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应了婉澜的请求,次日便让管家谢福宁去取了府上每日初入的账簿来:“我刚嫁进谢府的时候,都是自己做账的,因为战乱的时候失了太多银子,每一分都要精打细算后才能花出去。”
她说着,翻了翻那账册,却并不上心细看,只拿手点着,对婉澜两姐妹道:“府上的支出,主要在月钱和日常用度两个方面,这日常用度,又是以每天的食材和衣物布匹为主。我的月例是十五两银子,姨太太们七两,怀安怀昌兄弟五两,你们姐妹是二两,丫头那儿,屋里伺候的一月一两,外头做杂活的,一月是五百钱,小厮和丫头的月钱差不多。”
婉澜便笑:“我才知道怀安怀昌竟然比我们姐妹生生多出三两来,母亲也太偏心了。”
秦夫人笑道:“还没有管家呢,就钻到钱眼里去了,姑娘和男孩子能比吗?你的脂粉钗环衣物笔墨都是公里的,平日又不出门,更不宴客,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就这二两,还是让你们应急用的。”
婉恬道:“阿姐现在不一样啦,到底是出过远门的人,还是手里有银子才踏实。”
秦夫人道:“手里有银子也不能乱花,况且陈家出了这档事,只怕中馈也剩不下多少钱,你嫁过去后要记得勤俭持家,当省则省,可不当省的却也省不得。比如府上的衣服,这是万万省不得的,主子们每人都要有一身能见客的衣裳,尤其是你和你丈夫,这就是你们的脸面,决不能显出穷酸气来。”
“另外,还有府上仆人的月钱,这也省不得,忠心的仆人才是活着的宝呢,待他们要像待自家人一样,别因为吃穿这点小事将人委屈了。如果财力允许,多买点品行端正的丫头小厮也是可以的,在闹长毛之前,咱们府上蓄了二百多个家仆呢。”
婉澜有点惊讶:“买这么多仆人干嘛?”
“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啊,”秦夫人向她和婉恬微笑:“你想想你屋里的立夏,阿恬屋里的小暑,倘若你们现在将她俩赶出府去,她们该怎么过活?”
婉澜咬了一下唇:“可是……如果我在财力允许的时候买了仆人,那府上没钱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让你买,你就毫无节制的买?富庶的时候要为以后可能会到来的清贫日子做准备,今天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考虑到十年二十年后的结果,小门小户的主母只需要操心柴米油盐,可你即将要嫁的是一个赤县名家,越大的门户,做决定时要考虑的就越多。”秦夫人用眼神责备她,又道:“阿澜,做人qi子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尤其是做大家族的主母,你要明白的事情,要熟练运用的技能,并不比男人在官场上要知道的少。”
婉澜皱了皱眉,道:“我以为不善妒就是贤妻了。”
“你那是穷酸秀才写的话本子太看多了,”婉恬笑了起来:“没有教养的男人才会将主动给丈夫纳妾定为贤妻的标准。”
婉澜嗔怪道:“在母亲面前说这些,你也不怕被人笑话。”
“阿恬才是明白人呢,”秦夫人将那一册账簿合拢,将立春唤来,吩咐道:“去跟谢诚说,让他把上一年的账簿都拿到大小姐屋里去。”又对婉澜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问谢诚,他管账管的很不错,基本不出错的,我瞧着比你福大叔还好。”
婉澜笑嘻嘻道:“那我还学什么?直接把谢诚大哥带到婆家去好了,省时省力,还不会出错。”
秦夫人在她鼻头点了一下:“成天想着图方便,那你节省下来的时间拿去做什么?治国吗?”
婉澜微微低着头,边听边笑:“母亲又要打趣我。”
秦夫人道:“你就要嫁人了,脑子里那些古怪的想法还是好好收收吧,连家都治不好,还谈什么治国,年轻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长辈来管教,你们还不乐意。”
婉澜慢慢道:“是女儿轻狂了。”
秦夫人又与她慢慢地说了一些府中常用物品的价格,婉澜看了看,竟然只比账簿上低了几十钱,最高不过百钱,立刻便对母亲刮目相看,便使劲恭维了她几句。
谢怀安在这个时候走进来,先给秦夫人请了个安:“我就说母亲总是偏心姐妹们,连说闲话都不肯带着我。”
秦夫人道:“女眷说话,你一个男孩子来凑什么热闹。”
谢怀安就笑:“如今可是不凑也不行了,母亲大人,我带人来给您房里装电灯,这灯又不是眨眼就能装好的,您要是不爱搭理我,儿子就只能在自己在外头掐花瓣了。”
秦夫人惊奇道:“这么快就能用上电灯了?”
“只是装上,等那发电的大家伙都弄好了,这灯才能亮呢,”谢怀安得了秦夫人的允许,出门将太昌洋行派来的工人叫了进来,架上梯子,叮叮当当地便开始拉线装灯。秦夫人和婉恬都觉得新奇,都聚在门口观看,谢怀安趁机将婉澜叫到一边,低声道:“这府里每一个屋子都要装电灯吗?”
婉澜以为他暗示的是下人们住的矮脚房,又刚听了秦夫人的教导,便道:“府上又不缺那点银子,给他们也装上吧,这电灯总比火烛安全些。”
谢怀安却道:“我说的是祠堂。”
婉澜一怔:“祠堂?”
谢怀安声音压得更低:“倘若只为装个电灯而开祠堂,又引这么多外人进去叮叮当当吵吵嚷嚷,只怕父亲会不同意。”
婉澜在下唇上咬了一下,旋即又松开:“那你的意思是……祠堂就不装了?”
谢怀安道:“我拿不定主意,这才来找你商量。”
婉澜还没有回答,秦夫人便回过头来唤:“你们姐弟两个躲在一边嘀咕什么?说来给我和阿恬也听听。”
谢怀安立刻扬起笑脸:“我与阿姐商量要不要在仆人们的房间里也装上电灯。”
秦夫人果然给出了和婉澜一样的回答:“五千两银子都花了,还心疼那一点钱吗?当然要装了。”
谢怀安颔首道:“阿姐也是这么说的。”
秦夫人对婉澜赞许地微笑一下,又转过头去和婉恬说了句什么。
谢怀安接着问:“你说怎么办?”
婉澜反问他:“你的意思呢?”
谢怀安语焉不详道:“府上都装了。”
婉澜听懂了他的意思,沉吟片刻,道:“那就装上好了。”
谢怀安立刻道:“好,等府里装的差不多了,我就去装祠堂的灯。”
婉澜低低“嗯”了一声,心脏忽然一阵瑟缩,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急忙又拽了一把谢怀安的袖子:“贸然打扰先辈亡灵,不会被责怪吧。”
谢怀安显然也有这个顾虑,被她这么一提,也犹豫了起来:“不然……先祭奠一下?”
婉澜摇了摇头:“倘若惊动了父亲,恐怕整个府里的电灯都要拆掉。”
谢怀安深深皱眉,语气犹疑地发问:“那祠堂就先搁一搁?”
婉澜也没有更好地办法,在这个家庭里,谢道中是绝对的权威,只可以被说服,决不能被忤逆,这或许是所有中国家庭共有的特点,在没有说服谢道中之前,她与谢怀安都不愿去冒这个险。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月过子时之后,谢怀安又敲响了婉澜的房门:“我打算现在去祠堂祭拜,明天就去装电灯,阿姐,你跟我一起去吧。”
被吵起来的婉澜被他这一句话吓得清醒过来:“半夜三更的,你疯了?”
谢怀安笑了笑:“你想让我去舍官从商,这想法不比我半夜祭祖更不可理喻吗。”
婉澜道:“可这……”
“阿姐,你想,”谢怀安打断她:“我们两个密谋的可是买地建厂办实业的事情,这事瞒不了多久,迟早要捅到父亲跟前,如果我们连给祠堂装电灯这样的小事都没有办法说服父亲,那建纱厂就更别提了。”
婉澜被这句话说服,犹豫了一下便回内室换了衣服,与他一同前去祠堂,她的丫头立夏被留在外屋,一脸紧张地叮嘱:“大小姐,大少爷,你们可万万要小心,这个时辰正是……正是……”
谢怀安与婉澜都明白她没说出来的下文,双双失笑:“就算有人回来,那也是我和阿姐的祖宗,一家人,好说话。”他顿了一下,又道:“不如你也一起去?让大小姐给太老爷介绍介绍你这个忠仆?”
立夏立刻将头摇成拨浪鼓:“大少爷就别拿我打趣了……您跟小姐……反正小心点吧。”
婉澜便笑着叮嘱她两句,披上斗篷,与谢怀安一同过祠堂去了。谢家的祠堂只有年终祭祖的时候才会开一次,平时向来门庭深锁,谢怀安借着月光从身上摸出一把钥匙,咔哒一声将锁打开,缓缓推开了大门。
婉澜忽然抖了一下,压着声音问他:“你哪来的钥匙?”
“让谢诚偷的,”谢怀安侧过头对她笑了一下,只将门推开窄窄一条缝,闪身进去:“进来吧。”
婉澜想起立夏的话,莫名便感到恐惧,她在门外犹豫了一下,没有动。
谢怀安道:“你不会真被立夏吓着了吧?我刚刚都说了,就算有人回来,也是咱们俩的祖宗,自家人。”
婉澜僵着脸笑了一下:“成日里满口胡言。”
谢怀安将她拉进来,吹亮火折子,将祠堂供桌上的蜡烛一一点起来,又在堂中下跪。
婉澜跪在他身后,抬眼看墙壁上挂的谢家历代先祖的画像,那些画像只被烛火照亮了一半,所有人的脸都藏在阴影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她身前的谢怀安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虔诚道:“谢家祖宗在上,不孝子怀安及女婉澜今日再此向祖宗请罪……”
谢怀安低低地说着他将要在祠堂中装电灯的请求,还有他们密谋的使谢家由官转商的打算。他说这世道已经今非昔比,皇庭凋零,江山动荡;说南昌教案,法国传教士凶杀南昌知县,最后获罪的却是中国人;说清廷预备立宪轰轰烈烈,最后却定了十二年的预备立宪期,滑天下之大稽;说清廷反贼孙文在日本做了三民主义与中国未来的演讲;说平浏醴起义中清廷权贵冤杀朝廷命官;说仅仅靠镇江的一官半职,已经无法保谢家全族平安。
他说了很长,说了很多,多到婉澜都暗暗吃惊,惊讶他不知何时何地,通过何种方法,竟然已经知晓了如此多的事情。这家总是会让她吃惊,虽然她生于斯,长于斯,却不得不承认,关于这个古老的家族,以及这个古老家族所流传下来的智慧,她从没有真正了解过,只是在见识了外头光怪陆离的世界之后,便粗暴地给它打上了迂腐保守的标签。
她跪在祖宗灵前胡思乱想,耳边是谢怀安絮絮叨叨的低语,供案上的火烛驱赶了黑暗,也驱赶了她心里潜藏的恐惧,于是她也合上了眼睛,虔诚地祈求先祖保佑,保佑他们的事业可以顺利进行。
她纷乱的心跳声平息下来之后,谢怀安也说完了他要说的话,祠堂里只剩下火烛偶尔爆出的噼啪火花,更显得静谧,这一双姐弟怀着比正式祭祖时更加虔诚庄重的心情,一同向牌位深深叩头。
祠堂的门在这时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婉澜的心立刻悬到嗓子眼,以为自己行踪暴露,赶紧回头来看,索性来者身材瘦弱,个子不高,并不是谢道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