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晚饭,正收拾碗筷。
“燕子!翠翠!”四姝的喊声震得窗纸都动了。
里面的刚答应,人已站在面前,手里提袋花生。翠陌接过口袋,看了看,“哟,煮花生啊?太客气了嘛,来就来,还送什么礼?”说着,抓了一把,剥了吃。
翠陌备课,晏如和四姝去散步。
一出门,晏如感激地说:“谢谢你!”
“谢什么?”
“学费……”
“啊?学费啊?”四姝摸摸头,“还忘了说,要还我啊!”
“对了!钱放宿舍了,等会回去还你……”
“不行!必须马上!”说完哈哈大笑。
晏如要折回去拿钱,又被四姝拉住。“你这人怎么不懂幽默呢?”
常听人说仙女庙,晏如想看看。
“你以为住着仙女哦?”四姝“呸”了一声,笑着说,“只一个老头。”
“为啥要住庙里?他没子女?”
“他和石头生娃儿啊?婚都没结。”
“为啥不结婚?”
“我哪知道?那时代的人……搞不懂!听我爸说,他相过一次亲,人家嫌他成分不好。他就再不相亲。他叫什么名字?不清楚,大家都叫他‘青大爷’。他年轻时是石匠,哪家修房造屋啊,下力扛重啊,都请他帮忙。他人缘好,又没子女,大家信任他,才推荐他管庙宇。听我爸说,我爷爷瘫痪那会,他帮了我们家不少忙。我爸回家,一定去看他,给他买东西,请他吃饭。他这人啊,管不住钱,谁说句软话,就把钱给人家了。以前挣了不少钱,柳老婆婆老缠他,估计也没剩多少了。现在住庙上,哪家困难,他还帮衬。”
“他吃素吗?”
“吃什么素嘛?和尚、尼姑都不吃呐。”
天凉了,山风呼呼地吹,树叶掉得差不多了,没掉的,也在风里瑟瑟地,似落非落,极颓废的样子。红苕藤也现衰败之色,绿里透黄,间或开些紫芯白朵的花,也不见蓬勃,回光返照而已。田间地里有劳作的身影,一路上有人打招呼,寒暄。“我家娃儿不会写作文,怎么办啊?”“让他多看书。多积累。”“他不喜欢看呐,一放假就跳起耍。”“给他买了哪些书?”“没买,老师发的都没看完啊。”“发的书哪里够啊,去书店选他喜欢的。”“哎哟,我们没文化,啥都不懂啊,全靠老师了……”
……
“你家不种地吗?”
四姝跳上石墩,话语被截成一截一截的,“种啊,种得少。我爸,是泥水匠,在外,时间多,土地都,给了别人,种,我妈种了些,自留地。这几年,人差不多出去打工,地多荒芜了。”
“多可惜啊,给块我种吧。”晏如半假半真地说。
“你要种地?哎呀,地多得很,想种多少种多少。”
她们过了河。一大娘在地里忙,四姝与她打招呼。大娘六七十岁,花白的头发绾成个髻,像只胖螺蛳爬在脑后。没绾上的短发在风里乱蓬蓬地飞,像长在悬崖上的蓑草;她眼窝深陷,眼睑的肌肉松弛下垂。看人时,眼睛睁开一条缝,黄眼珠发出倔强的光。脸上几乎只剩骨头,皱纹像地球仪上的经纬线。四姝告诉晏如,她是牛牛的婆。
晏如跳下地,四姝也跟着下来。大娘忙阻止,不迭地说:“姑娘,快上去,别把衣服弄脏了。”她们哪里肯听,扯草的扯草,翻地的翻地。
“文妈,牛娃呢?”四姝问。
“牛娃刚担了水,可能在割猪草……”
“也难为这娃儿了。”
“没办法啊,我担不动了。”
“疯大嫂呢?”四姝问。
“刚刚还在翻地,可能方便去了。她不犯病,干活就卖劲。没人管她,她愿做就做。”
“她不给你添麻烦,就烧高香了!”
“她生病时打人吗?”晏如问。记得上高中时,学校有个老师的儿子,平时成绩很好,高考以一分之差落榜了,便得了精神病。他发病时,见人就打,包括父母。他父母没法,就用铁链把他锁起来。
“不打人,只乱跑,见谁都傻笑。跑到外地,有人欺负她。看到她青一块紫一块地回来,我眼泪忍不住啊。”大娘长叹一声。
“还不是你想媳妇,才把人家弄回来。我哥不答应!”
“唉!作孽啊!那年,我上街,看见这疯子,蓬头垢面的,一张脸黑得像灶神,冬天穿件单衣,还破了好几个洞,手冻得像两个黑馒头。她躲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冷得发抖。小孩拿石子砸她,她不还手,嘿嘿地笑。打痛了,就哎哟哎哟地叫,也不哭。我可怜她,把她带回家。起初,把她当女养着,没想当成儿媳妇。你大伯死得早,我一个人带着你哥,家里穷。你哥不争气,好吃懒做。我一个独儿,又没女,娶不上媳妇,断了香火,人家要看笑话啊。我听人劝,逼你哥和疯子成了亲。”大娘边说边抹眼泪。
“婆婆,别难过。如果不是你,她可能过得更惨。”晏如安慰大娘道,“你给了她家,比在外面流浪幸福多了。”
大娘抬头看着晏如,眼里闪出一丝亮光,“是啊,如果我不带她回来,不晓得她现在怎样了。”
说话间,牛牛妈来了,手里遮遮掩掩,像拿着什么东西。
“疯大嫂,拿的啥?”四姝跟她开玩笑。
她掩饰道:“没,没什么。”走近时,从衣袋里摸出两片饼干,揉得缺角缺边的了。犹豫了下,她把饼干递给晏如和四姝,得到拒绝后,立即递给文婆婆。文婆婆不要,她又放回包里。
“哪来的?”文婆婆问她。
她得意地笑笑,说:“柳妈给的。”
“跟你说了好多回,莫拿柳妈的!莫拿柳妈的!”大娘沉着脸。见晏如不解,解释道:“那个柳妈,四姝晓得,她的东西没白给的,给你一个饼,就想要你一斗米。那年,她拿两颗钢丝夹,就骗了素君两碗黄豆。她知道疯子老实,老拿些小东小西骗她。”
“那个死老婆婆啊?谁不知道啊?偷偷摸摸的。”四姝咬牙切齿地骂。她一出声,路旁的鸟都吓跑了。文大娘提醒她小点声,她压低一声,又放开了喉咙,对晏如说,“她孙儿在你班上,杨二娃,就是黎智兴。还有个在黎刚班,叫黎智慧。她啊,不仅骗,还偷,啥都偷,包括人。几十岁的人……”说完,狠狠啐一口。
隐约见着一座高高凸起的山峰间,一只孤独的炊烟散淡在红瓦白墙的寺庙间。
一条扭扭曲曲的山路直抵山顶。渐近庙宇,有两棵合抱的柏树,柏树相偎相依。人们称它“夫妻树”,据说能保佑“夫妻恩爱,百年好合”。树上缠满了红布条。“夫妻恩爱”也要求菩萨保佑?晏如想着,不觉冷笑一声。再往前走,在一个岩穴里,供奉着土地公土地婆,也挂了些红布条。庙宇周围古柏森然,杂生着苦楝、洋槐,也有桃树、梨树等,却只剩光秃的枝杈了。庙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左右各摆只香炉,炉里香灰已被清理过。庙宇门、檐呈暗红色,被纸钱香蜡熏过的地方颜色更暗了。坊上雕花的漆也斑驳了。仙女庙里没供奉仙女,观音及各种菩萨倒是齐全,不过工艺很粗糙。佛龛前的供桌上摆着长明灯、香炉、烛台、果品等,香蜡才燃了一半。四姝往功德箱丢了五元钱,晏如投了一元。佛龛前摆了几个蒲团,蒲团中间凹了下去,被跪得黑漆漆,油腻腻的。四姝跪在蒲团上,虔诚地拜了几拜。
忽然,佛堂暗了几分。
“哎哟,青大爷呐!你要吓死人啊?我以为看见鬼了呢。”
晏如扭头,看见一个躬着背,长着花白头发、花白胡须的老人,斜倚在门框上。也许,长期和“塑像”相处,两眼呆滞得过分,看人时,眼珠几乎不动,乍看去,以为是尊菩萨。行动迟缓,好似电影的慢镜头。但面相慈善,笑起来有几分天真。他穿着丈青对襟棉布长袖上衣,下穿丈青涤纶长裤,脚穿丈青千层底布鞋。这身打扮,倒符合守庙人身份。
他说话时,胡须也上下移动。“我看了半天……是四丫头啊?……这个姑娘是哪个?没见过呢。”
“你在仙女庙守了这么多年,见过仙女没有?”
老人嘿嘿地笑着说:“哪来的仙女?”
“不是来了个嘛。”
待晏如明白时,她已笑着闪开了。老人和四姝都看着晏如笑。晏如红着脸要打四姝,四姝躲在青大爷背后。两人打闹了一番。
“四丫头一辈子长不大……听说你妈得了啥病,好了没有?”
“你一个老人公,关心媳妇的病干啥?我老汉晓得了,总得骂你‘老不死’嘛!”
“这个死丫头!哪个的玩笑都要开,该打!”
“说得好!该打!青大爷,我帮你打!”说着,就要朝她打去。四姝一闪身,抓住青大爷的袖子,险些将他绊倒。
四姝见他胡须长了。“我爸给你的电动剃须刀呢?胡子又长长了?头发也长了……”说着,撸了撸他歪在前额的头发。
“这个要用电哒,我没用。”
“哎哟,我的神!充电用得了多少电费嘛?你硬是葛朗台!庙上那么多钱,你留到死了用啊?”
“庙里哪里有好多钱?捐点钱维修庙子,塑菩萨,这个那个拿点,还剩得了好多?前天还给文老婆婆割了两斤肉。那家人造孽啊,平时油星星都沾不到。我悄悄喊他孙儿带回去的,人家晓得了还不好。那天黎为民找我说,要给庙上找个出纳、会计,把钱拿到村里统一支付。我说,要管你来管,我八十几了,还能活好多年?我回我那个篷篷里住,死了,你们闻不惯呢,把我拖去埋了。闻得惯呢,就不管我,管它耗子啃,虫子吃,鸟来啄。反正人死了,啥都不晓得。”
“他什么都要管!管不管得完?他要来管庙,我们都不得捐钱!你管庙,我们放心。不过呢,丑话说到前头,你如果把钱给柳老婆婆,我一分都不捐,也不再理你!”
“胡说!我好久拿钱给她了?”青大爷涨红脸,委屈地说,“前边村里安电,文老婆婆交不上钱。哎呀!我看着可怜,就把庙上的钱拿给她交了,可能有人还说闲话了嘛。”
“话说回来,你干脆跟柳老婆婆一起过吧,老了也有个照应,反正她男人也死了。”
“你说胡话!”
“我说真的耶!”
“我问你话呢?你妈严重不严重?”
“她那个病,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就看怎么对待了。”
“到底是啥病?我听说是晕病。”
“医生说,叫‘美尼尔氏综合症’,这病说病也不是病,说不是病,也是病。这病就像娘改嫁时捎带上的‘拖油瓶’。平时没得啥,只要一生气啊,感冒啊,中暑啊,着凉了啊,颈椎病患了啊等等,它可能就复发。”
“这病的名字怪头怪脑的。”
“就是嘛,我说她这个人啊,不得病就不得,得就得个怪眉怪眼的病。”
“不就是晕病嘛。取这么怪个名字,这些医生也真是。”
“不取个怪名字,怎么哄得到老百姓的钱嘛。”
“从病名看,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以人的名字命名,可能这病是由此人发现或攻克的。人们为纪念他,才以他的名字命名。哪里是为了哄钱嘛。”晏如说。
“好吧,你有文化。可爱的小仙女!”四姝捧住她的脸,用力往中间挤,挤得脸变了形。
“这姑娘是新来的老师啊?”
“你看出来了啊?”
“文文静静的,一看就是读书人。”
“你意思是我没文化?”
“人家青大爷没说哈,是你有自知之明。”
四姝又要去掐晏如。
“我把刮胡刀拿来,你们看看还能不能用。”说完,颤颤巍巍地往里面黑黢黢的屋子走去。
四姝伸长脖子对里面喊:“青大爷,把灯拉开嘛,黑黢麻恐的。”
摸索了一阵,青大爷拿出一只盒子,盒子还崭新。
“你是不是还没用过噢?”四姝瞅着青大爷乱糟糟的胡须问。
“用过一次,你爸拿来时,给我剃了一回。”
“我服了你这老头了,东西给你,你不用!”说着,接过剃须刀,就给他剃了起来。边剃边不客气地批评,“你看你脏不脏嘛,胡子拉渣的,得粘好多细菌哦。”
“你们……吃没有?”
“哎呀,话莫多哦!嘴皮刮破我不负责啊!”
剃须刀又呜哩哇啦地响起来。
让人家不说话,消停了几秒,她又叽里呱啦地说起来,“话说,柳老婆婆家的安装费是不是也是你给的?”
“哪个说的?……哎哟!”
“你看你!说了不说话,偏偏让人家说,把脸划了一条口子……”晏如端详着老人的脸,骂着四姝。
四姝大大咧咧地说:“大惊小怪的,才多大个口啊!青大爷,痛不痛?”
青大爷摇摇头说:“不痛。”
“人家痛也不好说嘛,粗心得很!”
“不痛,不痛!你们这么好,还给我这个老头剃胡须,对我像自家老人一样,我哪里修来的福气哦。”
“好好,莫说了,又来了啊!”话刚落座,又叨叨开了,“我说你啊,都七八十岁的人了,该存点钱了。你现在能吃能做还好,将来你动不得,需要人照顾了,看谁来照顾你。说了你别不爱听,那个柳老婆婆,你莫听她鬼话,她要求你的时候,说得花儿般漂亮,不要你时,一脚就把你踹开了……”
“我去打热水。”晏如往里间屋走去。
一间黑漆漆的小屋,屋里散发着阴冷的气息。找了好一会,才找着拉线开关。灯光昏黄,屋里的摆设只有个淡淡的影,看不真切。一个灶台,一口水缸,一张小方桌,两三条小长凳,一个案板。案板收拾得整整齐齐,上面摆着水瓶、瓦罐、调味品、菜刀、菜板等,几个盘子,几只碗。锅里盛有一碗稀饭,在温水里热着,饭是陈饭,冒着稀薄的热气。灶里还有火星,像刚生了火。晏如找了一个盆,想从锅里舀些热水,水却温温的,不够热。温水瓶的水还烫,倒了些,再从绳子上取了条毛巾。
“来,用热水烫烫才剃。”
“胡子都剃完了。你看,我又在当剃头匠了。”她得意洋洋地炫耀,一边用剃须刀在青大爷头上东一下,西一下地移动。青大爷的头像被蜗牛爬过一样,留下一道道黑白印记。
“你个死丫头!看剃成啥样了!”她抢过剃须刀,仔细剃起来。
四姝端详着专注剃头的晏如,调侃道:“呃,别说,你做个理发匠,生意肯定火爆。”
“懒得理你,用剃须刀剃头发,用不了几回就报废了。”
“报废就报废,又不是我买的。”
“你看看!这个死丫头!”晏如不再理她,跟青大爷唠嗑起来,“青大爷,你一天吃几顿饭啊?”
“不一定,有时两顿,有时三顿。”
“这样哪行啊?吃饭要有规律。”
“我早上煮一大锅,中午、晚上热了吃……”
“你想早点去阎王那报到哦?不行,不行!”话没说完,四姝飞身进屋,端出碗来。青大爷想阻止,没来得及,饭已倒进庙前的香炉里。
帮老人收拾停当,又督促他重新煮了饭。眼看天色不早,就下山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