼眶打转。
“云帆哥哥,好冷……”她挪了挪身子,企图靠他近些。在他眼里,除了晏如,其他女孩的示弱都是装的。他摸摸她的额头,又摸摸他的,哎哟!滚烫!没容多虑,他脱掉外衣,披在她身上。他穿了件墨绿T恤,外套一藏青西装,俊逸里添了洒脱和威严。脱掉西装,就像刺猬脱掉了坚硬的外壳,将他的柔软与随和显露出来。他站起身,朝候车室走去。他修长的身影像块磁石,引得她的眼睛随着他移动。在她看来,他微驼的背也极具魅力。她的鼻孔伸出无数长长的触角,将他衣服上残留的体香揽入肺里。她紧了紧他的衣服,幻想他正拥抱温暖着她。等她把衣服还给他时,他衣服上也将残留她的味道。她得逞地笑了。一会儿,他走了出来。电光火石的一瞬,她捕捉到他的目光,温暖的,柔和的。她的血液上涌,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他递给她一只纸杯,纸杯里黑乎乎的液体,发散出淡淡的药味。
她蹙着眉,嘟噜着猩红的嘴,道:“必须喝吗?好苦!”
他嫌恶地看着她,板着脸说:“你多大了?要我灌吗?”
或许,每个习惯了被关注与宠爱的人的骨子里,都掺有贱的分子,偶尔受些虐待或冷落,反觉新鲜刺激。岚岚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公主,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走到哪里,哪里就有阳光,哪里就有掌声。她就像养在笼子里是金丝鸟。像云帆这样的男人,比天上的乌云还多。她只需一个眼神,便有无数男人屁颠屁颠地拜在她石榴裙下,就像往养鱼池撒把饲料,就会有成群的鱼吐着泡泡蜂拥而至一般。她独钟情于他,不仅是他有出众的外表,还因他不像其他人一样对她百依百顺。云帆的冷漠,恰是她生命中稀缺的养料。他越拒绝,她越想靠近。
上了车,车上也是人山人海,过道、厕所、车门……有缝隙的地方都塞满了人。放眼看去,全是脑袋,全是脸,全是眼睛,全是手,全是脚。没有座位,好容易找到厕所旁的空隙坐下,硬邦邦、冷冰冰的,磕得屁股木楞楞的疼。岚岚兴许累了,加上感冒,没精力挑三拣四,靠了墙便晕晕地睡了。随着车身的摇晃,她圆圆的脑袋也跟着晃动。最后竟歪在云帆的肩上,继续着美梦。他任由她的脑袋在他肩上放肆,是因为比较而言,他更讨厌她说话的声音。
很小时,对晏如,他既厌恶又同情。厌恶,因为她是冷志刚侄女;同情,因为她死了父亲。父亲坐牢那几年,他真切地体会到,父亲对于一个孩子的重要性。他与她,也算惺惺相惜。起初,他幕后主使人偷偷恶作剧。比如,在她书包放四脚蛇或蚯蚓;远远见她来,故意在路上糊稀泥;给她取绰号,从她教室过时,故意大喊一声,喊完就跑;看电影时,抓一把沙子放她后襟里;她家秧苗刚插上,他把田里水全放干;稻子快熟时,把鸭子赶到她家稻田里……先前,她恼怒,仇视,反击。慢慢,便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他以为,她会像其他小女生一样,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告状。可她不哭,也不告状,他很觉没趣。那天,他竟意外发现,她独自坐在柏树下哭。那哭声牵动他的心,他对她产生了同情。他给她大白兔奶糖,给她讲故事,都是出自生命本真的同情和爱护。渐渐长大,她越发出落得水灵,像一朵盛开在寂寞里的花。他不自然对她产生保护的欲望,以致爱上了她。对冷颖及其父亲,他一直深怀怨恨。他曾让赵二娃故意和冷颖接触,假装讨好,帮助她,让她爱上他,然后抛弃她。他很早便知道,要伤害一个人,最残忍的手段就是让他(她)失去爱情。自爱上晏如后,他试图化解内心的仇恨,并接纳他们。可他母亲不允许,两个家庭不允许。
他母亲身材高大,站如松,行如风,声如洪钟,怒如母豹。父亲在区上上班,很少回家,四个儿女全跟母亲,家里的重活粗活,母亲包揽——耕田,锄地,犁牛,挖地,栽秧,打谷,割草,喂猪,洗衣,做饭……没啥不做。那日,母亲上街,在父亲宿舍,撞见了父亲和一个女人在宿舍“谈工作”。她二话不说,操了菜刀就要向女人砍去。说时迟,那时快,父亲以迅雷之势夺过刀,将母亲死命抱住,一场悲剧才没发生。据说,那女人长得美女蛇般妖媚。自此,母亲恨所有漂亮女人,她的名言是,“好看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所以,不管冷志刚是否揭发过父亲,不管晏如是不是冷志刚侄女,她绝不允许儿子娶长得像“狐狸精”(在她眼里,有几分姿色的都是“狐狸精”)般漂亮的冷晏如回家。许多年来,父亲离婚愿望不变,母亲护婚决心不改。两人的拉锯战,直到父亲走进监狱才结束。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应该感谢冷志刚,若不是他一封检举信将父亲送进监狱,他们家早已四分五裂了。
但此后的母亲,像拔掉了根的树,一下蔫了,五天一大病,十天一小病,药不离身。他参军后,母亲一封“病危”的电报,把他召了回去。回去才知道,母亲只是重感冒。她躺在病床上,让他发誓和晏如断绝关系。她以拒绝治疗为要挟,说:“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选择!”他忍着巨大的悲痛,答应了母亲,自己找个没人的角落,哭了好几场。
话说回来,一来二去,冷颖没爱上赵二娃,赵二娃却爱上了冷颖,而冷颖爱上了云帆。她给他写了四年信,他几乎不拆,直接扔垃圾桶里。这样的结局,令他始料不及,他非但没快意恩仇之感,反感到无比沉重,对她俩姐妹,他有深深的负疚感。加上岚岚,他感到自己背叛了全世界。他对岚岚冷漠,拒她千里之外,不愿她爱上他,他给不起。
把岚岚交给部队,他就离开了。离开部队前,他顺便请了探亲家,除掉路上耽误,他还有二十多天假。他辗转找到在北京打工的赵二娃,赵二娃有个女朋友,跟他一个车间打工的,烫着鸡窝似的卷发,围着毛绒绒的大围巾,大半个脑袋就装进脖子里了。赵二娃支走女朋友,和云帆在宿舍耗了半日,再一起吃了大排档,灌了一肚子啤酒,说了一大筐不着边际的话,共同回忆那些荒唐年月的荒唐事。自然聊到了事业、爱情,聊到云帆此行的目的。云帆大略讲了团长女儿的事。从赵二娃那里,他想间接了解晏如的情况。但赵二娃大概因为冷颖的事,对云帆有了成见,只避而不谈她姐妹。
辞别赵二娃,他便直奔车站。风穿过城市的上空,张牙舞爪地扯起他的衣角,似乎要将他挖空。他怅然若失,惶惶然不知所措。鬼使神差地,他去了晏如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