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手下一顿,正襟危坐,肃然问道:“哦?子陵何出此言?”
生于富贵之家,吃穿不愁,又是在新春时节,怎么会突然如此不合时宜地如此感慨一番?这可不像是周丘平日里谨守礼仪的做派。
周丘拱手应答道:“回伯父,自打衙门封印之后,侄儿便闲了下来,不时与友人相约吃茶遛街,体察民情。这才知晓,即便是繁华富庶如天子脚下,也有那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人。”
说着,便将自己近日所见都与周围说了一遍。
“侄儿想,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既然伯父担着京兆尹一职,若是放任下去,恐惹人非议。所以便想跟伯父寻个章程,看能否设法解决此事。”周丘言语诚恳坦荡。
周围听罢,似笑非笑地应道:“子陵赤子心肠,心忧百姓社稷,也难免会对这些事情挂心不已。”
话锋一转,又眉目肃然地沉声劝诫道:“但是你需知晓,这天下绝没有十全十美的所在,光明之下,总会有阴影;锦绣膏粱中,也难免有一二衣衫褴褛者。
“这天下,从来都不缺少贫寒之人;这京城,更绝非你我一人之力所能改变。”
一旁的周父闻言,立刻变了脸色,当即转头肃眉轻斥周丘:“你也不是头一天入朝为官了,怎会不知这京城权贵如林,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你伯父虽然任着京兆尹一职,可这却是个权力不大、闲气最多的职事。稍有不慎,非但帮不了别人,反而引火烧身,自身难保。
“那些饥寒交困之人,可不是一个京兆尹就能够全部救助得了的。”
他这辈子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唯一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个打小就优秀出众的儿子身上,而不论是在周家还是在朝堂,若是失去了长兄周围的支持,儿子周丘的未来都会大受影响。
周丘闻言只得无奈拱手向周围致歉:“侄儿并无非议伯父理事之心,只是同情那些饥寒交困之人,又怕朝中有人拿此事攻讦伯府,这才着急失太,坦诚说出自己所见罢了。还请伯父见谅。”
心中却暗叹不止,听父亲和伯父这话里的意思,非但不认同他之所想,好似责备他多管闲事似的。这大约就是韩彦所说,人在官场久了,也就渐渐地失去了当初那份一心为民、勇往直前的赤诚与勇敢,变成了曾经的自己最为不耻的那类人。
周围见周丘受教,遂也缓和了脸色,语重心长地教导道:“如今的朝堂,君主年幼纯善,你有这份赤诚之心也并不是坏事。只不过,做事不是单凭着一腔热血与孤勇就行了,凡事都得三思而后行,以免招致祸患。”
周丘拱手受教:“多谢伯父教诲。”
语气一顿,又陪笑道:“侄儿这也是因为当着伯父的面,才敢如此放肆。在外面,自然是不敢的。”
周围满意地点点头。
周父悄悄地松了口气,心中既为儿子稳妥而自豪,又忍不住替儿子的懂事而委屈。
这样才德出众的青年俊彦,若不是摊上了自己这样一个不中用的父亲,也不必像这样委屈自己,明明是在自己家,却连说句真心话都还得看别人的脸色。
不过,周丘既然答应了韩彦要劝服周围提早为即将到来的灾荒做准备,自然也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弃,遂又借着谈话之机,将从皇宫回家的途中,偶然遇见卖绢花的小贩的事情说了。
当然,也没有隐瞒与韩彦相遇一事。
周围原本还只是随意听着,待听到周丘提起韩彦时,眼神却蓦地一动,开口打断他,问道:“你是说,你离宫回家的途中,遇到了韩太傅?”
周丘点点头,神色坦然,一如先前。
周围抬手捻须,默然沉思。
原本他以为今日的这一切都只是周丘的一腔忧国忧民的赤诚之心,现在看来,或许是韩彦有意引导,借由周丘之口,特地来提点自己。
既是如此,那他就不得不仔细思量斟酌一番,再做决定了。要知道,眼下韩彦的很多决定,在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康平帝的旨意。周家虽然傍上了孙家,站到了韩家的对立面,但是这并不代表,周家不奉康平帝为君。
周围瞬间收起先前的漫不经心,眉目肃然。
周丘为人赤诚,而且此事又攸关一国百姓之饥寒存亡,他便也顾不得刚刚被周围不轻不重地训诫了一番了,直接将韩彦夜观天象、起卦占卜一事坦然告知,末了肃然道:“韩太傅师承柳真人,只怕此卦十有八九不会落空。伯父身为京兆尹,掌京畿民生,应该早作准备才是。”
否则一旦卦象应验,京城因为饥荒出了乱子,只怕周围生怕得罪的那些权贵,非但不会替他说话,反而还巴不得趁此机会将他给弄下去,换上于自家更为有利的人。
周围闻言神色一凛,抬手示意周丘坐下,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需得从长计议。”
不管韩彦此时找周丘说起此事到底是和目的,他只知道,在他的治下,京畿重地,绝对不容有失!
康平三年的第一天,京兆尹周围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投身到工作中去了。
时如流水,缓缓而逝。
眨眼便又到了元宵佳节。
因着出了正月张猎户和张李氏就要带着小平安启程返回辽东了,所以这个元宵节,韩迁一早就安排韩彦定好了赏灯的最佳位置,并且设下酒席款待。
亲家一片好心相邀,张猎户和张李氏自然也不好拒绝,伤了人家的一片心不说,回头再让女儿和女婿难做人。
是以一顿晚宴下来,宾主尽欢。
等到撤了酒席,韩迁看着乖巧有礼地端坐着的小平安,不无可惜地劝说张猎户道:“我观令郎年纪虽少,然而言行举止却都颇有章法,资质禀赋极佳,是个可造之才。
“若是就这么回辽东去,也实在是太可惜了……”
张猎户闻言叹息一声,抬手摸了摸小平安的脑袋,又是自豪又是无奈地笑叹道:“这孩子,打小就是个苦命的,托身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实在是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