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上海休息一日,第二日便要去洋行里挑用于赴宴的礼服,因为她从未参与过西式婚礼,又不愿在满堂宾客面前露怯,故而还得找一位行家来指点。谢怀安陪她一同去挑选衣料,两人还在路上讨论着建纱厂的事情,谢怀安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所见所闻告知于她,末了还额外强调一句:“日子不好过,因为并非只有大清一国在织布。”
婉澜便问他:“那些洋布……我是说进口的那些,是拿什么与我们造的布竞争的呢?”
“未必是进口的洋布,你忘了国内开了多少洋公司了?”谢怀安道:“大清境内劳工遍地,而洋大人们又受使馆保护,高人一等,这投资简直是一本万利,你的那个问题,应该改成我们的布拿什么去和洋布竞争,我们是在买他们的机器,按他们的方法织布,技术上永远落后别人一步,就要永远受制于人。”
婉澜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的意思……难道我们要先去研究技术,在技术上超过那些洋人?”
“想要真正取胜,非如此不可,但这不是现在能完成的,更不是你我能做到的,”谢怀安道:“我的意思是,我们若是建纱厂,就一定得想出些别的理由或好处来,教人非买不可。”
婉澜摇了摇头:“一匹布而已,我可想不出什么顶破天的理由。”
谢怀安笑了一下:“不着急,横竖纱厂还没有建起来,这个理由可以慢慢想。”
“我可不会闭门造车,”婉澜手里捏着一截缎子,用大拇指在上面抚来抚去:“若说非买不可的理由,那不过是物美价廉四字罢了,可我们如今连物都没有,谈什么价廉……唔,你觉得这料子如何?”
“可。”谢怀安往她手上瞟了一眼,敷衍地应了一句:“我寄给你的信都看到了?我将信寄出去才得知,那二十五万两只是纺纱机的折价,张季直还另集了二十五万两的商股。”
婉澜没接他这句话,反而道:“我也觉得好,只怕眼下是做不出来了。其实我带了一身洋装来,只是不知道这西洋婚礼要不要穿礼服。”
谢怀安不得不将她的问题先解决了:“西洋婚礼与咱们只不过是程序不同,本质上是表达同样的意思,倘若你去别人家婚礼上瞧热闹不穿礼服,那也不必在西洋婚礼上穿礼服。”
婉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她哪里有什么礼服而言,只不过是家常穿的衣服与隆重一些的喝茶衣服罢了,况且她也从没正儿八经地被邀请去参加过谁家婚礼,最最重要的是,她在京城里做的那身洋装,究竟能不能算是见客用的体面衣服,它们还是冬天的时候做的,对于现在的天气来说有点厚了,所幸还不算太夸张。
他们从一家绸缎店里出来,又进到另一家店里,谢怀安急于为婉澜将衣服的事情解决掉,好讨论他所关心的纱厂,因此一进到店子里便对东家发问:“劳驾,这位小姐要在后天去参加一场西洋婚礼,请你为她推荐一身合适的衣服吧。”
他话音方落,婉澜身后一角便响起一声惊讶的呼唤:“澜?”
婉澜应声回头,满脸诧异的表情,她从没想过会在沪上遇见认识她的人,但当那人进入她的视线时,那满脸的惊讶表情就变成了惊喜:“乔治!你怎么会在这里?”
“与你一样,后天要去参加一场西洋婚礼,”乔治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文明棍,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对她低头致礼:“只是备好的衣服出了点小问题,所以来这里请裁缝先生帮忙处理。”
婉澜为他们两人互作介绍,又因为她当初的不辞而别表达歉意,并问候他在京城的生活。
乔治摆出一副委屈又怅然的表情,长叹一声:“我理解,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士就像追逐鲜花的蝴蝶的一样喜新厌旧,而我只是有幸做了‘新’之后,又不幸做了‘旧’罢了。”
婉澜笑了起来,道:“真高兴看到您还是如此幽默。”
乔治耸了一下肩,又对着柜台抬了抬手:“怎么,女士,难道你还没有选好去婚宴的服装吗?如果你不介意,我倒是可以给你一点小建议。”
婉澜正需要一个向他这样的行家来替自己拿主意,当即便向他屈膝致谢,沪上的裁缝店里大都摆有已经做好的成品衣装出售,乔治请东主将那些衣服全部拿出来,挑了一件典雅西式礼服长裙,两条胳膊都裸露在外,用来搭配有着黑色翻领的深灰色日装大衣。
“若是有舞会,那将大衣脱掉就行了,如果没有舞会安排,这样就正好。”
谢怀安背着手打量那条长裙,想象它穿在婉澜身上的样子,笑眯眯地做了个点评:“真是有伤风化。”
婉澜横了他一眼:“横竖又不是穿给你看的。”语毕又去问乔治:“那么……一般是有舞会呢,还是没有呢?”
乔治道:“不一定,这要看新婚夫妇的安排了,有些夫妻会先参加一会儿舞会再出发去进行他们的新婚旅行,但有些则是从教堂回去直接就出发了。但欧洲人会事先在请帖上写清楚,好让宾客有个准备,但美国人没这个习惯,你知道,他们向来喜欢搞什么惊喜,虽然在我看来纯粹是以愚弄他人为乐。”
婉澜又笑了起来,简直是忍俊不禁花枝乱颤,惹得谢怀安一阵疑惑:他可是一点点都没有听出来乔治这番话里有什么好笑的地方,但看婉澜笑的投入,只好也跟着笑了起来。
说话间店家已经将乔治挑好的裙子与大衣妥善包裹起来,拿了一张纸包着放进盒子里,递给谢怀安。婉澜便对乔治发出一同用午餐的邀请,但被乔治回绝了:“噢,我早上应下布朗先生的邀约时非常犹豫,总觉得我好像办了一件错事,因此一上午都心神不宁,现在我总算明白是为什么了,”他懊恼道:“原来上帝早就提醒我了,是我自己放弃了这个与东方玫瑰一同进餐的机会。”
谢怀安怀里抱着婉澜的衣物,看她二人在一边寒暄客套,一直等婉澜与他互相道别,两人走出这家店有一段距离了,才开口赞道:“真是个风流人物。”
婉澜赞同地点头:“乔治一向以浪子自居。”
谢怀安又问:“他就是教你学习英文的老师?真是不容易,你面对这般人物,竟然还没有生出与玉集大哥悔婚的念头。”
婉澜瞟了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仿佛很惋惜的样子?”
谢怀安立刻道:“当然没有,与斯宾塞先生比起来,我想还是玉集大哥更适合做你的夫婿。”末了又补充一句:“想必父母亲大人也会这么觉得。”
婉澜没有接这一句玩笑,反而道:“等德龄的婚礼结束后,我想邀请他去镇江客居游玩,顺便在徐适年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教教婉贤的洋文,莫让她玩的不知天南地北了。”
谢怀安倒是没对这件事发表什么看法,只道:“横竖是你的朋友,你做主就是了。”
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徐先生去哪了?”
婉澜道:“说是家中老母身体抱恙,回潮州去探亲了,但我总觉得这事有点不对,我好像听他说过,他是在南洋出生长大的,并不是潮州人。”
谢怀安道:“猜什么呢,倘若无事那自然最好,倘若有事,那你现在的疑惑就都有答案了。”
婉澜没有赞同他这句话,将府上谢诚的异状与自己的怀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但她并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证据,所以谢怀安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耳朵里:“出事后你就知道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了。”
婉澜弯了一下嘴角,做出一个敷衍的笑的表情:“我只怕出事后就晚了。”
谢怀安又安慰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事情到了眼前自然会有办法,现在你只因猜测便疑神疑鬼,岂不是杞人忧天了吗。”
婉澜在沪上只逗留了五日,参加完德龄的婚礼,次日便要启程返回镇江,同行的有谢怀安还有乔治。谢怀安提前向家里报了讯,等他们到谢府老宅的时候,全府的人都知道大小姐带了位洋大人回来。因为乔治的爵士身份,谢道中还亲自到门前迎了迎他。
未出阁的姑娘没有在一堂迎客的资格,就连婉澜都被遣了下去,晚膳是分开摆的,谢道中与谢怀安陪着乔治在三堂用膳,而秦夫人则带着姑娘们回内苑,没见上洋人的婉贤显得很沮丧,还不死心地去跟秦夫人要求:“只看一眼,悄悄的也不行么?”
秦夫人便呵斥她:“姑娘家,悄悄摸摸地去看一个洋男人算什么样子?没得丢咱们府上人的脸。”
婉贤还不服气,又将婉澜抬了出来:“那怎么澜姐姐就能独自去见他呢?”
婉澜急忙接过话:“我可从没有独自见过他,先前在京城时有你二哥陪着,前几日在沪上又有你大哥陪着,你若不信,他们两个都能为我作证。”
婉恬在旁边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忍不住抿嘴笑了笑,蔼声道:“好啦,不就是个洋人么,瞧瞧阿贤你稀罕的样子,横竖你澜姐姐是打算请他来指点指点你的英文,你还怕没有见面的机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