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黄昏(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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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郁的, 终年不散的雾气攀爬在石堡的外壁上,阴森的水汽淋漓,似乎将粗砺的墙面也模糊得柔和了些许。

这栋堡垒的造型古朴,轮廓的线条十足简单,浓郁如幕帘的黯淡白雾遮蔽着它, 将它的外形抽象得近乎寒酸。

似乎来了什么东西,雾气深处忽然蜷曲抽动了一下,接着便如被驱逐的群蛇, 仓皇飞快地清出了一个位置。寒冰蔓延的声音轻轻地摩擦着耳膜,白雾快速地凝结成水滴,水滴再萎缩成僵死的冰粒,如大雨般打下地面, 发出扑簌簌的重响。

雾气中走来了一个女人。

她细长的鞋跟敲打着地面,小腿纤长优美,葱白的丝袜闪着微银的光, 古典的结线在腿后勾勒出一道紧绷的弧度。女人裹着珍珠白的丝绸短裙,雪白丰润的手臂挽着同样雪白的长貂皮,面纱帽上簪着一束蓬松的白羽, 仿佛数个世纪之前的好莱坞艳星, 以踩上红毯的姿态款款行走在荒芜的冰面上, 打着波浪的, 贴在额上的短发居然同样是寒冰般的蓝银色。

她接近石堡的门前,脚步不停,粗壮的铁链已经被空中领域般蔓延的低温冻碎了, 极度的严寒犹如狂欢呼啸的精灵,在这个衣着性感却单薄的来客身边尽情飞翔,一束光从轰然倒塌的大门内喷洒出来,但那不是真正的光,那是光一样纯净剔透的坚冰,在最昏暗朦胧的雾气里,也能犹如水晶一样闪闪发亮。坚冰填充了门和地面之间的距离,将它缓缓放平——这座足需要十五个人才能一点一点放下去的沉重圆木大门,在她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女人继续前进,步伐始终保持了不疾不徐的优雅。城堡内部,火把熊熊燃烧的热度也如面对寒冬的蚊蛾那样无力,直到她走过第一道石门,再穿过第二道石门,金色的辉光忽然从她眼前喷薄过来,她才皱了皱眉头,放慢了速度。

她走入了开阔高旷的正厅。

这里和城堡粗犷简陋的外形极不相符,似乎从门口到这里,有人在中间安置了一个通往异世界的传送门,天顶上的水晶吊灯层层叠叠,流苏繁复,是最常见的烛台形状,但镶嵌在灯管里的却不是蜡烛,而是被切割成梨形的火钻,吊灯一盏一盏,那光芒也如真正燃烧的烈火,将大厅照得辉煌温暖。四壁和穹顶都描绘着诸神黄昏的战争场景:戴着冠冕的海拉放出死亡猎犬加姆,金狼斯库尔追逐太阳,银狼哈提狩猎月亮,它们的父亲芬里尔则张开吞食天地的上下颚,与骑着八蹄神马,挥舞世界树枝干造就的永恒之枪的神王奥丁拼死搏杀,除此之外,耶梦加得环绕中庭,尼德霍格在最上方抓着枝叶凋敝的世界树,龙翼遮天蔽日,从口中喷吐出灭亡和屠杀的黑火……画师以史诗般的笔触叙述着这些故事,黄昏的暮色笼罩在这副巨大画卷的色彩上,于是整个大厅也弥漫着流动的悲烈的美,带着命运一样结局注定的哀伤。

女人目不斜视,这些对她来说已经是厌倦的风景了。她走过猩红厚重的地毯,上面浇注着青铜和黄金相互交织的纹路,来到那王位一般威严浩瀚的高座前。

在这里,她的王半阖着眼瞳,手边闲闲翻着一本古旧的线装书。

“常思人世漂流无常,譬如朝露,水中映月……”男人声音犹如梦呓,“刹那繁华瞬间即逝,风流人物,今非昔比……啊。”

他轻轻地叹息,眼皮撩起,猩红如火的瞳孔燃烧着恶意熊熊的光。

女人已经摘下了精致的面纱帽,她的容光如雪,眼睫和眉毛全都是冰白的素色,嘴唇也皑皑如瓷,隐约透出妖异的蓝,仿佛多看一眼,那股致命的冰寒就会顺着视线蔓延而上,冻伤人的双目。

“你不该打扰我的休息时间,”贺叡低声说,“伊米尔。”

霜巨人始祖谦卑地垂下眼睫,开口道:“狂天使死了。”

听见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贺叡没有多做评价,只是似梦非梦地呢喃:“人生五十年,莫非熙熙攘攘,浮生幻梦……名垂青史,功败湮灭,只是宿命因果……”

伊米尔没有说话。狂天使死在谁的手里,她和她的主人都心照不宣,所以她不需要将那个名字说出来,徒惹男人的不快。

“他的刀越来越快了……是不是?”沉默的余韵持续良久,贺叡突然问道。

“再快的刀,总有砍不进去的东西。”

贺叡睁开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伊米尔依旧恭顺地低着头,在她眼里这个男人就是神,神总是无所不能的,纵使失败,也是神命中需经历的考验,就像圣人必须流淌在十字架上的宝血,佛子还未接受千牛之精乳喂养时亦羸弱不堪。

“他只是一个人。”她坚持着重复,“一个人,尤其是有弱点的人,总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贺叡哈地笑了一声。

“你好像不怎么了解我的弟弟。”他懒洋洋地向后倒去,倒在满目璀璨煌煌的金子上,“怪物出生就是怪物崽子,怪物崽子长大了就是小怪物,小怪物长大了就是成年怪物……”

他喃喃地说着,无法自拔地陷进了回忆的流沙。

每一个贺家的孩子,生下来就被灌输了掌控世界的高傲与尊严,他们都是天之骄子,n-star的触角伸向人间尽头的每一个角落,于是他们也像是血统崇高的王孙,在等待长大的少年时光中千百次模拟想象世界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模样。

只有贺钦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这个和自己同胞出生的弟弟不看重、不在乎任何东西,他们的父母是利益结合的夫妇,可在自己还是个年少不知事的孩子时,贺叡尚会为他们面和心不和的婚姻感到稚嫩的恐惧。有一天,贺钦发烧了,而他穿着睡衣睡裤,抱着陪自己睡觉的老虎玩偶,躲过佣人和管家,在层层叠叠的雪白走廊里来回穿梭,沿路差点撞掉了墙上悬挂的一整幅《四季》——保罗·塞尚恶作剧般的模仿之作,其中《秋》里的女人头顶水壶,形似新古典主义画家安格尔的代表作《泉》,因此他在画的一角故意署名安格尔,或许只是为了回报巴黎高等美术院校对他的评价:具有色彩画家的气质,却不幸滥用颜色。

这是他们母亲最爱的藏品之一,他因此跌跌撞撞地一头摔出去,差点擦烂了额头。

当贺叡终于扭开了弟弟的房门,向他阐述了自己关于父母婚姻隐含的忧虑之后,他永远也忘不了贺钦的目光,那浅淡的瞳色仿佛盛着一泓冰水,贺钦问他:“那又有什么关系?”

贺叡意犹未尽地笑了起来,到了现在,回忆血亲和自己的过往,早已成了他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我急得冒汗,对一个小孩子来说,父母就是他的全部世界,世界就要分裂成两半了,可他呢,看上去居然比我无所谓一百倍。”

“没什么好紧张的,”贺钦吃过药,他的病很快就会痊愈,“离婚不是死,他们既然不合适,那就应该分开。”

说这话的时候,他坐在床上,脊梁笔直,贺叡好像第一次认识他这个素日里沉默寡言的弟弟,他忽地感到发寒,因为贺钦说“分开”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如此自然而然,像分开果盘里的两个苹果,或是分开一支笔的笔帽。

或许在心里,他就没有接受这对生他养他的男女为父母。

“再大一点,我还在为候选继承人的资格和别人你死我活,他已经跑去学刀了,哈!”贺叡说,“他还没一把刀高,就敢握着它,每天几百次一千次地挥舞。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怪胎,我母亲也对着我父亲发火抹眼泪,说怎么生养出这么一个儿子,于是我就去安慰她,我说你们还有我,不要害怕,妈妈。理所应当的,本该平分在我们两个人身上的资源,全部倾斜到了我一个人身上。”

“也许我该为这个谢谢他,我去他学刀的地方找他,觉得作为一个兄长,应该好好保护以后这个可能什么都得不到的弟弟,结果,我看见很多贺家的孩子围着他。”

“他们……是去看笑话的么?”伊米尔适时插话。

贺叡笑了笑,他没有贺钦那样锋利到让人不安的俊美五官,但是沉下眉眼时,比贺钦还要阴狠许多:“是,也不是,小崽子是最会爬高踩低的物种,许多成年的大人都没他们在这事上做起来得心应手。我弟弟等于放弃了继承权,在他们眼里就是废掉的棋子。一个废掉的,看上去还在一本正经地干着蠢事的棋子,他们看着脚痒,何不呼朋引伴地去踩踩呢?”

他的思绪又回到那天,被一群贺家的男孩和他们成年的保镖围堵着,贺钦看上去还是面无表情的,他怀抱竹刀,脊梁也像刀一样笔直。

“让开。”他说。

霎时间,所有男孩都哄笑了起来,他们每一个都有可能继承未来的n-star,成为引领世界洪流的主人,因此每一个都身份尊贵,不可一世。他们的保镖也是世所罕见的高手,负责看护他们比等重黄金还要值钱的性命。

贺钦有什么呢?除了一把竹刀,他什么都没有。

“让开。”贺钦又重复了一遍。

为首的男孩皱了皱眉头,他不笑了。他是家主一脉出身的竞选者,也是这个小团体的领头人,他一停住笑声,其他男孩也很识趣地渐渐止住了笑意。

“为什么,”他扬起下巴,把他父亲的神情模仿得活灵活现,这同样是他日后将成为领导者的佐证之一,“一个自愿放弃使命的废物,也有脸指使我们么?”

他说着,就扬手使劲推搡了贺钦的肩膀,这个年纪的男孩,他们的课程上已经安排好了格斗搏击的必选项,可是这一下不仅没能把贺钦推倒,他自己倒是差点被反冲力震得向后跌了个跟头。

“让开。”贺钦第三次说,同时抬起眼睛,看着男孩们身后的保镖。

他的眼睛是凛冽的琉璃色,他怀抱着竹刀,于是他的目光也带着刀一样冷漠的锋芒。

保镖有些犹疑,他们不着痕迹地交流了眼色,天赋这东西虽然是个玄之又玄的玩意儿,可他们不是瞎子。这孩子无心争夺继承人的位置,眼瞳深处的清光却比什么都冷冽死寂,必然是个天生的杀星,骨子里就合该吃这碗饭的,他这已经是在警告他们了。

然而这一眼被男孩误解了,同伴兼小弟赶紧扶正他的身体,他站直了,涨红了脸,又是难堪,又是得意,不由恶狠狠地嘲骂道:“你看他们干什么,想让他们给你主持公道吗?我呸!做你的白日梦去吧!你现在给我跪地求饶我就放过你,否则你可得小心点,指不定什么时候,你这双手就再也拿不了你的破刀了!”

旁边的男孩们也此起彼伏地呼应喝骂起来,有几个还跃跃欲试地挽起袖子,随时打算围殴贺钦。他们仍是孩子,但散发出来的恶意却是货真价实的,天然便出生在金字塔尖端,更令他们有了言出行,行必果的力量。

贺钦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保镖们纷纷僵持在后方,对他们而言,这孩子再怎么能打,也不过一个得势者欺负落势者的闹剧,很快就会过去;男孩子们亦如呲牙咧嘴的小狮子,撤退早就是不可能的事了,他们现在只想咬掉猎物的一块肉。

就在贺叡觉得,自己该出面制止这场闹剧的时候,贺钦遽然动了。

他不是狮子的幼崽,在狮子的幼崽还为自己丛林之王后代的身份沾沾自喜时,他已经学会从树上扑杀羚羊,撕咬雄鹰的翅膀,犹如一道稚嫩而致命的黑色闪电……他是豹子的后代!

贺钦手中的竹刀豁然出鞘,九刀十三式,日本剑道最基础的训练招式,一本技,正面击!击手!击胴!刺击!竹刀在夕阳下挥洒一团深青色的厉芒,从出鞘的那一瞬间,四声如作迅猛风雷,狠戾无比地连续击中了男孩尚处发育中的身躯,带着泼水不进的疾烈锐意,在身后十几个成年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生生打折了男孩的腰腹,让他于仓皇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到了这会,保镖才猛地反应过来,他的刀是真的会打死人的!但围在贺钦身体外侧的男孩随即成了最好的掩护,他们不明白贺钦的刀势有什么门道,可他们是狮子的孩子,狮子的孩子必须要学会反击敌人!所以他们争先恐后地扑了上去,用学到的搏击招数去踢打贺钦,试图替同伴报复回去。雨点般的拳脚落在贺钦身上,然而他就像盯死了目标的掠食者,不管外界如果干扰,只是钳着一个猎物撕咬。

二三段技,剑右上旋,直指眉心!

最中央的男孩再度发出凄厉的哀嚎,竹刀不会砍伤人的手,可但凡刀锋的势头逼近一分,他都会感到骨头碎裂般的剧痛。

扫击技,左刀旋转上扫!退击技,扣压上升!

保镖慌忙一拥而上,伸长了手臂,想要抓开愤怒激动的男孩们,其中一个不慎将手探入了贺钦刀风的范畴,手背登时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拔击技!擦击技!出端技!

舍弃了一切防守和退步的动作,只剩下纯然攻击的凌厉,他的年纪还很小,就算涉及刀法的领域,他的老师也还未考虑教他更有杀伤力的居合十二式。可就是最基础的,需要双人一遍遍对练才能掌握要领的九刀十三式,却被他挥舞出了修罗恶鬼般的杀意!

男孩的惨嚎已经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哀叫和痛哭,他双眼发黑,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是被碾成了飞扬的齑粉,贺钦宛如一个不知疼痛,也不会疲惫的挥刀机器,他的刀甫一出鞘,便是奔着对手的命去的,不管对方是谁。

返技!打落技!

保镖终于七手八脚地把全身紫肿瘀血的男孩拖出了厮杀中心,贺钦已经挥完了不甚完整的九刀十三式。他的嘴角也留着淤青的痕迹,衣衫和头发凌乱,但收刀的动作依旧从容不迫,仿佛他刚才不是差点把一个同龄人活活打死,而只是完成了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训练。

“我说了三遍让开,”他整理好衣摆,眼中清光刺目,倒映着保镖惊骇的脸色,和剩下吓得开始大哭的男孩,“这是第四遍。”

贺叡静静地站在原地,注视完了全程。

这件事闹得很大,很明显贺钦留了手,男孩只是皮外伤比较吓人,但饶是这样,他们的父母依旧想要放弃这个怪异小儿子的抚养权。最后,还是作为新星之城总设计师的贺怀洲和贺钦的老师出面,才摆平了这件事。

“你说说,”贺叡笑得喘不过气,“就是这么一个怪物,哈哈,就是这么一个怪物啊!”

伊米尔默不作声,以前她就职于n-star公司,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贺叡也是第一次同她说起。

“所以……后来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问,“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贺叡一下不笑了。

“因为他们是真心相爱的。”他面色古怪,轻声说。

伊米尔愕然:“什么?”

只是贺叡已经不打算说下去了,他今天说得已经够多了。他神色带着惯常的,淡淡的阴戾,对伊米尔道:“死了一条狗而已,不需要通知圣修女了。你和法夫尼尔做好准备就行,他们会组织反攻的,结局弄得漂亮点,明白了?”

于是伊米尔立刻收起了不必要的微薄好奇心,躬身道:“是!”

冰霜随着它们的主人一路远去了,贺叡坐在王座上,表情阴晴不定。

n-star科技所创造出的宏大的美足以征服世上任何人,但贺钦从不将这些放在眼里,他有自己的,旁人难以插足进去的封闭世界。而贺叡用尽手段,当上继承人之后,为了制衡他,那群自作聪明的老不死竟然一手提拔了贺钦,命他作为监察官,管控兄长的一举一动。

他快要在心里笑破肚皮了,不过,面上依然保持住了忿忿的不甘——如果这是他们想看的,那就做给他们看,又有什么妨害?

直至他知道贺钦对那对夫妻与众不同的态度,他才感到由衷的一丝不解,然后亲自过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真心相爱的。”贺钦说。

他抱着手臂,浑身裹挟着连贺叡也不能直视的冷厉锐气,语气却罕见地带上了一点不为人知的柔软。

——因为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贺叡盯住猩红地毯上的一点,眼瞳比如血的地毯还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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