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
魏知隶不接话, 只定定地看着矣姀。
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脸, 此刻俏生生地近在眼前。
他忍不住抬手想要辨认虚实,未及伸出, 女子笑容已凝滞,身子还略往后退了些。
对他始终有些防备。
怔忪须臾,魏知隶收回手,目光开始在矣姀脸上逡巡。
她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脸色也很苍白, 但精神很好,想来身子恢复得还不错。
她忽然开口清了清嗓子,他顺势给她倒了一杯水, 轻放在她面前时, 换得她一声轻巧的“谢谢”。
他笑着应了声, 目光重回落在她的脸上,似是怎么看都看不够般。
对坐许久,魏知隶一直怔怔地看着矣姀,沉默得像块石头。
矣姀盯着桌面上的茶盏杯托,犹豫着是否要如他一般继续保持沉默时, 白术正好送了一碗汤药到她面前。
凝滞的气氛被打破, 但矣姀却不见半点松缓。
熟悉的颜色, 熟悉的味道。
又到了一天里该喝药的时候。
矣姀皱了皱眉,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对白术道了声谢, 然后看着他夹着漆盘走远。
“天天都要喝?”
魏知隶终于开口,像是那碗汤药给了他某种开口的契机,他终于有话可说。
矣姀嗯了一声,“目前来说是这样的。”
“苦吗?”
“有点。”
汤药的味道一直萦绕在呼吸间,苦苦的,涩涩的,像极了某些不愿被人触碰的尘封往事。
矣姀微蹙着眉头把汤药往旁边移。
魏知隶看了看她,目光又落在药碗旁边的小碟蜜饯上,眼睛里浮起些许追忆的微光,“我记得你以前并不怕吃药。”
矣姀挑起一颗蜜饯放进嘴里,声音有些含糊地道,“现在怕了。”
“这两年来喝了很多药,其实对药味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但喝药前后能有蜜饯尝吃,想着苦中总是会有甜的,心里对汤药的抵触也就能少一点,权当做是消遣和安慰罢了。”
此语句落后,又是一片沉默。
汤药渐凉时,矣姀低头喝药。
魏知隶眼睫微阖,视线依旧落在矣姀的身上,只是良久后,他忽然轻声道,“我没想到你与巫渺会联合起来骗我,我当时……真的以为你死了。”
矣姀被药小呛了一口。
用锦帕捂住嘴,她略有些忐忑地看向魏知隶,声音闷闷地试探地道,“所以你是忽然回过神来了,觉得我没死,所以才又到木双城来了?”
“虽然我有所怀疑,但……此次是公务在身。”魏知隶如实道说,想到什么眸色又是一沉,似笑非笑,“原想着既来之,当顺道见一见巫渺,哪里想到会洞破当年的骗局。”
“……”
矣姀看着见底的药碗,稍稍坐正了身子,“你当初说的话,可还作数?”
“什么话?”
“和离书。”矣姀松开锦帕,坦荡地看着魏知隶,“如果我回去国都城,你可愿意与我去官府认证和离?”
魏知隶一怔,脸色忽然难看了些许。
许久以后,他猛地站起来。
矣姀心中一惊,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魏知隶已经行至她的身边,直接攥住她的手腕往亭台外走去。
男人的步伐大而流畅,矣姀要小跑才不致于让自己体态狼狈。
一路穿过院落廊檐,路过惊愕的白术时,矣姀对他笑了笑,无声示意他这并不是什么大事,让他大可放心。
被魏知隶一路牵出院子,矣姀看到驾着马车侯在巷道里的凌胥,视线无可避免地相触,凌胥在看到矣姀时也是一副惊讶至极的表情,但矣姀只对他轻轻点头,然后任由魏知隶把她抱上了马车。
白术目睹这一幕,匆匆地回屋里禀告巫渺,“公子……矣姐姐要被魏大人带走了!”
巫渺看着手里的医书,眉目不动,“嗯。”
白术着急,“公子,万一魏大人把矣姐姐带回去国都城那可怎么办?”
巫渺的指尖捻着书页一角,声音听不出情绪,“你看到她面容慌张?”
白术想了想,有些惊讶,“那倒没有……”
巫渺嗯了一声,随手翻过一页医书,“昨日让你抄写的《千金方》已经抄完了?”
白术有些惭愧,“还没有。”
“既然有空,那便多抄一遍吧。”
“……是。”
白术出了屋子。
巫渺看着手里的医书,须臾后把书页往前翻了一页,然后从书角处从头看起。
可看了一会儿,回想起白术所说,他慢慢拧起眉头。
没过多久,他终是把医书合上放在一侧,然后抬手揉了揉眉心……
——
矣姀窝在马车的角落里,不发一语。
魏知隶也在沉默,但矣姀能感觉到他灼灼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矣姀抬眼,“魏大人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你是我的夫人,自然随我一道返回国都城。”
矣姀哦了一声,忍不住笑了笑。
但这并不是开心或高兴的笑容。
魏知隶脸色一沉,微恼,声音却不大,算得上轻柔,“你笑什么?”
矣姀慢悠悠地道,“你当初答应我,若是我能在岁云山上活下来,返回国都城的时候你会与我真正和离。”
魏知隶抿唇。
矣姀看他一眼,继续笑道,“魏大人会信守承诺的吧?”
魏知隶眼眸沉沉地看着矣姀,既没否认也没肯定。
得不到明确的回答,等一会儿矣姀便觉得无趣了,她拨开车帘看窗外的风景,发现所乘坐的马车正驰走在巷道里——大概是要回他们在木双城里的落脚之处。
魏知隶忽然移动位置。
他选择在矣姀身旁坐下,矣姀虽然有一点慌乱,但表情还算平静。
为避免尴尬,矣姀想了想,决定问他问题,“魏大人,你这两年来过得如何?”
魏知隶凝望她,“并不美满。”
“为何?”
“少了你。”
“……”矣姀微笑,“你不是说已经当我死了?”
“……”
不慌不忙地端详片刻魏知隶的面容,半晌后矣姀轻声问道,“魏大人,你做父亲了吧?”
魏知隶抿了抿唇,眸色渐沉,“……是。”
矣姀却是来了兴致,“孩子多大了?”
“……一岁。”
矣姀淡声恭贺,“麒麟儿。”
魏知隶定看她一会儿,移开了视线。
“赵大人呢?他娶妻了吗?”
魏知隶回过头来,“你为何这般关心他?”
“我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什么非回答不可的问题,你不愿意说也罢。”
“……”
过了一会儿,矣姀轻声道,“既然两年前你已经认为我死了,想来国都城的户籍总册上早已消去了我的名字,说来,我此刻是‘亡人’,应当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魏知隶心里一惊。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矣姀忽然往前倾走,只见她极快地掀开马车帘子,身子往右侧一纵,在魏知隶伸手触及她的前一刻里,那抹单薄的身影极快地消失在车帘之外……
几乎是同一时刻,马车外传来凌胥忽然提高的声音,“大人,夫人坠下车去了!”
马车很快停下。
凌胥下车要去追矣姀,奈何魏知隶挑开马车帘子叫住他,眉眼泛冷,“回来吧,不必追。”
话说完,他往马车后看,那个纤弱的身影正沿着来路小跑……
魏知隶看了好一会儿。
他出神地想,这一段路,如果她回头,如果她对他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留恋,他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把她带回去,可是……
矣姀未曾回头。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巷道的拐角里,她都始终未曾回头。
魏知隶放下车帘。
凌胥回到原位。
感觉过了好久好久,凌胥才听到里面传来沉沉的三个字——
“回去吧。”
“是。”
——
跑过几条巷道,直到见到那座熟悉的院子,矣姀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扶着巷道的墙休息时,矣姀听到自己乱到不行的心跳声。
她许久未有尝试做如此剧烈的行动,方才她心神惊张,跑了许久也觉得尚可承受,如今心神才松懈下来,心口处那急促的跳动似是要震穿她那单薄的春衫一般,让她有些喘息不过来。
矣姀原是倚着巷道院墙站着,只不过须臾之后,她顺着院墙直接滑落坐在青石板上。
她的手脚都在发软……
使不上力气。
有汗自额头滑落,矣姀随手一抹,却又不知怎么就咳嗽起来。
这一咳,咳起来便是有些没完没了的。
矣姀最后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等她拿出锦帕要擦眼泪的时候,她感觉有什么停在了她的面前。
矣姀仰头,视线因眼泪而显得有些朦胧。
虽然没有看清楚站在她面前那人的面相,但那一袭出尘的白衣,除了巫渺不作他人选择。
只是……
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正想着原因,矣姀觉得自己右手手腕蓦地一紧。
她的目光随之落下,发现是巫渺扣住了她。
她迟疑着是否要挣开时,却见男人蹲了下来,带着些粗粝质感的温暖指腹在她手腕上轻轻地游移几下,随后精准地落在她的脉门之上。
这样的场景很熟悉。
这两年来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
巫渺微蹙着额头,矣姀看了看他,然后又看了看那只为她把脉的骨节分明的手,嘴角微弯。
过了没多久,矣姀手里一松——她手里的锦帕忽然被人拿了过去。
矣姀诶了一声,声音未落,那柔软的布料已经贴上她的额头脸颊。
矣姀微微一怔,脸颊有热气上涌。当她略有些害羞地低头时,巫渺却以为她要躲避,随即用手指轻掐住她的下巴,皱着眉头继续为她擦汗。
等他擦完汗,矣姀纠结着要如何开口时,巫渺忽然对她伸手,然后还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脖子。
在矣姀的印象里,巫渺的手总是暖和的,但在此刻,那只手带着点点凉意,他一碰她,她便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巫渺瞳孔微动,“跑回来的?”
矣姀点头。
“摔了一跤?”
矣姀犹豫一瞬,继续点头。
“哪里疼?”
矣姀动了动,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怜,“全身都疼。”
“……”
“走得了吗?”
矣姀混乱了的气息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她抿了抿唇,“可以,但需要等一会儿。”
巫渺看着她,不置可否。
矣姀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
她没有说谎,她的手脚此刻还都是软绵绵的,她试着用力,发现还是使不上力气。
就在她想着扶墙行走的可能性时,矣姀骤感身子一轻,回过神来,却是巫渺把她打横抱起。
矣姀心绪乱了一下下,“巫大夫,我可以自己走……”
“你的衣衫被汗浸湿,需要尽快换下。”
“……我可以自己走。”
“拖延容易起热。”
“……”
回到屋里重新换好衣衫,矣姀看到巫渺再次为她诊了诊脉,然后重新写了一道方子让白术去煎药。
矣姀坐在榻上,巫渺立在榻边,两人时不时对视一眼,却都没有开口说话。
就在矣姀想要开口说话时,同一时刻里,巫渺也开口说话了。
“我……”
“你……”
“你先说。”
“你先说。”
场面一时尬住。
矣姀笑了笑,“还是巫大夫你先说吧。”
巫渺安静地看着她,“从马车上跳下来?”
矣姀点头。
“为什么?”
巫渺的眼神有些复杂。
从快驰的马车上跳下来很容易会受伤,矣姀身子本就虚弱,为何会冒如此大险?
矣姀一脸无辜,“我忽然想起我已经是个‘亡人’。无需回国都城,我与魏大人之间也再没有任何的关系。”
“你不知道从马车上跳下来很危险?”巫渺扳起脸,瞥见矣姀脸上的不重视,他皱起眉头,半真半假地唬她,“万一落地姿势不好,很容易会半身不遂。”
“……”
矣姀轻咬了一下嘴唇,开始心虚,“有……有那么危险吗?”
虽然落地的瞬间确实很痛,但……
她的身子现在好像也没有出现什么大的问题,只是手肘处和小腿处有些疼痛而已。
如果此举真的有巫渺说的那么严重,或许她跳下马车这一行为也震惊到了魏知隶?所以他才没有坚持要把她带回国都城?
“还有哪里不舒服?”
相处时间长久,巫渺如今在大体上能通过矣姀的面部表情猜测她的心里所想。
眼下见她视线在手肘和小腿上轻轻一转,虽未有言语,但他已经了然她的痛处所在。
“手肘和小腿?”他再次确认。
矣姀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随后窘迫地点了点头。
巫渺从药箱里取出药酒为矣姀涂擦痛处。
不过是一件极细小的事情,透过他认真细致的眼神,矣姀总觉得他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
被擦伤的地方,药酒抹上去的时候会泛起一种火辣辣的刺痛。
矣姀想要退缩,被巫渺强行按住。
“为什么回来?”
巫渺忽然提问,矣姀忍着刺痛,好一会儿才想好要如何回答他的问题,“……我,我答应布庄的掌柜要为他提供绣样。”
巫渺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微微抬眼,“还有吗?”
矣姀别开视线,脸颊微红,声音更是忽然小得有些听不到,“几天前好像有人说他心悦我……”
巫渺动作一滞,平淡地嗯了一声,耳尖却悄悄红了。
矣姀清了清嗓子,大大方方地道,“如果以后注定真的要在一起,那从现在开始尝试也无妨。反正……”
“反正什么?”
“反正若是不合适也可以趁早了断。”
“……”
巫渺把药酒放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向矣姀,“还没有开始便想好了怎么趁早了断,嗯?”
矣姀清咳一声,“防患……防患未然。”
巫渺低头凑近她,“所以矣姑娘这是答应与我相处了?”
矣姀看着那双墨色的漂亮眸子,其上倒映着独属于她的小小影子。
几刻钟前,她本对巫渺的表白依旧心有顾虑,但在想明白她已是“亡人”的那一刻,她却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想要把这一个事实告诉他……
这样剧烈充沛的期待之感,她多年未有。
在毫不犹豫地跳下马车那一刻,现在回想起来,她都觉得当时的自己是那么的莽撞和惊险,但当时那种欢喜中混杂着雀跃的心情却令她印象格外深刻,许是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沿着巷道小跑而回时,她好几次都笑出了声音。
看起来有些像傻子。
“矣姀?”
长时间得不到回复,巫大夫心里略有些忐忑,但又只能温声地提醒。
矣姀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巫渺愣了一下,微微有些脸红,也有些气恼,“矣姀……”
眼见巫大夫要跳脚,矣姀实在装不下去,忍不住笑了,“我答应你了。巫大夫,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了啊……”
巫渺眼睛一亮,耳尖更红,一向应对万事从容自如的他在此刻竟然有点不知所措,“这是自然。也请……也请矣姑娘多多关照了。”
矣姀笑眯眯的,“好说好说……”
——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
此文从17年7月写到现在(19年3月),最初的大纲与现在所呈现出来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我的大纲总是名存实亡,歪楼歪的厉害,啊~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写着写着便会有新的内容,死命地执着于大纲,反而容易被困宥于套路,但也有个缺点,文会越写越长……
以比蜗牛还慢的速度在更文,能完结得益于各位小天使的包容和支持啦……
很感谢你们呀!
小天使你萌真的超级阔爱!
给你每人一个小黄人mua~
ps:完结有些激动,有些语无伦次,我去冷静一下了,( _ _)ノ|壁 _(:d)∠)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