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窗外韶光正好。
矣姀伏在案上用彩色细描纸上的莳萝, 羽毛状的叶片被她用笔尖仔细地晕上了明丽的鲜绿色, 绿植灵动活艳,辛香甘甜的味道在下一刻似要透纸而出。
矣姀住笔端详, 确认无甚需要修改的地方时,她指尖轻沾白水,随意弹滴落纸上。
纸上的墨色与鲜绿色随水变化,待纸张自然变干,纸上已经出落得一片清新悦目。
矣姀满意地把墨笔放回笔架,手指摸到茶盏, 指腹泛起微微的凉意。
茶水已经凉了。
矣姀犹疑地看着,小一会儿后,她正要掀开茶盏喝茶, 白术的身影在小窗外一闪而过。
矣姀连忙把茶盏放回原处, 抬头的瞬间, 白术已经站在她的案前,正对着她挑眉,“矣姐姐你又偷喝凉水了?”
矣姀:“……”
白术一脸“你无法抵赖”的模样,“我都看到了。”
“……”
白术把凉的茶水换掉,然后又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放到矣姀面前, 瞥见矣姀恹恹的模样, 他忍不住笑, “矣姐姐可把心放回肚子里,我不会把此事告诉公子的。”
矣姀:“……”
矣姀还是不说话,白术想了想又保证道, “我真的不会告诉公子,矣姐姐你信我。”
矣姀:“……”
矣姀莫名有些恼意,“我才不管你会不会告诉巫大夫!你即便是告诉他,我也……我也没在怕的。”
白术没接话。
等了一会儿,矣姀回头,却对上白术带着探询的目光,她往后缩了缩,“你,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白术笑了笑,眼神很是意味深长,“矣姐姐这几日……对公子意气颇大。”
每次在言谈之中涉及公子,她都会像那被踩到了爪子的狸奴般,反应令人注目。
矣姀:“……”
脑海里莫名浮现上元节那日巫渺把她笼在他的阴影里的场景……
矣姀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试图转移话题,“我待会要出门。”
白术不受影响,继续笑,“我知道,你昨天已经说了。”
“……”
白术笑眯眯的,看起来像只狡猾的小狐狸,“所以,公子到底做什么惹恼了矣姐姐,矣姐姐这几日才总避着他?”
“……”
矣姀莫名有些结巴,“没,没有……”
“我又不是瞎的……”白术倪了矣姀一眼,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矣姀:“……”
“矣姀,你是不是心悦我?”
上元节那日,矣姀被巫渺的问句惊着,反应过来后,她惊张地看着他,摆着手慌乱地否认,“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巫渺:“……”
三连否认之下,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巫大夫……依旧保持了处变不惊的良好操守。
只见他定定地看着矣姀,良久后忽地轻轻一笑。
他笑若春风,矣姀却骤然紧张。
察觉二人之间的尴尬氛围,矣姀定了定心神,试图以玩笑化解,但要说出口的时候,却只能结结巴巴地道,“巫大夫,虽然我,我很感激你救了,救了我一命,但我从未想要,要以身相许,呵呵呵……”
巫渺直接忽视了她的良苦用心,只淡淡地回应道,“那你现在可以想了。”
“……???!!!”
眼看矣姀已经傻了,巫渺轻笑一声,“不想以身相许,那矣姑娘是打算做牛做马地报答我?”
矣姀:“……诶?”
带着打量意味的目光在女子身上一闪而过,巫渺十分淡然,“以矣姑娘的姿色,以身相许也未尝不可。”
矣姀:“???……!!!”
相处近两年,矣姀见过巫渺很多种模样。
不言苟笑的,云淡风轻的,认真严谨的,果断坚决的,眉头紧锁的,高深莫测的……
此刻,他又向她呈现了她从未见过的另外一种——轻佻温柔的。
矣姀招架不住,开口的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舌头好像打结了一样,有些捋不直,“巫,巫大夫,你就不要……开玩笑了。”
巫渺的语气很温和,“矣姑娘看不上在下?”
矣姀:“……!!!”
她哪敢!
但……
巫渺忽然如此反常,难道,他……心悦……她?
矣姀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她有些不太确定地看向巫渺。
男人的目光明明很温润,不带丝毫的攻击性,她却无法承受,躲藏不住,只能由那如无处不在的水雾一般的视线,把她整个人团团围住。
“矣姀,我心悦你。”
巫渺的告白来得猝不及防。
他刻意放柔了语调,放轻了声音,像是怕惊跑她一般,带着些小心翼翼,缓慢地把那四个字,郑重地说出口。
矣姀没跑,她只是……一脸惊愕地看向巫渺。
似是有些接受不能。
男人的脸色依旧清淡,但矣姀很快便悚然发现,巫大夫的耳尖……
红了。
巫渺害羞了。
他竟然真的……心悦她?
矣姀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清醒地道,“巫大夫,我们不合适。”
巫渺没有意外,似是她的反应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看着矣姀,很和气地反问,“哪里不合适?”
矣姀叹了一口气,“哪里都不合适。”
其实不合适只是她用来挡他的说辞罢了。
真实的原因不过是,她并未有再嫁他人的意愿。
再有,巫渺很好,他值得比她更好的人。
她曾经嫁过人,又是病弱之躯,怎么配都配不上他的。
巫渺没有接话。
矣姀脚尖稍移,胡乱寻了方向要走。
男人身子一晃,很快便挡住了她的去路。
先前在白术和杜玉的轮番暗示下,矣姀见了巫渺,总觉得有几分不自在。
如今窗户纸被捅破,她坚定所思,与之相处,倒也变得淡定起来。
虽然被巫渺拦住了去路,矣姀也不慌,只抬头看他,声音如常,“巫大夫,你值得更好的。”
巫渺不紧不慢,“你便是‘更好的’。”
矣姀檀嘴微张,无措地看着巫渺。
那些想要说出口的话,好像一下子都说不出来了。
巫渺叹了一声,“我知道要你现在就接受我,很困难。”
“没关系,我可以等。”
“反正我已经等了许多年,再等等又何妨。”
……
白术伸手在发呆的女子面前轻轻一晃,矣姀回过神来,清咳一声,“怎么了?”
白术笑着看她,“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才是。”
矣姀垂首卷起案桌上的画幅,匆匆地装入卷筒之中后,她站起来,“我要出门了。”
女子避之不及,白术福至心灵,陡然心生大胆的猜测,“难道公子向矣姐姐表露了心迹?”
矣姀步伐一顿,瞪着白术,“你别胡说!”
白术看她明显的心虚,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继而笑着问询,“矣姐姐为何不答应?”
“……”
矣姀回答不来,最后只好狼狈地夺门而出,走出屋子好远,都还能听到白术的笑声……
她忍不住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
指尖很凉,但她的脸颊此刻却滚烫得让她觉得有些生疼……
——
矣姀把画拿到布庄,与布庄的掌柜商定好为布庄持续提供绣样一事,因与掌柜投缘,矣姀便与他多说了一会儿话,等她准备开口辞别时,铺子里忽然新来了一位衣着华贵的客人。
掌柜眼睛一亮,与矣姀匆忙辞别便殷勤地迎了上去。
矣姀笑笑,把手里画幅留下便慢悠悠地沿着来路往返。
虽然她的身子已经逐渐恢复,但她的手终是不如以前灵活,或许以后会恢复如常,但这需要时间。
以她手指现在的复健程度,她此时只能勉强作画。
至于刺绣,她曾经有过尝试,但刺绣时间不长,她的十指便会隐隐作痛,绣出来的绣品也不好看,她怎么看都不满意。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她无法重操旧业养活自己,以画代绣也算是暂时的出路。
街上有人卖烧饼,新鲜出炉,香味四溢。
矣姀想起白术爱吃烧饼,便买了两张。
等她捏着裹着烧饼的纸袋脚步轻快地回到院子中时,她喊了白术两声,却没有听到回答。
院落里静悄悄的。
矣姀本以为白术可能是和巫渺一起出诊了,谁料她转了个弯角,回身时竟然看到院中亭台里有人相对而坐。
她脚步一滞,眨了眨眼睛,然后……
不可置信地看着坐在巫渺对面的男人——
魏,魏知隶……
他,怎么会在这里?
矣姀怔愣的时候,亭台中的二人也朝她看了过来。
猝不及防间对上那双蕴着复杂情绪的桃花眼,矣姀指尖渐收渐紧,手里的纸袋还因此发出细微的起褶声音。
她往后退了一小步,转身要跑的时候撞上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白术。
矣姀险些摔倒,白术眼疾手快地把她扶住,“矣姐姐,你这么慌慌张张的,要去哪里?”
她要去哪里?
矣姀茫茫然。
她其实也不知道她此刻到底要去哪里……
其实无论哪里都好,只要不是这里,只要不是在魏知隶的面前。
矣姀绕开白术要往外走,白术已经发现她手里的烧饼,有些惊喜地看着她,“矣姐姐,你给我买了烧饼?”
矣姀迟半拍反应过来,“啊……嗯。”
把烧饼放到白术的手里,矣姀绕开他要匆匆往外走时,走了几步,她又慢慢地停了下来。
她为什么要避开魏知隶?
时至如今,她又有何不能面对他的?
如此想着,又站了一会儿,矣姀转过身子,沉着地往院中亭台走去。
走到亭台边缘,巫渺站起来,对她轻轻颔首。
对于她的返回,他似乎也料到了。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平淡,眼神清澈干净,在此刻得到他的眼神示意,矣姀心里莫名添了一份安定。
巫渺离开,矣姀在魏知隶的对面落座。
抬眸的瞬间,男人的面容清晰入目。
矣姀静默须臾,展颜一笑,“两年不见,魏大人风采依旧啊……”