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二。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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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江距离北京坐火车需要六个白天,谢怀安和吴心绎赶到京城的时候,谢怀昌已经在京城谢府主持了几日的丧仪,谢道庸没有儿子,而冯夫人与他鹣鲽情深,突闻噩耗,早已哭的站都站不起来,幸好还有个谢怀昌,否则这些迎来送往的事情都不知道该指望谁。

冯夫人被谢宛新搀扶着,勉强可以再内室见见平日里相熟的太太,那些来应酬的谢道庸昔日同僚带来的女眷们则尽数交给了谢婉贤。韦筠如也赶来帮忙,这两个出身高门贵庭的小姐待人接客面面俱到,倒让不少太太啧啧称奇。

谢怀安终于带着吴心绎赶过来协助丧仪,谢道庸膝下无子,谢道中便做主令谢怀昌承二老爷香火,叫他以孝子礼扶灵归乡。

谢怀昌打发老潘叔赶着马车去火车站接长兄长嫂,谢怀安风尘仆仆,脸上颇有倦色,但也没说什么,一下车就去内室换孝服,安慰了冯夫人和六神无主的宛新,又留下吴心绎做为内庭主陪接待女眷。

白日里每个人都很繁忙,直到晚上守灵的时候,宾客散去,谢怀安才得了点空闲,去问谢怀昌详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怀昌问长兄要了一支土匪烟,烟叶很次,灼得喉管和双肺发烧,他很凶地抽了一整支,提起一点精神,道:“出了车祸,伤得很厉害,据说大动脉破了,失血过多,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连二叔母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谢怀安双眉紧锁:“开车的那人是谁?”

“一个粮店的拉货司机,倒是没跑,主动将叔父送到医院去的,”谢怀昌道,“联系上他们东家了,这人只是个平头百姓,说赔拿不出钱来,更何况拿出钱又能怎么样?再多的钱也换不回叔父一条命了。”

谢怀安半天无语,也跟着抽了一支土匪烟:“要钱有什么意思。”

谢怀昌深深重重地叹气:“有一件事,我心里一直梗得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大哥,叔父出车祸那天,是从总统府出来的,我拜托熟人打听了一下,据说在总统办公室外听到争执声了,说是为了称帝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袁大总统……”

“不会,”谢怀安想也不想就否定掉,“反对袁大总统的人,位高权重者、一呼百应者不知凡几,他若是要杀人,万万轮不到叔父一个无权的小官。”

谢怀昌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位高权重者他要拉拢,一呼百应者已经公开反对,他不便下手,若是为了泄愤,还有比叔父更合适的对象吗?”

谢怀安愣了愣,忽然笑了一声:“不会,不是他。”

谢怀昌盯着哥哥的眼神已有不善,他冷笑一声:“哥哥倒是了解这位大总统。”

“怀昌,”谢怀安温和道,“不要意气用事,也不要随随便便就把罪名强加给别人,明天我在这里守灵,你去找那个司机,就说你不要他偿命或者赔钱,只要要他来当牛做马伺候叔母,去问他的东家买他的卖身契,倘若东家能痛快放人,或是他感恩戴德地答应了,那这件事……或许真是一场无心之失。”

谢怀昌捞了点理智回来,立刻明白了谢怀安的意思,如果谢道庸的死亡真是别有用心,那那个粮店的东主或是要偿命的司机,必有一人会露出马脚。

谢怀昌第二日照着谢怀安的意思去寻了那个粮行东主,但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三种情况出现了:粮行东主说那司机犯了杀人罪,已经被警察拘留起来了。”

警察方面谢怀昌熟得很,听到那东主这么说,反倒松了口气,他去跟警察交涉,总比跟这个粮行东主交涉方便得多。

他亲自去到警察厅拜访老何,提他要将司机带走的时候,但老何却颇为难地看他:“这个……恐怕不行。”

谢怀昌意外道:“为什么?他撞死了我叔父,我想自己料理这件事都不行吗?”

“咱们民国自有国法在,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公法,正大光明,谁都指摘不出什么来,你若是贸然将他提走了,那就是动用死刑,有理也变没理。二少,咱俩相交一场,我可不能看着你害自己啊。”

谢怀昌用探究的目光看他,老何先前还镇定地与他目光相对,过不一会就有点撑不住,败下阵来,将目光移开了:“你这么看我也没用,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谢怀昌立刻追问:“谁叫你这么做的?”

“是政事堂的杨丞,”老何苦着脸道,“罪犯拘留第二天他就来了,亲自到牢房去扑头盖脸打了那人一顿,下手那个狠……连我都不忍看,他出来就说这人要从重处罚,叫他跟着下到阴间去,伺候谢老爷。”

他口中的“杨丞”正是杨士琦,谢道庸的顶头上司,同他虽不亲厚,但也算久有交情,如今谢道庸出事,他会要求严惩凶手,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老何又补充:“而且杨丞的意思,是想赶在谢老爷头七那天行刑,谢老爷在天有灵,或许也能稍觉安慰。”

谢怀昌坐在老何的椅子里,臂上缠着白布带,思索片刻,道:“我亲自去找杨丞说,你将犯人看好了,若是我回来之前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一率拿你是问。”

他到政事堂的时候,意外碰见了袁克定,正在杨士琦办公室里同他说着什么,秘书进去通传谢副校长到,袁克定第一反应竟然是先躲起来,不欲同谢怀昌打照面。

杨士琦将他留下了,把谢怀昌叫了进来,同他介绍:“这位是袁大总统的大公子,也算是你叔父看着长大的,听说这个消息心痛得很,专门来照我关照你叔母和堂妹,方才还说想从政事堂拨款,供养他们母女。”

谢怀昌对袁克定浅浅欠身:“多谢大公子,只是看我叔母的意思,是想带着堂妹回镇江老家了。”

袁克定面有痛色,勉强点了点头:“那样也好,在老家总比他们孤儿寡母在京城里好过些。”

他说着,伸手扶住杨士琦的办公桌桌面,显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衡叔与我父识于微时,当年他二人同在前清李文忠公麾下效力,我很小的时候,我父出征无暇顾我,衡叔还曾经搭手照顾过我一段时间,就他出事那天,我才同他见过面,万万没想到那竟然是最后一面,我简直……我简直……”

说着,便已经泣不成声了。

谢怀昌原本就是强压伤感,他得益于谢道庸才有出洋的机会,相当于整个人生因他而改变,早已将他视作再造父母,如今听袁克定讲起谢道庸旧时往事,形象同他心里的慈父愈发贴近,更是情难自已,潸然泪下。

杨士琦站在中间安慰他们,语带哽咽,三人相对落泪,将进来送文件的秘书吓了一大跳,一句话都不敢说,赶紧掩门出去了。

谢怀昌到底没忘了来这一趟的目的,哭泣片刻后便郑重提了出来,但他没说想带走人犯,只说他的叔母相见那司机一面,问一些谢道庸临走前的事情。

杨士琦掩面道:“是我对不住之衡,我原想将那人抓了立刻就就地正法,叫他跟去伺候之衡的,哪知雇他的东主又来寻衅滋事,非要拿钱他陪了粮,这才耽搁了。”

谢怀昌悲痛道:“杨丞对我叔父的情谊,怀昌铭记于心。”

杨士琦点了点头:“谢太太何必见那猪狗不如的畜生?徒增伤悲,并无益处,我看不如你去见他吧,谢太太想知道什么,你代她问了便是,免得她悲伤过度,伤了心神。”

这话也在情理之中,谢怀昌完全找不出理由来反驳,他在原地缓了一会,道:“我叔母想将他买了,带回镇江,为我叔父守墓。”

杨士琦怒道:“何必要用此人难为我之衡兄?这话是他提的?呸!败类!他若真想赎罪,就该速速自尽了才是。”

谢怀昌看他愤怒神色不像作假,不由得出言安抚:“没有……没有,这是我叔母的意思,我……我大哥也同意了。”

杨士琦大惊:“你叔母伤糊涂了,你怎么能跟着她胡闹?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谢怀昌道:“这是她的意思,我们做小辈的也不敢忤逆。”

杨士琦摇头道:“这得上法院去判,我不能随意跟你放话,这样吧,我先给警察厅发文,叫他们将行刑日期推后,你找律师来跟他对簿公堂,听法官的判决吧。”

他能不问法律条款就定了那司机的死罪,如今谢怀昌想赦他,他反倒又扯起什么法律条文。谢怀安叫他试探司机和东主的意思,没想到最后支支吾吾的竟然是杨士琦……难道是杨士琦杀了谢道庸?

可他们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他又有什么理由杀谢道庸?

谢怀昌半晌无言,袁克定看他的表情,又急忙补充一句:“但你若想见他,明日我就让人把他押到府上去,负荆请罪。”

谢怀昌再无旁话好讲,只能向他欠身:“多谢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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