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望望外面的天色,已近亥时,暗想,这么晚了二小姐怎么想着要吃馅饼,却不敢多问,应了一声,挑帘出去了。
江月漓看了一眼手中的小勺,竟然是普普通通的钢勺,有些意外,父亲在餐具上很讲究,怎么可能用这种材质的小勺?
她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热乎乎的烤红薯。
水仙去厨房里传完话回来,见一个妇人站在屋外探头探脑,冷声问道:“你是谁?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妇人很胆小,紧张地答道:“我是来找我们家狗娃子的,天很晚了,该回去睡了。”
江月漓在屋里听到,说道:“嫂子请屋里来坐坐。”
水仙的声音柔和些:“二小姐请你进去呢。”
狗娃子的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破衣烂衫,自惭形秽道:“我这样子哪能进去见二小姐。”
水仙笑着道:“无妨的,我家小姐最是怜贫惜老。”说罢,硬把她推进屋里去。
狗娃子一见是他娘,忙站起来喊了声:“娘。”
狗娃子妈先给江月漓请了晚安,方板起脸对自己的儿子道:“这么大的娃了,只知不分黑天白夜的玩,还不赶快滚回去睡觉,仔细你爹用竹条抽你。”
狗娃子立刻焉了吧唧,垂头丧气的对江怀月道:“我不能陪你玩儿了。”说罢起身,准备和他母亲一起告辞。
江月漓笑着道:“我家就我弟弟一个男孩,从小也没个玩伴,嫂子就让狗娃子多陪陪我弟弟。”
狗娃子的妈笑得极为勉强:“乡下娃不懂事,怕惹公子不高兴。”
江月漓柔柔的笑着道:“小孩子玩耍哪有那许多讲究,嫂子想多了,嫂子请坐,我还想和嫂子说说话呢。”
水仙忙搬了一张杌子来,狗娃子的妈诚惶诚恐的坐下。
水仙奉了杯茶给她,她怕冷似的双手紧紧握着茶杯,整个人显得十分局促。
江月漓浅笑着问:“快过年了,年货置办好了吗。”又看了一眼与江怀月说的正热闹的狗娃子,“家里孩子的新衣新鞋新帽都准备好了吗?”
狗娃子的妈苦笑了一下,凄哀道:“哪有铜钱备年货啊,至于新衣服,我家狗娃长这么大就没穿过一件新衣。”
江月漓诧异道:“我父亲规定只收三成的租子,你们的日子不应该艰难至此呀。”
狗娃子的妈低着头,两只手互相绞来绞去半天才欲言又止地小声说道:“自今年二月份起租子早就涨到七成了,以前是五成。”
江月漓的眉心跳了跳,五成租子都过分了,郭老庄头竟收七成的租子,这分明是不给那些佃农活路!
她低沉着嗓音问:“那你们这一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狗娃子的妈答道:“往年攒了一点积蓄,勉勉强强把今年对付过去,明年就不知该怎么办了……”说着,低头用衣摆擦着眼角。
江月漓沉默了一会子问道:“你们怎么不去别的田庄讨生活?”
狗娃子的妈道:“自老爷在世的时候买了这些田庄,因租子比这里任何一家田庄都低许多,所以我们是成群的投奔而来,在这里至少干了十年,哪里舍得离开?再说前七年租子确实只收三成,就是从三年前租子猛的一涨,今年更是涨得厉害。”
江月漓然大悟,怪道父亲那么精明的一个人竟然没发现郭老庄头是一只大蛀虫,原来之前他表现得诚诚恳恳,丝毫不弄虚作假,所以父亲信任了他,把田庄全权交由他负责,他到那时方才做起手脚来。
想到这里,江月漓不寒而栗,这个人是具有多大的耐心和多深沉的心机,竟然能够等上七年才采取行动!
江月漓又问道:“今年收成如何,蝗灾厉害到什么程度?”
狗娃子的妈有些愕然地抬眸看着江月漓:“蝗灾?”她顿了顿,明白过来,正准备细说,一个看守别苑的佃农老婆端着用盘子装着的一大摞喷香的猪肉馅饼大辣辣地走了进来,谄笑着道:“二小姐,您要的肉馅饼已经做好了。”说着,威胁性的狠狠瞪了这个妈一眼。
狗娃子的妈畏惧的缩了缩脖子,僵硬的笑着道:“天色太晚了,二小姐早点睡吧,女孩子熬夜会有损容颜的,小的告退。”说罢,牵了狗娃子就要离开。
江月漓叫住她母子两个道:“且慢。”
狗娃子母子两个停下脚步,不解的看着江月漓。
江月漓命那个佃农老婆把那一大盘猪肉馅饼给狗娃子的妈:“这是我特意为狗娃子准备的,嫂子带家去吧。”
狗娃子的妈顿时涨红了脸,百般推辞。
江月漓道:“嫂子,这是嫌弃我吗?”
狗娃子的妈慌的连连摆手道:“二小姐,小的可不敢!”
江月漓温和地笑着道:“既不敢,那还不赶紧收下。”
狗娃子的妈有点进退两难,江怀月从那佃农老婆手里拿过那盘猪肉馅饼,硬塞在狗娃子妈手里:“婶婶收下吧,我在你家吃红薯干就没有客气。”
狗娃子的妈极难为情的接了:“红薯干又不值钱……”
江月漓笑着道:“可那是你们赖以活命的粮食,而猪肉馅饼对我们而言是可有可无的食物,谁的情意更重?”
狗娃子的妈道了多谢,偷偷擦了擦眼角,端着猪肉馅带着狗娃子走了。
江怀月不舍,追出去喊:“狗娃子,明天还来跟我玩。”
狗娃子扭头应了一声。
那个佃农老婆福身告退,江月漓安然道:“这位嫂子先别急着走。”
然后对水仙道:“你去一趟郭老庄头家里,对他说,我要狗娃子一家平平安安,麻烦他替我做到。”
水仙应了一声,出去了。
江月漓这才把脸转向了那个佃农老婆,声音极为平稳:“请问这位嫂子怎样称呼?另外几个又如何称呼?”
那个佃农老婆听到江月漓用了个“请”字,不禁惶恐,连忙跪下答道:“奴婢姓古,另三个,一个姓刘,一个姓卢,还有一个姓庞。”
江月漓道:“原来你是古嫂子,失敬失敬。”然后做了个请起的动作。
古氏站了起来,心中更是忐忑,讪讪地陪着笑,垂手侍立。
江月漓只管慢慢地饮茶,出了半日的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歇歇吧,明儿咱们再聊。”
古氏忙应了一声,忙不迭地退下,出门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得摔了跤。
水仙提着盏灯笼,缩着脖子顶着呼啸的寒风来到郭庄头家,把他家的院门拍得呯呼响。
一个奴才在里应道:“来了!”随即院门被打开。
那个奴才一见是水仙,刹时愣住,旋即慌乱地大喊:“老爷,二小姐那边来人了!”分明是向里面通风报信。
冬季银杏树的叶子掉了个精光溜光,水仙年轻眼力好,能从院门一直看到正厅。
正厅不知何故灯火辉煌,一个女人的身影匆匆从里面走了出来,抬袖半掩着面钻进了厨房。
水仙眼睛最毒,凡是见过一面的人她第二次都能一眼认出,刚才那个女人是负责看守打扫别苑的佃农老婆之一的卢嫂子,头上插着一红一黄两朵明艳的绢花,打扮得极为俗气,当时二小姐还多看了她一眼,二小姐素来不喜人穿衣没品。
她不好好待在别苑听差服侍,跑这里来干什么了?
水仙虽满腹狐疑,却丝毫没表露出来,把腰杆挺得笔直往里走去。
自己是小姐的丫鬟,绝不能在有人处一副缩头缩脑的德性,叫人看了灭了小姐的气势。
正厅里陆续走出三、四个中年男子来,与水仙擦肩而过时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绝不友善,这一点水仙还是能判断出来的。
她用眼角余光把那几个男人看了一遍,他们的相貌她已然熟记在心。
郭老庄头快步迎了上来,堆了一脸的笑,嘴里讨好道:“这么大冷天的,难为姑娘跑一趟,快请屋里坐,屋里暖和。”
水仙看见两个三十左右穿戴的像个暴发户的男子从厅里走出,向她点了点头,便各自去了。
郭老庄头笑着介绍道:“是我两个儿子。”
水仙不多言,进了厅里,见生着银霜碳的炉子。
乡下人冬季取暖,一般烧枯树枝的火盆,郭老庄头定是怕火盆的烟子熏黑了洁白的墙壁和屋子里的新家俱。
可是银霜碳不便宜,郭老庄头竟然烧得起,他家可真有钱。
魏氏也在厅里,张罗着要给水仙倒茶,水仙笑着道:“魏妈妈不必客气,我只替小姐传个话就走。”
郭老庄头夫妇一听,立刻垂手洗耳恭听。
水仙道:“小姐说,请郭庄头务必保证狗娃子一家大小的平安,切记,切记。”说完便走,经过厨房的时候,故意向里探了探头,惊讶道:“咦,卢嫂子怎么先我一脚到了这里?”
卢氏刚才听老仆人高喊二小姐的丫头来了,因怕急于出门与正进门的水仙两相撞见,所以情急之中躲进厨房,还特意背对着门,却不料仍被水仙认出,只得转身,强笑着道:“别苑那里没有五香粉,我到郭老庄头家拿一些。”
水仙道:“卢嫂子真是,明儿去镇上买不行么,你可真是个急性子。”便信以为真的走了。
卢氏与郭老庄头夫妇互相看了一眼,大松了口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