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黄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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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刀的造型古朴典雅, 宛如流水的线条浇注而成,可它同时裹挟着惊人的华美和绚丽,仿佛烈火在刀鞘中炸响。天上没有太阳,它便是降落在人间的太阳,用飞速流逝的光芒, 将所有人的脸庞闪亮!

但是,这光只有一瞬。

准确来说,用“一瞬”来形容它辉映的时间, 也漫长迟缓如耄耋老人在秋日落叶上留下的颤巍脚印。它来过,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期间的距离短于狂信徒和神明的足尖,短于热恋情人相贴的嘴唇和心灵,甚至短于鱼和朝夕相对的海水, 人和空气。

【弹指】已经收鞘了。

贺钦合上这把刀,它的荣光因此严丝合缝,收掩在漆黑的系绳间。雾气流连, 他静默站立,眼瞳犹如熔化的黄金和落日,钢铁般挺直的双肩上, 仿佛担着昆仑亘古矗立的威仪。他轻声说:“只有亡命之徒悲绝而无路可退, 因此, 他们的反抗才是有力量的。”

狂天使僵在原地, 仍然保持着双臂高举的虔诚姿态,闻折柳闭紧嘴唇,在他目力所及的地方, 仿佛全世界肉眼可见的缕缕白雾都整齐地抽动了一下。

“你的神与命运抗争,与源头抗争,与世界抗争,”他接着说,“那么多的仇恨,以及比仇恨更多的孤独……她就要给自己戴上王冠了,我们都是揭竿而起的忤逆恶徒。”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狂天使身后的白塔豁然爆发出一声沉痛的巨响!

宛如灭世的雷霆一同释放了它们临终的怒吼和哀嚎,白塔的一半平平下滑,斜着切出了一个交错的位移,就像被上帝的蛋糕锯齿刀轻巧地抹过,它在哀鸣中滑下深渊,跌落进鳞次栉比的楼房建筑物中间,尘烟轰开千里,震得整座中转站都在颤抖。

“那你呢?”贺钦问。

长久的缄默,狂天使坚硬光滑的上下嘴唇相互磕碰,撞出两个支离破碎的音节。

“……吾……主……”

“在坐上王位之前,她会多看你一眼么?”

“……永……生……”

数不完的鲜活眼球尽数爆开,炸成连绵粉碎的血雾!

狂天使的光环飞扬成消逝的齑粉,大理石的颜色僵死呆滞,从它的手臂和头颅大片蔓延,继而如纷扬的大雪,喷涌向浩瀚的天际。

它的八只羊蹄牢牢嵌进地面,上半身则滚落进飞散的灰尘,溅起的砂石,破碎的房屋,以及许许多多别的废墟之间,巨声隆隆,来回咆哮的冲击波就像彗星撞在地球表面,即便是自由女神像摔毁进哈德逊河口,也不会比现在造成的破坏更大。

急切翻滚的洪流缓缓呆滞了,哪怕是疲于逃命的十来万人类玩家,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张望身后遥远处的战况。

这不是人类可以到达的范畴,这不是人的力量可以做到的程度。

理查森如幽灵缄默,华赢长大了嘴巴,足可以塞进两个鸡蛋。

滚滚流泄的碎石像坍塌的瀑布,扑扑淹没了狂天使摔进废墟的半张巨大面庞。

“恒信的……狂天使。”贺钦叫了它的名字,“你深爱着她,一如信徒爱他的神明。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那些口耳相传中信以为真的神迹啊,伟力啊,统统会化作对宏大叙事的爱和热情,至始至终地流淌在他们的血管里,但是光靠激情和不容置疑的狂热生存下去的人,还能称之为人么?”

狂天使皲裂出千万道裂纹的嘴唇张开,吐出支离破碎的字眼:“……主……的……荣耀……光……照……”

贺钦垂下眼睛,他的面容俊美如神,那目光中同时有冰冷的悲悯:“我不会杀你,可弹指既是世上最快的刀,也是最慢的刀,有谁能违抗时间呢?你的核心已经被它砍成了两半,哪怕你不能依靠系统,也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重生自愈,但你也不会立刻死去。你只能倒在这里,等待衰老带来的灭亡。”

狂天使不再说话了,它碎裂空洞的眼睛盯着上方的人影,灰烬一样渺小,却又像王一样握着至高至强的权柄,能够对整个天下发号施令。

“这个时候,没有人救你,你就真的死了啊。”贺钦的声音低哑,在风中缠连时,宛如魔鬼的耳语,“你经历过死亡吗?不,你没有。十万次,百万次,命运的模组运转,你打败很多人类,又被很多人类打败,可这对你来说都不叫死,这只是无数次断线。”

他真心实意地笑了,熔金的眼瞳也像是一池被醺风吹皱的春水,漾着桃花般醉人的温度:“要呼唤圣修女吗?呼唤她的力量,呼唤她的目光——未来还有那么多的好东西,还有那么多亟待你去见证的辉煌和盛世,你多渴望见到世界匍匐在她脚下,而她也得到世界报以的恐惧和爱啊!你真的甘心就这么死了吗?”

闻折柳明白贺钦要做什么。

“……可是,”他话锋一转,“然而。圣修女正在向现实世界进军,救你,就意味着要分出一部分征服世界的心力,要知道,万事万物之间的联系总是神秘且没有根据,南美洲的蝴蝶扇动翅膀,就有可能在彼岸的大洋掀起一阵风暴,谁能猜测到她分出力量的结果?但若是不救你……总之,你要怎么选择?”

“你……你要逼死它么?”闻折柳最终轻声问道。

角色诡异地调转了,非人的怪物成了阶下苟延残喘的囚徒,它需要狩猎的对象成了用鲜血的墨水和黑天鹅的羽毛笔诱惑它做出选择的魔鬼。杜子君一言不发,谢源源更是完全傻掉了,他们好像第一次认识这样的贺钦。

唯有贺钦清楚,自己心里究竟埋着多少骨血磨练出来的罪孽和愧疚。他是折断了兄长的四肢,又将他的灵魂放逐进荒废宇宙的新王,倍受血亲的诅咒。好在愧疚的种子未曾腐坏,罪孽的土壤也非生路断绝,种子和土壤相接,还能最终结出一个呱呱坠地,可以叫他托捧在掌心中的小小太阳。

“这种时候了,给圣修女造成的任何麻烦,都是有用的帮助。”他在心中回答,“不管它死不死。”

“它不会选择呼唤圣修女的,”闻折柳默默道,“它只能……”

狂天使的胸腔发出断断续续地轰鸣,它倒在扩大的血泊里,蓦然伸出一只还未彻底粉碎的胳膊,像垂死的金刚扒住高耸入云的帝国大厦,它也掏进了白塔的中央,攥出一团漆黑的血光。

“……光照……世……人……”

【弹指】将它的核心砍成两半,一半是疾速凋零的死,一半是缓慢枯萎的生,这令它无法自愈,也不会被系统判定死亡而重新刷新。狂天使吞下生的那半,将死抓在手心。

裂纹逐渐在它的脸上愈合了,但也仅仅是脸而已。

“这就是……”狂天使的声音同时变得流畅且怪异,它的声线时而恢宏,时而单薄,时而古厚,时而尖锐,像一台电流乱窜的老式留声机,“对蝼蚁最后的……回报……”

“看来,你已经做出了最后的选择,”贺钦无动于衷地说,“不过,我一直都有一个问题。”

狂天使森冷地仰望他。

“诸神黄昏既然已经启动,那你们对自己的身份,应该早就有了具体的了解。”贺钦淡淡地俯瞰它,“人类创造,人类编程,人类书写的产物,凭何称人为蝼蚁?回答我。”

“我是……没有前生,没有后路的信徒。”狂天使开口,居然用了“我”称,“过去和未来,不属于我,我只被一个神赋予了‘现在’的生命,那就是我唯一侍奉,唯一爱着的神。”

“降生也是空虚,死去也是空虚,谁予我意义,谁就是诞生我的父母,终结我的仇敌。她既是父母,也是仇敌,我爱她,我恨她,我崇敬她,我恐惧她,她便是神明,与傲慢蝼蚁,无一丝一毫的关系。”

狂天使嘶哑地说:“我要……砸碎纺织命运的车轮,我要撕碎那条蛇,我要打碎那个圆。倘若诸世诸界当真毁灭,那也由着我不再爱她,她放弃我的缘故,不是为了其它。”

不知道为什么,它下意识说出了这些话,面对这个男人,好像一切都是无所遁形,也不能隐瞒的,于是它索性就说了,它所选择的道路就在眼前,也不差这一点时间。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它还是一个身份和过往都空白,在战火和瘟疫中苟活的人类时,有一天清晨,枕着清晨刺骨冰冷的腥臭露水,它躺在燃烧尸首组成的柴火堆旁,瞳孔倒映着朝霞惨白的冷光,身边有一个分不清是少女还是女人的声音,问它,“我可以借一盏火吗?”

它转过骨瘦如柴的脸,眼白上都抹着硝烟的黑灰,白袍的修女手持熄灭的灯盏,低头看着它。

在这之前,它只知道自己是流民,是家破人亡的幸存者,是战争年月与死亡常伴的炮灰,但家乡究竟在哪,又有什么家人,它想不出来,也想不到要去想这件事。在这之后,它的身体忽然就被灌注了全新的概念。

它遇到了一个特殊的个体,个体与它的谈话结果不可被预测,也不在冥冥中预定好的命运里。

“……好。”它张开嘴巴,尝试着说出了第一个字。

从此,它的世界有了一切。

贺钦面色平和,他微一颔首。

“古人说万物皆备于我,你能因此选择你的结局,也算勇气可嘉。”

他再一次推开了【弹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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